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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抵抗

  谢德美对上灵说:“纳飞曾经告诉我一件事情。”上灵以无穷无尽的耐心等待着谢德美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你还没有……选中他。”

  “我记得。”看来上灵的耐心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那时候你还想阻挠他和羿羲发现你的各种秘密。”

  “其实,羿羲才是真正的麻烦,和我对着干正是他出的主意。”

  “话虽这样说,可是他一直没有成功,直到纳飞加入才改变了局面。”

  “他们确实困扰了我相当一段时间。”

  “对,我能想象,这两个活宝使出浑身解数在折腾,你不得不调用所有的资源来对付他们俩。”

  “我从来没有调用所有的资源,距离‘所有’差远了。”

  “反正最后你放弃了。”

  “不是放弃,而是接纳他们。”

  “你不再阻挠他们,而是把他们招募到你的麾下。其实当时你没有别的选择,对吧?”

  “我向来都知道他们的价值,只不过到了那一刻,我才真正决定利用他们帮我装嵌一艘能运作的宇宙飞船。”

  “如果他们没有给你惹来那么多麻烦,你还会选中他们吗?”

  “我早已选中他们的爸爸去……启动这个计划。”

  “不过你本来选中的是绿儿,对吧?”

  “纳飞有一股坚持不懈的劲头,而且野心勃勃;无论当前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想参与其中,否则就寂寞难耐。我后来决定了,他这种品质和性格是相当有用的;而且我根本不用在他和绿儿之间做出选择,因为他们两人最终共结连理,合二为一了。”

  “对啊,对啊,我知道,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总是符合你的计划。”

  “你的祖先对我进行编程的时候,设置了无限可适应性,关键是我始终朝着最高的目标前进。所以虽然我的目标没有改变,我的计划却是可以变通的。”

  谢德美笑道:“行了行了,那我们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上灵圣母,如果我不了解你,我就会以为你这样辩解其实是为了维护你的尊严呢。”

  “我没有尊严。”

  谢德美说:“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啊,我也已经放弃自己的尊严好久了。”

  “你到底要表达什么观点呢?”

  “纳飞强迫你听他说话、注意他的行动、在制订计划时也将他考虑在内。”

  “纳飞和羿羲一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刻意违抗你的指令,让你不得不改变你的计划去迁就他们的……什么来着?他们的野心。”

  “有野心的是纳飞,羿羲只是固执罢了。”

  “我敢肯定,在你的文件档案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带着一长串形容词。”

  “谢德美,你别老是说话带骨头,你这样子哪像是一个早就放弃了尊严的老女人呢?”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计划?”

  “嚯,原来你想到的不是一个观点,竟然还有一个计划呢!”

  “你还有能力影响人类。”

  “只是在小范围之内。”

  “你也不需要跑去地球的另一边,只要在果纳崖高原地区就可以了。”

  “可以,我的影响力覆盖了果纳崖高原地区的任何一个角落。”

  “当年在和谐星球,你用某种手段阻止人类发展出危险的科学技术。”

  “我让人们暂时变蠢。”

  “而且你还能报梦。”

  “说到威力,我现在报的梦和地球守护者那些梦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你还能报梦,而且你报的梦相当清晰。”

  上灵说:“是的,比地球守护者的梦清晰很多。”

  “好!现在纳飞国派出一支小部队向瓷都热克河谷进军。他们会经过西都诺德湖,那个地区住满了耶律国的居民,所以他们必须绕路走。唯一的通道在半山腰,那条路崎岖难行,非常危险。在某些地段,山坡很低矮,所以在两个山谷之间形成一条很狭窄的通道。如果他们穿过那条通道时不被发现,那么就能到达一个峡谷的底部。沿着峡谷再往前走就能顺利走到车林,阿克玛若和他的信徒就在那里被耶律国的人奴役。”

  “你是说被帕卜娄格和他的几个儿子奴役。”

  “所以他们走到那个通道附近的时候,地球守护者自然会给他们指路。”

  上灵说:“这种推断很合理。”

  “你可以让他们变蠢,害他们错过那个通道,如何?”

  上灵说:“没用的,地球守护者会指引他们回去的。再说了,为什么我要阻止他们解救阿克玛若呢?”

  “地球守护者当然会想办法指引他们回去。与此同时,你可以让他们沿着山腰继续前进,一直走到兹都玫格江在山谷中的发源地。”

  上灵这时候开始明白了。“那地方叫兹弄,大部分泽尼府人就是聚居在这一带,或多或少地遭受耶律国的奴役。”

  谢德美说:“就是!孟恩乌士会以为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因为他找到了一群被掘客奴役的泽尼府人。他会想办法解救他们,带他们回家。”

  “可是他不可能带领那么多人走山腰原路返回。”

  谢德美说:“不用。你只需要给孟恩乌士报梦,让他沿着乌锐谷直上,越过那条通往琶都热克河谷的通道。”

  “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正好错过阿克玛若那群人。”

  “然后地球守护者会想办法让孟恩乌士再回去找他们。”

  上灵说:“然后我就再一次阻挠……可是,谢德美,我是不应该这样做的,我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阻挠地球守护者的计划。”

  “没错,你的目的是向地球守护者求援,然后你再返回和谐星球。嘿嘿,如果你给地球守护者造成足够多的麻烦,亲爱的上灵,她或许会出手帮忙,好让你赶快回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估计我没办法这样做,”上灵停了一下,继续说,“因为我现在明明已经知道地球守护者的计划,却要刻意违抗……恐怕我的系统程序不会允许我这样做。”

  谢德美说:“那你就必须想想办法了。不过你要记住,既然地球守护者没有给你明确指示,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考验你呢?或者她正是希望你按照我说的办法去做,好证明一下你的能力。”

  “谢德美,你又在编织浪漫传奇故事了。我只是一台机器,并不是一个想变成活人的木偶。这里没有什么考验,我只是执行我的预设程序罢了。”

  谢德美说:“是吗?这么说吧,你的预设程序要求你采取主动,现在机会来了。如果地球守护者不喜欢你这么做,她顶多会叫你住手;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她也算是对你说话了。”

  上灵说:“我会考虑一下。”

  谢德美说:“好。”

  上灵说:“行了,我考虑完了,我们开始吧。”

  “那么快?”虽然谢德美知道上灵是一台计算机,可她还是很吃惊。人类说一个字的工夫,这台老掉牙的机器竟然能完成那么多事情。

  “我模拟运行了一次,结果发现系统程序没有强行中断这个测试,所以我是能够这样做的。等孟恩乌士走到合适的地方,我就会试试给他报梦。我倒要看看地球守护者能忍多久才会屈尊和我说话。”

  谢德美笑道:“你这个老骗子,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呢?”

  “承认什么?”

  “你其实生地球守护者的气了。”

  上灵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和谐星球的状况。”

  谢德美说:“别着急,按照天使的说法,你的‘孪生兄弟’在那边看着呢。”

  上灵说:“我不是天使。”

  谢德美说:“老朋友,我也不是天使。”

  “你听起来有点伤感。”

  “我是一个园丁,我很怀念脚底踩着泥土的感觉。”

  “是时候回地面一次了吗?”

  谢德美说:“不,现在下去没有意义,上次我种下的东西还没长到能够测量的阶段,这样贸然下去既浪费时间,又有风险。”

  上灵说:“享受人生无可厚非。虽然你身披星舰宝衣,责任重大,可是偶尔去找点乐子也是可以的。”

  “这道理我当然知道。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去享受享受。”

  上灵说:“你真是个‘铁娘子’。”

  谢德美说:“可我的心却像玻璃,又脆又冷。不说了,我要去睡个好觉,你抓紧时间设计一个好梦吧。”

  “你自己的梦还不够多吗?”

  “不是给我,是给孟恩乌士报梦。”

  上灵说:“我跟你说笑呢。”

  “噢,下次说笑的时候请你眨一眨眼,好让我知道。”说完,谢德美从计算机终端那里站起来,施施然向睡床走去。

  在山谷侧壁延绵不断的狭窄岩层之上,孟恩乌士一行人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谷底的掘客村庄有很多火把,一直烧到深夜;十六壮士眼睁睁看着大部分火把在闪烁摇曳中熄灭。虽然他们都很疲劳,却无法安心入睡,因为如果他们在夜里翻一个身的话,就会坠入百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他们于是把木棍的一头削尖了插进石缝,要是没有缝隙的话就把木棍堆起来。这样一来,如果他们在睡梦中向边缘翻身,就能立即醒过来。不过总的来说,他们睡得一点都不安稳;在随便哪一刻,真正睡着的人不会超过半数。

  虽然环境那么恶劣,今晚孟恩乌士却睡得很好,甚至还做梦了。睡醒之后,他还知道了走哪条路才能找到泽尼府人。目前这条在半山腰的路会越来越宽,而且逐渐变成下坡。可是在某一个地方,如果他们向上攀爬,就会找到另一条路;这条路会越过这群高山,一直通往另一个峡谷。那里有一个大湖,湖水引出一条河。只要顺着这条河所在的河谷向前进,他们早晚会到达艾妲迪雅梦见的那个地方。

  孟恩乌士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刚刚开始透亮。他小心翼翼地把昨晚徒手砸进石缝的木棍都收起来放进行囊,然后掏出玉米冷糕大嚼。如果他们在路上找不到食物的话,这将会是他们今天唯一的一顿饭——这里是悬崖峭壁,海拔很高,空气稀薄,找到食物的可能性实在很小。在人类、土家族和苍穹族世代聚居的果纳崖高原,这一片地区位于高原群山之巅,人称“果纳崖之冠”。七大圣湖的发源地就在此处。在这七个湖里面,尤以西都诺德湖最为神圣,横穿达拉坎巴地区的瓷都热克圣河的发源地就是西都诺德湖。本来有人还希望能够在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能顺便亲眼目睹一下西都诺德神湖的风采,可是现在孟恩乌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分岔路很快就会出现,他们再走不到一小时就能到达。

  高山上空气稀薄而干燥,一点小的声音都能传很远,所以孟恩乌士一言不发,只是打了一个手势,让大伙儿启程。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醒了,他们遵从孟恩乌士的命令出发,沿着狭窄的岩层慢慢地前行,刚开始的时候身体还是有点僵硬。沿途有两处地方的岩层断了,他们必须爬去另一个岩层才能继续前进:一次是往上攀,一次是向下降。

  一行人默默地沿着山崖快速前进。为了充分利用背后的石崖保护色,他们身穿土色上衣,脚缠土色绑腿,肩披土色斗篷,连皮肤和头发也抹上泥土,完全融入背景之中。

  不久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岩层变宽了,而且开始变成下坡。他们沿着这条路来到了一片比较容易走的地区。孟恩乌士马上认出这里,他想……想什么呢?有一件事情和这个地方有关系,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问话的是副指挥车目,他说话的时候当然是压低了声音。

  孟恩乌士摇摇头,有些想法、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始终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啊!是一个梦!

  可是这个梦已经失落在九霄云外了:他既想不起这个梦的内容,也不知道这个梦的含义。

  孟恩乌士想,我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像艾妲迪雅那样做一些真实的梦,我实在太愚蠢了。

  他招招手,让大伙儿跟随他沿着这条逐渐变宽的山路继续向下走。半小时之后,他们转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让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景象:西都诺德神湖。只见清晨第一缕越过山巅的阳光把神湖映照得闪闪发亮。

  在他们脚下,湖边密布着村庄,四处炊烟阵阵。当然了,活在棚屋里面的都是人类,有一些人甚至生活在房屋里。掘客则住在空心树干以及附近的地下隧道里面。乍看之下,这里是一片安乐祥和的景象;可是他们知道,一旦下面的居民——无论是人类还是掘客——发现有一队纳飞国士兵在山腰的狭窄岩层上行军,这些村民就会马上发出警报,很快就会有大量追兵沿着山崖往上爬。虽然敌众我寡,可是十六壮士也未必只有死路一条。毕竟这里山势险峻,就算掘客天生善于攀爬,要追上来也不容易。可是耶律国的军队迟早会爬到这一个岩层,到时候,纳飞国特遣队要不就血战到最后一人,要不就继续往高处爬。只是海拔太高的话,人就容易冻僵、昏厥甚至发疯。

  孟恩乌士想,我们必须想办法向上爬,翻过这片山脉,避开人口稠密的湖区。这时候,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当然可以这样做!在我们身后就有一个……有一个……他竟然想不起有一个什么东西。他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们身后有什么呢?为什么他觉得身后有东西呢?后面并没有追兵,难道有一个士兵落下了?孟恩乌士马上下令停步点人数,一个也没少。在停下来的短短一刻里,士兵们都凝视着山下的神湖,看得目瞪口呆。孟恩乌士打手势让大伙儿继续前进,很快,脚下的岩层又开始上升了。连续两晚,他们露宿的时候都能看见神湖。离开神湖之后,他们穿过一片多树的低矮山地。虽然这里的路不难走,可危险还是无处不在。每一个山谷都有居民,通常是掘客,也有很多人类,偶尔会有一两个天使村。这些天使就算不是附近耶律国人的奴隶,也必须向邻近的国王进贡。有好几次特遣队被在头顶飞过的天使发现了,可是这些天使并没有发出警报,而是高视不顾,扬长而去。有一次,孟恩乌士一行人正沿着一条山脊前进,有一个天使飞下来,停在附近的枝头上,指着前方摇了摇头。他是说,不要走这个方向。孟恩乌士点了点头,向他鞠躬行朋友之礼,然后这个天使跃回空中飞走了。

  孟恩乌士想,这种情况至少对我们是有利的。活在耶律国的天使为数不多,却受尽残酷压迫;所以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总能遇上一些友好的脸孔。固然,这些盟友非常弱小,可是在一个强敌环伺的国度里,再弱的盟友也是聊胜于无。

  在远征的第四十天,他们来到一个四河汇聚的地方。这里水流湍急,却没有掘客、人类或者天使定居。车目低声说:“这么神圣的地方,竟然没有人住在这里接受天赐的礼物?”

  孟恩乌士点点头,微笑道:“可能他们在下游的地方接受这个礼物吧。”

  他率领众人继续走了一小段路。在前方的下游地区并没有升起新的山坡,看来地势要改变了。

  突然,前方的路没了。他们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然是一个悬崖。只见河水如离弦之箭呼啸着喷出半空之中,飞流直下,就像永不停歇的暴雨一样落入下面的山谷之中。这个地方充满了力量,河水不需要首先升上天空化作云再降为雨,而是直接变成雨水落回地上。这样的地方孟恩乌士闻所未闻,更别说亲眼看到了。

  车目问道:“有路可以下去吗?”

  孟恩乌士答道:“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很多人曾经在这个悬崖攀爬过,看到吗?”

  果然,眼前有一条阶梯,明显不是天然而成,因为每一级台阶都是从石头上凿出来的,旁边的泥土还用木头固定住。

  “有了这条路,连瘸子也能走上来。”说话的是阿里坎,此人精通耶律国内掘客最常用的语言。其实当今最流行的语言叫托格语,是一种商用语言,由人类语言演变而成,在发音方面稍作调整以适应掘客和天使口腔的生理构造,而且加入了两个种族特有的数千个单词。当然了,他们并不见得会遇见很多不懂说托格语的掘客。只是传闻在这些深山老林之中,有很多与世隔绝的山谷,里面的天使和掘客还是按照古老的方式共同生活在一起。掘客将天使制造的雕像偷回家中,当作神那样去参拜;同时他们还四处派遣小部队去绑架天使的婴儿,抓回家中饱餐一顿。因此,这些掘客把天使称为“空中肉兽”,而天使则将掘客称作“地鬼”,这两个称号确是名副其实、形神兼备。虽然当今世上已经没有人亲眼见过这样的地方,可是谁也说不准这种“世外桃源”到底存不存在。

  孟恩乌士说:“安静点!这地方来往的路人似乎很多,谁知道谷底有什么人呢?”

  可是谷底一个人也没有。这片土地因为地势很低,所以一年四季出产不同的水果。孟恩乌士率众走到山顶附近,只见在悬崖底部的永恒暴雨形成了一条蜿蜒流向远方的小河流。他吩咐十二个士兵就地驻扎,一边戒备一边四出采摘野果,不过每个人都必须留在同伴的视线范围内。孟恩乌士则率领阿里坎、车目以及一位名叫兰莫克的士兵出去探路。兰莫克是一个壮汉,一巴掌打耳朵上就能把人的脖子打断。

  他们沿着河道小心前行,只见四处都有痕迹表明这里曾有大量人口定居。虽然田野已经杂草丛生,可是每块田地之间的边界还是清晰可见。他们不时会见到一些空地,上面压着一整块巨石,形成一个很大的平台。这是为了防止掘客偷偷在下面挖地道潜入人类的家中。

  他们站在一片这样的空地之中,车目问道:“这里的居民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把这里建设得那么好,然后就走了?”

  兰莫克说:“他们没走。”

  不知在什么时候,树林边缘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

  眼看避无可避,孟恩乌士只能硬着头皮大声说:“朋友,在下有礼了。”

  只听得这个年轻人一声令下,至少三十个士兵突然走出来站在石头平台的边缘。他们之前藏在哪里呢?孟恩乌士等四人刚才不是已经把这片空地的四周都搜了一遍吗?

  孟恩乌士轻声说:“快放下武器。”

  兰莫克说:“我的武器只会插进掘客的心脏,决不能放下。”

  孟恩乌士说:“敌众我寡,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车目说:“这群人里一个掘客也没有,看来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话有道理,于是四人把武器放在石头平台上面。

  四周的陌生人立即一拥而上,把四人抓住绑好,然后逼着他们一起跑进树林里。穿过树林之后,他们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这里有二十个这样的巨大石头平台聚集在一起,上面还立着许多建筑物。大部分建筑物都是相当有气派的大宅,有一些甚至是宫殿、竞技场和神庙。这里面最突出的是一座高塔,在树林里有如鹤立鸡群。孟恩乌士想,站在这个高塔上面俯瞰,这一片土地的远近景物尽收眼底,哪个方向有敌人企图入侵一眼就能看到。

  如果那些士兵没有把四人的嘴堵上,孟恩乌士就会询问他们是否是泽尼府人。他们把四人关进一个屋子,这里看起来本来应该是一个粮仓,不过现在已经空置,只关押了四个俘虏。

  孟恩乌士想,在艾妲迪雅的梦里,这些泽尼府人不是盼望着救兵吗?

  阿克玛从梦中惊醒,吓得浑身颤抖。可是他不敢大声叫喊,因为他知道,掘客看守会把夜里的所有响声都裁定为对地球守护者的祈祷;而帕卜娄格已经下令,阿克玛若的信徒如果敢向地球守护者祈祷,一律视作亵渎神灵,杀无赦。虽然他们不至于因为夜里的一声惊呼就把一个小孩杀死,可是那些掘客会把全家人从房间里拖出来痛殴一顿,逼他们招一个人出来领罪。因此所有的小孩都学会了噤声,无论噩梦多可怕,他们惊醒的时候还是一声不吭。

  趁着这个梦还清晰地印在脑中,阿克玛必须赶快说出其中内容,冒一点风险也顾不上了。他很想唤醒妈妈,钻进她怀抱觅得一点安慰。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还需要妈妈安慰就实在太丢人了;所以无论他心里多么渴望妈妈的安慰,也始终不敢开口。

  所以阿克玛只能找爸爸倾诉。他用手肘轻轻推了爸爸几下,爸爸转身低声问:“阿克玛,什么事?”

  “我做梦了。”

  “一个真实的梦?”

  “地球守护者派了人来拯救我们,可是一块黑云和一团水雾把他们的视线都挡住。现在他们已经迷路,永远也来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是地球守护者派他们来的?”

  “我就是知道。”

  阿克玛若说:“很好,我会仔细想想的,你现在赶快睡吧。”

  阿克玛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事情交给爸爸全权处理,他应该觉得心满意足才对。可他还是觉得心有不甘……不,实际上他心中充满了怨愤。他不希望爸爸去“想想”,而是希望爸爸能够和他讨论一下,让他帮忙解读这个梦——再怎么说这个也是阿克玛的梦。虽然爸爸听了之后确实表现出足够多的重视,可是他立即就想当然地认为如何处置这个梦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似乎阿克玛就像古老传说里面的“上灵索引”,只是一台机器罢了。

  阿克玛默默地想道:“我不是机器,如果别人能想明白这个梦的含义,我也能。”

  梦的含义……含义……

  这个梦就是说地球守护者派人来解救我们,可是他们迷路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难道爸爸还能想出不同的解释?

  可能爸爸想的不是如何诠释这个梦,而是下一步该怎么做。如果地球守护者打算派出另一批救兵,他又何必给我报梦呢?看来肯定不会再有救兵了,我们必须自救!

  阿克玛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入睡。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来到战场上,挺剑而立,横眉冷对那些折磨过他的人。阿克玛的脚下横着帕卜的无头尸体;乌达正坐在地上呻吟,连肠子都垂到大腿上,还死不断气地惊叹着阿克玛这小子竟然能把他开膛破肚。至于狄度,阿克玛想象着和他鏖战良久,终于把他打得跪地求饶。狄度俊美的脸庞上沾满了泪痕,之前的傲慢神情一扫而光。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你每天都殴打和羞辱我,现在我该不该饶你一条小命呢?对我的种种侮辱,我尚且可以不追究;可是你还虐待其他人,我能放过你吗?你反反复复地抽我妹妹耳光,把她打得痛哭流涕,我能放过你吗?你追打其他小孩,把他们逼得筋疲力尽,最弱小的那几个还在烈日下晕倒;然后你一边幸灾乐祸地大笑,一边像埋尸体一样把泥土盖在他们身上,我能放过你吗?你明知这些小孩的父母没有能力保护子女,就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折磨他们的小孩,我能放过你吗?你让父母在子女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这是莫大的羞辱,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狄度,你作恶多端,我岂能饶你……只见剑光一闪,你颈上的人头飞上半空再落下来,在地上弹跳起舞,一直滚到你父亲的脚边。狄度,我们就让这个残酷的暴君尽情哭泣吧!看他能不能把你的头接回去,让你的嘴唇重新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可是他做不到,对吧?穆武抱着他的腿,他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幼子,只能苦苦哀求我至少给他留一个儿子送终。可是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因为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阿克玛就在这种充满怨念的想象之中沉沉入睡。

  孟恩乌士被人从睡梦中弄醒,两个人揪着他反绑的双臂,把他从阴冷潮湿的仓库里拖出来。猛烈的日光一下子把孟恩乌士眩得睁不开眼,同时他听见三个同伴也被一起拖出来了。当他被拽到王座前面的时候,孟恩乌士才勉强看清四周的境况。

  没错,这就是国王,也就是他们被擒那天出现在树林边上的那个年轻人。当时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国王,即使是现在也不太像。孟恩乌士觉得他太年轻了,而且似乎有点不自信。他坐在王座上面,姿态很优雅,发号施令的时候也气定神闲,可是……孟恩乌士总觉得有些古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妥。似乎这个人其实并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上面。

  奇怪,为什么他不情愿坐在这里呢?他是不愿意决定这几个陌生人的命运,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当国王?

  国王问道:“我说的语言你听得懂吗?”

  孟恩乌士答道:“我听得懂。”虽然国王的口音有点怪,可是也没什么特别。要是他来到达拉坎巴地区,没有人会以为他是耶律国的人。

  “我是伊理亥艾克,我的父亲是先王努艾伯,他在位的时候就是努艾克,泽尼府之王。我的祖父泽尼府艾伯率领我们的子民离开达拉坎巴地区,重新占领纳飞国的领土,夺回本应属于纳飞国人民的土地。人民拥戴我的祖父为王,按照传承,现在我就是他们的国王。刚才我率领侍卫在兹都玫城外巡视,发现你们竟然擅自闯到城墙附近。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如此大胆?看在你们大无畏勇气的分儿上,我决定先不杀你们。我想听你亲口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胆敢破坏停战协议!耶律国留给我们这一片国土已经小得可怜,你们竟然还来践踏我们的国界?”

  国王说完,一直等着孟恩乌士回答。

  然后国王说:“我允许你说话了。”

  孟恩乌士向前迈出一步,鞠躬道:“国王陛下,谢谢你留下我们的性命,还给机会让我们解释;我们的感激之情,地球守护者可以明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我知道,如果当初你了解我和我的部下是什么人,你是一定不会把我们绑住囚禁起来的。国王陛下,我的名字是孟恩;承蒙达拉坎巴国王摩提艾克赐名,人人都叫我孟恩乌士。”

  国王问道:“摩提艾克?”

  “也就是摩提艾伯的孙子。当年令祖父离开达拉坎巴的时候,时任国王正是摩提艾伯。如今,是摩提艾克派我们前来搜寻泽尼府人,因为地球守护者报了一个梦,告诉我们泽尼府人身陷耶律国的牢笼,急需救援。”

  伊理亥艾克一下子站起来。“我很高兴。我要向我的子民宣布这个好消息,他们一定也会很开心。”他的话虽然说得很正式,可是孟恩乌士听得出来,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国王对侍卫说:“给他们松绑。”

  绳索从手臂和双腿解开之后,孟恩乌士几乎站立不稳。他身旁的几个侍卫,不久之前还对他毫不客气地拖拽拉扯,此刻却用有力的双手稳稳地搀扶着他。

  “孟恩乌士,既然摩提艾克赐了这个名字给你,我相信在所有国王面前你都配得上这个称号。我就坦白跟你说吧,耶律国人残暴不仁,对我们横征暴敛;如果达拉坎巴的兄弟能够把我们从耶律国的魔爪中拯救出来,我们宁愿做你们的奴隶。因为做纳飞国的奴隶总胜过被耶律国夺去我们的所有劳动成果。”

  孟恩乌士说:“伊理亥艾克,我不是伟大的摩提艾克陛下,不过我能向你保证,他派我们来解救你们,决不是为了让你们来达拉坎巴做奴隶,他不是那种人。至于他是否允许你们在达拉坎巴境内划土而治,是否允许你继续称王,这就不是我能够妄加揣测的了。我只知道摩提艾克是一个善良公正的人,他是地球守护者选中的有道明君,决不会将真心归顺的人变成奴隶。”

  “如果他允许我们在他的领土之上定居,还保护我们的安全,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我们决不会有更多的要求。”

  孟恩乌士听他此言,心中不以为然。他见多识广,深谙国王君主的处事之道。这位伊理亥艾克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肯定会向摩提艾克争取最大限度的独立和自治权。不过这是国君之间的政治交易,轮不到一个军人来操心。“伊理亥艾克,虽然我们这次来的人不算多,却也不止四个人。你是否允许我……”

  “去吧,你们自由了。我们刚才将你们囚禁起来,如果你现在想惩罚我们,只需要离开就行了,我决不阻拦你们。不过如果你慈悲为怀,就请务必率领各位手足回来。我们一起商量对策,看看怎样才能脱离耶律国的魔掌,重获自由。”

  帕卜娄格的两个儿子不断地把绿儿推倒在地,车贝雅尽量不去看,只是默默地低头干活。她很想高声尖叫,可是她知道,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只会让每一个人更难熬。哪一个母亲能够任由自己的女儿被这些小恶棍欺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还在继续干活,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绿儿开始哭泣。

  车贝雅站直了。两个掘客立即向她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两条沉重的鞭子。车贝雅是绿儿的母亲,这些掘客当然密切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车贝雅全身僵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一个掘客喝道:“快回去干活!”

  车贝雅用挑衅的眼光盯了他几眼,然后弯腰继续锄玉米地。

  地球守护者到底在哪里?自从阿克玛梦见救兵受阻以来,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车贝雅反反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如果地球守护者那么关心我们,还给阿克玛报梦,那么为什么她现在不想想办法呢?阿克玛若说地球守护者正在考验我们。可是她到底考验我们什么呢?我们怎么做才能通过这个考验呢?难道她想我们变成一群没腰骨的懦夫,还是她希望我们起来反抗帕卜娄格那几个恶毒的儿子,然后在抗争中战死?阿克玛若说了,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因为我们一定要依靠自己走出这个困境,这就是地球守护者给我们设下的考验。如果我们想出了对策,地球守护者就肯定会帮助我们的。

  哼,如果地球守护者那么聪明,她为什么不提供几个方案让我们选择呢?

  奴隶生活是怎样逐渐把他们摧毁的,没有人比车贝雅更清楚了。除了她的丈夫和少数几个女人之外,再没有别人知道她的天赋了。以前每当她发现这个集体出现小裂痕的时候,她总会向阿克玛若提出警告,及时采取措施化解矛盾,避免公开的争吵。可是现在她只能绝望地看着朋友之间、父母儿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纽带逐渐变弱,几乎到了消失殆尽的地步。他们要把人类的情感从我们心中夺走,把我们变成禽兽;我们现在关心的只有生存以及避免鞭子的抽打。我们的小孩被虐待的时候,我们每退缩一次,我们对儿女的爱就减弱一分。因为只有减少对他们的爱,我们才能够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

  可是阿克玛若却不一样,他对子女的爱却与日俱增。每晚他都在车贝雅的耳边低声说,他看着一双子女那么坚强勇敢,那么明白事理,他心里感到特别骄傲和自豪。可能这是因为阿克玛若对感情上的痛苦似乎有无限的容忍度。他为子女的遭遇感到痛苦——没有人比车贝雅更了解阿克玛若的痛苦了——同时也能够因为这种痛苦而变得和子女更加亲近。很多父母不敢再去爱自己的子女,可是阿克玛若一点也不怕。我到底像他还是像其他人呢?

  在她的家里,最让车贝雅担忧的是儿子阿克玛似乎越来越疏远他的父亲。阿克玛若不能保护小孩免受帕卜娄格几个儿子的迫害,阿克玛是不是因此而怨他呢?不会的!如果绿儿能够明白,阿克玛也会理解的。两父子之间的联系本来非常紧密,是什么让阿克玛想从中挣脱出去呢?

  车贝雅不禁自嘲起来:我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我为什么还要担心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呢?可能不到一年、一个月甚至一个星期,我们就会被杀死或者死于饥饿和疾病,至于阿克玛对父亲的忠诚度为什么会减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希望有机会和古代的解构者聊一聊,要是如诗和索菲娅在这里,她们肯定比我更能看清形势。阿克玛恨他的父亲吗?或者是愤怒,还是惧怕?我虽然能看见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度增强减弱,却不一定能看出其中因由;有时候这种变化的原因很明显,有时候我却毫无头绪。如诗和索菲娅向来都很有把握,她们总是知道该怎么做,她们总是很睿智。

  可是我没有她们的智慧,我只知道我的丈夫正在逐渐失去我们亲生儿子的敬爱。而且,在绿儿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呢?那些恶棍欺负她的时候,我这个做妈妈的却只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突然,车贝雅感到心中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决心。他们反正要杀我们,我就算死也要让绿儿知道妈妈有多么爱她。

  车贝雅又一次站直了。

  掘客监工本来已经看着别处了,现在一下子注意到她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立刻朝她走过来。

  车贝雅把音量提到最高,确保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能够听到她的话。她说:“你们为什么怕我?”

  这招管用了,其中一个男孩子开口回答——这是帕卜娄格的三儿子,名叫狄度。他说:“我才不怕你呢!”

  “那么为什么你不来推我试试,却去欺负一个比你矮一半的小女孩?”

  车贝雅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之意,狄度被她说得脸也红了。车贝雅心中不禁暗自欢喜。

  在她四周的成年人都在低声说道:“够了!别说了!快住嘴!我们都要挨打了。”

  车贝雅不理他们,也不理会那些越走越近的掘客守卫以及他们手中高举的鞭子。“狄度,有种你就亲手拿起一根鞭子往我身上抽!要不你就是一个懦夫!”

  这时候,一个掘客的鞭子呼啸着抽在她的背上。车贝雅被打得全身一缩,摇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她向着狄度大声喊:“你就和你爸爸一样,什么事情都不敢自己动手!”

  第二下鞭子抽了下来,然后狄度叫道:“住手!”

  可是每个掘客在听命住手之前都抢着抽了一鞭。车贝雅被打得跪倒在地,她能感到鲜血沿着后背向下流。狄度正朝着她走过来,车贝雅利用他来到之前的宝贵一刻慢慢站直了。她逼视着狄度的双眼,说道:“狄度,原来你这个小子还是有一点点尊严的。这怎么可能呢?阿克玛若的小孩才是真正有勇气——不管你怎么折磨他们,你听到他们说过半句求饶的话吗?你整天殴打小孩子,如果你爸爸被人这样打,你觉得他有这么勇敢吗?”

  狄度大声吼:“不要扯上我爸爸!你这个亵渎神灵的异教徒!”虽然狄度自己不知道,可是车贝雅看得出来,她已经扰乱了狄度的心神。因为她刚才说的话,狄度与几个兄弟之间的联系已经略有减弱。

  “看看你爸爸都教你什么了?他让你欺负小孩子。可是你有自己的尊严,所以你觉得羞耻。”

  狄度从一个掘客手中夺过一根鞭子。“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异教徒,我这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尊严!”

  “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举起鞭子,这就是你的尊严吗?”

  车贝雅看得出来,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狄度的心中。

  “帕卜娄格的儿子只能欺负弱小。你见过你爸爸像男子汉大丈夫一样在战场上杀敌吗?”

  狄度吼道:“他哪有机会!他的敌人都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车贝雅脑子飞快地转动,搜寻最有效的言辞去反驳他。“狄度,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你是明白事理的。你其实很清楚你爸爸对你们做了什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派你们来折磨我们呢?他为什么要指使你来虐待小孩子呢?因为他知道你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耻。因为他知道,一旦你把一个小孩子打哭了,你就会变得和他一样的下贱和懦弱。以后他再也不用担心被自己的儿子诟病,因为如果你们敢嘲笑他,他就可以说:‘没错,我下贱,可是你们呢?是谁把小女孩打哭来着?’”

  狂怒之下,狄度用力地挥出一鞭,直抽在车贝雅的肩膀上,末梢绕过来击中了她的脸颊。鲜血溅入她的眼睛,车贝雅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狄度大声叫道:“不许说我爸爸下贱!”

  车贝雅说:“其实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瞬间,你心里也在恨你爸爸,因为他把你变成一个懦夫,只懂用鞭子来回答一个女人说的话。可是狄度,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你怎会那么生气呢?”

  “你说的一句真话也没有!”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等你离开之后,这些守卫就会马上打死我,好让你再也不用听我说话。可是这恰恰证明了我说的都是真相。”车贝雅说得斩钉截铁,可是她心里也害怕自己一语成谶。

  “他们打你是惩罚你说谎。”

  “狄度,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刚才就会大声耻笑我说的话了。”

  这句话彻底击倒了狄度。车贝雅看得出,在狄度和她之间形成了新的纽带,而他和他父亲之间的联系被严重削弱,他的心已经被逐渐争取过来了。

  他说:“我不信你!”

  “狄度,其实你是相信我的,因为每一次你殴打这些小孩子的时候,你都会觉得羞耻,这是我从你眼神里面看出来的。虽然你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开怀大笑,可是私下里你痛恨自己,你害怕自己终有一天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

  “我就想变成我爸爸那样的人。”

  “真的吗?那为什么你还站在我面前呢?你爸爸从来不会动手打小孩子,他只会指派手下的流氓恶棍替他干坏事,因为他怕弄脏自己的手。不,你不可能变成你爸爸,因为在你心中还有一个男子汉。可是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继续打小孩子,再多打几年,你心中的男子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说话间,狄度的二哥乌达来到他身后。“为什么听这个妖婆废话?叫他们杀了她。”

  车贝雅说:“听到没有?这就是你爸爸的声音。谁敢说真话就杀谁,还不要亲自动手,让别人替你杀。”

  乌达转头对众掘客说:“为什么你们呆站在这里任由她发疯?她用妖法控制了我这个蠢弟弟……”

  他话音未落,狄度狂叫一声,猛地转身,举起鞭子作势要往他二哥脸上砸去。乌达顿时缩成一团,双手遮脸尖叫道:“别打我!别打我!”

  车贝雅说:“看到没有?等你爸爸将你彻底改造之后,你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看见狄度和乌达之间的最后几根纽带也变成了愤怒和羞耻——也就是一种负面的联系。

  “不过,狄度,你是不是已经变成这样子了?或者你心里其实还有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乌达这时候也羞愧难当,他一边后退一边说:“我要去告诉帕卜,你已经被阿克玛若的老婆洗脑,你已经背叛了我们!”

  车贝雅问道:“狄度,你怕了吗?他要去告发你了,你怕了吗?”

  狄度说:“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想听你撒谎!”

  车贝雅说:“没错,快走吧,好让这些看守把我杀了。可是我向你保证,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我的声音就会在你心里缠绕一辈子。”

  狄度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挑衅的神情,他转头对着众掘客说:“明天我要看见她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你们不许再殴打她!”

  其中一个掘客反驳道:“这不是你爸爸的命令。”

  狄度恶狠狠地对着他咧嘴一笑,说道:“他要你们遵守他儿子的命令。如果这个女人被伤了一根毫毛,我就将你剥皮拆骨,不信你试试看!”

  嗯,从他眼中的火可以看出,狄度天生就有发号施令的气魄。车贝雅激起了他的自尊和骄傲,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熊熊烈火。

  几个掘客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狄度把鞭子扔回给原主,然后对车贝雅说了最后一句话:“快回去干活,女人。”

  车贝雅看着他的双眼,说道:“现在我服从你的命令是因为我害怕你手上的鞭子;可是,你是否希望有一天人们因为尊敬而心甘情愿听命于你呢?”说完,她顾不上后背的伤痛和眼中的鲜血,弯腰拾起锄头,徒劳无功地刮着地上的泥土。只听见耳边传来狄度远去的脚步声。

  有一个掘客说:“就算我杀了这女的,他能把我怎么样?他的老子肯定不许他听这女人的疯话。”

  另一个掘客说:“蠢材!要是他想搞死我们,你觉得他会对他的老子说实话吗?”

  “那我们先去帕卜娄格那儿告状。”

  “噢,这主意太妙了!去帕卜娄格那里说他的儿子任由这个女人说他坏话?如果我们四处宣传这故事,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

  车贝雅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的一番话对这些掘客也产生了影响。其实,在帕卜娄格的儿子和士兵之中引起混乱,她并没有事先制订一个周详的计划,最后他们很可能还是决定要杀她。而且,为了今天所做的一切,她付出的代价就是浑身伤痛,这惨况估计还要持续好几天。

  有人喃喃低语:“你这样做太蠢了,会害我们没命的。”

  另外一个小声说:“有什么关系呢?阿克玛若不是已经传出话了吗?我们要想办法自救了。起码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时候,狄度和乌达经过绿儿与阿克玛身边。绿儿连忙往后退缩,可是阿克玛却站定了一动不动。刚才车贝雅说了那么多话,阿克玛听见多少呢?全部听见了,或者只听到一点点?不过他还是坚持站定了,没有退缩半分。

  乌达伸手推了阿克玛一下,阿克玛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没有摔倒。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奇怪的是狄度竟然猛地扑向乌达,一下子把他撞趴在地上。乌达翻身跳起来,拉开架势准备和三弟开打。“你有毛病啊?欠揍啊?”

  狄度站定了,盯着乌达的双眼,说道:“除了殴打比你弱小的人,你还懂得做别的事情吗?如果你动手打我,那就证明了那个女人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乌达呆呆站着,满脸通红,神情很迷惘。车贝雅看见两兄弟之间的忠诚纽带正在发生变化。在困惑之中,乌达突然很想得到狄度的夸奖,其他一切都不如三弟的称赞重要。正如狄度此刻非常需要车贝雅的首肯,如果得不到,他们就会觉得无地自容;这就是在两人之间建立忠诚关系的第一步。如果将帕卜娄格的儿子策反,让他们与亲生父亲反目成仇,这岂不是绝妙的复仇方式?不,这不是复仇,而是一种解脱和救赎。拯救自己,这正是我们需要做的,因为地球守护者似乎不愿意施予援手。

  上灵说:“我也说不准我们的计划有没有起作用。”

  谢德美咯咯苦笑道:“这个嘛,至少地球守护者留意我们了。她发给阿克玛的那个梦,还有车贝雅突然下决心对抗帕卜娄格的儿子……这些可能都是地球守护者的杰作。”

  “可是地球守护者依然对我们保持缄默。我们就像一只小虫子,叮在地球守护者的耳边嗡嗡乱叫,却被她一手拨开了。”

  “那我们就飞回去继续嗡嗡嗡。”

  上灵说:“其实我们行动与否都无关重要,地球守护者的计划还是会如期实施。”

  谢德美说:“我也希望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她很在乎人们做什么,无论是在地面上还是在半空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她都很关心。”

  “可能地球守护者只关心地球上的人,却再也不管和谐星球了。可能我应该回去告诉我的孪生兄弟,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从此我们应该让和谐星球上的人类自生自灭。”

  “或者地球守护者还希望你继续留在这里。”说到这里,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可能她还需要这艘宇宙飞船以及星舰宝衣的能量。”

  上灵说:“可能地球守护者需要的只是你。”

  谢德美大笑道:“什么?我手头上只有一些植物种子和动物胚胎,难道她要我把它们撒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只需要给我报一个梦,我就会听她的命令,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上灵说:“那我们就继续等吧。”

  谢德美说:“不,我们继续戳她,就像车贝雅那样主动出击。我们要把熊姥姥吵醒,刺激她,把她从老窝里逼出来。”

  “你这个比喻的内在含义似乎值得商榷,因为母熊受到刺激之后会变得非常危险,而且极具破坏性。”

  “可是这样一来,母熊就会心无旁骛地关注你啦。”谢德美说完又哈哈大笑。

  “你对地球守护者的威力还是缺乏足够的敬畏。”

  “什么威力?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她给人报梦。”

  上灵说:“如果这就是你看见的全部,那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仔细看。”

  “是吗?”

  “就拿果纳崖高原举例吧,按理说,这一大片山脉是不可能升到这个高度的。我有四千万年前的地质学数据,那时候人类还没有离开地球。这些古老的数据表明,当时并没有任何一种板块构造活动——无论是板块形成还是板块移动——能够形成这片高峰。本来,从这个地区的几个板块原有的移动方向看来,这里是不可能产生那么难以置信的褶皱作用和隆起运动的。可是科科斯板块突然开始向北移动,其速度和力量远远超过所有记录在案的构造运动。该板块高速撞上加勒比板块,由于速度太快,碰撞形成的板块碎片根本来不及潜没到地幔之中。”谢德美叹道:“我只是一个生物学家,基本上不懂地质学。”

  “换个说法你应该会明白的。这个地区有几十条山脉,每一条山脉都有超过一万米的高峰,而且这些高峰都是在人类离开之后一千万年之内升起来的。”

  “这算是快吗?”

  “即使是现在,科科斯板块还在向北漂移,其速度是地球上其他板块的三倍。这就意味着在地壳底下有一股熔岩正在向北快速流动。这股熔岩也导致了北美大陆沿着密西西比河谷断裂;还将整个中美洲压成碎片,再把这些碎片重新挤压,然后……”

  上灵突然陷入沉默。

  “然后呢?”

  “我刚才花一点时间做了一些研究。”

  谢德美说:“噢,不好意思,打搅您了。”

  上灵说:“这一切肯定在人类离开地球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嗯?”

  “那些地震,还有加拉帕戈斯海岭顶部的一系列火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寒冰覆盖了地球表面那么久呢?在我的数据库中,所有这些现象都和人类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比如说战争、核武器和生化武器等。可是人类的恶行到底是怎样导致地球变得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呢?”

  谢德美说:“我最爱看一个天才专注工作的样子。”

  上灵道:“有一种可能性,地球上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并非直接毁于战争,而是被科科斯板块的异常活动摧毁的。我必须搜索那个时期的所有记录,看看能否排除这种可能性。”

  “莫非你在暗示是人类的战争导致了科科斯板块的快速移动?这也太荒唐了吧?”

  上灵对她的讥讽毫不在意,继续道:“为什么所有人类都离开了地球呢?为什么掘客和天使却能够幸存呢?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舰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古怪吗?在赤道地区,肯定有少量人类能够存活下来。”

  谢德美说:“拜托,我知道他们为你设计思维算法的时候,肯定加入了创造性,也会让你考虑偶然因素。可是……人类的罪行竟然能使科科斯板块移动……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这种可能性吧?”

  “我的意思是,可能是人类做了坏事,导致地球守护者出手让科科斯板块移动。”

  “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上灵说:“我也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实体拥有这么巨大的威力,能够移动一个星球地壳下面的岩浆流。可是同样的,我也无法想象有什么自然力量能够引起那么多异常现象,最终形成了果纳崖高原。谢德美,这个世界充满了非自然的奇怪事物。就像掘客和天使以前那种互相依赖的共生关系,你自己也说了,这绝对是人为的。”

  “我的假设是,所有这些变化都是人类在离开之前刻意造成的。”

  “可是,谢德美,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呢?他们这样做是体现了谁的意志呢?当初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地球,也相信归来之日遥遥无期,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心管这些呢?”

  谢德美说:“我觉得我们可能把太多事情都归因于地球守护者的图谋和计划。其实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能报梦和影响人类的行为,至于其余种种,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你可以说我们没有证据,也可以说我们手头上其实拥有能想象到的最明显的证据。我必须深入研究一下,在我的资料库里有太多空白了。虽然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和地球守护者有关系。”

  “你就研究去吧,我也很想知道最后的成果。”

  上灵说:“不过当初他们给我编程的时候,可能并不打算让我寻找真相。既然他们要刻意瞒住我,又怎么会给我设置一种突破封锁、获得真相的能力呢?”

  “这真是个死循环。”

  “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我可能需要打个盹儿。”谢德美打着哈欠说,“其实,不管是地球守护者也好,什么超级计算机也好,我都不相信它们有那么大的威力,能够做诸如改变岩浆流这种开天辟地的事情。不过我还是会尽力帮你,在论证这个无价值假设的过程中,你或许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上灵说:“至少你的思想还是很开放的。”

  谢德美说:“我想,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出于最由衷的善意,而不是讽刺吧。”

  当天晚上,阿克玛若父子在他们的小棚屋里为车贝雅清洗和包扎伤口。

  阿克玛平静地说:“妈妈,你今天几乎害死我们。”

  阿克玛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做出那么勇敢的事情。”

  车贝雅默默地哭着,心中百感交集。今天在田里,她敢这样顶撞敌人,竟然没有被当场杀害,现在回想起来,她心中如释重负,同时也感到后怕。现在丈夫这样称赞她,车贝雅觉得很感激。

  阿克玛若继续说:“阿克玛,你看到妈妈在做什么吗?”

  阿克玛说:“她公开反抗他们,他们却没有杀她。”

  阿克玛若说:“阿克玛,其实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你妈妈天生就有这个本领,她是一个解构者。”

  “如诗。”绿儿低声说了一句。在女人圈子里,不论老幼,人人都对解构者如诗的故事耳熟能详。当然,还有索菲娅,也就是纳飞和绿儿的女儿——“车贝雅”这个名字就是源自“索菲娅”。

  阿克玛若继续向儿子解释:“她能看见人与人之间的纽带。”

  阿克玛说:“我知道什么是解构者。”

  阿克玛若说:“你妈妈懂得解构,完全得益于地球守护者的恩赐。地球守护者肯定在多年以前就预见了我们今天所处的困境,所以他把这个礼物赐给车贝雅;当我们陷入危难的时候,她就可以开始利用这个能力去瓦解骑在我们头上的邪恶势力。你妈妈今天终于开了一个头;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拥有这种能力,地球守护者只是在等待我们觉醒,等待你妈妈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采取行动。”

  阿克玛说:“可是从我看来,今天妈妈好像完全是孤立无援的。”

  阿克玛若问道:“你真的看到你妈妈孤立无援吗?看来你还太年轻,看问题不够清晰。其实你妈妈并不孤单,她拥有地球守护者赐予的能力,还拥有丈夫和子女的爱。如果你、绿儿和我今天没有与她一起并肩站在田里,你觉得她能够做到吗?”

  阿克玛说:“我们确实在她身边支持她,可是这个地球守护者又在哪里呢?”

  阿克玛若说:“努力学习吧,总有一天你会看出来,地球守护者的神迹无处不在。”

  小孩都睡着之后,车贝雅把头靠在丈夫的胸膛上,紧紧地抱住他,低声哭泣道:“阿克玛若,亲爱的阿克玛若,我当时真的很怕我会让事情恶化。”

  他说:“请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你的计划,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不知道什么计划,我没有计划。”

  “嗯,今天我一边看着你对抗他们,一边听着你说话,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我一开头以为你只是想离间他们父子,后来我才意识到你做的事情更加巧妙。”

  “是吗?”

  “你在争取狄度的心。”

  “他有心吗?”

  “你在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贝雅,我想他是愿意向善的。”

  她想了想,答道:“是的,我觉得你说得对。”

  “所以我们不应该离间这几个兄弟之间的感情,而是应该和他们交朋友,说服他们加入我们的行列。”

  车贝雅问道:“你觉得我们能够做得到吗?”

  “你其实是问,我们应不应该这样做?是的,贝雅,我们应该这样做。这几个小孩被他们的父亲洗脑,这不是他们的错。可是如果我们引导他们走上正途,那么他们还有机会做回好人。这正是地球守护者对我们的期望,不要摧毁你的敌人,应该尽量把他们改造成朋友。”

  车贝雅说:“可是他们反反复复地伤害我们的小孩。”

  “正因为如此,当他们跪在你和小孩面前乞求宽恕的时候,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感人的场景啊!到时候,你们三人会说,我们知道你们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我永远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

  阿克玛若说:“你现在当然说不出口,可是,记住,当你亲眼看着他们变好的时候,你的心意也会随之改变的。”

  “亲爱的阿克玛若,你总是相信别人心中最好的一面。”

  阿克玛若说:“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今天在那个小孩的身上,我看到一点点良知的火花。我们应该尽心培育呵护这一点火花,让它烧成熊熊烈火。”

  车贝雅说:“我会尽力的。”

  阿克玛躺在席子上听着父母的对话,想道,我爸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今天刚刚用鞭子把妈妈抽得鲜血直流,他竟然要妈妈和他们做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些禽兽,无论他们假装变得多么好,我也永远不会宽恕他们!我决不信任那些和掘客厮混的人!他们早已变成和掘客一样低贱的禽兽,他们只配像虫子一样在地底的洞穴里面苟活。

  爸爸竟然谈论着要教导和宽恕像狄度这样的虫豸,可见他是多么软弱的一个人,这只是另外一个明证罢了。整天只懂得规避、躲藏、教导、宽恕、逃窜、投降、屈膝、忍受——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挺起胸膛抗争的勇气呢?今天站出来反抗狄度和掘客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如果爸爸真的爱妈妈,他今晚就应该发誓为她受过的伤、流过的血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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