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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狩猎女巫

公寓里某处响起老式电铃的声音。这个地区不是城里最高级的地段,但也不是最差的,大部分是工人的房舍,其中有一些分成数层公寓,就像两人面前这栋。电铃下写着“二楼麦克亨利——按两次铃”。罗杰小心地再按一次电铃,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的手心都是汗水,他为此非常烦躁。
门口摆了一盆黄色丁香水仙,因缺水而十分干枯,细长的叶片尖端焦黄蜷缩,带褶边的黄色头状花序也在他脚边垂头丧气。
克莱尔也看见了,她停下脚步摸摸盆里的干土:“可能没人在家,这些花超过一星期没浇水了。”
罗杰听了如释重负,不管他相不相信吉莉丝就是吉莉安,都不想面对她。他才刚转身要走,后方的门突然打开,卡住的木头门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找谁?”开门的男人眼睛斜睨,双眼浮肿,表情阴沉,满脸通红,脸上都是胡楂。
罗杰的胃一阵空虚,但还是极力镇静地问道:“呃……抱歉打扰了,先生,我们找吉莉安·埃德加斯小姐,请问她住在这里吗?”
男人举起粗短又生满黑色汗毛的手挠挠头,抓得头发像铁钉般竖了起来。“小子,你应该叫她埃德加斯太太,你找我太太做什么?”男人满身酒气,逼得罗杰很想后退。
罗杰尽量安抚道:“我们只是想找她谈谈。不好意思,请问她在家吗?”
“不好意思,请问她在家吗?”这人一定就是埃德加斯先生,他耷拉着嘴角,用高亢的音调粗鲁地模仿罗杰的牛津口音。“她不在,滚。”说完男人甩上门,门上的蕾丝窗帘跟着摇晃。
“看得出她为什么不在家。如果回到家,等着你的是这种人,谁都想离家。”克莱尔说,同时踮起脚尖偷窥窗户里面。
“说得好。”罗杰赞同道,“看起来就像你说的那样,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到那个女人?”
克莱尔放开抓着窗台的手。
“他坐在电视前面。走吧!至少等到酒吧开门再说。我们可以先到这家研究院看看,菲奥娜说吉莉安在那儿上课。”
那是高地民俗古文物研究院,坐落在一栋小房子的顶楼,就在市中心附近。接待员是个矮胖的女人,穿着棕色开襟衫和印花洋装,看到两人好像很高兴。罗杰想,平常这里一定没什么访客。
这位安德鲁斯太太一听到两人的来意就立刻说:“埃德加斯太太呀!”罗杰觉得她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怀疑,但听起来还是很活泼开朗。“没错,她常来这里,学费都缴清了。这个埃德加斯太太常待在这里。”从声音听起来,她似乎不喜欢常看到埃德加斯太太。
克莱尔问道:“她现在会不会刚好在这里?”
安德鲁斯太太摇摇头,头上夹杂着灰发的几十缕鬈发跟着一起晃动。“她不在,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这里只有我和麦克尤恩博士,麦克尤恩博士是院长。”她责怪地看着罗杰,一副他早就该知道的模样。不过,她显然相信两人是正派人士,决定发发好心说明清楚。
“如果你想打听埃德加斯太太,可以找院长,我这就去告诉他。”
正当安德鲁斯太太慢慢走出办公桌后面之际,克莱尔拦住她劈头问道:“请问您有埃德加斯夫人的照片吗?”安德鲁斯太太有点错愕。克莱尔露出迷人的笑容,解释道:“我们不想找错人,浪费院长的时间。”
安德鲁斯太太疑惑地眨眨眼,但不久就点点头,拉开抽屉翻找,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放在这儿,昨天还看见了,不可能跑多远……在这儿!”她突然抽出一个资料夹,快速翻找里面那叠八乘十的黑白照片。
“找到了,这就是她,和一群挖掘队在城外附近。不过这张照片看不到她的脸,对吧?我来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照片……”
安德鲁斯太太继续挑照片,一边喃喃自语,罗杰从克莱尔后方兴致勃勃地觑着安德鲁斯太太放在桌上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小群人站在吉普车旁,一旁地上放了几个粗麻布袋和小型工具。照片是一时兴起拍的,好几个人的脸都没有看着镜头。克莱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了指一个高个子女孩,一头金黄色的长直发垂到背上。克莱尔拍拍照片,默默对罗杰点点头。
“你确定是她?”罗杰低声对她嘀咕。
安德鲁斯太太心不在焉地抬眼望了望:“你说什么?喔,你不是跟我说话。没关系,我找到一张比较清楚的。还是没有照到她整张脸,她头有点偏,不过还是比前一张好一点。”说完,她得意地把一张照片啪地放在一叠照片上。
照片里有一位戴着半框眼镜的老先生,还有一位金发女孩,两人身体倾向桌子拿着东西,想必是宝贵文物,但在罗杰看来就是一堆生锈的引擎零件。女孩面朝老先生,头发垂在脸颊边,但小巧挺直的鼻子、甜美圆润的下巴、优美的嘴角弧线还是清楚地展现了出来。她目光低垂,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双眼。罗杰有股冲动想吹口哨赞赏,但勉强压抑下来,心中不敬地想,不管她是不是他的祖先,都是极为漂亮的洋娃娃。
他看了克莱尔一眼。她点点头,没有说话,脸色比平常苍白,脉搏在颈部迅速跳动,不过她向安德鲁斯太太致谢时,态度仍是一贯的沉着自若。
“对,就是她。如果院长有空,我们希望可以和他谈谈。”
安德鲁斯太太很快瞥了一眼桌子后的白色镶板门。“好吧,我去问问看。请问怎么称呼?”罗杰刚要开口,克莱尔就很自然地代罗杰回答了。
她说:“其实我们是从牛津来的,埃德加斯太太向文物研究局申请了研究补助,并提报贵学院作为她其余资格的查证单位,所以,就麻烦你了。”
安德鲁斯太太一脸佩服的神色:“我明白了,牛津,真了不起!我问问院长能不能现在就见两位。”
安德鲁斯太太在门上敲了一下,就走了进去。罗杰俯身在克莱尔耳边轻声说:“牛津没有所谓的文物研究局,你知道吧!”
克莱尔一本正经答道:“没错,你知道这件事,而且就像你说的,我也知道,但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刚好就碰上一个不知道的。”
白色镶板门开了一条缝。
罗杰抹了一把额头:“希望这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不然你的反应最好够快。”
安德鲁斯太太向他们招手,克莱尔一边起身朝安德鲁斯太太微笑,一边理了理裙子,用嘴角说道:“我,法国皇帝的心灵裁判?小事一桩。”
罗杰戏谑地一鞠躬,朝门口比个手势:“Aprés vous(您先请),夫人。”
克莱尔越过罗杰前面,罗杰补充道:“Aprés vous, le déluge.17(您走之后,洪水就来了)”克莱尔肩膀一僵,但没有转身。
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很简单。不知是克莱尔的手腕太高明,还是院长已经对两人深信不疑。他似乎没想到,牛津的探查员怎么可能只为了调查一个研究生的背景,就深入因弗内斯这个荒僻小镇。不过,罗杰又想,院长似乎有什么心事,也许思路不像平常那样清晰。
“呃,埃德加斯太太确实很聪明,非常聪明。”院长仿佛也想说服自己。他身材瘦高,长长的人中就像骆驼的,在他犹豫不决地思考接下来该用哪个字时,嘴唇也抖了起来。“你……她……这个……”他拖长的声音越来越轻,嘴唇还在打颤,最后终于脱口而出,“你和埃德加斯太太实际碰过面没有?”
罗杰看着院长,目光有点严峻,说道:“没有,所以我们才想打听她的事。”
“院长,是不是有什么事……”克莱尔谨慎地停顿,接着问道,“您觉得该让委员会知道?”她俯身向前,睁大眼睛,“这些回答完全保密,不过我们必须知道最详细的情况,这和一位身居要职的人有关。”她刻意放低音量说,“您知道,对方是政府首长。”
罗杰听了真想掐住她,可是院长却一本正经地点头,嘴唇剧烈颤抖。
“对,是的,当然。政府官员,我完全了解。是,是的,呃,我……也许我不应该在任何方面误导您,您知道。当然,这是个好机会……”
这下罗杰想把这两人一起掐死了。克莱尔肯定注意到罗杰膝上的两只手绞扭着,于是不再让院长没完没了嘟囔下去。
“基本上,我们想知道两件事。”克莱尔轻快地说着,一边打开笔记本,佯装参考里面的记录。罗杰眼角瞄到笔记本的内容:帮泰勒太太买瓶雪利酒、野餐的火腿片……
“首先,我们想知道您对埃德加斯太太学术表现的看法。再来,我们想知道您对她的整体个性有什么见解。当然第一项我们已经自行评估过了……”克莱尔在笔记本上打个钩,那一项写的是兑换旅行支票。“但您的了解肯定更明确、详细。”院长不住点头,一脸痴愣愣的。
“呃,没错……”院长轻呼一口气,朝门口瞄了一眼,确定门已关上之后,一脸神秘地靠过来,“关于她的工作表现,这点我可以保证,我等一下给你们看看她的工作成果。至于另一件事……”罗杰觉得院长的嘴唇又要抽搐了,于是气势汹汹地往前靠过去。
院长突然往后一靠,看起来吓了一跳,开口道:“没什么特别的,真的,只是……这位小姐真的非常认真,兴趣相当强烈,有时候简直像是……着了魔?”他声调上扬,语气带着疑问,目光飞快扫过罗杰与克莱尔,像被陷阱捕住的老鼠。
“她这种浓厚的兴趣是不是针对那些巨石,也就是巨石阵?”克莱尔轻轻问道。
“所以她的申请书提到这点了?”院长从口袋抽出肮脏的大手帕,抹抹脸,“没错,的确是这样。当然,很多人都对巨石阵非常着迷,石阵有许多浪漫传说,还有神秘故事。有些傻瓜会穿着长袍、戴着兜帽,仲夏的时候跑到巨石阵那里,嘴里念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是说埃德加斯太太跟他们一样……”
罗杰已经听不下去了,这个小办公室空气沉闷,他的衣领又太紧。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一下下非常沉缓,这让他极为心烦。
他心想,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没错,克莱尔的故事很有说服力,连他也深信不疑。但是,看看她怎么糊弄这个可怜的老头,说什么学术讨论……现在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做。当然,罗杰认为自己才不像院长那么容易受蛊惑,不过……
他满腹疑惑,汗流浃背,便不太注意院长的举动。院长从抽屉拿了一串钥匙,起身带着两人穿过第二扇门,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一扇扇的门。
院长解释:“这些是研究室。”他打开一扇门,房间约四英尺见方,刚好容下一张狭窄的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座小书架。桌上整齐叠着几个不同颜色的文件夹,罗杰看到文件夹旁有一本灰色封面的大笔记本,封面上整齐地手写着“其他”。看到笔迹,罗杰莫名打了一个哆嗦。
现在两人要探查更深的隐私了,先是照片,现在又是笔迹。罗杰想到可能真的要和这位吉莉丝见面了,突然一阵恐慌。呃,应该是吉莉安,谁管她叫什么名字!
院长打开几个文件夹,东指西点地向克莱尔说明。克莱尔装出认真的样子,好像真的知道院长在说什么。罗杰从她的背后探头看,不时点头说些“嗯,有意思”之类的,但其实他只看到一堆斜线和圈圈,根本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罗杰不禁想:她写了这些字,她是真的。有血肉、嘴唇、长长的睫毛。如果她透过巨石阵回到过去,就会被烧死,然后碎裂、焦黑。而如果她没被烧死,那么……我就不会存在。
罗杰猛烈摇头。
院长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你不同意吗,韦克菲尔德先生?”
罗杰又摇头,这次是因为尴尬。“不,我的意思是……就是……请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当然,当然!跟我来,角落那儿就有一台饮水机,我指给你看。”院长匆匆领他出了研究室,走过走廊,一路上还喋喋不休地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走出那逼人患上幽闭恐惧症的狭窄研究室,远离吉莉安的书和文件夹后,罗杰才觉得好多了。尽管如此,一想到还要回小房间,他耳边仿佛又听到克莱尔说着她的故事……不,他不回去,罗杰打定主意,让克莱尔自行完成这件事。他快步走出研究室。
安德鲁斯太太盯着罗杰走来,闪闪发光的眼镜反射出关切和好奇。“天啊,韦克菲尔德先生,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啊?”
罗杰伸手抹抹脸,他的气色一定很不好,只能对胖嘟嘟的安德鲁斯太太挤出勉强的笑容。
安德鲁斯太太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一定是暖系机的关系,暖系机开关坏了,一直关不掉。我该去检查看看。”她一直把暖气机念成“暖系机”。接着她从桌后起身,桌上依然摆着吉莉安的照片。她低头看看照片,然后抬头看着罗杰。
安德鲁斯太太随口说道:“奇怪,我刚刚正在看照片,想着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埃德加斯太太的脸特别眼熟,但想不出原因。不过,我发现她长得很像你,韦克菲尔德先生,尤其是眼睛。很巧吧,韦克菲尔德先生?”安德鲁斯太太朝楼梯一看,只听到罗杰下楼的脚步声。
安德鲁斯太太好心地说着:“一定是尿急吧,可怜的小伙子。”
太阳西沉前,克莱尔已经回街上找到罗杰。时间晚了,大家正准备回家吃晚餐,空气中弥漫着悠闲的气氛,每个人忙完一整天的工作,都希望能好好放松一下。
罗杰却没有这种兴致。他走过去帮克莱尔开车门,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克莱尔上了车,同情地望着罗杰。
她只说了句:“很震惊,是吧?”
新的单行道设计让交通大打结,罗杰必须专心开车穿过市镇中心,等路况顺畅了,才有余裕将目光从路面移开,问克莱尔:“接下来呢?”
克莱尔背靠着座椅,闭着眼睛,鬈发从发卡中松开来。听到罗杰的问题,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微动一动,在椅子上伸展一下身体。“不如你找布丽安娜一起吃晚餐吧?”吃晚餐?这场攸关人命的侦探活动才进行到一半,就这么停下来吃晚餐似乎不太对劲,但话说回来,罗杰也突然明白他胃部那种空虚感可不完全是因为一小时前两人发现的事。
他慢慢说道:“好啊,不过明天……”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克莱尔打断他,坐起身梳开头发。她的头发浓密蓬乱,松松地垂落在肩头,罗杰觉得这让她看起来格外年轻。“你吃完晚餐,可以再去跟格雷格·埃德加斯谈谈吗?”
罗杰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叫格雷格?再者,今天下午他都不想和我说话了,为什么晚上就愿意?”
克莱尔看着罗杰,一副开始怀疑他智商的模样。“我在他的邮筒里看到信,所以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今天晚上他为什么会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这次去的时候,会带一瓶威士忌。”
“你觉得这样他就会邀我进门?”
克莱尔扬起一边眉毛:“你看到门外垃圾桶里那一堆空瓶了吧?他当然会请你进去,甚至迫不及待。”她又往后靠,双手握拳放在外套口袋里,往外看着经过的街道。
克莱尔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问布丽安娜要不要一起去。”
罗杰不同意地说:“她说不要把她扯进去。”
克莱尔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太阳在她背后落下,映得她双眼如发光的琥珀,像狼的眼睛。
“这一次,我建议你不要告诉她你打算做什么。”她的口气提醒罗杰她是一家权威医院的医务长。
他羞红了耳,还是固执地说:“瞒不了的,如果我们要……”
克莱尔打断他:“不是我们,只有你。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罗杰想,太过分了。他没打灯,踩了刹车就把车往路边一停,怒视着克莱尔。
“你还有其他事?了不起!所以你派我去跟酒鬼套话,他说不定一看到我就挥拳。而且,你还要我骗你女儿一起去!怎么,埃德加斯拿瓶子砸了我的头以后,她可以开车送我去医院?”
克莱尔无视罗杰的语气,说道:“不是。我觉得你和格雷格在一起,可以说服布丽安娜,让她相信吉莉安就是我认识的那位吉莉丝。她不会听我的。如果你告诉她今天在研究院我们发现了什么,她可能也不会听你的。不过,格雷格的话她会听进去。”她的语气平淡冷峻,罗杰觉得自己的怒气稍微退了一点,再次发动车子,开回车阵。
“好吧,我会尽力。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你要去哪里?”他说得不太情愿,也不肯看她。
克莱尔摸索口袋,口袋里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她伸出手,摊开手掌。罗杰瞄到她手掌中有一个小东西,在黑暗中闪着银光。那是一把钥匙。
她平静地说:“我要去研究室偷东西,我想要那本笔记。”
等克莱尔说要去“办点事”而离开后,罗杰和布丽安娜就开车到酒吧,但后来看到傍晚天气这么好,就决定在晚餐前走一走。他们沿着尼斯河边的小径漫步,有布丽安娜做伴,罗杰心情很好,全然忘了那晚的忧心疑虑。
刚开始两人小心翼翼地交谈,避开有争议的话题,后来话题转向罗杰的工作,两人逐渐聊开。
谈到一半,罗杰插了一句:“这件事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父亲教的。”布丽安娜答道。说到“父亲”这个字,她语气有点强硬,然后打住,似乎期待罗杰说些什么,之后又尖锐地加了一句:“我真正的父亲。”
“他当然知道。”罗杰婉转答道,坚决闪避这个问题。他愤愤想着,姑娘,这件事还没结束!但我不打算自投罗网。
罗杰朝街道前方望去,看到埃德加斯家里窗户发亮。看来猎物回巢了。想到等一下要和对方面对面,他突然觉得肾上腺素激增。
不过,等他闻到牧羊人派18香喷喷的味道从酒吧飘出来,肾上腺素便输给了消化胃液。两人友好地闲聊,但也心照不宣地避开前一天牧师宅邸里的事。前去酒吧的路上,罗杰先载克莱尔到出租车站前,当时他已经注意到这对母女的冷战气氛。她们肩并肩坐在后座,却让他联想到两只狭路相逢的猫,耳朵伏低、尾巴甩动,避免对上彼此的视线,免得伸出利爪抓得猫毛纷飞。
吃完晚餐后,布丽安娜去取两人的外套,罗杰买单。
“怎么有酒?等一下要去狂欢19吗?”布丽安娜注意到罗杰手上有瓶威士忌,于是问道。
罗杰笑嘻嘻地看着她:“狂欢?你学得真快!英式英语你还学到了什么?”
她刻意低垂目光,非常正经端庄地回答:“这个嘛,美国有一种舞蹈叫作Shag 20,不过我想,在英国我就不能邀你一起跳了。”
“如果你真想,有何不可?”罗杰笑道。两人相视而笑,罗杰发现布丽安娜脸上的红晕加深,才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有多挑逗,一时心慌意乱,忘了把拿在手上的外套穿上。
“只要那东西喝得够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她指着罗杰手中的威士忌,不怀好意地笑着,“不过威士忌真的很难喝。”
罗杰故意加深自己的苏格兰口音:“姑娘,口味是后天学来的,只有苏格兰人才天生爱喝威士忌。我等等准备一瓶让你练习,这瓶是给别人的礼物。要和我一起去吗?还是我自己晚一点再去?”罗杰不确定自己希不希望她跟来,但看到她点头,穿上外套,又觉得一股幸福涌上心头。
“好啊,走吧!”
罗杰伸手帮布丽安娜拉好衣领,接着说道:“好。就在前面街上,我们走过去吧!”
这一带入夜后看起来好一点,夜色掩没了破败,灯光从窗户射出,点亮门口的小花园,有股白天感受不到的舒适气氛。
“很快就好了。”罗杰按下电铃,一边告诉布丽安娜。他不确定事情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很快结束。门开了,罗杰第一次感受到恐惧传遍身体。有人在家,而且还很清醒。
埃德加斯后方的碗橱边缘有一列酒瓶,显然他一下午都在和其中一瓶为伍。还好,他似乎没有把罗杰和下午的不速之客联想在一起。罗杰刚刚在路上想好了说辞,埃德加斯听了他的一番自我介绍后眯起眼睛。
“小吉的表弟?我不知道她有表弟。”
罗杰一听他说不知道,便把握机会接了下去:“她有表弟,就是我。”等他见到吉莉安再来想个说辞,如果真能见到她的话。
埃德加斯眨眨眼,攥起拳头揉揉发炎的眼睛,似乎想把两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他努力把目光聚焦在罗杰的背后,布丽安娜怯怯地站在那儿。
“她是谁?”
“呃……我女朋友。”罗杰灵机一动。布丽安娜眯起眼睛看着他,不发一语。她显然察觉事有蹊跷,但格雷格把门打开一点,让两人进来,她也没有多说,径自走在罗杰前面进了门。
屋里又小又闷,塞满许多二手家具,空气中充满烟蒂的臭味、囤积太久的垃圾味,还有外卖食物的酸臭味,每个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着食物空盒。布丽安娜斜瞟罗杰一眼,好像在说:你的好亲戚。罗杰轻轻耸肩:这不能怪我。房子的女主人显然不在家,而且是好一段时间了。
或者,至少她的“心”早就不在了。罗杰转身去拿埃德加斯递上的椅子,一张大幅艺术照迎面而来,装在铜制相框里,摆在小壁炉架正中间。罗杰吓得差点大叫,赶紧咬住舌头。
照片上的女人像是从照片中直勾勾地望着他,唇角微带笑意,浅金色的头发浓密又光滑,从脸旁两侧倾泻而下,越过肩膀,衬托出完美的心形脸蛋。瞳孔深绿如冬天的青苔,在深色的浓密睫毛下闪闪发光。
“这照片很像她吧?”埃德加斯看着照片,表情既愤恨又思念。
“对,很像她。”罗杰觉得有点紧张,转身从椅子上抽出皱巴巴的炸鱼薯条纸袋。布丽安娜一脸玩味地看着眼前的相片,目光从相片移到罗杰身上,再移回来,显然在比对两人的长相。表姐弟,是吗?
“吉莉安不在家?”埃德加斯朝罗杰的方向扬起酒瓶,罗杰起先挥手表示不要,后来又改变主意点点头。也许一起喝一杯可以让埃德加斯更相信他。如果吉莉安不在这儿,他得想办法打探到她的下落。
埃德加斯正忙着用牙齿撕开封住酒瓶的包装,然后轻巧地从下唇拿掉封蜡和纸张。
“她几乎不在,老兄。她在的时候,这里还不会这么像垃圾堆。”埃德加斯朝满出来的烟灰缸和随处乱扔的纸杯一扬手,“也许还是有点乱,但不像现在这么乱。”他从瓷器柜拿出三个酒杯,犹豫地往每个酒杯里看了看,像在检查有没有灰尘。
他像个醉醺醺的酒鬼,小心翼翼地倒了威士忌,一次一杯端给两人。布丽安娜接过她那杯,动作和他一样小心翼翼,不过婉拒了椅子,优雅地靠在瓷器柜的边角。
埃德加斯则是扑通一声,不管身旁的垃圾便往坐垫凹一块的沙发坐下,举起杯子。
“干杯,老兄。”他一说完就咕噜咕噜喝尽,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回神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哦,对了,你叫罗杰。小吉从来没提过你……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会提。”他悻悻地补上一句,“我从来不认识她的家人,也没听她提过。她好像觉得家人让她很丢脸……不过你看起来倒不像蠢货,起码你女朋友挺养眼!哎,这句话听来不赖吧!‘起码你女朋友挺养眼’怎么样,没错吧?”埃德加斯放声大笑,嘴里的威士忌都喷了出来。
“是啊,谢啦!”罗杰说,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布丽安娜觉得被冒犯,转过身背对埃德加斯,假装在看瓷器柜里的东西。
罗杰明白,拐弯抹角大概没意义了,再怎么明显的客气话他都听不懂,而且照他这种喝法,很可能不久就会醉倒。
罗杰直截了当问道:“你知道吉莉安在哪里吗?”罗杰每次念出她的名字都有股怪异感,这一次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壁炉,照片安详地微笑,底下却坐着一个酒鬼。
埃德加斯摇摇头,他的头缓缓在酒杯上方摆动,像一头牛在玉米谷仓旁徘徊。埃德加斯身材不高,体格魁梧,年纪大概和罗杰差不多,但茂密的胡须没刮,又留着一头蓬乱黑发,看起来年纪更大。
“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晓得呢!可能在纳兹或蔷薇党那里,但我好久没去探听了,不晓得她究竟在哪里。”他说道。
罗杰心跳加速。“纳兹?你是说苏格兰民族党(Nats, Scottish Nationalists)?”
埃德加斯眼皮逐渐下垂,但眨了一下又张开。“对,该死的苏格兰民族党。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小吉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埃德加斯先生?”
罗杰听到上方传来轻柔的声音,惊讶地抬起头。不过说话的不是照片,而是布丽安娜,她定睛望着埃德加斯。罗杰看不出她只是随便聊聊,还是起了疑心,但她看起来只是出于礼貌问问。
“我忘了……两三年前吧!刚开始还很好玩,赶走可恶的英格兰人,自己加入欧洲共同市场……那时我们在酒吧喝啤酒,从同党友人那里回家时,在厢型货车后面搂搂抱抱,真怀念啊!”埃德加斯又摇了摇头,恍惚出神。接着,笑容从他脸上退去,他对着手上的威士忌皱眉。“后来她就疯了。”
“疯了?”罗杰又瞥一眼照片。她是热衷,但应该还不至于疯了。还是说,从照片上看不出来?
“对。说什么白蔷薇协会啦、我心爱的查理王子会不会回来啦那些屁话。一堆臭小子穿着全套苏格兰裙,连佩剑什么的都有。”他装出一副很客观的样子,“喜欢是无所谓啦,但小吉每次都搞过头了,一直说什么美王子查理,说他一七四五年要是打赢就好了。几个家伙一天到晚在我们家厨房喝啤酒争论他为什么会输,而且还是说盖尔语,都是些废话。”他翻个白眼,干了杯里的酒来强调他的看法。
罗杰觉得布丽安娜的视线就像扁钻一样钻着他的颈子,让他想拉松衣领,却发现自己没有打领带,衣领的纽扣也没扣。
“你太太是不是对巨石也有兴趣,埃德加斯先生?”布丽安娜根本懒得装出只是礼貌上问问的样子,声音尖锐到都可以切乳酪了。但听在埃德加斯耳里,效果却大打折扣。
“石什么?”他好像已经醉了,还把食指塞进耳洞使劲挖了挖,仿佛这样能听清楚点。
“史前巨石阵,像是克拉发石冢。”罗杰说了当地比较出名的一个地标。他想,一不做,二不休,同时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布丽安娜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那干脆尽量打听消息吧!
埃德加斯笑了一声:“那个啊!对呀,还有其他你想得到的古老废物,她都很着迷。这是最糟糕的事,她整天往那个研究院跑,把我的钱都浪费在那些课上……什么课!真是笑掉我的大牙,教的都是些神话故事!我跟她说,小妞,你在那里根本学不到有用的东西,有时间还不如去学打字,找个工作。我这样跟她说,后来她就跑了,两个星期没看到她了。”他闷闷不乐地盯着酒杯,好像很惊讶酒杯已经空了。
“再来一杯?”他伸手拿酒瓶,不过布丽安娜坚定地摇头:“不,谢了,我们该走了。对吧,罗杰?”
布丽安娜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罗杰觉得留下来和埃德加斯喝完剩下的酒或许比较安全……不过,如果布丽安娜把车开走了,他就得走上好长一段路回家,所以他只好站起身和埃德加斯握手道别。埃德加斯的手心温暖,有点湿润,但握手的力道出奇地坚定。
他一手抓着酒瓶颈,跟着两人到门口,看着两人走出矮墙,突然向走廊前方大叫:“如果你看到小吉,叫她回家好吗?”
罗杰转身,看到透着亮光的四方形门框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挥了挥手。
“我尽量!”他大叫,这句话哽在他喉咙里。
两人走到街上,往酒吧走去,半路上布丽安娜就抢先发难。
“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你说过你在高地没有亲戚,这个表姐又是怎么回事?照片里的女人是谁?”她说话时满面怒容,但很冷静。
罗杰环顾黑暗的街道,努力想好说辞,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臂。“她是吉莉丝·邓肯。”
她僵住,摆动身体甩脱罗杰的手,动作夸张地把手肘从罗杰手中挣脱开来。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的表象从中裂开。
她咬着牙嘶声说:“别、碰、我!这件事是不是我母亲的意思?”
罗杰原本决定要体谅布丽安娜的感受,但此刻也升起怒火。“听着,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只想到自己?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个打击——老天,怎么可能不是?但如果你不能静下心好好想想……呃,我不会逼你。但你也要考虑你母亲,考虑我。”
“你?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天色太黑,她的脸看不清楚,但她听起来显然是惊讶多于愤怒。
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布丽安娜这事和他的关系,以免事情更复杂,不过现在要保密显然太迟了。毫无疑问,克莱尔建议他今晚带布丽安娜出来时,就已预见事态会这样发展。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他终于了解克莱尔的打算。她的确有办法向布丽安娜证明一切,她还有吉莉安这张牌。吉莉安或许还没消失,还没面临她作为吉莉丝的宿命;在理士城堡的花楸树下,被绑在燃烧的火柱上。他想,再怎么顽固、愤世嫉俗的人,只要看到一个人在眼前消失,回到过去,也不得不信了。难怪克莱尔想找到吉莉安。
罗杰三言两语告诉布丽安娜他和吉莉安的关系,这位吉莉安后来会在克兰斯穆尔被判为女巫。
“所以这件事牵涉我和她的性命。”罗杰说完耸耸肩,感觉这句话听起来太耸人听闻,实在很可笑,让他浑身不对劲,“克莱尔,你母亲,她让我自己决定,而我最后决定要找到她。”
布丽安娜停下脚步听他说话。她盯着他,街头小店昏暗的灯光映出她眼中的光芒。
“那么,你相信我母亲说的话?”她没有一丝怀疑或嘲讽,认真问道。
他叹了口气,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她没有反抗,而是向他走近。
“没错,我不得不信。你母亲看到戒指内侧刻字的瞬间,那反应千真万确,连我都心酸了。”
布丽安娜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说道:“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等他说完这件事,两人也走到酒吧后面的停车场。
“如果……”布丽安娜有点迟疑,望着他的眼睛。她站得很近,透着她温热体温的胸脯贴近他的胸膛,但他动也不动。圣吉尔达的苏格兰教堂离这儿很远,两人都不愿回想起那儿的紫杉树,树下有座坟墓,上头刻着布丽安娜父母的名字。
“我不知道,罗杰。我就是没办法……我现在还没办法想这件事。不过……”布丽安娜摇摇头。酒吧后门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紫色的光芒映上她的发。她在沉默中举起一只手轻触罗杰的脸颊,轻柔一如晚风吹拂。她低声吐露:“我会考虑你。”
身上有钥匙要行窃终究不难。安德鲁斯太太或麦克尤恩院长不太可能回来当场逮到我。就算两人真的回来了,我只要说我来找丢失的小笔记本,发现门开着,就没事了。我很久没练习了,但某种程度上骗人可以说是我的第二天性。说谎就像骑脚踏车,学会了就不会忘。
所以我的心跳加速,耳中尽是自己的呼吸声,并非因为我要去拿吉莉安的笔记本,而是因为笔记本本身。
在巴黎时雷蒙师傅告诉过我,魔法的力量和危险源自相信魔法的人。我之前瞄了一下那笔记本的内容,里头汇集了各种消息、臆测与天马行空的幻想,这些东西只有写下来的人会当一回事。但摸到笔记本时,那股作恶的感觉千真万确。我知道是谁写下那些笔记,知道笔记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一本魔法书,记载了魔法师的秘密。
不过,如果想了解吉莉丝的下落与企图,线索一定就在这里面了。我摸到光滑的封面,一阵颤抖,好不容易克制下来,把笔记本塞到外套下,用手肘夹着,走下楼梯。
安全回到街上时,我还挟着笔记本,封面沾上我走路时流下的汗水,变得湿滑。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运送炸弹,必须特别谨慎,否则炸弹会爆炸。
我走了一段时间,终于来到一家设有临河露台的意大利小餐馆,走了进去。今晚有点凉,但露台有部小电暖炉供人取暖。我挑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杯意大利奇扬第红酒,边啜饮,边把笔记本放在面前的餐垫纸上。
现在是四月下旬,再过几天就是五朔节了。我当年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到过去的。要穿过这可怕的时间通道,可能必须在特定日期,但也许一般时刻也可以,我回来的时候就是四月中旬。我又点了一杯酒。
也许这道屏障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很坚固,只有某些人能够穿越,回到过去。这和遗传有关吗?又有谁知道?詹米没办法进去,但我可以,吉莉丝显然也可以。但她或许最后不会回去,要看情况。我想到年轻的罗杰,觉得胃有点不舒服,也许我该吃点东西再喝酒。
去了研究所后,我相信不管吉莉安还是吉莉丝在哪儿,她都还没穿越宿命的通道。只要研究过高地传说的人都知道,五朔节快要到了,要是有人计划做这种穿越时光的冒险,想必会选在五朔节吧?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如果她不在家,会去哪里?躲起来吗?还是从菲奥娜的现代德鲁伊教派那儿学到一些特殊的准备仪式,现在正在进行?笔记本里可能有线索,但实际情况只有老天知道。
也只有老天知道我做这件事的动机。我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已经无法断定。我把罗杰扯进来,一起去找吉莉丝,是不是因为这似乎是说服布丽安娜的唯一方法?然而,即使我们及时找到了吉莉丝,要让布丽安娜相信这一切,也得吉莉丝顺利回到过去才行。如此一来,吉莉丝就会被火烧死。
吉莉丝被定罪为女巫的时候,詹米对我说:“不必为她难过,外乡人,她是邪恶的女人。”不管她是邪恶还是发狂,那时都已经不重要。我是不是该袖手旁观,让她去发现自己的宿命?不过,她救过我的命。不管她是什么人,或以后会变成什么人,我是不是都亏欠她,应该救她一命?但这样又会害死罗杰。我有权利干涉吗?
“这无关对错,外乡人。”我仿佛听到詹米回应我,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这关乎责任,关乎荣誉。”
“荣誉吗?荣誉又是什么?”我大声反问。一名服务生端着我的波多菲诺意大利面饺走过来,听到我说话,看起来有点惊讶。
“什么?”他说。
“没事。”我太心烦意乱,不在意他怎么看我。
幽魂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就这样边想边吃完晚餐。最后,酒足饭饱,我把空盘推开,打开吉莉安的灰色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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