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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帐篷

  韦爵将营地扎在远离道路的地方,那是一个狭窄的河谷,离如门海岸很近。他们在日落时分到达这里,一群狒狒正离开出海口附近的觅食区域,回河谷边上的陡坡峭壁,那里有些凹洞,是它们睡觉的地方。父子五人正是循着这群狒狒的叫声找到这个宿营地的。耶律迈小心翼翼地带领众人走到狒狒活动区域的上游地带。羿羲问道:“这是因为我们不想扰乱它们的正常生活吗?”

  耶律迈说:“这是因为我们不想让那些狒狒污染我们的用水和偷我们的食物。”

  到达了目的地,爸爸没有立即让他们卸行李、喂骆驼或是开饭。他坐在骆驼背上,抬手指着那条小河说道:

  “你们看,即使在旱季快结束的时候,这条河也没有干涸。我要用我的长子的名字给这里命名。从今天开始,这条河就叫耶律迈河。希望你的一生就像百川入海一样,始终朝向上灵。”

  纳飞看着耶律迈,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接受了爸爸的册封。得到一个地方的命名权,这是非常庄严的一刻;即使爸爸说得好像传教士在布道一样,耶律迈也还是知道这的确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表达了爸爸对他的认可。

  爸爸继续说:“至于这一片翠绿的河谷,我将其命名为梅博谷,我的次子。希望你能够像这片河谷一样,承载着生命之河,长流不息,欣欣向荣。”

  梅博酷很优雅地点头致谢。

  接下来就是沉默,爸爸并没有用羿羲和纳飞给什么东西命名,他只是吆喝了一声,骆驼就跪下来让他落地。等众人终于搭好帐篷,把虫蚁蝎子都赶走,又装好了驱虫器,天色已经全黑。一共有三个帐篷,爸爸自然是独占最大的那个,第二大的归迈哥和梅伯,可怜羿羲和纳飞挤在最小的帐篷里,仅仅是羿羲的浮椅就占了一大片地方。

  纳飞情不自禁地抱怨这有多么的不公平。到了临睡的时候,羿羲问他在想什么,纳飞终于发作了:“是谁和贾霸私相授受?是耶律迈!是谁对老爸破口大骂然后离家出走?是梅博酷!他居然还用这两人去命名什么山谷河流!”

  羿羲充满同情地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还能怎样?行李里面还有两个帐篷没开封呢,都比现在这个大,他却要我们挤在这个最小的帐篷里面。”纳飞边说边脱衣服,然后开始帮羿羲脱。没有了浮衣,羿羲连自己的衣服也脱不了。

  羿羲说:“爸爸其实是在传递一个信息。”

  “对啊,我收到啦,他在说,羿羲和纳飞,你们靠边站吧。越想越气人,真是!”

  “那你想要爸爸怎么做?用我们给一片浮云命名啊?”羿羲暂停了一下,好让纳飞把衬衣从自己头上脱掉,然后继续说:“还是你想要他用你给一棵灌木命名?”

  “我才不计较什么命名呢,我在意的是公平和公正。”

  “纳飞啊,你看问题别那么死心眼儿。爸爸并不是想根据听话度、合作度或者礼貌度的最新读数给儿子们分门别类。分配帐篷这事儿涉及我们排行的先后次序,学问大着呢。”纳飞把羿羲放在离门口较远的那张席子上。“迈哥没有自己的帐篷,只能和梅伯共用一个,这个安排让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他还不是韦爵,只是韦爵的儿子。同时,看着你和我挤在一个小帐篷里面,他们俩会觉得身为兄长,的确得到了额外的重视。爸爸这么做,是大棒加胡萝卜,可绝了。”

  纳飞躺在靠门口的席子上,一般来说,这是仆人的位置。“那我们俩呢?”

  “我们俩怎么了?难道因为老爸给你一个小帐篷,你就要造上灵的反?”

  “当然不会啦。”

  “就是!爸爸只是对迈哥和梅伯耍手段,对我们是百分百地信任。老爸的信任就是最高的荣誉,住在这小帐篷里面我们应该觉得骄傲才对。”

  纳飞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那就快睡觉吧。”

  “你需要什么就叫醒我吧。”

  羿羲说:“身边有浮椅,万事皆足矣。”

  可是这椅子现在并没有浮起来,只是搁在羿羲的脚边,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纳飞开始还想不明白,然后才听出羿羲其实是在暗讽:纳飞,你有什么好抱怨的?看看我,离开了女皇城的磁场,我连浮衣也用不了,像个婴儿一样要人照顾。纳飞想,羿羲连脱衣服也需要我服侍,心中肯定很难受,可是他没有一点抱怨,还不是为了爸爸。

  睡到半夜,纳飞突然彻底醒了,在瞬间就变得异常警觉,他躺在席子上仔细聆听。刚才是羿羲叫醒了他?不是的,羿羲的呼吸沉重而有规律,显然在熟睡。难道是他睡得不舒服被硌醒的?也不是,席子下面是沙子,比家里的硬地舒服多了。也不是寒冷或者远处野狗的嚎叫,更加不会是狒狒,因为它们夜里睡得非常安静。

  上一次纳飞这样醒来的时候,他发现绿儿到了屋外的过客堂,当晚上灵也报梦给爸爸了。

  那我刚才有做梦吗?上灵在我睡觉时教会我什么东西了吗?可是纳飞想不起什么梦,只知道自己醒得非常突然。

  纳飞静静地起床,没有吵醒羿羲,然后从帐篷口的纱帐底下爬出去。外面虽然比室内冷一点,可是他们往南走了相当一段路,此处尚未有秋意。和女皇城东面的浩瀚大洋相比,如门海这一带的水域比较平静和温暖。

  骆驼睡在临时畜栏里,每个角落都装了防护栏,对外发出特殊的音频和信息素,驱赶别的动物;有些漏网的小动物也被防护栏挡在畜栏之外。溪水轻击岸边的石头,像是打着切分节拍;夜风轻拂枝头的树叶,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纳飞想,在和谐星球恐怕没有别处比这儿更适合酣睡了……然而我却睡不着。

  纳飞逆流而上,在水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晚风吹过,还是有点寒意,纳飞后悔没有多穿件衣服就出来了。不过他并不是彻底起床了,一会儿还要回去继续睡的。

  纳飞环顾四周,不远处尽是小山丘,一个人如果不登上那些山顶看过来,绝对想不到这里会有一片河谷。尽管地势隐蔽,可是此处除了一群狒狒群居住在下游之外,竟然无人问津,连古人居住过的痕迹也没有,这不可不算一个奇迹。可能是因为这里距离商旅通道太远,而且可耕种土地不多,全部开垦的话也不够养活几十口人,所以在这里定居的话会与世隔绝,很难有发展。连强盗也不会来这儿落草,还是那个原因,离商路太远,无人可抢。于是这块地方好像是专门为了爸爸一家量身定制,给大家逃离女皇城提供一块栖身之地。

  有一个瞬间纳飞甚至怀疑在他们有需要之前这块绿洲根本就不存在,莫非上灵真的有能耐可以随心所欲地造就沧海桑田的变迁?不可能。只有在神话传说中,上灵才有这样的超能力;在现实中,上灵的能力似乎只局限于通信,比如说,将艺术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共享,影响通灵者的思维,还有在人们快要想到禁忌话题的时候将其变蠢,后者当然是最常用的。

  纳飞想,这就是为什么这地方一直空着没人定居。每逢有沙漠旅人想从这里转向去如门海的时候,上灵只要把他们变蠢就可以了,不费吹灰之力。上灵把这条河谷留给我们,并非无中生有地从顽石中爆出一块绿洲,也不是从沙子里突然涌出一汪清泉,而是阻止人们来这儿,让其一直空置着,等待我们的到来。

  上灵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们要做的就是聆听他的声音,留意他发过来的影像。我们就像人偶一样,被几根线扯来扯去而不知为何,被别人牵引着却不知走向何方。纳飞想,这种局面很不妙,对上灵的大业也没有好处。如果上灵的追随者都被蒙在鼓里,不能对上灵的目标做出自己的判断,那他们就没有自由意志,不能够自主地在善恶优劣之间做出抉择,却只懂得做上灵的一颗螺丝钉。如果上灵的追随者都是这种不求甚解唯命是从的笨蛋,那么他的宏图伟业又怎能实现呢?上灵,如果我明白您在做什么,也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还确定您做的是好事,那么,我愿意为您效劳,全心全意地为您效劳。

  我是谁呀?有资格判断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吗?

  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纳飞的脑子里,他心中暗笑自己的自大:我口气真大,竟想去评判上灵?

  纳飞突然全身发抖,因为他想到:是什么把这个念头放进我的脑子里的?难道又是上灵在捣鬼,企图驯服我?我这人只能被说服,而不可能被驯服。你若是对我晓以大义,我愿意接受;你要是来狠的或者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就偏不吃那一套!上灵,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非要隐瞒真相不可,那就表明你连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也不能恪守。要是你真的如此道德败坏,我决不为你效劳。

  这时候,水面上的粼粼波光骤变成人造卫星表面的金属反光。纳飞看见无数人造卫星恒久不变地绕着和谐星球运行,此刻却一个一个地从轨道坠落,在大气层中燃成灰烬。来到和谐星球的人类先驱者制造的工具可以维持两千万年,在他们看来,这个期限比永远还要远,人类这个物种存在的年份只不过是它的零头而已。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四千万年了,可供上灵正常使用的卫星数目是一开始的四分之一,和头三千万年相比也只剩一半了。难怪上灵变得如此虚弱。问题是它仍然需要坚守岗位,它的任务依然是那么重要。羿羲和纳飞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先驱者建造了上灵,只设定了一个目标:让和谐星球上面的人类无法自我毁灭。

  纳飞想,干脆把人类自我毁灭的天性根除,那岂不更好?

  “不会的,不会更好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非常清晰,纳飞知道是上灵在回答。

  于是他问道:“为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答案同时汹涌着撞进纳飞的脑子里,把他冲击得晕头转向。等这股意念的狂潮慢慢消退,一切又逐渐清晰起来,有几个残存的念头也找到了合适的语言去表达,形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句子,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这声音不是别人的,而是纳飞自己的声音,似乎在苦苦挣扎着要用语言把上灵刚才发过来的所剩无几的意识流套牢。

  上灵的声音在纳飞的脑子里面说道:如果我把暴力倾向除掉,那么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我并不是说暴力倾向是人类必不可少的一个特征,而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失去了暴力倾向和控制欲,这必须是你们主动选择的结果。我不能强迫你们变成圣人,我的责任仅仅是保住你们的小命,好让你们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人。

  纳飞不敢问下一个问题,担心又有汹涌澎湃的意识流袭来。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要问:慢慢地、轻轻地、详尽地告诉我,我们决定了吗?

  幸好,这一次的答案不再是那股难以言表的意识流,上灵仿佛在纳飞的脑海里开了一个窗口,让他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出去。纳飞看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场景,曾经见过的面孔,在女皇城中的所闻所见。这一切都是纳飞的记忆,一直都在他的脑子里,上灵只是将其提取出来,放在意识层面以供观摩。纳飞突然体会到一种耳目一新的感悟,似乎眼前的这些回忆比他之前的亲身经历更加震撼,也更有意义。

  人们做生意时的尔虞我诈,戏剧和讽刺剧展现的人生百态,街头路人针锋相对的谈话,朝圣的信徒喝醉了竟然轮奸一个苦行女,男人们为了获得一纸婚约而各出奇谋,女人们残忍地挑拨追求者互相斗个你死我活,还有耶律迈、梅博酷与纳飞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一切,都道出了人们是如何的毁人不倦,也显示出人们总是热切地希望控制他人的所做所想。有太多人机关算尽地去暗害别人——不仅是敌人,甚至连朋友也不放过——只是为了一丝快感,因为自己有能力造成痛苦而产生的快感。毕生坚持为他人谋福祉的少之又少,能够为人师表的也是万中无一,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更是凤毛麟角。

  纳飞想,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神仙伴侣,他们长相厮守不是为了获利,而是为了给予。爸爸迎娶妈妈,不是因为妈妈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在一起可以给我们,也给其他很多人带来好处。这几个星期以来,爸爸主动投身女皇城的政治事务,不是因为他学贾霸想从中获利,而是因为他关心女皇城多过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他才能义无反顾地散尽家财,不以为意。至于妈妈,她穷毕生心血培养下一代,通过教育去塑造女皇城的未来,她在学校里的每一句教诲都是为了保护女皇城,不让她堕落下去。

  可惜他们败局已定,大势去矣,连上灵也爱莫能助。暂且不说上灵此时的能力和影响已经大不如前,就算它有能力,它也不会出手让人们变好,充其量只能把人们的恶行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今日的女皇城充斥着戾气,贾霸恰好是集其大成者。贾霸的对头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和贾霸斗,只是因为不服贾霸独大,都想取而代之。

  上灵在纳飞脑子里说道:我会帮助城中的好人,可惜他们数量太少了,不足以扭转局面。女皇城戾气太重,我没办法阻止她自我毁灭。即使贾霸倒了,女皇城还会捧出林霸、薛霸、甄霸,带领她继续走向灭亡。这个欲壑难填的城市不停地玩火,始终会玉石俱焚。真心希望女皇城万世不衰的人太少了,更多的人希望在她轰然倒地之后再分一杯羹。

  纳飞流泪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女皇城。

  这是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人类有一种“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共性,你以为每个人无论戴着什么样的面具,内心深处和你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不尽然。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旁人过得幸福快乐,看不得好朋友之间肝胆相照,也看不得夫妻二人琴瑟和谐,所以总想搞破坏。而有更多的人,原本心地并不太坏,却鼠目寸光,为了蝇头小利不惜为虎作伥。这些人都迷失了自我,要唤醒他们,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纳飞,除了地球的记忆,我已经一无所有。

  纳飞低声道:“告诉我,地球是怎样的?”

  他脑海里那扇窗口再次打开,不过这次出现的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而是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莫名其妙的事物,纳飞再一次被震撼了。他看到很多闪闪发亮的盒子,由玻璃加金属构成,在灰色丝带般的公路上疾驰;巨大的金属房子腾空而起,几片画得五颜六色的楔形钢片支出来,虽然貌似纤弱,却能让这庞然大物在天际翱翔;有很多高耸入云的大楼,多面体的外墙镶满了镜子,互相倒映着对方,同时反射着黄色的阳光;在这些摩天大楼的下面却混杂着一些破纸烂铁拼成的棚屋,蜗居在里面的贫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婴儿死于大肚子病;人们互相投掷火球,或者从管子喷出巨大的火柱。纳飞还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一个会飞的房子在城市上空掠过,像排泄一样丢下一个东西;那东西突然炸成一个火球,像太阳那么耀眼,下面的城市瞬间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燃烧的废墟。然后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的食物堆积如山,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大快朵颐,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绝望地靠着椅脚坐在地上;座上的人吃撑了,不时要弯腰把食物呕出来,吐到那些乞丐的头上。

  这些影像当然只是比喻而已,不会是真的。不会有人那么道德败坏,明明吃不下了还要继续吞,却忍心看着别人饿死在自己眼前。要是有人真的能够想出一个办法让天空燃烧,让城市瞬间毁灭,那个人肯定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泄露这个“人间杀器”的秘密。

  纳飞低声对上灵说:“这就是地球吗?那么美丽又那么恐怖?我们以前就是这样子的吗?”

  上灵回答道:是的。你们以前就是这样子,如果我不能唤醒世界,不能让世人重新倾听我的声音,你们将来还是会变回这样子。在女皇城中就有好多人明明已经衣食富足了却还要尽量多占,完全不顾有多少人穷困潦倒饥寒交迫。此时在城北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就正在闹饥荒。

  纳飞说:“我们可以用马车把食物运过去啊。”

  孤威国的人就用马车运送食物,不过那是军饷;他们的军队正是趁火打劫,去攻打那个闹饥荒的国家。只有把当地政府灭了,把老百姓也征服了之后,他们才会运来食物。就像养猪的人用潲水喂猪,为的是把它们养大了吃掉。

  纳飞看着上灵给他发送的影像,感觉像看了好几个小时,实际上还不到几分钟。随着越来越多的地球记忆展现在他眼前,纳飞看到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器械设备,而人类逐渐变本加厉的所作所为也让他愈加坐立不安。终于,那场末世浩劫来临了,地狱之火覆盖了全球,很多艘太空船从烟雾和灰烬中逃离,把寒冰覆盖的家园抛在了身后。

  “他们把世界毁灭了,所以就逃走?”

  上灵道,不是的。他们出走是想重新开始。比如说来和谐星球的那一批人,他们来这里不是因为地球已经不再适合生存了,他们是觉得自己不配留在地球上。事实上,当时的情形是,虽然已经死了好几十亿人,可是地球上还有足够的燃料和物种让几十万人生存繁衍,可是他们实在没有脸面留下来面对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家园。人们互相劝勉:我们离开,让这个世界自己抚平创伤;在放逐的时候,我们会努力自我完善,等我们配得上那一片生我养我的故土之后,我们才会回去照料她。

  于是他们建造了主机上灵,一起来到和谐星球,还给上灵配置了千百个卫星,做其耳目,助其发声。他们也改造了自己的基因,让自己的思维可以直接接收上灵的声音。最后他们把所有关于地球的回忆都储存在上灵那里,让它监护着后人,预设期限是两千万年。

  他们预计,两千万年的时间足够让子孙后代学会和谐共处,让这个星球名副其实。在两千万年之后,上灵也应该知道如何把人类带回地球;在那里,地球守护者已经等候多时了。

  纳飞说:“可是我们并没有变好。已经两倍时间了,我们人类还是一如既往的坏。全靠你,我们才没有能力把这个星球也毁掉。”

  上灵把一个念头传给纳飞:现在地球守护者肯定已经完成任务,地球也准备好让我们回归了,问题是和谐星球上的人还没有准备好。那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从地球带过来的知识,等着教你们怎么制造会飞的房子和星际飞船;可是我不敢教你们,因为你们会利用这些知识去互相压迫,互相毁灭。

  纳飞问:“那么你到底想怎样?你的计划是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弄到这儿来?”

  上灵说:我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能确定你值得信任。可是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告诉了你我的目标和我一直以来的成败得失。你们的祖先当年把我设置好,让我守护着你们一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改变:我的所有计划都是为了带领人类重投地球守护者的怀抱,它也在等着你们回归;我的存在就是要给人类自我改善的机会,最终重新获得回归家园的资格;我就是地球残存的回忆。纳飞,如果你帮助我,那么你就是这个宏图伟业的一部分。……如果这不是海市蜃楼的话……希望这不是海市蜃楼。

  上灵进驻纳飞的脑海时,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现在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仿佛他胸口的一团烈火突然熄灭,又像他体内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在瞬间干涸。纳飞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筋疲力尽,空虚失落,只有最后那一个令人绝望的念头还在心头萦绕:希望这不是海市蜃楼。

  纳飞很口渴,他跪在水边,双手捧起河水就往嘴里送;喝了两口,觉得不够解渴,干脆整个人栽进水中,不是为了祈祷,纯粹是太口渴而已。他把头埋在水里,大口大口地喝着,脸就贴着河床上冰凉的石头,河水顺着他的脊背和小腿流过。喝了好久,纳飞把头抬出水面猛吸一口气,又潜回水中继续狂喝。

  终于喝够了,纳飞从水中站起来,拂晓时分凉风吹过,身体表面水分挥发,他冻坏了。纳飞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祈祷呢?

  他对上灵说:上灵,以后我会对你唯命是从,因为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你的使命。从今天起,我将竭尽全力为重返地球做准备。

  回到帐篷的时候,纳飞已经冻僵了。虽然他浑身上下不再湿嗒嗒地滴着水,可是也没有完全干透,现在只能靠帐篷里的温暖空气和羿羲的体温来取暖。纳飞躺在席子上发抖,辗转反侧了好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有好多活儿要干,虽然纳飞睡不够,还是得一大早就起床。他拖着疲累的身躯硬撑着,结果自然是事倍功半。不止耶律迈,连爸爸也好几次对他大吼。你专心点儿!用一下你的脑子!熬到了午休时,纳飞才有机会补一觉,好让自己从昨晚的疲劳中恢复过来。按照沙漠居民的惯例,沙漠生存有两件宝,午睡和水不可少。可是纳飞不能睡,他躺在席子上,把昨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羿羲。纳飞说完之后,羿羲泪流满面。他很艰难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紧握着纳飞的手,低声道:“我一早就料到这是一盘很大的棋,现在我都明白了,所有疑问都迎刃而解。你多幸运啊,能够直接听到上灵的声音,比爸爸还厉害。我猜啊,你简直比得上绿儿了。”

  乍听之下纳飞有点惴惴不安。曾几何时他还在腹诽绿儿,也经常口不择言,把“巫婆”两个字挂在嘴边。现在纳飞不禁惭愧,上灵发送影像给绿儿的时候,她的感受恐怕和我的一样吧?我当初还取笑她呢!

  纳飞好歹补了一觉,睡醒之后继续开工,终于把活儿都干完了。他们用石头给骆驼建了一个可以长久使用的畜栏,那些石头是用太阳能重力场装置黏合起来的。他们还建了一个小冷库,里面储存了一年的干粮——在外避难一年,这是最坏的打算。他们也在河谷的外围安装了防护栏和监视器,要是有人走近这一带,他们也能够先发制人。

  在营地里不许生火,在沙漠里木头太珍贵了,烧掉是浪费。这还不够,他们还不能开炉子煮饭菜,因为一个突兀出现的热源是很容易被发现的,除了体热,他们不敢对外发送任何红外辐射。至于电磁噪声,虽然那些防护栏、监视器、重力场、冷库、太阳能电池,甚至羿羲的浮椅都是信号源,可是由于信号太微弱了,除非有特别敏感的探测器,在河谷外围是不可能被监测到的;而一般的强盗和商队不可能拥有那些特殊的设备,所以韦爵一家的防御措施算是做足了。

  晚饭时,纳飞就他们的过度谨慎发表高论:“我们为上灵办事呢!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不让人靠近这个区域,就是特意给我们准备好的。他现在当然会继续隔离这一带了。”

  耶律迈大笑,梅博酷更是歇斯底里地狂笑道:“纳飞,伟大的神学家!如果上灵真的有能力保护我们,那他干吗不让我们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却叫我们逃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

  耶律迈说:“纳飞,你怎么变成上灵研究学的专家了?看来是你们的老母让你和那些巫婆在一起待太久了。”

  生平头一回,纳飞强忍着怒火没有还嘴,因为他知道和他们争吵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其实那么多年来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无奈舌头就是不听使唤。可是今非昔比了,纳飞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韦爵家的幼子,同时也是上灵的朋友和得力干将,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他完成,哪有空和那两人计较。

  爸爸说:“纳飞,你这种推理是不对的。既然我们有能力保护自己,为什么要上灵浪费资源来照顾呢?”

  “爸爸您说得对,我们的确不应该劳烦上灵的。”纳飞说道。他刚才说的话的确很不理智,上灵现在都需要他们帮忙了,他们又怎能增加他的负担呢?“对不起。”

  耶律迈微笑着,而梅博酷则翻着白眼大笑道:“听听他们,还是理性的男人呢,居然在谈论上灵应不应该帮我们看牲口。”

  爸爸冷冷地说:“是上灵带领我们来这里的。”

  梅博酷说:“是你非要来,是耶律迈带的路。”

  爸爸说:“是上灵警告我离开,也是上灵指引我们找到这片绿洲。”

  梅伯说:“啊,对啊,我几乎忘了,原来给我们带路的是上灵啊?我还以为是那只老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秃鹫呢。”

  爸爸说:“只有蠢货才会拿自己不懂的事情来开玩笑。”

  梅博酷说:“爸爸,我只是比较理性而已。你自己杯弓蛇影,老以为有人要暗害你,简直就是个笑柄,还有脸说我蠢!”

  耶律迈说:“你闭嘴!”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

  “你闭嘴!”耶律迈又说了一次,然后慢慢转头直视着梅博酷愤怒的目光。虽然迈哥的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似醒非醒的,可是纳飞看到他盯住梅博酷的时候,双眼好像能喷出火来。

  “不说就不说呗,反正在座各位都那么喜欢野营,只有我一个不合时宜。”梅博酷一边说一边把冷豆酱抹在饼干上面,又开始吃上了。

  爸爸说:“我们不是在野营,而是流亡在外。”

  梅博酷说:“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事情了,落得个流亡在外的下场!”

  爸爸说:“你是我的儿子,留在那儿不安全。”

  梅伯说:“又来了!我们其实一点危险都没有!”

  “别说了!”耶律迈又一次和梅博酷对视。

  这时候纳飞开始看出一点端倪了。耶律迈不希望梅博酷谈论到底有没有人谋害爸爸,他们这次举家逃亡到底有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是个敏感的话题,纳飞猜他们所知甚多,就是绝口不提。如果这两人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刚才两人的反应其实非常符合各自的风格:耶律迈想把这事完全掩盖住,提也不许提,哪怕沾点儿边都不行;而梅博酷则在嬉笑怒骂间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纳飞说:“你们都知道爸爸在女皇城中有生命危险。”

  两人的目光证实了纳飞的猜测: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他们会认为纳飞只是说他们应该相信爸爸看到的影像而已;可是现在两人的反应特别强烈。

  耶律迈质问纳飞:“你凭什么说你知道别人知道什么?”

  梅博酷则心怀叵测地说:“如果你那么确定爸爸有生命危险,只能说明你自己也有份儿!”

  也是很典型的反应:为了反驳纳飞的指控,耶律迈说的是你没有证据,而梅博酷则反咬一口。

  纳飞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他说:“我也有份儿?我有份儿干吗?”

  梅博酷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我只是以为……以为你说我们一早知道什么东西……”

  纳飞说:“如果你一早知道有人要谋害爸爸,你肯定会告诉他的,因为你好歹也算是一个人吧。而且你也不用坐在这儿抽泣着说什么没有必要离开女皇城了。”

  “臭小子,又不是我在抽泣!”梅博酷已经无法隐藏他的愤怒,可是他也摸不透纳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纳飞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让他猜不出自己是否知道一些内幕——您自个儿想去吧。

  耶律迈说:“梅伯你给我闭嘴!纳飞你也是。我们这样逃亡还不够惨吗?你们俩还要窝里斗?”

  迈哥扮和事佬了,纳飞想大笑。可是他转念一想,耶律迈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阴谋,贾霸大概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纳飞现在意识到了,贾霸当然不会信任耶律迈,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而耶律迈是韦爵的长子和继承人。贾霸永远不敢确信耶律迈到底帮哪一边,他顶多利用一下迈哥做中间人给爸爸捎信而已,不可能把真正的图谋告诉迈哥。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耶律迈老是要梅伯闭嘴,他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贾霸有来往,而并非想隐瞒什么杀人的密谋。纳飞怎么能凭空想象出这样的阴谋论呢?再说了,既然大家按照上灵的安排逃到沙漠里面,那证明耶律迈和梅博酷也是上灵计划的一部分了。我还在这里怀疑他们,我心中的恶意和弥漫在女皇城中的那股戾气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我连自己的兄弟也不信任,我又怎么有资格站在上灵那一边呢?

  纳飞于是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众人非常震惊地看着纳飞。过了好一会儿纳飞才意识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因为对兄长出言不逊主动道歉,而不需要先被对方摔倒在地或者锁喉掐脖子。

  “没关系。”梅博酷的声音充满惊奇,而他轻蔑的目光里则散发着胜利的喜悦。

  纳飞心中暗想,你以为我道歉是因为软弱?你错了,我道歉是因为我正在学习如何变得更强。

  然后纳飞告诉爸爸、耶律迈和梅博酷昨晚上灵给他看的那些影像,可是没说几句就中断了。

  耶律迈说:“我太累了,没时间听你说这些东西。”

  纳飞很惊讶地看着耶律迈:你没时间听上灵的大计?没时间了解一下人类如何返回地球?

  梅博酷也在打哈欠,很明显意有所指。

  羿羲问:“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关心?”

  耶律迈对着残废的三弟微笑道:“阿羲,你太轻信别人了。你看不出他耍的小把戏吗?纳飞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被关注,在这里他简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于是他突然就能够接收影像了。你猜下一步是什么?下一步他就会开始借上灵的名义发号施令。”

  纳飞说:“才不是呢!我真的看到那些影像了。”

  梅博酷说:“对啊,我昨晚也看到影像了。我看到的那些美女啊,你连做春梦也不敢想呢。这样吧纳飞,我梦里那些美女,随便你挑一个,如果你敢上她,我就相信你真的接收到上灵的影像。顶多我把最漂亮的那个也让给你好不?”

  耶律迈大笑不止,连爸爸也流露出一丝笑意,可是梅博酷的讥讽只会让纳飞越来越生气,他坚持说:“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是要把上灵的目的告诉你们。”

  梅伯说:“我宁愿想一下我梦里那些美女想达到什么目的。”

  “行了,说话别太粗俗了。”爸爸一边说竟然一边笑出来了。爸爸竟然相信耶律迈的话!他也认为纳飞在胡编乱造——这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耶律迈和梅博酷离开去照看牲口的时候,纳飞赖着不走。

  爸爸说:“你为什么不去?羿羲没有浮衣帮不了忙,可是你可以做啊。”

  纳飞说:“爸爸,我本来还以为您会相信我的。”

  爸爸说:“我是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希望帮上灵的忙,精神可嘉。你的梦……有些可能真是上灵发过来的,可是你就别费心机跟你两个哥哥说了,他们不吃这一套。”爸爸苦笑了一声。“别说是你,连我说的他们也不信,只是强忍着不说而已。”

  羿羲说:“我相信纳飞。他看到的那些不是梦,因为当时他在河边,还是醒着的。我亲眼看着他又湿又冻地回到帐篷。”

  从来没有人像羿羲这样让纳飞感激涕零,须知羿羲并不是非要仗义执言不可。纳飞甚至预计着羿羲也会抛弃他,毕竟连爸爸也不把他的话当真了。

  爸爸说:“我也相信他。只是你说的那些内容太详尽、太清晰了,上灵发送给我们的影像并没有那么详细。所以我觉得,你看到的东西,其主旨估计是真的,而你用自己的想象力把其他部分都补全了。我没有能力去解释分析,去伪存真——至少今晚不行。”

  纳飞说:“可是当时我也相信你嘛。”

  爸爸说:“一开始你没有相信我!再说了,信任不是请客吃饭礼尚往来。你必须努力去获取别人的信任。你自己也过了好久才相信我的话,所以别指望我立刻就相信你。”

  纳飞满脸通红地从座毯上站起来,爸爸的帐篷真大,他甚至不需要弯腰。“当初你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像个盲人;现在我终于看见了,却轮到你变成个聋子,我能听到的东西你都听不到了。”

  爸爸说:“去帮你三哥上浮椅。还有,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注意点分寸。”

  当晚,在他们的小帐篷里面,羿羲安慰纳飞说:“纳飞,爸爸毕竟是长辈,他的小儿子从上灵那里接收的信息比他还多,这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纳飞说:“就算我天生更容易接收信息,那又怎样?我又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再说了,上灵和谁说话还不一样?就像爸爸在帕华部族里面的地位不及贾霸,可是贾霸不是也应该相信爸爸?”

  羿羲说:“论职位爸爸可能不及贾霸,可是论地位爸爸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爸爸当初想做部族首领,他早就当选了!别忘了爸爸是纯正的韦爵传人啊。这就是为什么贾霸总是痛恨爸爸,因为他知道如果爸爸不是讨厌政治的话,只要他一出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贾霸的权力和影响力瓦解得无影无踪。”

  可是纳飞现在不想讨论女皇城的政治,他默默地对上灵说,你一定要让爸爸相信我,让他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应该仅仅把一些影像发给我就算了,却不帮我说服爸爸相信我啊。

  羿羲低声道:“阿飞,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上灵要达成的伟大目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目前这种状况正是上灵所需要的呢?或许上灵不需要爸爸马上就相信你呢?所以你应该接受现状,信任上灵。”

  纳飞看着羿羲,帐篷里太黑了,看不出三哥有没有睁着眼睛。真的是羿羲在说话吗?还是他睡着了,上灵借了他的声音来传话而已?

  “阿飞,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就像耶律迈所说的,你不得不对你的兄长甚至父亲发号施令。你还以为上灵会撇下你不管吗?”

  这不可能是羿羲,他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肯定是上灵通过羿羲传信来了。现在纳飞意识到上灵已经回答,他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是就在他睡着之前,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如果上灵对我说的比对爸爸说的多,仅仅是因为只有我能够和他沟通,而并不是原计划的一部分,那又如何?

  如果上灵已经没有能力去说服别人,却指望我想办法去说服他们,那又如何?

  如果我只是孤家寡人,只剩下这一个哥哥信任我,而他偏偏又是个残废,什么都做不了,那又如何?

  一个声音在纳飞脑子里小声说:有了信任,还怕什么都做不了?你的信念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动摇,全靠羿羲的信任。

  纳飞沉沉入睡之际还在祈求,告诉爸爸,让他相信我。

  上灵当晚真的给爸爸报梦了,可是其内容却和纳飞的愿望大相径庭。

  爸爸说:“我看到你们兄弟四人回女皇城了。”

  梅博酷说:“时间刚刚好!”

  爸爸说:“你们回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索引带回来给我。”

  耶律迈说:“索引?”

  “帕华部族刚开始形成的时候就拥有这个索引。我相信那么多年来我们部族之所以能维系和保持这个身份,能够凝聚成一个群体,都是由于这个索引;我们以前曾经被称作‘索引守护者’。我的父亲告诉过我,韦爵家的人有权使用这个索引。”

  梅博酷说:“用来干吗?”

  爸爸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见过几次而已。祖父当年在远行之前把它交给元老会保管;他去世之后,我父亲也没有去要回来,所以如今落在贾霸府中。顾名思义,这个索引应该是用在某个图书馆的。”

  耶律迈说:“就那么点用处啊?这东西你也不知道是用来干吗的,为了它你就派我们回女皇城?”

  “你们务必拿到这个索引,把它带回来给我——不惜一切代价!”

  耶律迈说:“你是认真的吗?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上灵的安排,我知道……虽然我……这不是我意气用事,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安全回来。”

  梅博酷说:“好啊,小菜一碟,没问题!”

  纳飞说:“我们应不应该多带一些补给回来?”

  爸爸说:“不会有更多的补给了,我已经叫拉士葛把商队补给都卖了。”

  纳飞看出耶律迈的黑脸皮开始变红了。“爸爸,等我们的流放结束之后,你准备怎样恢复我们的生意呢?”

  纳飞看得出,现在到了风口浪尖的紧要关头,耶律迈要做出什么决定的话,就会在这一刻。因为爸爸的所作所为,其后果是无法挽回的,耶律迈会觉得这些本来应该由他继承的万贯家财都被一朝散尽。如果他真的要造反的话,只会是因为这件事情。

  于是爸爸很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打算过要恢复什么生意。耶律迈,按我说的去做,否则,韦爵家的财产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与你无关。”

  爸爸摊牌了,事情也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耶律迈希望终有一天成为韦爵,他就必须服从现任韦爵的命令。

  梅博酷咯咯笑道:“谁想要接手那些臭烘烘的畜生呢?我反正是不想要。”他要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楚:耶律迈,我可不介意取代你成为下一个韦爵,所以你就尽管去激怒老爸好了。

  耶律迈说:“爸爸,我可以把索引带回来,可是为什么把他们也派去呢?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或者带上梅博酷也行。就让两个小弟留下来陪你吧,反正他们也帮不上忙。”

  爸爸说:“上灵告诉我了,让你们四个人一起去。所以你们必须四个人一起去、一起回。你明白了吗?”

  耶律迈说:“我明白了。”

  爸爸说:“昨晚纳飞说看到影像的时候,你们就取笑他。可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应该好好向纳飞和羿羲学学,至少他俩在很努力地帮忙;而你们两个做兄长的却只懂得抱怨。”

  梅博酷的目光直刺纳飞,可是纳飞更害怕耶律迈,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爸爸。纳飞心中想道,爸爸,昨晚你不相信我,今天还让两个哥哥对我的恨意再创新高。

  爸爸继续说:“耶律迈、梅博酷,你们俩都很有能耐,可是你们学了那么多东西,却始终没学会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服从。用两个弟弟做榜样吧,等你们学会了之后才配得上你们梦寐以求的财富和荣耀。”

  纳飞想,完蛋了,我死定了,回去的路上,他们是刀俎,我就是鱼肉。我宁愿待在这儿也不想走。多谢您了,老爸。

  “父亲,我会服从你的命令。”耶律迈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纳飞听得胆战心惊。

  耶律迈一脸阴沉地开始收拾回程的装备。如纳飞所料,当他问迈哥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时候,耶律迈完全当他是透明的。梅博酷看了纳飞一眼,那种怨毒的眼神让他感到一丝恐惧传遍全身。纳飞想,梅伯想我死,他真的想我死。

  既然帮不上忙,纳飞也很识趣,他知道这时候需要低调一点,于是回小帐篷帮羿羲收拾。纳飞把浮衣叠起来放进包里的时候,羿羲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浮衣。纳飞知道,羿羲才不管耶律迈或者梅博酷怎么想,他想回去是因为他可以重获自由、生活自理,不用像现在这样连穿衣服大小便也要别人帮忙,说好听点像个婴儿,说难听点就像只宠物。纳飞想,羿羲真惨,像个囚徒一样被禁锢在这个躯体里面。收拾完了,羿羲坐在浮椅上超低空盘旋,那架势像个坐在龙椅上的暴君。他已经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想回女皇城。

  纳飞想,他们都迫切地想回去,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不是想帮忙实现上灵的计划。

  纳飞不知不觉来到河边,双手抓住一根十厘米粗的树枝使劲掰。树枝很硬,但纳飞力气更大,慢慢地把那根树枝弯成一个马蹄形。

  “别折断了。”

  纳飞吓了一跳,转头看发现原来是爸爸。他连忙松手,树枝猛地向上弹起,有些树叶刮在纳飞的脸上。

  爸爸说:“长那么大不容易啊!”

  “我没打算折断它。”

  爸爸说:“它眼看就要被折断了。说到植物你不在行,可我是懂的,你刚才马上就要把它折断了。”

  “我的力气没那么大吧。”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壮实很多。”爸爸上下打量着纳飞,笑笑说:“十四岁了……在你身上可能你妈妈的基因比我的基因多。我看着你就好像看着……”

  “妈妈?”

  “好像看到一个没有残废、身心健康的羿羲。唉,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爸爸,你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看到我呢?你可以看到一个想象出来的孩子,你也会看到一个捏造上灵影像的顽童,却看不到我是一个可以听到上灵说话的男人,甚至比你听得更清晰。

  爸爸说:“我有点害怕。”

  纳飞看着爸爸的眼睛。他不会是在嘲笑我吧?

  “我把你们派去的那个地方其实非常非常危险,你的兄长们都意识不到情况有多恶劣。纳飞,其实你是清楚的,对吧?”

  “算是吧。”

  “在你看到那么多影像之后……”这句话不知道是问题还是答案。爸爸想问什么呢?想问纳飞是否知道迈哥和梅伯的真相?有可能,因为爸爸自己也不敢确定。不对不对,爸爸其实在问纳飞是不是真的看到那些影像了。

  纳飞第一反应是很生气,也很受伤,然后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这样感情用事是不对的。爸爸当然有权这样问了,正如羿羲所说,爸爸也有权慢慢消化,逐步开始相信纳飞看到的影像。至少现在爸爸已经在努力尝试接受纳飞的新角色——一起为上灵效力的同袍。

  纳飞说:“我的确看到了那些影像,可是都没有涉及那个索引。”

  爸爸说:“贾霸是不会把它交出来的。虽然在我的梦里他真的交出来了,可是上灵不可能连这个都料到。索引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可以借出去的东西,它有着强大的力量。”

  “为什么说它强大呢?它到底可以用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它能够做什么,可是我知道索引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在帕华部族里,一个人只有获得全族的信任,才有资格保存索引。老贾不会放手的,他肯定要杀人灭口,而我还送羊入虎口。”

  爸爸说到这儿,一脸的愤怒。纳飞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恨上灵要他这样做。

  然后,在纳飞眼前,爸爸很快就控制住情绪,脸色又缓和下来。他很平静地说:“我希望……我希望上灵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周详了。”

  纳飞说:“爸爸,无论上灵叫我们做什么,我都会照做。因为我知道,如果上灵没有给我们准备一条出路的话,它是不会把任务交给我们的。”

  爸爸盯着纳飞的脸,端详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微笑了。纳飞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脸上有过这样如释重负的微笑,这笑容里充满了对纳飞的信任。爸爸说:“你该不是在说好听的吧?你不会是知道我想听什么话就专门说出来让我宽心吧?”

  纳飞反问:“您的儿子什么时候刻意说过您想听的话呢?”

  爸爸仰天大笑,突然吼了一句:“从来没有!”笑声戛然而止,爸爸伸出双手把纳飞的头搂过来。由于长年累月触碰树干、皮革马具和未经加工的石头,爸爸两只硕大结实的手掌被磨得坚硬粗糙、老茧密布。他捧住纳飞的脸靠过来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喃喃说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河边的树下。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转身看到一脸怨气的耶律迈。他说:“如果我们今天还想赶路的话,就得出发了。”

  爸爸说:“那就赶快走吧!我就不拖延你们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又一次骑着骆驼,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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