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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先知的诅咒

低地苏格兰人大多在两百年前改信了长老教会,有些高地氏族也跟随他们的脚步,但弗雷泽与麦肯锡等氏族则依然保有天主教信仰。弗雷泽家族和法国天主教渊源深厚,信仰尤其坚定。
博福特城堡有一座小礼拜堂,洛瓦特伯爵和家人在此祈祷礼拜,但这个家族的人依然葬在破旧的布尤利修道院,户外的圣坛石板地上平放着许多厚厚的墓碑,洛瓦特族人就长眠在墓碑下。
这里安详寂静,尽管天气寒冷,风势疾劲,我偶尔还是会来走走。我后来知道,阿丽斯特夫人是传说中的“白衣女子”、疗愈者,苏格兰版的白娘子。我不晓得老西蒙的威胁是不是认真的,或詹米把我比作阿丽斯特夫人是不是就能阻止恶人施暴,但我想在弗雷泽家族的墓园,应该没有人会来打扰我。
图书室那一幕过后几天,有个下午我走过修道院倾颓外墙的裂口,第一次发现这儿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之前我在洛瓦特图书室外看过的高个子女人也在这里,她靠着一座红色砂岩坟墓,双臂环抱身体取暖,修长的腿伸直如鹳鸟。
我作势要转身离开,但她一看到我,就示意我上前。
“您是图瓦拉赫堡夫人吧?”她有副轻柔的高地口音,虽是在发问,语气没有一丝不确定。
“我是。你是……玛斯丽?”
她微微一笑,显得容光焕发。她的五官很有魅力,有点不对称,就像莫迪利亚尼的画,长长的黑发松垂在肩上,年纪轻轻就已夹杂了几缕白丝。先知?看起来不太像。
她嘴角一弯,笑容更深:“是,我有灵视。”
我问:“你也会读心术,对吗?”
她笑了,声音消失在吹过断壁残垣的呼啸狂风中。
“不会,但我能从表情判断,而且……”
“而且我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我知道。”我叹了口气说。
我们并肩站了一会儿,看着夹雪的细雨扑在砂岩和墓园蔓生的焦褐色野草上。
玛斯丽突然说:“不过我听他们说,你是白衣女子。”我感觉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不像一般人听到我是白衣女子后那么紧张。
“他们确实这么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她穿着羊毛袜子与皮革凉鞋,双脚看来修长优雅。我的脚包得更严实,但脚趾已经越来越麻,她的脚趾一定冻僵了。
我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天气好的时候,这个修道院优美而宁静,但在寒冬冷风夹杂着雨雪时,就不是适合休憩的地方了。
“我来这里想事情。”她浅浅一笑,但显然心事重重。不管她在想什么,一定不是愉快的事。
我两手一推,身体往上撑,坐在她旁边的墓上,开口问她:“想什么事情?”墓盖上雕了一位骑士,胸口紧抱着一柄苏格兰大刀,剑柄和心脏交叉成十字形,整体已经严重磨损。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大喊,瘦削的脸上蓦然浮现怒意。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预见未来,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阻止不了?这种天赋有什么用?这根本不是天赋,是诅咒!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受到这种诅咒!”
她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墓盖上雕的托马斯·弗雷泽,他安详地穿着盔甲,交叉的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你这该死的老头!说不定这是你的诅咒,你和你的该死的家族!你想过吗?”她突然转身问我,眉毛高高挑起,愤怒的棕色眼睛里闪动着激烈的光芒。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宿命而成为这种人?也许根本不关你的事,是因为其他人的宿命,你才有灵视,还因此受尽折磨。你想过吗?”
我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不过经你一说,或许吧!你一定会不停想,为什么是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满意的答案。你觉得你有灵视,是对弗雷泽家的诅咒?让他们预知死期?这想法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她无奈地同意,靠在红色砂岩石棺上,望着雨雪飘过残壁的顶端。
她突然问:“你觉得呢?我该告诉他吗?”
我吓了一跳:“谁?洛瓦特勋爵吗?”
“是呀,告诉勋爵大人。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跟他说没有,他就打我。其实他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看到了,但我不肯说。不说出我看到的,是我仅有的权力。”她洁白纤长的手指从斗篷下露出来,焦躁地捻着潮湿的斗篷。
“总是有可能,对不对?我的预言有可能改变事情,以前就偶尔发生过。我告诉拉克兰·吉本斯,我看到他女婿全身包着海草,鳗鱼从他的上衣游过。拉克兰听进去了,他直接走出去,在他女婿船上打了个洞。”她想起往事,笑了起来,“老天,当时可起了好大一场骚动!不过隔一个礼拜,暴风雨来了,淹死三个人,拉克兰则好好在家中补船。我后来再看到他,他身上的衣服就是干的,缠住头发的海草也不见了。”
我轻声说:“所以有时候,确实可以改变。”
“有时候可以。”她点点头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她脚边长眠的是莎拉·弗雷泽夫人,墓碑顶有一颗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腿骨,碑上刻着拉丁铭文:Hodie mihi cras tibi, Sic transit gloria mundi(今天是我,明日换你。世间一切美好,都将归于尘土)。
“有时候不行。如果我看到一个人包着裹尸布,表示他就要生病了,但我也爱莫能助。”
“也许吧!”我看着自己摊放在身侧石头上的手。如果没有药物、没有仪器、没有医学知识,那么没错,得了病他就难逃一死。但如果附近有懂治疗的人,有治疗的草药器材……或许玛斯丽看到的疾病阴影,其实是实际的症状,像高烧或疹子,而这些症状平常看不到?然后只是因为缺乏医疗器材,所以看见症状就代表死亡?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转向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也说不准。我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但没办法解释原因或方法。但我们就是有这种能力——你说对了,这是种诅咒。但如果你事先知道,或许就可以阻止伤害……你觉得预知会伤害别人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会不会采取行动?还有,你只会采取善良的行动吗?还是你会孤注一掷,伤害你的敌人?如果你没有预知能力,这种伤害本来不会发生,对吧?”
“天晓得。”我们沉默不语,看着雨雪转为雪片,狂风卷起一阵雪花,吹过修道院毁坏的雕花窗格。
玛斯丽又忽然开口:“有时我能感觉到东西,不过我可以隔绝它,不去看它。那天洛瓦特勋爵的事就是这样,我知道有东西,但我努力不看。可是勋爵命令我看,还要我念占卜咒,让幻影更清晰。我照他说的做了。”她抬头望着耸立在前方的修道院石墙,墙壁夹杂着赭色、白色与红色,石砖间的泥浆已经破碎崩落。她的斗篷兜帽在她抬头时滑落,带有白丝的黑发从她背后倾泻而下,在风中飘荡。
“他站在炉火前,那是白天,看得很清楚。有个人站在他后面,像棵树一样动也不动,黑影罩着那人的脸。然后一把斧头的阴影落在勋爵的脸上。”
玛斯丽语调平静,但我的背脊依然窜起一股寒气。后来她叹口气,向我转过身。
“好吧,我会告诉勋爵,让他自己采取行动。这对他而言是好是坏,我也无法控制。勋爵必须自己选择——愿主耶稣保佑他。”
玛斯丽转身要走,我滑下墓石,踩在莎拉夫人的坟墓石板上。
“玛斯丽!”我喊她,她转过头来看我,双瞳幽黑一如遮蔽坟墓的阴影。
“嗯?”
“玛斯丽,你看我,能看到什么?”我两手垂放身侧,望着她,等她回答。
她注视着我,视线由上到下,从我身体后方游移到身旁两侧,最后淡淡一笑,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夫人。”她轻声说,转身走下树林间的小径,留我一个人在风雪中。
是好是坏,我控制不了。因为除了预知,我没有其他能力,既无法让人听从我的意志,也无法阻止别人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只有孤身一人。
我抖落斗篷上的积雪,转身跟着玛斯丽走下小径。我和她有同样苦涩的认知,知道我们都只有孤身一人。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
在接下来两三个礼拜,老西蒙的态度一如往昔,但我想玛斯丽已经告诉老西蒙她看到的幻象了。老西蒙之前正准备召集手下的次级地主与佃农,但突然打退堂鼓,说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急。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让小西蒙很不高兴,他正急着上战场取得辉煌功绩。
“这件事不急。”这句话老西蒙已经说了十几次。他拿起一块燕麦饼,闻一闻,又放下来。“毕竟还是等春天播完种比较好。”
“春天还没到,他们可能就打到伦敦了!如果你不去,就让我带人加入殿下!”小西蒙愤怒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父亲,伸手去拿奶油。
洛瓦特勋爵哼了一声,说:“你有魔鬼的急性,怎么就没有魔鬼的一半判断力?不能学着等等吗?”
小西蒙喊道:“我们已经等太久了!卡梅隆、麦克唐纳、麦吉利夫雷——他们第一时间就加入了!难道我们要到最后一刻才出兵,然后在克林兰诺和格兰格瑞面前屈居下风?到时想当公爵,门都没有了!”
洛瓦特的大嘴表情丰富,即使年纪大了,还保有一些幽默与性感的痕迹。不过现在他的嘴看起来既不幽默,也不性感,他只是紧紧抿着嘴,冷淡地打量他的儿子。
他开口:“仓促成婚,后悔终身。选错妻子还可以休了,选错领主就糟了。”
小西蒙哼了一声,看着詹米,要詹米帮忙讲几句话。他原本对詹米怀有猜忌与敌意,但在过去两个月,由于詹米显然精通兵法,因此他也勉强对詹米多了几分尊重。
小西蒙正要开口,老西蒙就打断他:“詹米说什么我很清楚,我整天都在听他说。什么时候拿主意,由我决定。总之记清楚了,小子,如果宣布参战的时机到了,等一等不会有损失。”
“等一等看谁赢了。”詹米低声说,一边用一小块面包认真地抹着盘子。老西蒙表情严厉,但显然决定不搭理他。
小西蒙没注意到他父亲的不悦,固执地继续说:“你已经答应斯图亚特了,该不会不守信用吧?这样别人对你的信用会怎么说?”
老西蒙平静地回答:“就和他们一七一五年起事时说的一样。这些说三道四的人不是死了、破产了,就是流落法国变成乞丐,而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
“可是……”小西蒙面红耳赤,他和父亲谈论这类话题都是这种结果。
伯爵厉声说:“够了!”他紧抿着唇,不以为然地瞪着儿子,一边摇头,“老天爷,有时我真希望布莱恩还没死,他笨归笨,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嘴。”
小西蒙和詹米气得满脸通红,但两人谨慎地看了对方一眼,就低头专心用餐了。
洛瓦特勋爵的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看到我望着他,大吼道:“你又在看什么?”
我坦率地说:“看你,你看起来不太好。”即使以七十几岁老人的标准,他看起来都不太健康。虽然他只有中等身高,又因为上了年纪有点驼背、变胖,但原本体格结实,衣服下鼓起的胸膛和圆润的水桶腰感觉健康壮硕。但近来他变得肌肉松垂,皮肤下的肉体似乎缩水了,眼眶下布满皱褶的眼袋也变得暗沉,皮肤看起来苍白虚弱。
他哼了一声:“当然啦,睡不好,醒来也不得安宁,难怪我看起来不像新郎官那样满脸春光。”
小西蒙趁机反击,恶劣地开玩笑:“您看起来很像新郎啊,像刚度完蜜月被榨干的新郎。”
“西蒙!”弗朗西丝夫人叱了一声。但桌旁的人一个个都在窃笑,连洛瓦特勋爵自己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
勋爵接话:“是吗?小子,告诉你,我还宁可是这个原因!”他在座位上不自在地动了动,把侍者端上来的煮萝卜推开,伸手拿酒杯,举到鼻子前嗅嗅,又郁闷地放下。
勋爵冷冷地对我说:“盯着人看很失礼,还是说英国人对礼貌有不同标准?”
我有点脸红,但没有移开视线。“我只是在想,你除了没胃口,不想喝东西,还有其他症状吗?”
“想证明自己还有些价值吗?”洛瓦特向后一靠,双手交叠放在大肚子上,像只老青蛙。“我孙子说你是治疗师,白娘子?”他朝詹米瞥去不怀好意的一眼,但詹米视若无睹,继续用餐。洛瓦特嘀咕一声,斜眼望着我,表情有点嘲讽。
“我不喝酒,是因为我无法小便,我也不希望自己像猪一样膀胱爆炸。我睡不好,是因为我一个晚上起来十几次拿夜壶,却常白拿。所以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阿丽斯特夫人?”
弗朗西丝夫人低声说:“父亲大人,说真的,我觉得您不该……”
“可能是膀胱感染,但我觉得听起来像前列腺炎。”我回答,并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先细细品味,再让酒滑下喉咙。我放下酒杯,端庄贤淑地对勋爵笑了笑。
“是吗?请问那又是什么病?”勋爵挑眉说道。
我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卷起袖子,举起手,动动手指。我先举起左手食指,对他说明:“男性的前列腺环绕着尿道,而尿道是膀胱排尿的管道。”我屈起右手,两指成圈,绕着左手食指,当作解说图,“如果前列腺发炎或肥大,也就是所谓的前列腺炎,就会把尿道夹住,截断尿流。”我收紧右手的圈圈,夹住左手食指,“年纪大的男人常有这毛病,懂了吗?”
弗朗西丝夫人本来想让勋爵谈些适合晚餐的话题,却没成功,现在正和妹妹激动地窃窃私语,两人看我的眼神比平常更加怀疑。
洛瓦特勋爵兴致盎然地看着我的小小表演。“我懂了。”他眯起斜挑的猫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手指,“如果你对这个毛病这么了解,那你知道怎么解决吗?”
我皱着眉头回想。年轻的士兵很少得前列腺炎,我从未真正见过这种病例,更不要说治疗了。不过,我在医学课本上读过,也记得治疗方法,因为课本上前列腺炎的章节图文并茂,护士生看了都嘻嘻哈哈,觉得可怕又有趣,读起来格外用心。
我说:“除了手术以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在阴茎里插入金属管,通到膀胱,撑开尿道……”我一边说,一边将食指捅过缩起来的圈圈,“或者可以按摩前列腺,消除肿胀。而且要经由肛门按摩。”我最后补充一句说明。
我听到身旁传来一阵轻轻的呛咳,抬眼看看詹米。他眼睛仍盯着盘子,不过一阵潮红从领口逐渐蔓延到脸上,耳尖更是火烧般通红,身体还微微颤抖。我环视桌子一圈,发现许多人盯着我,看起来吓呆了。弗朗西丝夫人、艾琳和其他女士除了瞪着我,脸上还表情各异,有好奇,也有嫌恶,而在场所有男士都一脸反感与害怕。
唯一例外的是洛瓦特勋爵,他微合着双眼,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
他说:“这两个选择都很糟,不是老二插根管子,就是后面捅根手指,是吗?”
我高雅地向他微微一笑:“应该是两三根,而且要反复进行。”
“这样啊!”洛瓦特勋爵唇边露出跟我一样的微笑,缓缓抬起蔚蓝色的眼睛,紧盯我的双眼,目光中除了嘲讽,还有一丝挑战。他婉转地说:“听起来……很有趣啊!”斜挑的眼睛将目光落到我的手上,打量着。
他开口:“你的手很美,保养得很好,洁白又修长,是吧?”
詹米刷的一声把自己的双手收到桌下,站起身来,俯下身,面孔离勋爵只有一英寸。
“如果您需要这种服务,就让我来照顾您吧!”詹米把宽厚的大掌摊到桌上,每根长长的指头大概有枪管那么粗。“虽然要我把手指伸到您的老屁眼里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不过为了表现孝心,我还是勉为其难,免得一泡尿胀破您的膀胱,您说是吧?”
弗朗西丝夫人闷笑出声。
洛瓦特勋爵极其不悦地打量孙子,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用麻烦了,我会请个女仆来做。”他简要地说,然后向大家一挥手,示意我们继续用餐,离开大厅前还停下来,端详一名端着野鸡肉进来的年轻女仆。那女孩瞪大双眼,侧身从勋爵旁边走过。
勋爵离开后,餐桌陷入死寂。小西蒙张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看看詹米,闭上嘴,接着清了清嗓子。
“请把盐递过来,谢谢。”他说。
“……老朽年老体衰,无法亲往服侍殿下,甚憾。谨遣犬子,以示赤诚。等等,改成‘崇敬’……谨遣犬子,以示崇敬。”洛瓦特勋爵顿了顿,皱眉看着天花板。
洛瓦特勋爵开口问秘书:“吉迪恩,我们该送什么?要看起来昂贵,但其实算不上什么,让我可以说区区薄礼,微不足道。”
吉迪恩叹了口气,用手帕擦擦脸。他是个个头粗壮的中年男子,头发稀疏,脸颊圆润通红,显然吃不消卧室里的熊熊炉火。
“您从马尔伯爵那儿得来的戒指?”吉迪恩随口建议。一滴汗顺着他的双下巴滴到信上,他用袖子偷偷吸干。
勋爵说:“看起来不够贵,而且有太多政治暗示。”勋爵一边想,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指在床单上轻敲。
我想,老西蒙做得十分彻底。他穿着最好的睡衣,在床上撑着坐起身,药品摆了一桌,私人医生孟席斯在一旁照料,这位矮小的医生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瞄着我。我想,勋爵完全信不过小西蒙的想象力,才精心策划了这幅场景,让小西蒙见到查理王子的时候,可以照现场的样子传达洛瓦特勋爵是如何年老体衰。
“哈,有了。我们送黄金和纯银制的野餐套装,看起来既昂贵又无关痛痒,不会让人觉得是种政治上的支持。”勋爵满意地说,而后又补充道,“反正那汤匙也有凹痕了。”他对秘书说:“好了,我们继续,‘诚如殿下所知……’”
我和詹米互看一眼,他偷偷微笑回应。
一个礼拜前,那场重要晚餐结束后我和詹米回房换衣服,他告诉我:“我觉得你让勋爵如愿以偿了,外乡人。”
我问:“他有什么愿望?调戏女仆吗?”
詹米面不改色地说:“他一直想托病闪避,你正好给了他理由像往常一样当墙头草。如果他的病名听起来很严重,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卧病在床,不会有人怪他没和手下一起出现在战场。另一方面,他派继承人去打仗,斯图亚特会赞扬他信守承诺。但如果出了差错,老狐狸也可以对英军说,派兵是小西蒙的主意,与他无关。”
洛瓦特勋爵呼唤着我,把我从回忆中拉回。“姑娘,可以请你告诉吉迪恩‘前列腺炎’怎么写吗?”他又告诉吉迪恩,“笨蛋,写清楚点,别让殿下看错了。”
于是我慢慢念给吉迪恩听。接着,我站到勋爵床边,问道:“今天早上还好吧?”
勋爵望着我,露出一口假牙笑嘻嘻地说道:“非常感谢你,我的病情大大好转了。想看我小便吗?”
我十分礼貌地答道:“先不用,谢谢。”
这天是十二月中旬,天气清朗冷冽,我们离开布尤利,准备回去和查理王子及高地军会合。查理王子独排众议,无视天气、常识与手下指挥官的劝阻,执意往南推进到英格兰。不过到了德比,他手下指挥官的意见占了上风,高地首领不愿继续前进,于是高地军往北撤退。查理王子来了一封急件,催我们立刻往南和他会合,“切勿耽搁”。小西蒙穿着深红色的格子花呢,一副氏族族长的模样骑在一列小队前方,有马骑的人跟着他,其他人则走在后面。
我们和小西蒙一起骑在小队前方,直到抵达科马尔。届时我们将分道扬镳,小西蒙和弗雷泽家族的部队前往爱丁堡,詹米表面上先护送我回拉里堡,之后再回爱丁堡。实际上,他当然不会回去,不过这就与小西蒙无关了。
近午时分,我从路旁的小树林间钻出来,看到等得不耐烦的詹米。为了让上路的人打起精神,大家会喝热麦酒。我意外地发现,热麦酒不仅适合早上喝,对膀胱也有显著的影响。
詹米咕哝着说:“女人,不过撒个尿,也要这么久?麻烦得要命,和我爷爷没两样!”
我犀利地说:“下次你可以一起来看一下,或许会有更好的建议。”
詹米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小队鱼贯通过,他脸上却挂着微笑。今天早上清澈晴朗,每个人都精神振奋,不过詹米精神特别好。这也难怪,我们要回家了。我明白詹米不会骗自己一切顺利,这场战争还是要付出代价。但即使我们阻止不了查理王子,至少我们可以解救身旁的人,也就是拉里堡。这点事我们还做得到。
我瞟了一眼族人迤逦的队伍。
“两百人,真壮观。”
詹米伸手提起缰绳,心不在焉地纠正我:“一百七十人。”
我好奇地问:“你确定?洛瓦特勋爵说他要派两百人,我听到他吩咐要这样写。”
“他没派这么多人。”詹米上了马鞍,站在马蹬上,指着底下的山坡,远方画有弗雷泽家徽雄鹿头的旗帜在队伍前方飘扬。
“我在等你的时候数了数,上面那里西蒙旁边有三十个骑兵,五十名当地的巡守队,他们拿着大刀与小圆盾,腰上挂着镰刀、铁锤的佃农有九十人。”
我嘲讽地说:“你爷爷想夸大派出的人手啊!”
詹米皱眉:“不过他们到爱丁堡会登入军册,我最好看一下。”
我静静地跟上去。我想自己身下的坐骑大概有二十岁了,只能沉稳地踱着慢步。詹米的坐骑则浮躁不安,远比不上多纳斯。查理王子想骑着多纳斯公开露面,因此詹米把那匹大公马留在了爱丁堡,也免得落入老西蒙贪婪的手里。
从我面前上演的这场好戏看来,詹米对爷爷的判断无误。我看到詹米先是骑在小西蒙的书记员旁边,接着两人陷入激烈的争辩,最后詹米从鞍上侧身一把抓住书记员的缰绳,把他的马拽离路边,来到泥泞小径上,书记员满脸怒气。
詹米和书记员下了马,两人面对面站着大吵。小西蒙见二人起了争执,示意纵队继续前进,自己则拉着马加入争吵。三人一阵你来我往,我发现小西蒙恼怒地涨红脸,书记员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詹米的手势则有点激烈。
这场哑剧让我看得入迷。只见书记员无奈地耸耸肩,解开鞍带,拿出几张羊皮纸。詹米一把抢过,食指沿着一行行文字快速扫读。然后他抓出其中一张朝小西蒙挥舞,其他的全飘落到地上。小西蒙吓了一跳,拿了那张纸凝神细瞧,然后抬起头,一脸困惑。詹米一把夺回,用力把坚韧的羊皮纸对半撕开,叠起再撕一次,然后把碎片塞进自己的苏格兰毛皮袋里。
我勒住马,这小马趁着短暂休息时间,嗅了嗅附近几株干瘦的草木。小西蒙转身朝马走去,后颈赤红,我想自己最好还是别挡路。詹米策马向我奔来,红发像旗帜在风中飘扬,嘴唇紧抿,明亮的双瞳闪着怒火。
他怒吼道:“该死的臭老头。”
“他怎么了?”
“他把我的人马列入他的名单,宣称他们也属于弗雷泽军团。可恶的老臭虫!”詹米回望来时的小径,一脸无奈,“可惜我们已经走这么远了,来不及回去教训那戴假牙的老浑蛋。”
我很想继续听詹米对老西蒙的精彩批评,但还是先打住问道:“为什么?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出了更多力?”
詹米点头,怒气微微从他脸颊上退去。“这就是他,不花一分力借刀杀人。不只这样,那只卑鄙的老蜘蛛还想把我的地要回去。自从我父母结婚,他被迫让出那块地之后,他就一直想夺回去。他打着如意算盘,一旦他成了因弗内斯公爵,就可以声称拉里堡一直属于他,我只是他的佃农,证据就是这支氏族军队里有拉里堡的人马。”
“他真的能为所欲为?”我疑惑地问。
詹米吐出长长一口气,温热的水汽从鼻孔喷出,像火龙一样。接着他一声冷笑,拍拍腰上的毛皮袋。
“现在他不能了。”
从布尤利到拉里堡需要两天,前提是天气好、马匹健壮、路面干燥,而且除了吃喝睡以外,不多作耽搁。而实际上,出了布尤利约十公里,有匹马就瘸了,刮风、下雪、冻雨又轮着来,泥泞的地面冻出一块块湿滑的冰,如此这般,我们花了几乎一星期才终于走到往拉里堡农舍的最后一道山坡路,一路又冷、又累、又饿,浑身脏兮兮的。
我们独自回来,就只有我们两人。我们遣默塔和小西蒙、博福特城堡的士兵一起回爱丁堡,评估高地军队目前的局面。
宅邸耸然矗立,洁白一如覆满冬雪的田野,四周是几栋外屋。我第一次看到这栋宅邸时的情绪,至今依然鲜明。的确,我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不是透过阵阵冰冷的飞雪,而是在明媚的秋日,但即使在那时,屋子看起来就已经是温馨的避风港。现在楼下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在天色渐灰时发出昏黄柔和的光芒,屋子便显得更宁静而强大。
我跟着詹米走进前门,闻到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味、刚出炉的面包香,那股温馨的感觉又更浓了。
詹米幸福地闭上眼睛,深深吸入那股香味。“晚餐!天啊,我饿到能吃下一匹马。”融化的雪水从他的斗篷下摆滴落,在木头地板上滴出一圈水渍。
我解开披风的系绳,拨掉发上的融雪。“我也以为最后得煮匹马来吃,你在科琴米尔买的那匹劣马,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我们的声音穿过门厅,楼上一扇门打开,接着传来一阵小小的脚步奔跑声,还有高兴的叫声,小詹米发现了他的舅舅。
两人团聚时的喧闹声引来家里其他人的注意,不知不觉中,詹妮、小婴儿、玛格、伊恩、克鲁克太太,还有几个女仆都涌入门厅,团团围起,欢迎拥抱着我们。
“詹米,真高兴你回来了!”詹妮踮起脚尖亲吻詹米,第三遍说出这句话,“我们听到军队的消息,担心你们要好几个月才能回家。”
伊恩说:“你们带人回来了吗,还是只是回来看看?”
“带人回来?”哄着玛格的詹米听到伊恩这番话,一时忘了怀中的小女孩。玛格扯了扯詹米的头发,要他注意自己,他轻啄她一下,便将她交给我。
詹米问伊恩:“这话是什么意思?拉里堡的人应该一个月前就全回来了才对。有人没回来?”
我抱紧小玛格,看着伊恩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一股不祥的预感弥漫我全身。
伊恩缓缓地说:“詹米,没有人回来。他们和你一起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他看着詹米的脸,瘦长和气的脸上也突然浮现同样严峻的神情。
这时门外庭院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詹米急忙转身到门边,推开门,身子往外探进风雪。
我站在詹米背后,看到风雪中有人策马急奔而来。视野太差,我看不清马上人的脸,但那瘦小结实的身影像猴子般攀在马鞍上,绝不可能认错。詹米说他“快如闪电”,确实。只花一星期就从布尤利到爱丁堡,紧接着回到拉里堡,不是真正坚忍的人绝对办不到,来者正是默塔。我们用不着玛斯丽的预言天赋也知道,他带来的必定是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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