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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他是被渴醒的。他睡得很暖和,虽然衣服湿了。他发现自己躺在阳光里,旁边的蓝色瀑布在跳跃奔腾,闪烁着蓝色谱系里的所有透明色彩,并把奇异的亮光射向丛林里那些大叶子的底部。他缓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处境,顿时觉得无法忍受。如果不是他勇敢果断,那些索恩早就已经把他杀死了。接着,他带着难以言表的宽慰想起有一个人在丛林里漫游——可怜的家伙,他肯定很高兴见到自己。他会迎面走过去,对他说,“你好,兰塞姆。”——他顿住了,觉得很迷惑。不对,这是他自己:他就是兰塞姆。难道不是吗?那么,他又是把谁领到温暖的溪流边,安顿好他睡觉,并叫他不要喝那奇怪的水呢?显然是一个新来的人,对这个地方不如他熟悉。但是,不管兰塞姆是怎么警告他的,现在他不得不喝水了。他在岸边躺下,把脸扎进了热呼呼的奔流的水中。很好喝。有一股浓浓的矿物质的味道,但是很爽口。他又喝了一些,发现自己精神大振,脑子也清醒多了。那些关于兰塞姆的想法都是无稽之谈。他充分认识到有失去理智的危险,便赶紧让自己祈祷,梳洗。失去理智倒没有多么可怕。也许他已经疯了,他其实并不是在马拉坎德拉,而是好端端地躺在英国一家疯人院的床上。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他要问一问兰塞姆——去他的吧!他的大脑又在玩那个花样了。他站起身,匆匆地走开了。
上路后,这种幻觉每过几分钟就出现一次。他逐渐知道要让大脑暂时停住,任凭那些幻觉从脑海掠过。跟它们作对是没有好处的。等它们过去后,你可以重新获得理智。现在更重要的是食物的问题。他用刀子试着割了割一棵“树”。不出他的所料,它没有木头那么硬,而像蔬菜一样又软又韧。他割下一小块,在割的过程中,整个巨大的生物体从根到梢都在颤动——感觉就像用一只手就摇动了一艘装备齐全的轮船的桅杆。他把那东西放进嘴里,发现几乎没有味道,但也并不难吃,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嚼了几分钟。可是他没有取得什么进展。那东西根本咽不下去,只能用来当口香糖。他就这样嚼着玩儿,一连嚼了好多块:倒也带来了一些安慰。
现在,不可能像昨天那样名副其实地逃亡了——逃亡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种没完没了的漫游,隐约有个目的,就是寻找食物。寻找也是很不明确的,因为他不知道马拉坎德拉有没有适合他的食物,即使有,他也不知道如何辨认。早晨某个时候,他受了一次很厉害的惊吓,在经过一片巨大而开阔的林中空地时,他感觉到一个黄色的庞然大物,随即意识到是两个,后又发现是数不清的一大群,朝他逼来。他还没来及逃跑,就发现自己被一群浅色的、毛茸茸的巨型动物包围了。在他看来,它们比较像长颈鹿,但它们能够靠后腿直立起来,它们确实这么做了,还以那种姿势往前走了几步。它们比长颈鹿更瘦长,个头也高得多,正在吃紫色植物顶部的叶子。它们看见了他,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用低音歌手的声音喷着鼻息,但看上去并没有敌意。它们食量惊人。不出五分钟,就把几百棵“树”的顶部一扫而光,使得又一片阳光洒进了丛林。
这个插曲给兰塞姆带来了很大的安慰。这个星球并不像他开始担心的那样,只生活着索恩一种生物。眼前就有一种很像样的动物,说不定人可以驯养它们,吃它们的肉。如果能爬“树”就好了!他环顾四周,很想尝试着这么做,却注意到那些动物吃叶子留下的缺口,使他看到了植物顶部之上的景物,那里有他们刚降落时他在湖对岸看到的那种浅绿色的东西。
这次距离要近得多。它们高耸入云,他不得不扬起脑袋才能看清它们的头。它们的形状像电缆塔,但是很坚固。它们高度不一,乱糟糟地、毫无章法地聚在一起。有的顶上是尖的,从他站的地方看去,尖得像针一样,有的顶部逐渐变细,然后又伸展出疙瘩或平台,他以地球人的眼光看去,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他注意到,它们的侧面比他一开始发现的粗糙,而且缝隙更多,在两个之间他看见一条静止不动、弯弯曲曲的明亮蓝色——显然是远处的一个瀑布。他这才彻底相信,那些东西是山!虽然它们的形状匪夷所思。有了这一发现,原来觉得诡异的景象,被一种奇妙恢宏的感觉所取代。他明白了,这就是“垂直”主题的完美宣言,这一主题贯穿在马拉坎德拉所有的动物、植物和土地中——眼前的巨岩,像某个岩石瀑布里飞射出来的固体水柱,直朝天空冲去,并以它们固有的轻盈悬在空中,成为这种被拉长了的形状,今后,地球上所有的山脉在他看来都像是侧身躺在地上。他觉得心情无比欣快、轻捷。
接着,他的心突然又停住了。就在大山的苍白色背景上,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大山本身看上去也就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出现了一个移动的身影。他动作很慢(兰塞姆甚至觉得还有点鬼鬼祟祟),在两株被吃光叶子的植物顶部移动,看到那枯瘦的身材,那弓腰哈背、像巫师一样的长长侧影,他认出来了,是一个索恩。脑袋看上去窄窄的,呈圆锥形,他用来拨开梗茎的手或爪子细瘦灵活,像蜘蛛一样,而且几乎是透明的。兰塞姆立刻肯定索恩是在找他。所有这些,他都是在一瞬间尽收眼底。那不可磨灭的印象刚刚印入脑海,他就撒腿狂奔,钻进丛林里最茂密的地方。
他没有什么计划,只想尽量拉开他与那个索恩的距离。他绝望地祈祷索恩只有一个。也许整个丛林里都是他们——也许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刻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拼命狂奔、狂奔,刀子拿在手里。所有的恐惧都化为行动。他的情绪冷静而警觉,以最全力以赴的姿态,做好了最后较量的准备。他往山下逃跑,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坡度变得异常陡峭,如果他的身体还受地球的重力吸引,他肯定就不得不跪下来,手脚并用地往下爬了。接着,他看见前面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一分钟后,他彻底钻出了丛林。他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被阳光和水光刺得直眨眼睛,眼前一片开阔,河流、湖泊、岛屿和岬角互相交织——正是他第一眼看到马拉坎德拉的那幅景色。
身后没有追逐的声音了。兰塞姆扑通趴倒在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心里暗暗咒骂在这个星球上连冷水都弄不到。然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侧耳倾听,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的眼睛盯着蓝色的水面。水面很不平静。在距离他的脸大约十米的地方,激起一圈圈水纹,泛起无数水泡。突然,水面上涌,出现了一个圆溜溜、亮晶晶,像炮弹一样的黑东西。接着他看见了眼睛和嘴巴——嘴巴呼呼地喘着气,嘴角挂着泡沫。这家伙的其余部分也钻出了水面,周身油黑发亮。最后,他泼溅着水花,打着滚游到岸边,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腾腾地冒着热气——他有六七英尺高,就像马拉坎德拉的所有东西一样,瘦得不成比例。他全身覆盖着浓密的黑毛,像海豹皮一样富有光泽,腿很短,脚上有蹼,粗粗的尾巴又像鱼又像海狸,前肢强壮,爪子和手指间也有蹼,肚子中间有个复杂的玩意儿,兰塞姆认为是他的生殖器。他有点像企鹅,有点像海獭,又有点像海豹。身体那么修长、那么灵活,又使人想到一只巨大的白鼬。硕大的脑袋圆溜溜的,长着浓密的胡须,怪不得刚才兰塞姆联想到了海豹。但是他的额头比海豹高,嘴巴比海豹小。
这个时候,所有惊慌和谨慎的行动都只是出于习惯,而不再涉及逃亡者内心的恐惧和希望。兰塞姆静静地躺在那里,尽量把身体埋进杂草丛里,指望不被对方发现,侥幸过关,其实这种想法只在理论上行得通。他情绪相当稳定。他以客观的、无关痛痒的方式认为,这恐怕就是他的最后结局——不是被一个索恩抓住,就是成为水里出来的这个大黑家伙的俘虏。诚然,他隐隐约约想到,这家伙的嘴和下巴不像是食肉动物。但他知道自己对动物学一无所知,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那家伙身上仍然冒着热气,在岸边抖抖身子,他显然并没有看见他,开始兀自发出声音。这件事本身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兰塞姆一辈子致力于语言学研究,几乎立刻听出这些声音吐字清晰。这家伙是在说话。他有语言。如果你本人不是语言学家,那你恐怕必须不假思索地相信兰塞姆发现这点之后的巨大情绪波动。他已经看到一个新的星球——但一种新的、非地球、非人类的语言则是另一码事。不知怎的,他并没有把这点跟那些索恩联系起来。现在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对知识的热爱也是一种疯狂。在兰塞姆猜想那家伙在说什么的短短一秒钟内,虽然他仍然知道自己有可能死到临头,但他的想象却超越了他眼下处境带来的所有恐惧和希望,而去设想一项研究马拉坎德拉语法的辉煌计划了。《马拉坎德拉语言介绍》——《月球上的动词》——《简明火星语英语词典》……这些书名依次掠过他的脑海。他可以从一种非人类的语言中发现多少东西啊!语言本身的形式,所有语言背后可能存在的规律,他都可以手到擒来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望着那个黑色的家伙。那家伙沉默下来。那颗子弹般的硕大脑袋转过来,两只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盯住了他。湖面上和丛林里都没有风。良久良久,两个遥遥相隔的物种的代表,默默地凝望着对方的脸。
兰塞姆跪了起来。那家伙往后一跳,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他,双方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然后,他往前跨了一步,兰塞姆纵身一跃,后退几步,但退得不远,好奇心牵制着他。他鼓起全部的勇气,伸出一只手往前走。那家伙误解了这个姿势,一下子退到了浅水中,兰塞姆看见他光滑毛皮下面的肌肉全都绷紧了,随时准备突然行动。但是他停住了,同样也被好奇心抓住。谁都不敢让对方靠近,同时又都一次次地忍不住想靠近对方。这感觉既愚蠢又吓人,既令人欣喜又令人难以忍受。不仅仅是好奇心。更像是一种求爱——就像世界上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的相遇,甚至比这还要微妙。这是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拥有理性的物种之间的第一次令人激动的交流。与此相比,异性之间的接触多么自然,彼此的陌生感多么有限,不言之意多么浅薄,需要克服的矛盾多么温和啊。
那家伙突然转身,开始走远。失望如同绝望,朝兰塞姆心头袭来。
“回来。”他用英语喊道。那家伙回转身,展开双臂,又开始用他那种听不明白的语言说话。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二十米,兰塞姆看见他弯下腰,捡起了什么东西。他回来了。手里(兰塞姆已经把他那带蹼的前爪看成是手)拿着一个像是贝壳的东西——某种牡蛎类动物的壳,但是更圆,底部更深。他把贝壳浸在水里,舀满了水端起来。然后他把贝壳举到他自己身体中间,好像是往水里倒什么东西。兰塞姆厌恶地以为他是在往贝壳里撒尿。接着他才发现,那家伙肚子上突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并不是生殖器,也不是其他器官,而是系着一个褡裢似的东西,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小袋袋。那家伙把一个小袋袋里的液体往贝壳里的水中倒了几滴。然后,他把贝壳举到黑色的唇边,开始喝——他不像人喝水那样扬起脑袋,而是像马一样埋头吮吸。喝完后,他把贝壳又盛满水,又从腰处的小袋袋里——似乎是某种皮瓶子——加了几滴什么进去。他用两只手托着贝壳,举到兰塞姆跟前。他的意图非常明确。兰塞姆迟疑地,几乎是害羞地走上前,接过贝壳。他的指尖碰到了那家伙爪子上的蹼膜,顿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和厌恶混杂的感觉掠过全身。然后他喝了。那家伙往水里添加的东西显然含有酒精。他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谢谢你,”他用英语说,“非常感谢你。”
那家伙敲敲自己的胸口,发出一种声音。兰塞姆一开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看出对方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或许是他们那个物种的名字。
“贺洛斯,”他说,“贺洛斯。”一边拍打着自己。
“贺洛斯,”兰塞姆重复着,用手指着他,然后敲敲自己的胸口,“人。”
“贺马——纳。”贺洛斯模仿着。湖岸的杂草和水之间似乎有一些土,他捧起一把。
“汉德拉(Handra)。”他说。兰塞姆重复着这个词。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马拉坎德拉(Malacandra)?”他用询问的声音说。贺洛斯翻翻眼珠,挥动着胳膊,显然是想示意整个这片地貌。兰塞姆进展顺利。汉德拉是指土这种元素,而马拉坎德拉则是整个这座星球。很快他就能弄清“马拉克(Malac)”是什么意思了。与此同时,他还发现“c后面不出现h”[1],这是他在马拉坎德拉的语音体系里迈出的第一步。现在,贺洛斯试图告诉他“汉德拉米”的意思。兰塞姆又认出了“汉德拉(Handra)”这个词根(注意到“他们不仅有前缀,还有后缀”),但是这次他怎么也弄不懂贺洛斯的那些手势,对“汉德拉米”究竟为何物还是一无所知。他主动张开嘴,用手指了指,不出声地做出吃东西的样子。从对方的回答看,马拉坎德拉表示“食物”和“吃饭”的词汇里含有人类嘴巴根本发不出来的一些辅音,兰塞姆继续自己的哑剧表演,试图解释他对这个词的兴趣既是学问上的,也是实实在在的需要。贺洛斯明白了,但是兰塞姆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他的手势是邀请自己跟他走。最后,兰塞姆照办了。
他领着兰塞姆只走到刚才捡贝壳的地方,兰塞姆发现那里竟然停着一条船,他没来由地觉得非常吃惊。他看到这件人工制品,更加确信贺洛斯是有理性的。他对这种生物的评价更高了,因为,考虑到马拉坎德拉生物特有的高度和柔弱,这条船真的很像地球上的船。直到后来他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除此之外,船还会是什么样子呢?”贺洛斯拿出一个椭圆形的盘子,使用某种粗糙然而有点弹性的物质做成的,他往里面盛了几条海绵状的、橙黄色的东西递给兰塞姆。兰塞姆用刀子割下一条,吃了起来,起初疑虑未消,接着便狼吞虎咽。这东西味道像豆子,但比豆子甜。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已经够好吃的了。饥饿得到缓解之后,他对自己处境的焦虑再次袭上心头。那个坐在他身边的海豹般的庞然大物,似乎凶险得令人无法忍受。他看上去很友好,可是他长得这么大、这么黑,而且自己对他完全一无所知。他跟那些索恩是什么关系?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样富有理性吗?
好多天之后,兰塞姆才发现怎样对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灰心绝望。每当贺洛斯的理性使兰塞姆忍不住把他当成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然后他就显得令人厌恶了——一个七英尺高的人,长着蛇一般的身体,脸和全身都覆盖着厚厚的黑乎乎的动物皮毛,还像猫一样留着胡须。而如果从另一头开始想,你就会看到一个完全符合动物标准的动物——光亮的皮毛,水汪汪的眼睛,牙齿雪白,口气清新——更完美的是,他还拥有语言和推理的魅力,就好像天堂从未失去,最原始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看法。一种印象使人厌憎到极点,而另一种则令人愉快到极点。
【注释】
[1] Malakandra是Malac和Handra组合而成,兰塞姆由此发现了c后面的h不出现的规律。——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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