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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原谅

河场,1770年5月

    “那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女人!”布丽安娜就像一艘全速航行的帆船,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然后坐到床边的双人椅上。

    约翰·格雷勋爵睁开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在包在头上的绷带下面充满了血。

    “你姨婆?”

    “不然还能有谁?”

    “你房间里有镜子,要不去照一下?”他扬起嘴角微笑,片刻过后,她也勉强地微笑起来。

    “是她那该死的遗嘱。我跟她说我不想要河场,我不能养奴隶——但是她就是不改遗嘱!她只是微笑,就好像我是一个耍脾气的小女生。她说到时候,我会很开心!开心!”她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该做什么?”

    “什么也别做。”

    “什么也别做?”她将不开心的情绪转到他身上,“我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

    “首先,你姨婆要是不流芳百世,我会感到特别惊讶的。这个家族的苏格兰人中,有几个似乎就流芳百世了。但是,”——他挥手表示无所谓——“如果这最终被证明是不正确的,如果她坚持认为你能够管理好河场……”

    “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法管理好?”她说道,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没有奴隶,你没法管理好这么大的种植园。而据我所知,你由于良心上的原因,拒绝养奴隶。尽管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像贵格会教徒的人。”他眯起睁开的那只眼睛,看着她穿着的那件巨大的紫色条纹细布衣服,“回到重点——如果你不情愿养奴隶,也可以想办法解放他们。”

    “在北卡罗来纳不行。议会……”

    “是的,在北卡罗来纳不行,”他耐心地同意道,“如果最终你拥有了奴隶,你也可以简单地把他们卖给我。”

    “但是那样……”

    “然后我带他们去弗吉尼亚,那里对解放奴隶的事情管得并不那么严格。在他们被解放之后,你就把钱还给我。到那个时候,你会一贫如洗,没有财产。这貌似是你最想要做的事情,仅次于让自己嫁给不爱的人,扼杀让自己得到幸福的可能性。”

    她用手指捏着衣服,皱眉看着手上那颗闪耀的硕大蓝宝石。

    “我答应过要先听听他的想法。”她严厉地看了看约翰勋爵,“尽管我仍然觉得那是情感上的勒索。”

    “比其他方法有效多了,”他同意道,“要在姓弗雷泽的人面前占得有利位置,真是不容易啊。”

    她无视了这句话。“我只是说要听他的想法。我仍然觉得,在他知道全部事情后,他会……他做不到。”她伸手到大肚子上,“换作是你,你也做不到,是吧?我是说,没法真正地关爱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在枕头上靠得更高一些,因为疼痛,面容稍微扭曲起来。

    “看在孩子父母的分儿上,我想我可以。”他睁开一只眼,微笑着看她,“实际上,我觉得我已经关爱某人一段时间了。”

    她表情茫然了片刻,然后脖子和脸红了起来。她脸红的时候很迷人。

    “你是说我吗?嗯,没错,但是——但是我不是孩子啊,而且你也不用和别人说我是你的。”她直接地朝他使了个忧郁的眼神,与脸颊上残存的红润相矛盾,“而且,我真的希望你不是看在我父亲的分儿上才那样做的。”

    他安静了片刻,然后伸手出去,捏着她的手。

    “不是的。”他粗哑地说道。他放开她的手,然后发出轻轻的声音,躺了回去。

    “你感觉不好吗?”她担忧地问道,“我要不要做点什么?给你倒杯茶?或者给你热敷一下?”

    “不用,只是该死的头疼,”他说道,“亮光照着一阵阵地痛。”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告诉我,”他闭着眼睛说道,“为什么那么坚信,男人只会关爱自己的亲生孩子?亲爱的,实际上,我刚才说我已经关爱某人一段时间了,我说的并不是你。我的儿子——我的继子,他亲生母亲其实是我已故妻子的妹妹。因为悲痛的意外,他的父母分别在同一天去世了。我妻子伊莎贝尔和她的父母就把他收养了。我和伊莎贝尔结婚的时候,他才六岁左右。你看,我和他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如果有人质疑我对他的爱,或者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会立马让这个人滚出去。”

    “我懂了,”她片刻过后说道,“我刚才不知道。”他睁开一只眼睛。她仍然在拧她的戒指,神情忧伤。

    “我觉得……”她开口说道,然后看了看他,“我觉得,我并不那么担心罗杰和孩子。如果让我诚实地说……”

    “千万不要不诚实。”他低声说道。

    “诚实地说,”她怒视着他,继续说道,“我更担心的是我和罗杰的关系会怎样。”她有些犹豫,然后又果断起来。

    “我之前不知道詹米·弗雷泽是我亲生父亲,”她说道,“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起义之后,我父母被分开了,他们都以为对方已经去世,所以我母亲就再婚了。我以为弗兰克·兰德尔是我的父亲,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知道他不是。”

    “噢。”他更好奇地打量着她,“那这个姓兰德尔的人对你刻薄吗?”

    “不!他……很好。”她的声音稍微变得沙哑,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不。他是我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父亲。只是我之前以为我父母的婚姻很圆满。他们关爱彼此,他们尊敬彼此,他们……嗯,我当时觉得所有事情都很好。”

    约翰勋爵挠了挠绷带。医生给他剃了头,这不仅让他虚荣心受损,还让他的头特别痒。

    “我没看出来这对你现在有什么影响。”

    她长叹了一口气。“后来我父亲死了,然后……我们发现詹米·弗雷泽还活着。我母亲就来找他,然后我也跟着来了。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她像那样看过弗兰克·兰德尔,也没有见兰德尔那样看过她。”

    “噢,是的。”一小阵凄冷的感觉席卷他全身。他也在詹米脸上见过一两次那种神情,第一次见到时,他特别想要用刀捅进克莱尔·兰德尔的心脏。

    “那种相互的特殊感情,”他低声地问道,“你知道这种东西有多么少见吗?最常见的还是片面的。”

    “知道。”她已经半转过身,手臂搭在双人椅的椅背上,朝落地窗外面看去,看着下面那片花坛,春天的花朵在里面长出了花蕾。

    “问题是,我觉得我曾经拥有过那种感情,”她更加低声地说道,“有过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她把头转过来,然后看着他,一双眼睛让他能够清晰地看穿她。

    “就算我丢掉了那种感情,那也无所谓,我都能过下去。但是,我不想要它的仿制品。那我没法忍受。”

    ****

    “你的对手缺席了,看来你能够就这样得到我了。”布丽安娜把早餐盘子放到他的大腿上,重重地坐到双人椅子上,让椅子的连接处发出了咯吱声。

    “不要和病人绕弯子,”他说着,拿起一片烤面包,“什么意思?”

    “德鲁萨斯刚才跑进厨房,说他看到两个人骑马从卡贝尔家的地里下来。他说他确定其中有个人是我父亲——他说那个人块头很大,红头发。天知道有多少人长得像他。”

    “不多,不多。”他短暂地笑了笑,双眼上下打量着她,“那么说,有两个人?”

    “肯定是爸爸和母亲。那么说,他们没有找到罗杰。或者说他们找到了,但是他不想回来。”她拧动手指上那颗大蓝宝石,“还好我有退路,是吧?”

    约翰勋爵眨了眨眼,然后匆匆吞下他那口烤面包。“如果你说的退路是打算最终和我结婚,我向你保证……”

    “不是。”她冷淡地朝他微笑,“我只是开玩笑。”

    “噢,那就好。”他喝了一大口茶,闭上眼睛享受茶的香气,“两个人。你表弟没有跟他们去?”

    “去了,”她慢慢地说道,“上帝啊,希望伊恩没有出事。”

    “可能是他们在路上遇到灾祸,让你表弟和母亲不得不在你父亲和麦肯锡先生后面回来。或者说,你表弟和麦肯锡在你父母后面回来。”他挥了挥手,表示有数不清的可能。

    “我猜你说得对。”她仍然显得憔悴,约翰勋爵觉得她这样也是有原因的。短时间来看,那些令人安慰的可能性全都很好,但是时间一长,那些更加冰冷的可能性却更容易取得胜利——不管和詹米·弗雷泽同行的是谁,他们都会很快到达,所以问题也将得到解答。

    他推开未吃完的早餐,倚靠到枕头上。

    “跟我说说,你差点把我害死,对于这件事你有多少愧疚?”

    她脸红起来,显得很不自在。“什么意思?”

    “如果我让你做件你不想做的事情,你的愧疚感和责任感会逼迫你答应吗?”

    “噢,又勒索我。什么事情?”她谨慎地问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原谅你的父亲。”

    怀孕让她的面容变得更加脆弱,所有情绪都在杏色的皮肤下面涌动。连触摸都好似会伤到她的皮肤。

    他伸出手,特别轻柔地放在她的脸颊上。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他说道。

    “我已经原谅他了。”她低下头,睫毛遮住了双眼。她的双手静静地放在大腿上,那颗蓝宝石的蓝色光芒照在她的手指上。

    外面的沙砾道路上传来咔嗒咔嗒的马蹄声,清晰地穿过了打开着的落地门。

    “那我觉得你最好下去,跟他说你已经原谅他了,亲爱的。”

    她噘起嘴,然后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然后站起来,缓缓走出房门,就像一片积雨云消失在地平线上一样。

    ****

    “听说有两个人骑马回来,而且其中有个人是詹米的时候,我们害怕你外甥或者麦肯锡出了什么事情。不知怎地,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出事。”约翰伯爵说道。

    “我死不了的,”她低声说道,交替着检查他的两只眼睛,“你不知道吗?”她的两个拇指从他的眼睑上抬起来。他眨了眨眼,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触摸。

    “你的一只瞳孔稍微有些扩大,但是很轻微。抓住我的手指,用全力捏。”她伸出两只手的食指,他听从了她的指示,感觉到自己没有手劲,让他很心烦。

    “你们找到麦肯锡了吗?”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这让他更加心烦了。

    她用那双颜色如雪莉酒的眼睛迅速而谨慎地看了看他,然后又将目光挪回到他的手上。

    “找到了。他晚些会跟着来。”

    “是吗?”她听出了他问题中的语气,然后犹豫了,紧接着又直接看着他。

    “你知道多少了?”

    “全都知道。”他说道,看见她的惊讶神情,有种短暂的满足感。

    她的一侧嘴角扬了起来。“全都知道?”

    “知道得足够多,”他讽刺地纠正道,“足以询问你刚才说麦肯锡先生会回来,那是你明确知晓的事情,或者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算是信心吧。”她未经允许,便拉开了他睡衣的系带,掀开了他的睡衣,让他的胸脯露了出来。她熟练地把一张羊皮纸卷进一根木管里,将木管一头贴在他的胸上,然后把耳朵凑到另外那头。

    “我很抱歉,夫人!”

    “嘘,不然我听不见。”她说着,轻轻地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将木管移动到他胸上的不同地方,不时停下来在他肝脏的位置实验性地敲击或戳动。

    “你今天排便了吗?”她问道,友好而随意地戳了戳他的肚子。

    “不告诉你。”他说道,有尊严地把睡衣拉下来。

    她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更加非凡,她至少四十岁了,但是她丝毫不显老,只是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特别浓密的头发里有少许白丝。

    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瘦,尽管她穿着肥大的皮革衣服和裤子,很难判断她的身材。她显然被风吹日晒了很久,脸和手都被晒成了柔和的棕色,让她那双金色的大眼睛在睁大看着某人时——比如说现在——显得更加令人惊叹。

    “布丽安娜说芬迪曼医生在你的头骨上做过环钻手术。”

    他在被子下面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

    “我也听说了。恐怕当时我并不知道。”

    她的嘴角扬起笑意。“也无妨。你不介意我看看吧?我只是好奇,”她继续说道,温柔得有些反常,“不是因为看病需要。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环钻手术。”

    他闭上眼睛。“除了排便的事情以外,我在你那里就已经没有秘密了,夫人。”他偏着头,指出头骨上手术孔洞的位置,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滑到绷带下面,掀起纱布,随之而来的一股冷风抚慰了他发烫的脑袋。

    “布丽安娜和他父亲在一起?”他问道,眼睛仍然闭着。

    “是的。”她的声音变得低柔了,“她跟我——跟我们说了些你为她做的事情。谢谢你。”

    她的手指离开了他的皮肤,他睁开了眼睛。

    “我很高兴能帮助她。比脑袋被打穿什么的都还好。”

    她淡淡地微笑了。“詹米待会儿就上来看你。他正在花园里……和布丽安娜说话。”

    他突然感到有点焦虑。“他们……聊得和谐吗?”

    “你自己去看。”她把手臂伸到他背后,用力将他扶起来,对于她这样小骨架的女人来说,她的力量大得令人惊讶。从栏杆看过去,他能够看见詹米和布丽安娜在花园的尽头,头挨着头。在他看着时,他们伸手相拥,但是紧接着又分开,因为布丽安娜身材造成的窘迫而大笑起来。

    “我觉得我们回来得刚好,”克莱尔低声说道,用老练的眼光看着布丽安娜,“她应该很快就要生了。”

    “实话说,我很感激你们及时回来,”他说道,让她扶着慢慢躺回枕头上,整理他的床铺,“当你女儿的保姆差点让我撑不住了,给她当接生婆恐怕会让我完全崩溃的。”

    “噢,我差点忘了。”克莱尔伸手到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显得肮脏的小皮袋里,“布丽安娜说要把这个还给你——她不再需要它了。”

    他把手伸出去,一颗明亮的蓝宝石掉到手掌里。

    “上帝啊,我被抛弃了!”约翰勋爵说道,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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