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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拉里堡

苏格兰,1769年6月

    那匹栗色马的名字叫布鲁图斯[1],但是幸运的是,它目前只有这个名字,没有那种性格。它不像密谋杀人的阴谋家,更像是孜孜不倦的劳动者,体格强壮,而且忠诚——或者说,就算不忠诚,至少也很温顺。它曾经驮着布丽安娜穿过夏季许多绿色的山谷和两侧都是岩石的峡谷,从未滑过一步;带着她沿着英格兰军官乔治·韦德在五十多年前开辟的良好马路,以及韦德未到达的糟糕马路向上爬,穿过长满灌木的溪流,爬到了马路变成横穿高沼地的赤鹿小道的地方。

    布丽安娜把缰绳搭在布鲁图斯的颈子上,让它在刚才爬完的那个坡后休息。她坐着不动,观察着下面的小山谷。那栋抹着白色粗灰泥的大农舍,安详地坐落在那片浅绿色的燕麦田和大麦田的中间,窗户和烟囱都用灰色的石头包过边,用墙围着的菜园和无数附属的小屋围绕着农舍,就像一群小鸡围着一只白色的大母鸡。

    虽然从未见过拉里堡,但是她能肯定那就是。她经常听母亲描述拉里堡。而且,这是几英里路上唯一的大房子。过去三天里,她见到的只有佃户的石墙小屋,那些小屋大多已废弃和倒塌,有些只剩下被烧过的黑色废墟。

    那里有根烟囱里冒着烟,有人在家。快中午了,或许所有人都在家吃饭。她吞咽一口唾液,口干舌燥,感觉既激动,又忧虑。会是谁呢?她最先遇到的会是谁呢?伊恩?詹妮?对于她的出现和她所说的话,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决定直接说出实情,说明自己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母亲说过她很像父亲,她要依靠那种相似性来说服他们。目前她所遇到的高地人对于她的外貌和陌生口音都很谨慎。或许默里一家人不会相信她。然后,她回忆起来,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不会,他们会相信她,毕竟她有证据。

    一个突然的想法让她心里变得空荡荡的。詹米·弗雷泽和她的母亲,他们有可能就在这里吗?她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坚信他们在美国,但未必是这样。她只知道他们在1776年时会在美国,而此时他们在什么地方却说不准。

    布鲁图斯突然仰起头,大声地嘶鸣。身后传来回应的马叫声,布鲁图斯转过身,布丽安娜拉起了缰绳。一匹枣红色骏马从路上拐弯走了过来,马背上是一个身穿棕色衣服的高个男人。布鲁图斯抬头嘶鸣,好奇地扇动鼻翼。

    那个男人看到布丽安娜时,拉住他的马停顿了片刻,然后又用脚跟轻踢马的身子,继续慢慢地向前走。他很年轻,尽管戴着帽子,但脸还是被晒得黝黑,肯定在户外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外套的下摆皱巴巴的,袜子上面也沾满了灰尘和狐尾草。

    他谨慎地走来,走到可以说话的距离,朝她点了点头。他惊讶地僵住了,留她一人在那里微笑。

    他才发现她是个女人。她身上的男装骗不过近距离的人,而且没人会说她的身材像男生。但是,那身衣服还是很有用——穿着骑马很舒服,而且她个子很高,所以穿着那些衣服骑在马背上,让她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个男人。

    那个男人脱下帽子,朝她鞠躬,脸上的惊讶显而易见。他的面容并不俊俏,但是显得友善和坚强,棕色的双眼很温柔,高高扬起的双眉像羽毛,浓密、卷曲的头发黝黑而有光泽,显得很健康。

    “夫人,需要帮忙吗?”

    她摘下自己的帽子,朝他微笑道:“请问,这个地方是拉里堡吗?”

    他点了点头。听到她奇怪的口音,他的惊讶中又有了些许谨慎。

    “是的,这就是拉里堡。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有事情。”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在马鞍上挺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我叫……布丽安娜·弗雷泽。”把这个姓说出声来感觉很奇怪,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姓。不过,此时似乎异常恰当。

    他显得不再那么谨慎了,但是并没有迷惑。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为您效劳,夫人。我叫詹米·弗雷泽·默里,”他鞠躬,然后正式地补充道,“来自图瓦拉赫堡。”

    “小詹米!”她惊呼道,急切得让他吃了一惊,“你是小詹米!”

    “我家人才这么叫我。”他生硬地说道,试着让她觉得他不喜欢衣着不当的陌生女人这样随意地称呼他。

    “很高兴遇见你,”她说道,并未被吓到,她在马鞍上倾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我是你表妹。”

    小詹米的眉毛在他们相互介绍时本来已经放了下来,现在又扬了上去。他看了看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然后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的脸。

    “詹米·弗雷泽是我父亲。”她说道。

    他目瞪口呆,睁大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打量她,仔细地观察她的面容,然后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不是才怪!”他说道,然后抓住她的手,紧紧捏住,把她的指骨都捏到了一起,“上帝啊,你和他太像了!”他大笑起来,脸上有了幽默感。

    “上帝啊!”他说道,“我母亲会心慌的!”

    ****

    悬挂在门上方的那一大丛玫瑰长着新叶,几百个绿色的微小嫩芽正在生长。布丽安娜跟在小詹米身后,抬头看向那丛玫瑰时,看到了门楣。

    饱经风霜的门楣上刻着“弗雷泽,1716”。看到这几个字时,她感觉有些颤抖,于是在那里站住,抬头盯着那个名字看了片刻,被太阳晒得暖和的木门框在她手下显得很结实。

    “没事吧,表妹?”小詹米转过身来,带着疑问看她。

    “没事。”她匆忙跟着他走进房子,尽管没必要,但她在走进门时还是习惯性地低了低头。

    “我们一家大都很高,除了我妈和小凯蒂,”小詹米见她低头,于是微笑着说道,“我外公,也就是你爷爷,为他妻子建的这所房子,他妻子就特别高。在苏格兰高地,我想也只有这所房子能够让你走进门时不用低头或撞到头。”

    ……也就是你爷爷。门厅里凉爽而昏暗,但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让她突然感到了温暖。

    弗兰克·兰德尔是独生子,她的母亲也是;她的那些亲戚都不是近亲——她只有几个在英格兰的年长的伯祖母,还有几个在澳大利亚的远房表亲。出发时她只想着寻找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会在寻父的过程中发现新的亲戚。

    现在,她发现了许多亲戚。在她走进镶板斑驳的门厅时,有一扇门打开了,四个小孩子跑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位长着棕色鬈发的高个年轻女人。

    “噢,小鱼们,快跑吧,快跑吧!”她喊道,迅速往前冲,同时像螃蟹的钳子那样伸出自己的双手,“邪恶的大螃蟹要把你们全吃掉,吃掉!”

    几个孩子咯咯笑着,被吓得尖叫着,在门厅里逃跑,边跑边回头看,玩得很开心。其中有个大概四岁的小男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布丽安娜和小詹米,于是立即掉转方向,像逃跑的火车头那样沿着走廊冲过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爸爸!”

    他鲁莽地扑到小詹米的腰上。小詹米熟练地抓住这个眉开眼笑的小男生,把他向上抱到了怀里。

    “好了,小马修,”他严肃地说道,“詹尼特小姨是怎么教你礼貌的?要是见你像小鸡抢玉米一样横冲直撞,你的这位新亲戚会怎么想?”

    那个小男生咯咯笑得更大声了,丝毫没有被他父亲的责备吓到。他看了看布丽安娜,接触到了她的目光,于是又迅速把脸埋到父亲的肩膀上。他又慢慢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布丽安娜,蓝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爸!这是女士吗?”

    “她当然是啊,我已经跟你说了,她是你的新亲戚。”小詹米回答。

    “但是她穿的是马裤!”马修惊讶地盯着她,“女士不会穿马裤啊!”

    那个年轻女人看似也同意这种观点,但是她坚决地打断了马修的话,走过去把他从小詹米怀里接了过去。

    “嗯,她穿马裤是有原因的,但是你不应该这样当面评论别人。自己去洗手,好吗?”她放他下来,把他转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然后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没有动,而是回头注视着布丽安娜。

    “奶奶在哪里,马修?”他父亲问道。

    “在后面的客厅里,和爷爷、一位女士、一位男士在一起,”马修立即回答道,“他们已经喝了两壶咖啡,吃了一盘烤饼和一整个杏仁水果蛋糕,但是妈妈说他们还要等着吃晚饭,祝他们好运,因为今天的晚饭只有清汤和一点腿肉,而且该死的……噢!”他伸手捂住嘴巴,愧疚地看了看他父亲,“不管他们待多久,妈妈都不会给他们吃醋栗馅饼。”

    小詹米瞪了他儿子一眼,然后又诧异地看着他妹妹:“一个女士和一个男士?”

    詹尼特做了个不明显的恶心鬼脸。

    “闹事鬼和她哥哥。”她说道。

    小詹米哼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布丽安娜。“那么,我想妈妈会很需要借口离开他们。”然后朝马修点了点头,“小家伙,去把你奶奶叫来。就说我带来了一位她见到会很开心的客人。注意你的语言,好吗?”他把马修转过去面向房子后部,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屁股,让他快去。

    马修走了,但是走得很慢,边走边非常入迷地回头看布丽安娜。

    小詹米朝布丽安娜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那是我大儿子,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年轻女人——“是我妹妹,詹尼特·默里。詹尼特,这是布丽安娜·弗雷泽小姐。”

    布丽安娜不知道该不该握手,于是只朝她点头和微笑,热情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詹尼特惊奇地睁大了双眼,是惊奇于她所说的话,还是惊奇于她说话的口音,布丽安娜没法知晓。

    看到妹妹的惊讶,小詹米咧嘴笑了起来。

    “你绝对猜不到她是谁,詹尼特,”他说道,“永远也猜不到。”

    詹尼特扬起一只眉毛,然后眯眼看着布丽安娜。“表亲,”她低声说道,直白地上下打量着布丽安娜,“她长得就像姓麦肯锡的人,没错。但是她姓弗雷泽,你说……”她的双眼突然睁得大大的。

    “噢,你不可能是,”她对布丽安娜说道,她脸上开始露出灿烂的微笑,向小詹米指出布丽安娜在外貌上与家族成员的相似,“你不可能是!”

    小詹米的哈哈大笑被开门的咯吱声和走廊地板上的轻盈脚步声打断了。

    “怎么了,詹米?马修说有客人来……”这个轻柔又干脆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布丽安娜于是抬头看,心脏突然跳到了喉咙里。

    詹妮·默里特别矮小,最多五英尺高,而且骨架纤小得像麻雀。她站着凝视布丽安娜,稍微张着嘴。她双眼的颜色是龙胆草那样的深蓝色,灰白的脸色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引人注目。

    “噢,天,”她轻声说道,“噢,我的天。”布丽安娜试探性地微笑,朝她姑妈——她母亲的朋友,她父亲挚爱的仅有的一位姐姐——点了点头。噢,拜托,她心想,心中突然充满了强烈得出乎意料的渴望:你一定要喜欢我,一定要很开心我来到这里!

    小詹米眉开眼笑,开心地朝他母亲鞠躬。“妈妈,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詹米·弗雷泽!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就跟你说过,詹妮·默里!”

    这个高音调的责备声从走廊的后面传出来。布丽安娜惊讶地抬头看,看到了一个女人从暗处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埃米亚斯·凯特里克跟我说他见过你弟弟骑着马在巴尔里根附近出现!可是你不会承认,是吧,詹妮?说是我傻子,说埃米亚斯是瞎子,说詹米在美洲!你们都是骗子,你和伊恩都是,想要保护那个邪恶的懦夫!霍巴特!”这个女人大喊道,朝房子后部转过身去,“霍巴特!快出来!”

    “安静!”詹妮不耐烦地说道,“你就是个傻子,莱里!”詹妮拉住莱里的衣袖,让她转过身来,“你好好看看她!你傻到分不清楚成年男人和穿马裤的姑娘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布丽安娜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猜测。

    “姑娘?”

    莱里转过身,皱着眉头,审视着布丽安娜。然后她眨了一次眼,愤怒的情绪消失了,圆圆的脸庞因为惊讶而松弛下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的老天啊!你到底是谁?”

    布丽安娜深呼吸,看了看莱里和詹妮,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时试着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叫布丽安娜,是詹米·弗雷泽的女儿。”

    两个女人都睁大了眼睛。莱里的脸慢慢地变红,似乎要肿胀起来,嘴巴张开又闭上,找不到话语。而詹妮走向前,抓住布丽安娜的双手,抬头看她的脸。此时,詹妮的脸颊上冒出了柔和的粉红色,让她突然显得年轻了。

    “詹米?你真的是詹米的女儿?”她用双手紧紧地捏着布丽安娜的双手。

    “我母亲说是的。”布丽安娜感觉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回应的微笑。尽管詹妮的双手冰冷,但是布丽安娜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暖流,这股暖流穿过她的双手,扩散到了她的胸腔里面。她闻到了詹妮衣服上那种微弱的厨房香味,还闻到了其他更加自然和刺鼻的气味,她觉得那肯定是羊毛的气味。

    “她说是的?”莱里恢复了镇静,她眯着眼睛,走上前问,“詹米·弗雷泽是你父亲,是吗?那你母亲会是谁?”

    布丽安娜僵住了。“他的妻子,还会是谁?”

    莱里仰头大笑,但这并不是善意的笑。“还会有谁?”她模仿布丽安娜的话说道,“当然还会有谁了,姑娘!是他的哪位妻子呢?”

    布丽安娜感觉自己脸上的血液全都流走了,她理解了莱里的话,双手在詹妮的手里变得僵硬。你个傻瓜,你个蠢货,她心想。都已经二十年了!他当然会再婚啊。无论他有多爱妈妈,也会再婚啊!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她找到他了吗?噢,上帝啊,是发现他有新的妻子之后,他把她打发走了吗?噢,上帝啊,她在哪里啊?

    她盲目地转过身,想要逃跑,但是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感觉自己必须立即离开这里,找到母亲。

    “你应该想要坐下来了,表妹。到客厅里去,好吗?”小詹米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显得很坚定,他伸出手臂把她转过来,带她沿着走廊走过去,穿过了一扇开着的门。

    她几乎没有听清身边嘈杂的人声,那些解释和指责的混乱话语就像鞭炮那样在耳朵周围爆炸。她瞥到一个整洁的小个子男人,他的面容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先生,表情显得非常惊讶。另外还有个高许多的男人,在她走进客厅时站起来,朝她走过来,担忧地皱着那张饱经风霜的朴实脸庞。

    高个子男人让大家停止吵闹,安静下来,然后从七嘴八舌的话语中知道了布丽安娜是谁。

    “詹米的女儿?”他好奇地看了看她,但是他并没有显得像其他人那样惊讶,“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布丽安娜。”她非常心烦,没有朝他微笑,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布丽安娜。”他放松地坐到一个跪垫上,然后示意她坐到对面的位置。她看到了他的一边伸出来一条木腿。他拉住她的手,朝她微笑,那双浅棕色眼睛里的温暖光亮,让她暂时感觉安全了一些。

    “我是你的伊恩姑父,欢迎你。”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他看似提供的庇护。他也没有退缩,只是仔细地打量着她,似乎被她的着装逗乐了。

    “在帚石楠地里过的夜,是吧?”他说道,看见了她衣服上的泥土和植物污渍,“你肯定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侄女。”

    “她说她是你侄女,”莱里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在伊恩身后观察,圆圆的脸上充满了厌恶,“很有可能她是来要什么东西的。”

    “乌鸦最好不要笑猪黑,莱里,”伊恩温和地说道,他扭转身子面对着她,“半个小时前,你和霍巴特不是想要从我这里弄五百磅过去吗?”

    她闭着嘴唇,让嘴角旁边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那些钱是我的,”她斥责道,“你也很清楚!那是说好了的,签合约的时候你也看到了。”

    伊恩叹了一口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件事了。“没错,我是看到了,”他不耐烦地说道,“只要詹米能够把钱寄过来,我就会马上把钱给你。他承诺过,而且他是体面人。但是……”

    “体面?”莱里发出不淑女的哼声,“犯重婚罪体面吗?抛弃妻子呢?偷走然后毁掉我女儿呢?真体面!”她看着布丽安娜,双眼明亮、冷峻得就像才滚压过的钢铁。

    “我再问一遍,姑娘,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布丽安娜只是非常震惊地注视着莱里,震惊到窒息,尽管双手被伊恩握着,但仍然感觉冰凉。

    “你的母亲,”莱里不耐烦地重复道,“她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詹妮开口说道。但是莱里愤怒得脸红,斥责了她。

    “不,有所谓!如果她是军队窑子里的婊子,或者是他在英格兰搞上的下贱佣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如果她是……”

    “莱里!”

    “妹妹!”

    “你这个毒舌妇!”

    布丽安娜只是站了起来,就让这场争吵停了下来。她和男人差不多高,比女人都要高很多。莱里迅速后退了一步。大家都把脸转向她,脸上带着敌意,或者同情,或者仅仅是好奇。

    布丽安娜以一种她自己没有感受到的冷酷,伸手去摸外套内侧的那个口袋,这个隐秘的口袋是她一个星期前才缝在里面的,但是感觉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我的母亲叫克莱尔。”她说道,然后把那条项链扔到了桌上。

    客厅里完全静下来,只剩下壁炉里快燃尽的泥炭发出的柔和咝咝声。那条珍珠项链闪闪发亮,春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那些金珠子照得像火花一样。

    最先说话的是詹妮。她像梦游那样,伸出纤细的手指,触摸项链上的珍珠。那些淡水珍珠被称作巴洛克珍珠,是因为它们形状奇特、不规则,不会被认错。

    “噢,天啊!”詹妮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着布丽安娜的脸,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闪闪发亮,好似饱含泪水,“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你,侄女。”

    ****

    “我母亲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布丽安娜接连看大家的面容,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朵里很沉重。

    莱里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串珍珠,表情变得冰冷和呆滞。詹妮和伊恩迅速地交换眼神,然后伊恩站了起来,笨拙地将木腿装到身下。

    “她和你父亲在一起。”他安静地说道,摸了摸布丽安娜的胳膊,“你不用担心,姑娘,他们都很安全。”

    布丽安娜心下稍感宽慰,忍住了令她崩溃的情绪。相反,她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气,感觉那个焦虑的心结慢慢地解开了。

    “谢谢你!”她说道。她试着对伊恩微笑,但是感觉脸庞松垮垮的如同橡胶一样。他们都很安全,而且还在一起。噢,谢谢你!她心想,无声地感激。

    “按理说,这是我的。”莱里朝那串珍珠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愤怒了,而是镇静得冷酷。脸上没有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神情,布丽安娜能看得出来她曾经非常漂亮,而且现在仍然是个俊俏的女人——对于苏格兰人来说个子还算高,动作也优雅。她的头发是那种精致的颜色,但发白得很快。腰部偏粗,但是身材仍然笔直和坚挺。她的脸上仍然流露着自认为漂亮的骄傲神情。

    “不是!”詹妮反驳道,突然发了脾气,“那是我母亲的珠宝,我父亲把它送给了詹米,让他拿去娶妻子,而且……”

    “他的妻子就是我!”莱里插嘴道。然后她用冷冰冰的眼神打量着布丽安娜。

    “我是他的妻子,”她重复道,“我怀着好心嫁给他,他答应要弥补对我造成的过错。”继而她把冰冷的目光转移到詹妮身上:“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一分钱了。难道我要把鞋卖掉来抚养他给我留下的女儿吗?”

    她扬起下巴,看着布丽安娜说:“如果你是他的女儿,那么他的债也是你的债。跟她说,霍巴特!”

    霍巴特显得有些窘迫。“噢,好了,妹妹,”他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安抚她,“我不觉得……”

    “是的,你不觉得,你生下来就不觉得!”莱里恼怒地摆脱了他的手,然后手朝那串珍珠伸过去,“这是我的!”

    出于纯粹的条件反射,布丽安娜甚至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已经把那根项链抓过来紧紧地捏在手里了。上面的珠子在她皮肤上感觉凉爽,但是那些珍珠却很温暖——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这就是真品珍珠的标志。

    “你先等等。”布丽安娜声音中的力量和冷酷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和我父亲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

    “我叫莱里·麦肯锡。你那个浑蛋父亲四年前娶了我——用虚假的理由,这点我必须补充。”莱里的愤怒还没有消失,但是似乎已经被掩盖起来,她紧绷着脸,说话时并没有大喊大叫,柔软、浑圆的脸颊上的红色也褪去了。

    布丽安娜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是吗?但是如果我的母亲现在和我父亲在一起……”

    “他抛弃了我。”这句话里面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就像石头掉进平静的水面,泛起无尽的痛苦和背叛的涟漪。小詹米张嘴打算说话,但是又闭上了嘴,看着莱里。

    “他说他忍不下去了,不能再和我生活在一个屋里,睡在一张床上。”她说得很平静,就好像背诵一句铭记在心的话,眼睛仍然凝视着之前放着那串珍珠的地方。“所以他就走了。后来他又回来了,带着那个女巫回来了。在我面前炫耀她,在我鼻子下面睡她。”慢慢地,她抬头看着布丽安娜的眼睛,安静却强烈地打量着,似乎想要寻找她脸上的奥秘。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就是她,”她说道,那种肯定的语气在冷静中显得有些怪异,“来理士堡那天,她就给他还有我下了咒,让我隐身了。自从她来后,詹米就看不到我了。”

    尽管炭在壁炉里咝咝地燃烧着,但布丽安娜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战栗传上脊柱。

    “然后她就消失了。他们说她死了,在起义中被杀死了。詹米也从英格兰回到了家,过了那么久,终于解除了魔咒。”她非常缓慢地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布丽安娜的脸上。但是布丽安娜知道,莱里眼中已经没有她了。

    “但是她根本没死,”莱里轻柔地说道,“而詹米的魔咒也没有解除。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用刀剑是杀不死女巫的,必须用火烧。”莱里那双浅蓝色眼睛转向了詹妮。

    “你在我的婚礼上见过她。她的阴魂就站在那里,站在我和詹米中间。你看到过她,但是你没有说出来。我后来在你告诉先知梅思丽的时候才听说。你应该告诉我的。”这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陈述事实。

    詹妮的脸色又变苍白了,那双倾斜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情感——或许是恐惧。她舔了舔嘴唇,准备要回复,但是莱里将注意力转移到伊恩的身上了。

    “你最好小心些,伊恩·默里,”她的语气现在变得平淡了,朝布丽安娜点了点头,“看好她,正常女人会是这样吗?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穿男人的衣服,双手大得像盘子,要掐死你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啊。”

    伊恩没有回答,但是那张朴实的脸显得很烦恼。小詹米握紧了双拳,紧绷着下巴。莱里看到他这样,然后嘴角上挂起了淡然的微笑。

    “她是女巫的孩子,这点你们都知道,全都知道!”她说着,扫视房间里的每个人,质疑地看着大家不舒适的面容,“他们应该在克兰斯穆尔把那女巫烧死的,那样她就不会给詹米·弗雷泽下爱情魔咒了。没错,你们把有些东西带到家里来,要小心了!”

    布丽安娜把手掌拍到桌上,拍出响亮的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胡说八道!”她大声地驳斥,她能够感觉到血液在往脸上奔涌,但是她不在意。大家都目瞪口呆,但是她没多余的精力关注其他人,她只关注莱里·麦肯锡。

    莱里的嘴巴张得比其他人的还要大,却没有发出声。

    “克兰斯穆尔的事情你并没有全部告诉他们吧?我母亲应该把真相告诉大家,但是她没有。她觉得你当时还太小,不懂事,但是你其实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是吧?”

    “什么……”莱里用低弱的声音说道。

    小詹米狂乱地看着他父亲。他父亲站在那里,就像被斧头砍了一样,直直地注视着布丽安娜。

    “你当时想害死我母亲。”布丽安娜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变得沙哑、颤抖,但是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想害死她,不是吗?你跟她说吉莉丝·邓肯生病了,叫她过去——你知道她会过去,有人生病她总是会去,因为她是医生!你知道他们要逮捕因为使用巫术的吉莉丝·邓肯,如果我母亲在那里,他们也会把她一起抓走!你以为他们会把她烧死,那样你就会得到他,得到詹米·弗雷泽!”

    莱里连嘴唇都苍白了,呆得就像石头。连她的双眼似乎都没有了生命,变得茫然和暗淡,就像大理石那样。

    “我能够感觉到她在摸詹米,”她低声说道,“她在我们的床上,躺在我们中间,用手摸着他,让他在睡梦中变得僵硬,大喊她的名字。她就是个女巫!我一直都知道!”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壁炉里的咝咝声,以及窗外一只小鸟的温柔叫声。霍巴特·麦肯锡最终动了身子,走上来抓住了她妹妹的胳膊。

    “走吧,亲爱的,”他低声说道,“我把你安全送回家。”他朝伊恩点了点头,伊恩也朝他点了点头,轻微地做出一个手势,表示同情和遗憾。

    莱里被他哥哥带走时并没有反抗,但是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布丽安娜仍站着没动,她觉得自己不能移动。

    “如果你真是詹米·弗雷泽的女儿,”莱里用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从你的长相来看,你确实可能是。你要知道,你父亲是个骗子、嫖客和马屁精,我希望你们俩合得来。”然后任由霍巴特拉着她的袖子离开,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布丽安娜之前的愤怒全部消失了,然后她无力地向前倾,用双手撑住身体,那根项链在她的手下面显得坚硬,凹凸不平。她的头发松散开来,一大缕头发耷拉到了脸上。她闭着双眼,忍住那种快要将她淹没的眩晕感。她感觉有只手在触摸她,温柔地将那缕头发从她脸上拨了回去。

    “他继续爱她了,”她低声说道,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其他人说,“他没有忘记她。”

    “他当然没有忘记。”她睁开眼睛,看到六寸外伊恩的脸和那双善良的棕色眼睛。伊恩将一只因为劳作而憔悴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这只手温暖而结实,甚至比她自己的手还要大。

    “我们也没有忘记。”他说道。

    ****

    “你还要再多吃点吗,布丽安娜表妹?”小詹米的妻子琼在桌子对面微笑着,把盛菜的勺子诱惑地拿在那盘残余的巨大醋栗馅饼上方。

    “谢谢你,我不要了。我一口都吃不下了,”布丽安娜微笑着说道,“我已经很饱了!”

    这让马修和他的弟弟亨利大声地咯咯笑了起来,但是他们奶奶的锐利目光让他们立即闭上了嘴。然而,布丽安娜扫视桌上的人,看出大家的脸上都有着抑制住的笑容,从大人到小孩,似乎全都觉得她说的话始终很好笑。

    原因不在于她的非正统着装,也不在于他们看到陌生人时那种纯粹的新鲜感,她心想——尽管她比大多数陌生人都更陌生。还有其他的原因——某种在家族成员中流淌的喜悦激流,虽然看不见,却像电流那样有活力。她慢慢地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伊恩的一句话让她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喜悦。

    “我们没有想过詹米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伊恩在桌子对面微笑,笑容温暖得足以融化冰块,“但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吧?”

    她摇了摇头,一边含着最后那口饭,一边朝伊恩微笑。她想,原因就在这里——他们并非为她而感到喜悦,而是为詹米。他们爱詹米,他们的开心也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詹米。意识到这点,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莱里刚才的指责非常粗野,让她十分震惊,而现在意识到对于这些熟知詹米·弗雷泽的人来说,他既不是骗子,也不是坏人,实际上就是她母亲所认为的那个男人。

    小詹米误以为她是被呛到,于是好心地拍拍她的后背,这让她真的被呛到了。

    “那你有没有写信给詹米舅舅说你要来我们这里?”他问道,无视了她咳嗽和红着脸喷唾液的痛苦。

    “没有,”她沙哑地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詹妮那双海鸥翅膀般的眉毛扬了起来:“是啊,你说过。我都忘记了。”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他和我母亲?”布丽安娜焦急地向前倾,衣服前襟的褶边擦到了面点渣。

    詹妮微笑着,从桌边站起来。“我知道,多少算是知道。如果你吃饱了,那就和我来吧,姑娘。我把他最近写的信给你看。”

    布丽安娜起身跟在詹妮后面,但是在快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早些时候隐约注意到了客厅墙上的几幅画,但是当时因为情绪激动,事情又接连不断,所以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她看了这幅画。

    两个金红头发的小男生,表情严肃得有些僵硬。他们穿着短裙和夹克,白色的褶边衬衫在他们身旁那条大黑狗的映衬下显得很明亮。那条狗耷拉着舌头,无聊却很有耐心。

    年长的那个男生个子较高,面容俊俏,坐得笔直而骄傲,仰着下巴,一只手搭在那条狗的头上,另外那只手爱惜地搭在站在他面前的弟弟的肩上。

    但是,布丽安娜盯着看的是那个较年轻的男生。他的脸圆圆的,鼻子短平而上翘,脸颊透明、红润得就像苹果,蓝色的大眼睛稍微有些倾斜,眼睛上方鲜亮的钟形头发梳理得很整洁,却有些不自然。他的站姿很正式,是典型的十八世纪站姿,但是在他那个强壮、敦实的小身体中有种什么东西,让她微笑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脸。

    “你真可爱!”她轻声说道。

    “詹米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是个固执的小恶魔,”詹妮的声音就在耳边,吓了她一跳,“不管是打还是哄都没用。一旦他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改变。跟我来,还有一幅画你应该想看。”

    第二张画像挂在楼梯平台上,尤其显得没放对地方。从下面看上去,她能够看到装饰性的镀金画框,上面的隆重雕刻与屋里其他装饰那种坚实、破旧的舒适感十分不搭。它让她想起了博物馆里面的画像,而与这个简单的环境显得不协调。

    她跟着詹妮走上楼梯平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消失了,让那幅画在她面前变得平淡和清晰。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前臂上的汗毛在亚麻衬衫下面都竖了起来。

    “非同一般,是吧?”詹妮把视线从画像转移到布丽安娜身上,然后又转移回去。她自己的脸上显露出既骄傲,又敬畏的表情。

    “非同一般!”布丽安娜同意道,然后吞咽了一口唾液。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吧?”詹妮继续说道,充满爱意地把手放在雕刻画框上。

    “是的,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是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艾伦·麦肯锡。”

    “是的,”布丽安娜说道,“我知道。”被她们的脚步搅动起来的尘埃,慵懒地旋转着飘过从窗户照进来的午后阳光。布丽安娜感觉非常像是在与那些尘埃一起旋转,不再扎根于现实当中了。

    在两百年后,她曾经——或者说是将来?——在英国国家肖像馆中站在这副画像面前,狂怒地否认这幅画所展示出来的真相。

    画中的艾伦·麦肯锡就像此前那样看着她,她脖子很长,神态尊贵,倾斜的双眼流露出嘴巴上并没有的幽默感。它无论如何都不是镜像。艾伦的额头很高,没有布丽安娜的额头宽,而且她的下巴是圆的,不是尖的,整张脸稍微显得更加温柔,面容没有那么粗犷。

    但是她们就是很像,相似得足以令人吃惊,尤其是她们都有着宽大的脸颊骨和红色浓发。在艾伦的脖子上挂着那串珍珠,上面的金珠子在柔和的春日阳光中闪闪发亮。

    “谁画的?”布丽安娜最终问道,尽管她不需要答案。博物馆里这幅画的标签上说过,画家是“未知”。但是,看过下面那两个小男生的画像后,布丽安娜就明确地知道了。这幅画像画得并不太熟练,显然画得比那两个男生的画像早,但是这幅画上的皮肤和头发的是出自同一只手。

    “我母亲自己画的,”詹妮说道,声音中充满了伤感的骄傲,“她很擅长绘画。我常常希望自己也有那种天赋。”

    布丽安娜感觉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弯曲了起来,手中握着画笔的幻觉在片刻间十分逼真,让她可以发誓自己感觉到了光滑的木质笔杆。

    我就是从这里得到的绘画天赋,她心想,稍微感到战栗。弗兰克·兰德尔曾经开玩笑说他连直线都画不出来,克莱尔也说她不会绘画。但是,布丽安娜在线条和光影上面都有天赋,现在她知道这种天赋的源头了。还有什么呢?她突然想,她所拥有的东西,还有什么曾经也属于画中这个女人,属于那个固执得偏着头的男生呢?

    “这是奈德·高恩从理士堡给我带来的,”詹妮说道,带着某种敬意抚摸画框,“起义后,英格兰人捣毁理士堡,他在那时把它拯救了出来。”她淡然微笑起来,“奈德是家族的重要一员。他是从爱丁堡上来的低地人,自己没有亲戚,但是他加入了麦肯锡氏族——现在,连麦肯锡氏族都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他们都死了?”布丽安娜脱口问道,声音中的惊恐让詹妮惊讶地看向她。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但是理士堡已经不在了,”她用稍微柔和的声音补充道,“最后的两位氏族领袖,科拉姆和他弟弟杜格尔,都为斯图尔特家族献身了。”

    这点她当然知道,克莱尔曾经告诉过她。让她觉得惊讶的是那阵突然涌上来的意外悲痛感,为那些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感到惋惜。她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后转身跟着詹妮走上楼梯。

    “理士堡是座大城堡吗?”她问道。

    詹妮停下来,手搭在栏杆上。“我不知道,”她说,然后回头看了看艾伦的画像,眼中有种类似于惋惜的神情,“我从未见过,现在它也不在了。”

    ****

    二楼的卧室就像一个海底的岩洞。卧室和其他房间一样,都不大,低矮的屋梁已经被多年的泥炭火炉熏黑,但是墙壁却很洁白,卧室也充满绿莹莹的摇曳光线。那些光线是在被摇摇晃晃的玫瑰花丛的叶子过滤后,从那两扇大窗户洒进来的。

    卧室里好多地方都有明亮的物件在闪闪发亮或发着微光,就像柔和、昏暗的海中的珊瑚鱼。一个被孩子抛弃、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的彩绘玩偶,一个盖子上系着穿孔硬币作装饰的中国篮子,一个摆在桌上的铜烛台,一小幅挂在白色墙上因而色彩显得浓郁的绘画……

    詹妮立即走到卧室那头的大衣橱旁边,然后踮脚取下一个用摩洛哥羊皮革制作的大盒子,盒子的八个角都已经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破烂。她打开盖子,布丽安娜看到了金属的闪光,以及阳光照到珠宝上反射的刺眼光亮。

    “在这里。”詹妮取出一卷折叠得厚厚的纸,然后递到布丽安娜的手里。纸上沾满了灰尘,看样子它被带着走过了很多路,也被人读过很多遍了。这叠纸上曾经有封蜡,其中一张纸的边缘仍然有油腻腻的蜡印。

    “他们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但是他们没有生活在城镇附近,”詹妮解释道,“詹米有空时会在晚上写点东西,然后带在身上,直到他或者菲格斯有机会去十字溪,或者有能够带信的赶路人经过。这样做很适合他——他写字不容易,尤其是他的手在很久以前受过伤。”

    詹妮说得如此漫不经心,让布丽安娜有些惊讶,但是詹妮表情平静,并没有觉察到。

    “坐下,姑娘。”她挥了挥手,让布丽安娜选择坐到凳子上或床上。

    “谢谢你。”布丽安娜低声说道,便坐到了凳子上。那么,或许詹妮并不知道詹米和黑杰克·兰德尔之间的事情,她所知道的关于她那位尚未谋面的父亲的有些事情,连他亲爱的姐姐都不知情,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安。为了撇开这个想法,她匆忙地打开了那封信。

    那些乱糟糟的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黑色、清晰。她之前见过这个字迹——那些密密麻麻、难以阅读的字母,带着粗大、绕圈的尾笔,但她是在一份有两百年历史的文件上看到的,上面的墨水都褪成了棕色,而且因为作者的思忖和文件的正式性,那种字迹的潦草有所收敛。在写这封信时,他肯定感觉很自由——写得潦草、断断续续的文字铺满了整张信纸,尾笔都像喝醉了那样向上扬起。虽然字迹混乱,但还是能够阅读。

    弗雷泽岭,9月19日,星期一

    我亲爱的詹妮:

    我这里大家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希望收到信时你家中的大家也同样安好。

    你儿子让我向你表达最热情的问候,乞求他父亲、兄弟和姐妹不要忘记他。他请你告诉马修和亨利,他寄去了包裹,里面有一个头骨。那种动物叫作豪猪,因为它背上有特别粗大的刺(不过,它完全不像你所知道的刺猬。它的体型要比刺猬大得多,住在树梢上,吃树上的嫩芽)。告诉马修和亨利,我不知道为什么头骨上的牙齿是橘黄色的,可能那种动物觉得这种颜色好看。

    包裹中还有送给你的小礼物。那些图案是用豪猪刺制成的,印第安人先用几种植物的汁液来给豪猪刺染色,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你所看到的精巧样式。

    克莱尔最近对谈话很感兴趣——如果说“谈话”这个词能够用来指只依靠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来交流(她坚持让我在这里说明她没有用面部表情,我告诉她这件事情我更有发言权,因为我能够看到她的脸,而她自己却看不到)。她谈话的对象是一位印第安老太太,作为医生,在这个地方享有盛誉,也给了她许多草药。结果,她的手指现在都变成了紫色,不过我觉得非常好看。

    9月20日,星期二

    我今天特别忙,需要修理和加固牲口圈。晚上我们会把牛、猪等牲口关在里面,保护它们不被熊劫走——这里的熊可多了。今早在去厕所的路上,我看到泥巴里有个大爪子印,有我的脚掌那么长。牲口显得十分紧张不安,不过在这样的条件下,它们表现得紧张也无可厚非。

    千万不要担心我们。这个地方的黑熊怕人,特别讨厌靠近哪怕任何一个人。而且,我们的住房建得很牢固,我也禁止伊恩在天黑后出门,除非他装备齐全。

    说到装备,我们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善。菲格斯从海波因特带回来一把新式步枪,还有几把非常不错的刀,还有一个烧水壶。我们用水壶炖了许多菜,往里面加鹿肉、林中的野洋葱、干豆,以及夏天晒干的西红柿。我们都没有因为吃这种炖菜而生病或者死去,所以克莱尔说得或许没错,西红柿并没有毒。

    9月21日,星期三

    那头熊又来了。我今天在克莱尔新翻过的菜园里发现了好几个大脚印和痕迹。那个熊应该是在增肥为冬眠做准备,无疑是想要在新翻过的泥土里寻找食物。

    我已经把那头母猪赶到了我们的食物储藏间里,因为它快要产小猪崽儿了。克莱尔和那头母猪都不满意这个安排,但是母猪很值钱,是我花三英镑从奎兰先生那里买过来的。

    今天来了四个印第安人。他们的部落叫作图斯卡罗拉。这些人我见过几次,觉得他们非常友好。他们表态定要猎杀那头熊,所以我把一些烟草和一把刀送给他们当礼物了,他们看上去很开心。

    早晨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坐在屋檐下面抽烟和说话,但是快到中午时,他们就出发去打猎了。那头熊似乎很喜欢我这里,所以我就问他们,是否藏在附近等那头熊回到这里会更好。他们带着非常善良的居高临下的态度,用语言和手势告诉我,从那头熊的粪便来看,它无疑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朝西边去干其他事情了。

    他们是专业的猎人,我不想向他们提出异议,于是就祝他们好运,愉快地与他们告别了。我没法随他们同去,因为在家里有紧急的事情要做,但是像往常那样,伊恩和洛洛随他们一起去了。

    我在步枪里装好子弹,放在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以免那些印第安朋友误判了那头熊的意图。

    9月22日,星期四

    昨晚,我被可恶的噪声吵醒。那是特别大的刮擦声,让木头搭成的墙壁都颤抖起来,而且还有撞击声和号叫声。我从床上跳起来,以为房子都可能会倒塌下来。

    那头母猪觉察到有敌人靠近,冲破了食物储藏间的门(这扇门做得太不结实了),然后躲到了我们的床下,尖叫得让人耳朵都快聋了。察觉到那头熊就在附近,我抓起那把新步枪,然后跑了出去。

    晚上尽管有些雾蒙蒙的,但是月光明亮,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头熊。它黑色的身体很大,用后脚站起来,和我差不多高,而且(我当时用焦虑的眼神看到)大概比我宽两倍,离我并不远。

    我朝它开枪,然后它把前脚放下来,以惊人的速度朝附近的树林里跑去。我还没来得及再开枪,它就消失了。

    天亮后,我在地上寻找血迹,但是没有找到,所以我那一枪应该没打准。房子侧面被刮出好几道长长的痕迹,就像是用锋利的锛子和凿子弄出来的一样,连木头的白色内部都被刮出来了。

    我们费了不少力,哄劝那头母猪——一头白色的母猪,体型巨大,脾气暴躁又固执,而且还有牙齿——让它从床下出来,回到食物储藏间的住处去。它很不情愿,但是克莱尔在它面前撒玉米,我拿着结实的扫帚在它身后驱赶,最终把它弄了回去。

    9月26日,星期一

    伊恩和他的印第安人同伴回来了,他们的猎物在树林里躲开了他们。我让他们看了房子侧面的抓痕,他们看后很激动,然后用特别快的语速和同伴讨论,反正我听不懂。

    有个男人从项链上取下一颗大牙齿,然后非常正式地递给我,说那颗牙齿可以向熊灵表明我的身份,进而保护我不受伤害。我也非常正式地收下了它,然后按照礼仪,我只好赠送他们一个蜂巢。

    我让克莱尔给他们拿来蜂巢。克莱尔看得总是很仔细,觉察到我们的其中一位客人身体不好——眼睛红肿,咳嗽不停,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克莱尔说他发了高烧,尽管看上去并不明显。他病得太严重,没法和同伴继续打猎,于是我们就把他安顿在玉米谷仓里的草垫上了。

    那头母猪在食物储藏间里产了许多小猪崽儿,总共有十二个,全都很健康,胃口也很好,这要感谢上帝!但是,我们自己的胃口却成了问题,因为不管是谁打开食物储藏间的门,那头母猪都会凶狠地攻击,愤怒地尖声大叫,咬牙切齿。我晚饭就吃了一个鸡蛋,克莱尔说除非想办法解决这个困难,不然就只能吃这点东西了。

    10月1日,星期六

    今天特别意外。来了两位客人……

    “那应该是个很原始的地方。”

    布丽安娜惊讶地抬头看。詹妮朝那封信点了点头,目光固定在布丽安娜身上。

    “野人、熊、豪猪什么的。詹米跟我说过,他们住的就只有一间小木屋。而且还在高山里面,应该非常原始。”她有些焦虑地看着布丽安娜,“但你还是想去?”

    布丽安娜突然意识到,詹妮是担心她不愿意去,担心她在想到要长途赶路去一个原始的地方时会畏缩。手中那张信纸上的黑色潦草文字,让这个原始的地方突然显得真实,但是完全没有那个写信的人那么真实。

    “我要去,”她安慰詹妮道,“尽快动身。”

    詹妮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噢,很好。”她说道,然后伸出手,让布丽安娜看一个皮革荷包。那个荷包上面装饰着用豪猪刺制成的饰片,被染成了浓淡不同的红色和黑色,偶尔还有少数豪猪刺保留着原本的灰色,形成颜色上的反差。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布丽安娜将它接过去,欣赏着上面那些图案的精致,感受着浅色鹿皮的柔软。

    “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詹妮转过身去,不必要地忙碌着,整理摆在书架上的小装饰品。布丽安娜才把注意力转移回那封信上,詹妮就突然说话了:“你要住一段时间吗?”

    布丽安娜惊讶地抬起头说:“住一段时间?”

    “就住一两天。”詹妮转过身来,身后窗外的光线就像光环一样明亮,她的脸庞被遮在阴影里面了,“我知道你想离开,但是我很想和你谈谈。”

    布丽安娜迷惑地看着她,但是在那张苍白、平静的面容和那双与自己的双眼如此相像的眼睛中,什么也没看出来。

    “会的,”她慢慢地说道,“我当然会住一段时间。”

    詹妮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的头发是深黑色,夹杂着些白色的发丝,就像一只喜鹊。

    “那就好,”她轻柔地说道,然后看着布丽安娜,笑容慢慢地扩散开来,“上帝啊,你真像我弟弟!”

    ****

    詹妮离开了,布丽安娜继续从开头慢慢地读着信。身边的房间逐渐淡去、消失,詹米·弗雷泽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的声音在她心中如此清晰,就好像他站在她面前,而窗外的阳光把他的红头发照得闪闪发亮。

    10月1日,星期六

    今天特别意外。来了两位客人,从十字溪上来的。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阿兹缪尔监狱的约翰·格雷勋爵。我没有告诉你,后来在牙买加我又见到了他,他那时是国王派过去的总督。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遇见他,毕竟这个偏远的地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更不用说有他所习惯的奢华办公室和隆重排场。所以当他出现在家门口时,我们都特别惊讶,但我们还是热烈欢迎了他。

    说来遗憾,因为一件让人忧伤的事情,他才来到我这里的。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从英格兰乘船过来的途中,在大海上发烧去世了。他担心他的儿子也被热带的瘴气害死,于是决定让他儿子去弗吉尼亚,他在那里有一大片地产。他看到孩子因为丧母而特别悲伤,就决定亲自送孩子过去。

    我很惊讶,也很感激,他们竟然会绕路来拜访我这个偏远的地方,但是约翰勋爵觉得这没什么,说他想让孩子看看各个殖民地,欣赏这个大陆的富饶和多样化。那个孩子特别想遇到印第安人,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伊恩。

    他是个俊秀的男生,十二岁左右,高个子,体格健壮。尽管母亲的去世仍然让他感到悲伤,但是在对话中他仍然很友好,行为也很有礼貌,毕竟他是一位伯爵(约翰勋爵是他的继父;他的生父是埃尔斯米尔伯爵)。他的名字叫威廉。

    布丽安娜翻页,本以为后面还有内容,但是这篇文字就这样断然结束了。中间隔了几天,到了10月4日,这封信才又重新开始。

    10月4日,星期二

    玉米谷仓里的那个印第安人,尽管克莱尔全力救治,但他还是在今早去世了。他的脸上、身上和四肢上都布满了可怕的皮疹,看上去特别恐怖和斑驳。

    克莱尔觉得他患了麻疹,所以特别担心,因为这种病很危险,传染得很快。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不准我们任何人靠近尸体——她说因为某种魔力,她自己不会被感染——但是在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全都聚集起来,然后我读了适合这件事情的经文,也祈祷了他的灵魂能够安息——因为我相信,即便是没有接受过洗礼的野人,也能够在上帝的慈悲下安息。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可怜家伙的遗体。如果是平时,我会让伊恩去把他的朋友叫来,那样他们就可以按照印第安人的方式埋葬这个人。但是克莱尔说我们不能那样做,因为那个人的遗体会在他的族人中传播疾病,他是不愿让自己的朋友遭受这种灾难的。她建议我们自己埋葬或火化那具遗体,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很容易被那个人的同伴误会,以为我们想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没有向约翰勋爵父子表达过这种担心。如果危险即将来临,那么我就必须把他们送走。但是,我们这个地方太与世隔绝,我不愿意与他们分离。我们暂时把那具遗体放在房子上面的山中的一个干燥岩洞里,我曾经想在那里建一个马厩或者仓库。

    请原谅我这样说出心事,让你担心了。我想事情最终都会好的,但是现在,我承认我确实有些担心。如果真的有危险——不管是来自于印第安人,还是来自于疾病——我都会请约翰勋爵父子立即转交我的这封信,相信可以寄到你的手里。

    如果一切安好,我会尽快写信告诉你。

    你最亲爱的弟弟

    詹米·弗雷泽

    布丽安娜感觉口干舌燥,于是硬生生地吞咽了下。那封信还有两张信纸已经粘在了一起,她费了些力才把它们撕开。

    附笔,10月20日

    我们都很安全,尽管我们解决办法的方式特别令人忧伤。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以后再告诉你吧。

    伊恩也患了麻疹,约翰勋爵也是,但是他们都康复了。克莱尔嘱咐我告诉你,伊恩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他。他会自己写信,你会知道克莱尔说的是真的了。

    詹米

    最后那张信纸上的字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字迹整洁,写得很仔细,字母倾斜得都很均匀,尽管信纸上不时会有墨渍,或许是因为写字的人手误,也或许是因为笔不好用。

    亲爱的妈妈:

    我之前生病了,但是现在已经好了。我发烧了,做了许多特别奇怪的梦,梦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梦到过一条用人声对我说话的大狼,但是克莱尔舅妈说那肯定是洛洛,因为洛洛在我生病的时候始终守在我身边。它是一条特别好的狗,不经常咬人。

    麻疹在我皮肤下面长出许多小疙瘩,痒得特别厉害,感觉我就像坐在蚂蚁山上,或者是游荡在蜂巢里面。我感觉脑袋比平常大一倍,喷嚏也打得很厉害。

    我今天的早餐里加了三个鸡蛋,还喝了粥;独自走路去了厕所两次,所以说我已经康复得很好了,尽管我最初以为生病让我眼睛瞎了——我当时什么都看不到,在外面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亮,但是舅妈说很快就可以治好,也确实被治好了。

    我以后还会再写信给你,但现在菲格斯等着把信带走呢。

    你最听话和挚爱的儿子

    伊恩·默里

    另:那个豪猪的头骨是送给亨利和马修的,希望他们会喜欢。

    布丽安娜在凳子上坐了一段时间,粉刷过的墙壁让她感觉背上很凉爽。她整理着那些信纸,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书架,上面那排用布和皮革装帧的书本摆放得很整齐。她看到了那本《鲁滨逊漂流记》,书脊上的金色书名十分显眼。

    詹妮刚才说过,那是个原始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也很危险,前一秒还在应对食物储藏间里的一头搞笑又棘手的母猪,下一秒就要面对暴力致死的威胁了。

    “我本来以为这里就已经很原始了。”她低声说道,然后看了看壁炉里燃烧着的泥炭。

    ****

    她跟着伊恩穿过谷仓边的场地,经过那些附属的房屋,心想这里毕竟没有那么原始。一切都被管理得很好,很整洁,那些干砌石墙和建筑物都维护得很好,只是有点破旧而已。那几只鸡被小心地关在它们自己的院子里;谷仓后面盘旋着的一群苍蝇,说明那里有一堆隐秘的粪,离住房很远。

    这里的农场与她见过的现代农场之间的唯一真正区别,就在于这里没有锈迹斑斑的农具,只有一把铲子靠在谷仓上,两三个破烂的犁头放在他们经过的一个棚子里,没有缠结的电线和散落在地上的金属屑。

    那些牲口也都很健康,只是比现代的牲口小一些而已。一阵响亮的咩咩叫声,说明了山坡上的小围场里有一小群肥硕的绵羊。在他们经过时,那些绵羊急切地小跑到栅栏旁边,毛茸茸的后背摇摇晃晃的,闪亮的黄色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你们这些被宠坏了的浑蛋,”伊恩说道,但是面带微笑,“以为有人上来给你们喂食,是吧?”他转身向布丽安娜补充道:“我妻子上来喂过它们了,她会把菜园里的杂物全都喂给它们,直到它们撑到觉得快要爆炸。”

    那只庄严的公羊,长着巨大的盘绕着的羊角,把头从栅栏上面伸出来,发出傲慢的叫声,让它的忠实羊群也立即跟着叫了起来。

    “滚开,”伊恩宽容又轻蔑地说道,“你还没变成羊肉,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的,知道吗?”他轻蔑地朝那只公羊挥手,然后转身朝山上爬,短裙来回摇摆着。

    布丽安娜离他一步远,入迷地看着他的大步子。伊恩穿短裙的那种神态,完全不同于她所习惯的那种样子。他的短裙不是戏服,也不是制服——他有着一种自知的风度,似乎那条短裙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着装。

    尽管如此,她也知道他不经常穿短裙。他下楼来吃早餐时,詹妮睁大了双眼,然后低头,把笑容埋在了杯子里。小詹米朝他父亲扬起了一只黑色的眉毛,他父亲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吃他的香肠,轻微地耸了耸肩,低声说了些苏格兰男性常说的私密话语。

    伊恩的格子呢长披肩很旧——她能够看到皱痕里面都褪了色,褶边也显得破旧——但是保存得很好。它在卡洛登之后应该就被藏起来了,同时被藏起来的还有手枪和剑,还有风笛和风笛变奏曲——所有的自豪标志都被征服了。

    不,并没有完全被征服,她心想,心脏奇怪地一颤。她回忆起罗杰·韦克菲尔德——在卡洛登战场上,他蹲在她的旁边,头顶是灰色的天空;他的脸庞清瘦、黝黑,双眼中充满了忧郁,将附近死者的见闻隐藏在其中。

    “苏格兰人记事情记得很久,”罗杰当时说道,“而且他们比较记仇。外面有块刻着麦肯锡姓氏的氏族石碑,石碑下面埋着我的许多亲戚。”他当时微笑了,但是并不是俏皮的微笑,“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针对人,但我也没有忘记。”

    是的,没有被征服。他们从前没有被上千年的冲突和叛变征服,现在也没有。他们被击败,被迫流散,但是仍然生存着。如伊恩,残疾却站得笔直;如他父亲,流亡却仍然是高地人。

    她努力将罗杰从脑海中撇开,然后匆忙跟上了伊恩那跛行的大步伐。

    ****

    在布丽安娜当时请他带她看看拉里堡时,他那张清瘦的脸因为愉悦而明亮起来。行程已经安排好,小詹米会在一个星期内带她去因弗内斯,将他安全地送到船上去美洲殖民地。她打算充分利用在这里的时间。

    他们依靠步行——尽管伊恩腿脚不方便,但他的速度并不慢——穿过田地,朝小山丘走去。那些小山丘排列在山谷北边,面对着穿过黑色峭壁的那条小路。她心想,这个地方真漂亮。微风吹弯萌芽的麦草,让浅绿色的燕麦和大麦地上泛起明暗变化的细浪,吹动云朵,让云朵的影子在春日的阳光里疾行。狭长、深色的山岭中有块土地,凹凸不平,光秃秃的,没有植物。这块土地的那头有一大堆粗糙的石头,被整齐地堆放在那里。

    “那是锥形石冢吗?”她问伊恩,敬畏地压低了声音。母亲曾经告诉过她,锥形石冢是用来纪念死者的——有时纪念的是非常久远的死者,每个过路的人都会在石堆上再添上石块。

    他惊讶地看了看她,看到了她目光的方向,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噢,不是的,姑娘。那些石头是我们在春耕时犁出来的。每年我们都会犁出许多石头,每年地里面都会出现新的石头,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他补充道,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猜,应该是某些妖精在夜里种下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玩笑话。她不确定该不该笑,于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要在这里种什么?”

    “噢,已经种下去了。这里种的是洋芋,月底应该就会长出新藤了。”伊恩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自豪地眯眼看那块长长的土地。

    “洋芋……噢,马铃薯!”她带着新的兴趣,看着那块土地,“妈妈跟我说过。”

    “是的,种洋芋就是克莱尔的主意——这个想法很正确。洋芋已经好几次让我们不至于挨饿了。”他笑了笑,但是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再次动身,朝土地之外的荒山走去。

    他们走了很远。吹着微风,天气温暖舒畅。他们在帚石楠中的那条崎岖小路上爬了一半,最终停下来休息,这时布丽安娜已经开始流汗了。狭窄的小路显得很危险,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另一边是更陡峭的石崖,而石崖下面是哗哗流动的小河。

    伊恩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然后示意她坐到那堆花岗岩巨石里面。从这个高点看去,下面的山谷一览无余,农场显得渺小而不协调。田地作为文明世界的无力入侵物,置身于四周荒凉的巨石和帚石楠中。

    他从大麻布袋中取出石头瓶子,然后用牙咬开软木塞。

    “这也是你母亲的功劳,”他咧嘴说道,把瓶子递给她,“我指的是我牙好。”他若有所思地用舌尖舔了舔门牙,然后摇了摇头。

    “你母亲对药草很在行,这没人会不同意吧?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半数都只能喝粥了。”

    “在我小时候,她总是叫我把蔬菜吃完,让我每顿饭后刷牙。”布丽安娜从他那里接过瓶子,扬起来送到嘴巴上。瓶子里的麦芽啤酒很烈很苦,但是她在走了这么久之后,感觉它凉爽而怡人。

    “你小的时候?”伊恩觉得好笑,看了看她,“我很少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要我说,你母亲懂很多东西,是吧?”

    她朝他微笑,然后把瓶子还给了他。

    “她懂得足够多,至少知道嫁给个儿高的男人。”她开玩笑地说道。

    伊恩大笑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他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她,棕色的双眼显得很温暖。

    “噢,看到你真好,姑娘。你真的非常像詹米,上帝啊,我真希望詹米见到你时我能够在场!”

    她低头看着地面,咬着嘴唇。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欧洲蕨,他们上山的那条小路明显可见,本来遮在路上的蕨叶已经被他们踩倒和踢到旁边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脱口说道,“关于我的事情。”她抬头看了看他,“他都没有告诉你。”

    伊恩稍微向后靠,皱起了眉头。

    “不,他知道的,”他慢慢地说道,“但是我在想,就算他知道,或许也没时间告诉我。他上次和克莱尔来这里,住得并不久。后来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停了下来,噘着嘴唇,看了看她,“那些事情让你姑妈很担心,她觉得你会责怪她。”

    “为什么责怪她?”她迷惑地盯着他。

    “因为莱里的事情。”他那双棕色眼睛与她对视,眼神很热切。

    回忆起莱里那双冰冷得像大理石的浅色眼睛,以及她说的那些憎恨的话,布丽安娜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寒意。她已经把那些话撇开了,觉得那只是怨恨而已,但是“嫖客”和“骗子”这两个词仍然在耳朵里回响,让她觉得不舒服。

    “詹妮姑妈和莱里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伊恩叹了一口气,把一缕掉到脸上的棕色头发拨了回去。

    “詹米娶了那个女人,就是因为她。但是她本意是好的,”他解释道,“那些年我们都以为克莱尔已经死了。”

    他的语气中有疑问,但是布丽安娜只是点头,低头看着下面,整理着大腿上面的衣服。这片土地很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什么都不要说。片刻过后,伊恩继续说话了。

    “那是他从英格兰回家后的事情——起义后,他在英格兰坐了几年牢……”

    “我知道。”

    伊恩惊讶地扬起眉毛,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噢,是的。回来的时候,他……变了。嗯,有变化也正常,是吧?”他短暂地微笑,然后低下了头,用手指折着他的短裙。

    “就像和鬼魂说话一样,”他低声地说道,“他会看我,会微笑,会回应,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地在那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够看到他的眉毛在他思考时皱得很明显。

    “卡洛登事件前后的他是两个人。他受了伤,失去了克莱尔……”他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动静,于是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那个时候很令人绝望,死了许多人,战死的、病死的、还有饿死的,乡下有英格兰士兵烧杀抢掠。在那种情况下,你甚至都无法想死,因为奋力生活和养家就能够占用你所有的时间。”

    伊恩嘴角露出淡然的微笑,回忆的懊恼中奇异地混杂了他个人的笑意。

    “詹米藏了起来,”他说道,突然挥手指了指上方的山坡,“藏在那里,半山坡上那片茂密的荆豆丛后面有个小岩洞。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

    布丽安娜朝他所指的地方看去,那个覆盖着岩石和帚石楠的山坡上,杂乱地长满了各种小花。没有看到岩洞的迹象,但是那丛荆豆开着茂密的黄花,鲜艳得像火把,尤为显眼。

    “我上来给他送过一次饭,那时他患了疟疾。我让他必须和我去房子里,说詹妮担心他一个人死在这上面。他睁开一只烧得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了。他说告诉詹妮不用担心,就算全世界的种种东西都想要他死,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然后他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伊恩啼笑皆非地看了看她,继续说,“我当时想他在生死方面并没有那么多发言权,于是就留下来陪他过夜。但是最后他还是没事。他很固执,你知道吧?”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歉意。

    布丽安娜点了点头,但是她喉咙发紧,没法说话。她突然站起来,朝山上走去。伊恩没有反对,而是坐在石头上看着她。

    山坡陡峭,还有矮小的荆棘钩到她的袜子。靠近岩洞时,她不得不手脚并用,才可以在陡峭的花岗岩斜坡上保持平衡。

    洞口只是一个石头裂缝,向内变宽成不大的三角形。她蹲下来,把头和肩膀伸了进去。

    寒冷立即袭来,她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在脸颊上凝结。片刻过后,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身后也有足够的光线照进来,让她足以看清里边的情况。

    岩洞长约八英尺,宽约六英尺,光线昏暗,地面是泥土,洞顶特别低矮,进来的人只有在入口附近才能站直。在里面多待片刻,就会感觉像是被埋葬了一样。

    她迅速把头缩回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春日空气。她的心跳得很沉重。

    七年!他在这里生活七年,忍受冰冷的尘垢和折磨人的饥饿。她心想,我连七天都熬不过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坐下去,那个岩洞就在她身后。这个山坡非常安静,属于山丘和森林的安静,丝毫也不寂静,包含着各种连续不断的弱小声音。旁边的荆豆丛里有低弱的嗡嗡声,那是蜜蜂在饱含花粉的荆豆黄花中劳作。在下面不远处,那条小河在哗哗地流淌,低弱的音调附和着上面的疾风。疾风吹动树叶,吹响嫩枝,叹息着吹过那些突出的巨石。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聆听着种种声音,心想她知道了詹米曾经在这里得到了什么。他得到的不是寂寞,而是独处;不是折磨,而是忍受。他得到了与岩石和天空之间严肃而亲切的联系。在这个严酷的地方,他所得到的东西超越了身体上的痛苦,治愈而非伤害他的灵魂。他或许并没有觉得这个岩洞像墓穴,而是觉得它是庇护所。就像安泰俄斯从地面汲取力量那样,他从岩洞的石头里汲取力量。他生于这个地方,尽管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但是这里是他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她的一部分。

    伊恩耐心地静坐在下面,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山谷。她伸手上去,小心地折断一根荆豆,留心不被上面的刺扎到。她把那根荆豆放在洞口,用一块小石头压住,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坡了。

    伊恩肯定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是没有转身。她在他的旁边坐了下去。

    “你现在这样穿安全吗?”她突然问道,朝他的短裙点了点头。

    “噢,安全的,”他说道,然后低头看了看,手指揉搓着柔软、破旧的羊毛短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士兵来这里了。毕竟,还剩下什么呢?”他挥手指了指下面的山谷。

    “他们把能够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搬走了。搬不走的也被他们毁掉了,没剩下什么了。剩下的只有土地,是吧?我想他们对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她看得出他有些心烦,因为他那张脸不会掩饰情绪。她观察了他片刻,然后安静地说:“你们还在这里——你和詹妮。”

    他的手停下来,搭在长披肩上。他闭着双眼,朝太阳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是的,没错,”他最终说道,他睁开双眼,转身看她,“你也在这里。我昨晚和你姑妈谈了谈。等你见到詹米,你们俩之间关系融洽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你问他,我们怎么做。”

    “做什么?关于什么事情?”

    “关于拉里堡。”他挥手指了指下面的山谷和房子,然后朝她转过身来,眼神里充满了忧愁。

    “你或许会知道,或许不知道——你父亲在卡洛登之前立过授予封地的契约,如果拉里堡被摧毁,他被杀死或者被当作叛国贼处死,那么这个地方就交给小詹米。但是,那是在你出生之前,在他知道他有自己的孩子之前。”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情。”她突然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于是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让他吓了一跳。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姑父,”她低声说道,“拉里堡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我想要的就是看到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

    伊恩那张长长的脸庞放松下来,伸手捂住她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松开。“嗯,好吧,但你还是要告诉他。如果他想把它……”

    “他不会的。”她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伊恩看着她,眼睛里藏着淡淡的微笑。“你知道他为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儿会做什么?”

    她朝他微笑,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肩膀上很温暖。“我或许知道。”

    伊恩眼睛里的那种微笑挂到了脸上。“是啊,你母亲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她确实了解詹米,尽管她是外乡人,她总是很……特别。”

    “是的。”她犹豫了片刻,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莱里的事情,但是不确定怎么提问。她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他就站了起来,把短裙整理好,然后开始沿着小路下山,让她不得不站起来跟着下去。

    “伊恩姑父,什么是阴魂呢?”她在他身后问道。他在下山时有些困难,所以没有转身,但是她看到他突然向前稍微倾斜,木腿踩进了松散的泥土里。他在山脚倚靠着拐棍等她。

    “你在想莱里说过的话吧?”他问道。没有等她点头,他就转身沿着山脚,朝那条在岩石中间流淌的小溪走去。

    “一个人本身在远方,但是人们却能在这里看到他,那么人们看到的就是他的阴魂。有时候死在异乡的人也会有阴魂。看到阴魂不吉利,但是看到自己的阴魂更不吉利,因为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阴魂,那么他就会死。”

    他那种特别平静、冷淡的语气,让她感觉到脊背一阵颤抖。

    “我希望我不要看到,”她说道,“但是莱里说……”

    “是的。在她嫁给詹米的婚礼上,詹妮的确看到了你母亲的阴魂,这是真的。她当时就知道了詹米和莱里的结合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用那只好的膝盖笨拙地跪下去,然后从小溪里往脸上浇水。布丽安娜也那样做了,然后还喝了几捧冰冷、味道像泥炭的溪水。她没有毛巾,于是从马裤上把长长的衬衫下摆拉起来擦脸。伊恩瞥到了她裸露出来的肚子,露出震惊的神情。她看到了伊恩的脸色,于是迅速把衬衫下摆放下去,脸颊红了起来。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她开口说道:“你刚才是要告诉我为什么我父亲娶了她?”

    伊恩的脸颊变成了暗淡的红色,于是他匆忙转过身去,然后开口说话,掩饰他的尴尬。“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詹米从英格兰回来后,就好像整个人的活力都没了,而这里又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好起来。我不知道他在英格兰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肯定有事情,我敢肯定。”他耸了耸肩,后颈变成了平常那种被太阳晒过的棕色。

    “卡洛登事件之后,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是他仍然要继续某种斗争,这让他活了下来。他从英格兰回家时,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等待着他的东西。”他说得很安静,低头看着他在岩石嶙嶙的地面上的立足点。

    “所以詹妮就牵线搭桥,让莱里嫁给他。”

    他看了看她,双眼明亮而精明。“等你长大些应该就明白了,毕竟你还没有结婚。到时候你就明白女人能为男人做什么,或者男人能为女人做什么。我说的是能够治愈他,能够填补他的空虚。”他心不在焉地碰了碰那只伤残的腿,“我想,詹米是出于同情才娶莱里的……即使莱里是真的需要他。”他又耸了耸肩,然后朝她微笑。

    “说可能怎么样或应该怎么样都没用了,是吧?但是你应该要知道,他是在你母亲回来前离开莱里家的。”

    布丽安娜感到一阵宽慰。“噢,知道这点我很高兴。我母亲,她回来的时候……”

    “詹米很开心能够见到她,”伊恩简单地说道,这次,那种微笑就像阳光一样,点亮了他的整张脸,“我也很开心。”

    注释

    [1]布鲁图斯(Brutus),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元老院议员,组织并参与了对恺撒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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