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 Chapter 07 普雷斯顿潘斯

Chapter 07 普雷斯顿潘斯

苏格兰1745年9月
行军四天后,我们来到考尔德附近的一座山丘顶。山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沼地,但我们还是找到了有树木掩护的地方扎营。山坡上有覆满青苔的岩石,两条小溪蜿蜒流过,加上初秋的凉爽天气,感觉我们不像打仗行军,反而比较像来外地野餐。
但今天是九月十七日,如果我对詹姆斯党历史粗浅的了解没有错误,几天内就会开战。
“再跟我说说,外乡人。”我们走在蜿蜒的小径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詹米又开口,这是第十二次了。我原本骑着多纳斯,詹米走在旁边,但现在我下马和他并肩走着,这样说话比较容易。虽然多纳斯和我已经彼此妥协了,但要骑它这种马必须全神贯注。例如,它非常喜欢走过低垂的树枝,好把分心的骑士从马背上刮下来。
“我说了,我知道得不多,书上对这场战役的历史记载很少,我读的时候也不是很专心。我只记得这场战争是在普雷斯顿镇附近开打的,所以又称为普雷斯顿潘斯之役,但苏格兰人称之为格拉斯蒙之役,因为有个古老的预言,说归来的国王会在格拉斯蒙获胜。天知道真正的格拉斯蒙在哪里,说不定根本没这个地方。”
“然后呢?”
我皱着眉,想从记忆里再搜刮一些断简残篇。我勉强回想起一本破破烂烂的棕皮小书,书名是《小朋友的英格兰史》,那时我在波斯一间泥造小屋里,就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读这本书。我在脑中翻页,记得詹姆斯党叛乱只有两页,作者大概认为第二次詹姆斯党叛乱只值得这么多篇幅。这次起事历史学家称为“四五年起事”,在那两页的篇幅里,只有一段在描述即将开打的这场战争。
“苏格兰人赢了。”我尽可能把知道的说了出来。
詹米挖苦道:“呃,这的确是相当重要的一点,不过,要是多说点其他细节会更有帮助。”
我微愠脱口道:“你想听预言的话,应该找个先知才是!”说完我又心软,“对不起,我知道得太少,也觉得很泄气。”
“的确让人不好受。”他笑着伸手握住我的手捏了捏,“别烦恼,外乡人,说你知道的就好。全部再和我说一遍吧,再一次就好。”
“好。”我也轻捏了他的手回应,然后我们就这么牵着继续走。我一边回想脑中的画面,一边说下去:“詹姆斯党的兵力比对方多很多,所以这场仗我们大获全胜。詹姆斯党在凌晨出击,大出柯普将军意料之外。我记得是在太阳刚升起时出击,然后打败了敌军。英军损伤数百人,詹姆斯党伤亡不多,三十个,我记得我们只死了三十个人。”
詹米看向我们后方,拉里堡的人零散地走在后面,队伍沿路拖得长长的,大家三三两两地聊天或唱着歌。三十个人,那就是我们从拉里堡带来的人数。看着他们,三十人似乎不再是小数目。但是我看过德法交界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战场,数千人遭到屠杀,好几英亩的草坪葬满尸骨,成了泥泞的墓地。
我带着微弱的歉意说道:“总而言之,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数字其实算是……无足轻重。”
詹米撮嘴吐出一口气,表情阴郁地低头看着我:“无足轻重。哎,是啊!”
“对不起。”我说。
“并不是你的错,外乡人。”
不知为何,我还是不禁觉得是我的错。
拉里堡的男人吃过晚餐,围着火堆席地而坐,懒洋洋地挺着鼓胀的肚子,一边说故事一边抓痒。他们之间爆发了皮肤痒的大流行,由于朝夕相处加上卫生不良,他们身上体虱丛生,普遍到就算有人从披肩里抓出一只标准的大虱子丢进火里,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虱子在篝火的火焰中烧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
其中有个年轻人叫金凯德,他本名是亚历山大,但太多人叫亚历山大了,所以大多数人都以绰号或中间名来称呼。金凯德这天晚上似乎被折磨得特别厉害,先是用力抓过腋下,又拼命搔抓他棕色的鬈发,然后偷瞧了我一眼,确认我的目光没有朝着他之后,就往胯下狂抓了起来。
铁匠罗斯见状同情地说:“很痒是不是啊,小伙子?”
金凯德回答:“哎,这些小虫咬得我快痒死了。”
“快把那些该死的虫抓出来吧,看得我都痒了,老弟。”华莱士·弗雷泽才说完,也跟着抓了起来。
“你知道要摆脱这些可恶的虫,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索利·麦克卢尔问道,金凯德摇摇头。索利俯身向前,从火堆中小心拿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
“小伙子,掀开你的苏格兰裙,我帮你把那些虫熏出来。”索利假意要帮忙,惹得嘘声和嘲笑声四起。
“蠢农夫,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默塔不满地咕哝。
“那你又知道什么好方法?”华莱士扬起浓眉问道,他那晒黑的光秃前额皱成一片。
“我当然知道。”默塔手一挥,抽出短剑,“这小伙子现在是战士了,要用战士的方法来解决。”
金凯德呆愣的脸上一片茫然,却又急切地想一探究竟。“怎么解决?”
“方法非常简单。首先抽出短剑,掀开裙子,然后剃掉胯下一半的毛。记住,只能剃一半。”默塔举起短剑告诫。
“剃一半?哎,是……”
金凯德半信半疑地专心倾听。我注意到火堆边越来越多人一副了然于心地窃笑着,只是都还没笑出声。
“然后……”默塔朝索利和他手上的树枝一指,“然后,小伙子,就用火烧另一半的毛,等那些臭虫急急忙忙冲出来,你就用短剑杀它个片甲不留。”火堆旁的人又笑又叫、嘘声四起,金凯德的脸红透了,就算在火光微弱的远处也看得一清二楚。几个人挥舞着燃烧的木棒,笑闹着要帮对方驱虱子,粗鲁地又推又挤。有些人真的快打起来了,眼看这场胡闹就要失控,原本去系马的詹米正好回来。他走入圆圈,把腋下一个粗陶瓶扔给金凯德,另一个扔给默塔,推挤就慢慢停下来了。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够笨的。想赶走虱子,第二好的方法呢,就是淋上威士忌让这些虫都喝醉。等虫子都醉倒打鼾,你只要站起来,它们就会一只只掉下来了。”詹米大声建议。
罗斯说:“喔,第二好的方法?那请教大人,最好的方法又是什么?”詹米眼光扫了一圈,宽容地看着大家微笑,就像父母让孩子傻气的胡闹给逗乐了。
“哎呀,当然是让老婆一只一只帮你把虱子挑出来呀!”詹米扬起一边的眉毛,伸出手肘对我行礼,“夫人,能请你效劳吗?”
虽然刚刚被拿来当作玩笑,但说到消灭身上的虱子,唯一有效的方法确实是把它们一只只抓出来。我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仔细梳头,如果驻扎的地方附近有水,深度足以沐浴,我就会用西洋蓍草来洗头,目前为止还没招惹太多体虱上身。我知道如果我不想沾上虱子,詹米身上也不能有虱子。所以只要能让詹米好好坐上一会儿,我也会帮他抓虱子。
“狒狒也是一天到晚都在抓虱子,只是它们抓完会放进嘴巴。”我从詹米浓密的红色毛发里小心解开一枝倒刺狗尾草的小穗。
“别在意我,外乡人,要是你很想放进嘴巴,尽管放吧!”梳齿滑过他一缕缕浓密光洁的头发,詹米舒服地微微驼背。火光映着我的手,火星灿灿跳动,火舌也闪着道道金光。詹米继续说道:“没想到有人给梳头是这么舒服。”
“等我梳到其他地方你就知道了。”我亲昵地拧他一下,引来他一阵傻笑,“不过,我倒是很想试试默塔说的方法。”
“如果你敢拿火靠近我的胯下,小心我也会回敬你!路易斯怎么形容下面光秃秃的姑娘的?”詹米紧张地威胁我。
“撩人。”我倾身用牙齿轻啮着他耳朵的上缘。
“唔嗯……”
“说起来,每个人喜好不同,法语说Chacun à son gout(人各有所好),诸如此类的。”我说。
“法国佬就爱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也听过。”
“不过,这么说不无道理,对吧?”
一阵响亮的咕噜声打断了我手上的工作。我放下梳子,夸张地张望着森林暗处。
“如果不是树林里有只大熊,那就是……你为什么还没吃饭?”
“我忙着照料那些马,有匹小马的蹄子裂了,我得用膏药帮它包扎。我可不是因为听到虱子可以吃才饿的喔!”
“你用哪种膏药包扎马蹄?”我忽略他最后一句俏皮话,直接问道。
“结合几种不同的草药,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新鲜牛粪。这次我混合了野豌豆叶和蜂蜜。”
马鞍袋已经放在我们专用的火堆旁,旁边有一小块空地,还有一张特别为我搭的帐篷。虽然我愿意像其他人一样露宿在星空下,但感谢这几块帆布,确实保住我一点隐私。当时我感谢默塔帮我搭帐篷,他便用他一贯的直率语气说,这样做不是只对我有好处。
那时詹米和其他几个人谈得正起劲,短小精悍的默塔头朝詹米的方向一扬,对我说道:“如果他晚上要跟你好好放松一下,没有人会有意见,但没必要让其他的小伙子对你产生不该有的非分之想。有人想打你的主意吗?”
我的声音有点尖锐:“是有好几个。你考虑得的确很周到。”
默塔薄薄的唇边扬起稀罕的微笑:“噢,好几个……”
我很快翻了翻鞍袋,找到一点奶酪和几个苹果。我拿给詹米,他犹豫不决地看着这些食物。
“没有面包吗?”他问道。
“其他袋子里可能有一些。你还是先吃这些吧,这对你身体很好。”詹米和其他高地人一样,天生就不喜欢新鲜蔬果,不过他胃口很好,对食物几乎来者不拒。
“好吧,照你说的,外乡人。”詹米咬了一口苹果说道。
“听我说的准没错,你看看我。”我咧嘴露出牙齿,“你认识的女人中,有多少像我一样,到这个年纪牙齿全部还在?”
詹米笑了,也露出他漂亮整洁的牙齿。
“好吧,以一个老太婆来说,你确实保持得还挺好的,外乡人。”
“我是因为营养好!庄园里有一半的人有轻微的坏血病,而从我这一路上的观察来看,其他地方的人更糟。维生素C可以预防坏血病,而苹果里就含有很多维生素C。”我辩驳道。
詹米皱眉怀疑地看着咬过的苹果问道:“真的吗?”
我笃定地回应道:“真的,大多数的植物都有。橘子和柠檬含量最多,可惜这里吃不到,还有洋葱、包心菜等,甚至就连绿色草药和青草里都有维生素C,只要每天吃一点就不会得坏血病。”
“鹿就是因为这样,年纪大了也不会掉牙齿?”
“我敢说是这样没错。”
詹米把苹果转来转去,仔细地检查,接着耸了耸肩:“好吧,吃就吃。”于是再咬了一口苹果。
我刚转身去拿面包,一声微弱的噼啪声音引起我注意。我从眼角瞥见暗处有人影移动,詹米头部附近有个东西反射火光,闪烁了一下。我朝詹米转身大叫,正看见詹米向后一翻避开了木棍,消失在黑夜中。
这天没有月光,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干燥的赤杨木叶上一片剧烈的扭打声,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却没人大叫,只听到哼声、喘气,偶尔有低沉的咒骂声。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然后就安静下来。我想打斗大概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感觉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我还站在火边,吓得维持原本的姿势动弹不得,这时詹米从黑暗的树丛中出现,身前抓着他的俘虏,俘虏的一只胳臂被扭到背后。詹米一松手让黑影转过身,再猛力一推,使得黑影向后撞上了树干。他撞得很用力,震下一地树叶和橡实,然后身体慢慢滑下,头晕眼花地倒在树叶堆中。
默塔、罗斯,以及其他几个弗雷泽家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赶到火堆边。他们抓住入侵者让他站起来,粗鲁地把他拖到火光下。默塔抓住俘虏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拉,他的脸露了出来。
这张瘦小的脸骨架纤细,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茫然地眨啊眨,看着围观的人。
“他只是一个小男孩!还不到十五岁啊!”我大叫。
“十六岁!”那男孩子逐渐恢复神志,摇摇头说道,“不过这没什么差别。”他高傲地补上一句,口音有英国腔,听起来是英国南端汉普郡的口音。他来自遥远的南方。
“是没什么差别。不管是十六岁还是六十岁,他刚刚可是想割开我的喉咙,而且还干得挺漂亮。”詹米冷冷说道。我注意到他用手帕压着颈子一侧,手帕已经染红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男孩逞强道。他两只眼睛在苍白的脸上像深黑的水潭,火光映着他柔顺的头发,隐隐闪着光芒。他一只手臂紧抓在身前,可能受伤了。但他很明显努力地抬头挺胸,要在这群人中间站好,双唇紧闭,不想透露出一点恐惧或痛苦。
詹米仔细地打量这小伙子,说道:“有些事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第一,你是英国人,所以你大概是跟附近的军队一起来的。第二,你是自己一个人。”
男孩看起来吓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詹米扬眉:“我想,除非你认为我和那位女士没有同伴,否则不会攻击我。而如果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们也认为我们没伴,那他们现在早该来帮你了。对了,你手臂断了?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折断了。而如果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但他们知道我们有伴,那他们早就会阻止你做蠢事了。”我注意到詹米除了分析,一边还打了个暗号,于是有三个人悄悄潜入树林,可能是要查看有没有余党。那男孩听到詹米说他做了蠢事,脸上表情一僵。詹米用手帕轻压脖子,然后仔细看看手帕。
詹米建议对方:“小子,如果你想从背后杀人,那就不要趁着他人坐在落叶堆上。还有,如果你要拿刀刺身材比自己高大的人,要选个有把握的位置,除非对方坐着不动让你刺,否则割喉咙风险太大了。”
那男孩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宝贵建议。”他还挺懂得虚张声势,但当他扫过那一张张长满胡子、凶恶狰狞的脸时,眼睛还是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情。在白天,高地人的长相绝对赢不了选美冠军;在夜晚,也绝对没人想在暗处遇到他们。
詹米客气地回道:“不客气。可惜你以后没机会运用这些建议了。我或许该问问你为什么攻击我。”
人群听到声音,逐渐从旁边营地靠拢过来,像幽灵般从树丛间浮现。男孩的眼神在周遭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游移,最后终于停在我身上。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我想救这位女士脱离你的魔掌。”
四周微微一阵骚动,大家忍不住觉得好笑,但被詹米一个手势制止了。詹米不置可否地说:“我懂了。你听到我们的交谈,然后觉得这位女士是有头有脸的英国人,而我是……”
“丧尽天良的恶徒,不但偷窃,还暴力行凶!你的长相和所作所为,早就登在通缉令上,传遍了整个汉普郡和萨塞克斯!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这个叛乱分子,无耻淫棍!”男孩激动地大骂,脸色比火光更红。
我咬着嘴唇垂下头看鞋子,以免对上詹米的眼光。
“好吧,就像你说的,如果真是这样,你要不要给我个好理由,阻止我动手杀了你?”詹米一边亲切说着,一边流畅地从刀鞘抽出短剑转动刀身,火光在刀面上闪动。
男孩脸上血色尽失,在阴影中仿佛像个幽魂,但他随即站直,扯动两边抓住他的人,挺起胸膛说:“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准备好赴死了。”
詹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弯腰,把短剑的刀身放入火中。金属色泽变深,升起一缕烟雾,散发出呛鼻的烧铁味。火焰触及刀身的地方透出一股幽冥似的蓝色,一股深红的热力灌入,仿佛让致命的武器活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入了神。
詹米用血迹斑斑的手帕缠裹住手,接着小心地从火中拉出短剑,一步步慢慢走向男孩,刀锋仿佛有意志似的朝向穿着背心的男孩。手帕接触烧热的刀柄发出一股强烈刺鼻的焦味,短剑沿着背心正面往上划,也烧出一条细细的焦线,焦味变得更加刺鼻。最后,因冷却而变深的刀锋终于止住,离男孩使劲往上抬的下巴只有几寸。男孩伸着纤细的脖颈,细细的汗水缓缓流下,在锁骨凹陷处闪耀。
“是吗?不过,我还没准备好要杀你,暂时还没有。”詹米轻轻说道。他克制的声音中透出平静的恐吓意味,让人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你跟哪一团来的?”问题像鞭子凌空抽下,在场的人都缩了一下。刀锋移得更近,烟雾飘散在夜风里。
“我……才不告诉你!”男孩结结巴巴,接着抿紧双唇,纤细的颈子开始颤抖,一路往下。
“说!你的军队离这里多远?人数有多少?行军方向?你说不说?”詹米开口一句句问道,刀锋随之沿男孩的下巴边缘步步逼近。男孩像受惊的马一样翻着白眼,但还是猛摇头,金发飘散开来,双臂不断挣扎,罗斯和金凯德只得把他抓得更紧。
深色的刀面倏地紧紧贴在男孩耳下的下颌骨角旁。男孩吸气尖叫,烧灼的皮肤发出异味。
“詹米!”我大声惊叫,但詹米没转头,眼睛仍然紧盯着男孩。抓着男孩的人松了手,男孩双膝一软跪在满地的枯叶里,手抓着颈子。
詹米用齿间发出声音说道:“夫人,这不关你的事。”詹米伸手抓住男孩衣领,一把拉他起身,另一手挥刀对着男孩左眼。詹米侧着头,无声地质问男孩,但男孩仍然摇头拒答,力气微弱但充满坚决。
男孩的声音在颤抖,而且小得快听不见,还得清清喉咙才有办法说得大声些。“我……不说,你再怎么折磨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詹米抓着他,四目相对,接着詹米松手退后一步,缓缓说道:“好,我想折磨你也没用。不过,如果我对这位女士下手呢?”
我一时之间还没意识到詹米的打算,他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过去。凹凸不平的地面害我差点朝詹米的方向跌去。然后,他粗鲁地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后。
“你可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过既然你不顾一切要救这位女士,或许要考虑一下她的名节吧?”詹米拉我转身,手指插入我的长发,把我的头发往后一揪强吻了我,动作蛮横而凶暴,我不禁挣扎反抗。
詹米放开我的头发,用力把我拉向他,让我面向男孩。男孩已经吓住了,圆睁着双眼,放大的深黑瞳孔里反射出熊熊火光。
男孩声音嘶哑地咆哮:“放开!别碰她!”
詹米的手伸向我连身长裙领口,用力一扯,撕碎了布料,露出了我一大片胸口。我一个直觉反射动作便踹向詹米的小腿胫骨。男孩口齿不清地大吼着要冲上前,但又被罗斯和金凯德及时拉住。
“我不只要碰,还要在你面前好好享用她,然后再交给我的手下恣意处置。啊,在我杀了你之前,你也来一次吧?男人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归西,多可惜,对吧?”
我死命挣扎,但蜷在背后的手臂像上了铁箍一样,于是我放声尖叫。詹米温热的大掌往我嘴上一捂,封住了我的声音。我往他的掌根使劲一咬,嘴里尝到血的味道。詹米闷哼一声,猛力抽手,塞了一团布到我嘴里。他的双手迅速伸向我肩膀,把破裂的衣服扯得更开,我塞住的嘴只能无助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詹米继续扯破亚麻布和斜纹布,我整个上半身都赤裸地暴露出来,两手被固定在身侧。罗斯看了我一眼,然后快速撇开视线,死盯着他抓住的男孩。还不满十九岁的金凯德,则震惊地瞪着我,嘴巴错愕地张大,像捕蝇草。
“住手!”男孩的声音颤抖,出于愤怒的成分更甚于恐惧,“你这个……卑鄙的懦夫!竟敢这样侮辱女士,苏格兰的败类!”他不再挣扎,只剩下大喘怒气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然后毅然决然地抬起下巴,“好,看来我别无选择。放开那位女士,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詹米一只手暂时离开了我的肩膀。我没看到他比的手势,不过罗斯放开了男孩受伤的手臂,很快走去拿我的斗篷。刚才抓到男孩时一阵骚动,我的斗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詹米把我两只手拉到背后,扯下我的腰带,把我的手牢牢绑在背后,又从罗斯手上接过斗篷一甩,利落地披在我肩上仔细绑好,然后退后一步,戏谑地对我一鞠躬,然后转向那男孩。
“我答应你,不会对这位女士不轨。”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满腔怒火,又像是满腹欲火无处宣泄,但我听得出来其实他是苦苦压抑着大笑的冲动。
男孩一脸铁青,简洁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他叫威廉·格雷,是梅尔顿伯爵的次子,和两百人的军队一起来到邓巴,想加入柯普将军麾下。他的同伴驻扎在此地以西三英里处。他在森林里散步,因为注意到我们的火光,才过来查看。没有,没有同行的伙伴。对,部队带了重型武器,十六门马车载的“飞马大炮”,两门十六英寸迫击炮。军队大部分人都配枪,还有三十匹马。
连番讯问让男孩倍感压力,加上手臂受了伤,他显然越来越疲惫,可是他还是拒绝坐下来,只是靠着树干,用左手掌护着手肘。
审问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同样的问题一问再问,以找出前后矛盾的漏洞、深入询问细节、刺探遗漏的内情、发现遭闪避的重点。最后詹米终于满意了,深深吐了一口气后离开,留下男孩垂头丧气地站在栎树摇曳的阴影里。詹米伸手,一言不发,但默塔一如既往知道詹米的想法,递给他一把手枪。
詹米转身面对男孩,确认子弹填装的状况。十二英寸长的心形枪托在黑暗中发出隐隐的金属光泽,火光映照着扳机与引火撞针,发出银闪闪的光芒。詹米最后终于抬起头,随口问道:“头还是心脏?”
“什么?”男孩瞠目结舌,一脸茫然。
詹米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要开枪杀了你。间谍的下场多半是吊死,但是因为你对女士的侠义精神,我就让你死得干脆利落。所以,头还是心脏,你挑一个吧!”
男孩迅速抬头挺胸站直身子,舔舔嘴唇后,咽了一口口水。“对,当然。我想……射心脏好了。谢谢。”他显然最后才想起来,补上道谢。接着他抬高下巴,紧闭双唇。他的嘴仍然带着孩子般的柔软弧度。
詹米点点头,举起枪,枪发出咔嗒的轻声,在寂静的栎树下回荡。
“等等!”男孩说。詹米诧异地看他,这时枪口已经平举,正对准着男孩单薄的胸膛。
男孩挑衅地看着围观的人,开口问道:“我要怎么知道,我……我走了以后,这位女士不会受到欺侮?你怎么确保这件事?”他还能动的那只手紧捏着拳头,但依然在发抖。罗斯发出一个怪声,又巧妙地假装打喷嚏掩饰过去。
詹米垂下手枪,用尽钢铁般的意志力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装出正经而认真的模样。
“首先,我已经承诺你了,虽然我看得出你不太相信一个……苏格兰懦夫的话。”詹米不禁撇了撇嘴,“让这位女士亲自保证,你或许愿意相信?”他朝我扬眉,金凯德马上放开我,并笨拙地拿掉我嘴里的布团。
嘴里的布团一拿开,我怒吼道:“詹米,这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你这个……”
“懦夫,或败类,看你喜欢哪种说法。你说呢,默塔?你觉得我是懦夫还是败类?”詹米接过我的话,又转头问他的副手。
默塔抿着嘴,冷冷地撇着嘴角:“如果你放开你老婆的时候,手上没拿短剑,那我觉得你很快就会被你老婆剁成喂狗的碎肉了。”
詹米转身面对男孩,脸上带着歉意:“我强押着自己的妻子加入这场骗局,我得向她道歉。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不是自愿加入的。”话才说完,詹米马上可怜兮兮地就着火光检查手上被我咬破的伤口。
“你的妻子!”男孩错愕地睁大眼睛盯着我,又瞪着詹米。
“我也向你保证,虽然有时候,我有幸和这位女士同床共枕,但从来没强逼过她,以后当然也不会。”詹米随即转头对着金凯德再补上这句:“不过,还是先别放开她,金凯德。”
“詹姆斯·弗雷泽,你要是敢碰那个男孩,这辈子休想和我同床!”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詹米扬起一边眉毛,露出的犬齿在火光中闪了一下。“对我这样一个无耻的淫棍来说,这威胁听起来非同小可。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只顾自己,毕竟现在是打仗啊!”刚刚垂下的枪口这时又举了上来。
“詹米!”我尖叫道。
詹米放下枪口转过身来,夸张地表现出耐心十足的样子。“怎么啦,亲爱的?”
我深吸一口气,以免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只能揣测詹米心底的打算,并希望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事情是对的。但不管最终是对或错,等这件事结束……我想象我一脚踩住倒地的詹米该死的喉咙,看他在地上扭动挣扎……这画面太吸引人了!但我必须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好专心完成眼前的目标。
“你不能证明他是间谍,他说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你的,在森林里看到火堆,谁不会觉得奇怪?”我说。
詹米点点头反问道:“那他企图谋杀我呢?你怎么说?不管他是不是间谍,他的确想置我于死地,他自己也承认了。”詹米轻轻碰碰颈侧的割伤。
我凶恶地说:“他当然想杀你,他说他认出你是通缉要犯。搞清楚,以前你的项上人头可值不少钱!”
詹米犹豫地搓着下巴,最后转身面对男孩。“好吧,确实如此。威廉·格雷,这个想救你一命的人说得有道理,而不管查理王子殿下或是我自己,处决人犯也都是正正当当的,不管是不是敌人都一样。”詹米边说边向金凯德招手。
“金凯德,你和罗斯带着他,往他所说的营地方向去。如果他告诉我们的信息没错,就把他绑在离营区一英里的树上,让他的同袍经过时可以发现他。要是他说谎……”詹米停住,冷峻的视线投向男孩说道,“就割断他的喉咙。”
詹米看着男孩的脸,严肃地说道:“我饶了你一命,希望你好好珍惜。”
詹米走到我背后,切断缚住我手腕的布条。我愤怒地转过身面对詹米,这时他手指着男孩,对我说道:“能不能请你在那男孩离开前,看看他的手臂?”在栎树下,男孩身体一软突然坐倒在地,刚才装出来的凶恶模样都不见了,表情茫然,就像一面墙壁,当我看向他时,他垂下眼睛,避开我的视线。
我不发一语,走到男孩身边蹲了下来。他看起来失魂落魄,也没有抗拒我帮他检查和治疗,虽然治疗过程一定很痛。
我被撕破的上衣不断从肩膀滑落,我不耐烦地把衣服拉回去,左边拉完又换右边,惹得我心浮气躁。男孩手臂的骨头很轻,瘦骨嶙峋,比我的手臂粗不了多少。我用夹板包住他受伤的手臂,用自己的手帕当吊腕带,把手臂吊起。“还好骨头断得很利落,可以接起来,但至少两周内尽量不要活动。”我尽量镇静交代,他点点头,还是不看我。
詹米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待我处置完男孩的手,我便带着压抑已久的怒气朝詹米走去,使尽全力甩了他一耳光。这用力的一巴掌在詹米的脸颊上掴出一片白色的印记,他眼眶泛泪,但还是面不改色。
金凯德拉起那男孩,推着他的背朝空地外走去。一直走到阴暗的森林边,男孩突然站住,转过身来。他不看我,只对着詹米开口。
男孩义正辞严地说:“我欠你一命,虽然我宁可你不要这么做,但既然你施恩于我,我在道义上确实对你有所亏欠。希望来日能偿还你这条命,一旦我俩不再相欠……”他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有点颤抖,最后他不再矜持,直接倾吐他的意图,“我就要杀了你!”
詹米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孩,冷静而严肃地点头道别:“期待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再相见。”
男孩挺胸回敬道:“格雷家的人说到做到。”接着金凯德便拉着他的手臂离开,两人消失在黑暗中。
所有人谨慎地屏息等待,直到脚踩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中。先是其中一个人从鼻孔里轻轻哼笑出声,接着又有人窃笑。人群中蔓延着一圈圈越来越明显的笑声。
詹米步入圆圈中,环视着大家,笑声倏地停止。詹米的目光找到我,丢了一句:“进帐篷。”
从我的表情,詹米早已识破我的下一个动作,在我举起手前抓住我的手腕。
詹米冷冷地说道:“如果你还要甩我耳光,至少让我换另一边脸颊,而且我还可以帮你省下这个麻烦,不管怎样,先进帐篷吧!”
詹米放开我的手,接着大步走到火边威严地扬头示意,四散的众人便聚到他面前。他们睁大双眼,凹陷的眼眶覆满黑影,脸上挂着犹疑中带点警戒的表情。
詹米对大家说着夹杂了一点英语的盖尔语,我没办法听懂每一句话,不过我知道他正追究着当晚是谁值哨。詹米和缓但冷静的语调,几乎可以把在场的人变成石头。
众人眼神在暗地里飘来望去,看起来紧张而不自在。面对詹米的质问,他们似乎聚拢得更近。但接着这个紧密的队伍迸裂开来,其中两个人肩并肩离开伙伴的保护往前一站,目光垂地,几乎不敢抬头。
这两人是麦克卢尔兄弟,一个是乔治,一个是索利,年纪相仿,都是三十好几。两人既羞愧又害怕地站在一起,历经风霜的手指正绞扭着,仿佛期盼能握住一双手,保护自己度过眼前的风暴。
詹米凝视着这两个怠忽职守的哨兵,不发一语,接着说了足足五分钟,在场的空气已经凝结。詹米的声音还是一样和缓,但没有人敢发出声音。这段话的压力之大,让结实魁梧的麦克卢尔兄弟也瑟缩着。我在裙子上擦掉手心的汗,很庆幸自己听不懂多少,但也开始懊悔没有听詹米的话回帐篷去。
接下来的发展,让我更是后悔。詹米突然转向默塔,等在一旁的默塔手上已经拿了条长皮带,一端打了结,方便抓握。“你们两个,脱掉上衣过来!”
麦克卢尔兄弟立刻笨手笨脚地解着上衣纽扣,好像巴不得伏法就刑。
目睹这一幕,我十分难受,虽然相对于这样严重失职而言,詹米鞭打处罚的力道已经非常轻微了。现场除了皮带抽甩的声音,以及受罚的人偶尔的抽气声,空地里一片寂静。
最后一鞭结束,詹米松手放下皮带。他满身大汗,脏兮兮的上衣贴在宽阔的背上。他甩头示意麦克卢尔兄弟离开,便拉起袖子擦脸。两兄弟一个人痛苦地弯腰捡起上衣,另一个虽然扶着他,自己却也发抖着。詹米挥鞭的时候,大伙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大家终于卸下紧张情绪,一起呼出长长一口气。
詹米看着大家,微微摇头。夜风吹起,他的头发跟着飘扬。
“各位兄弟,粗心大意的后果没有人承担得起,每一刻都不能草率。”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也不例外。我没有遮住营火,引来了那小子。”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于是伸手抹下,擦在苏格兰披肩上。接着詹米朝默塔扬头示意,然后把皮带递给默塔:“你愿意为我效劳吗?”
默塔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枯瘦的手接过皮带,明亮的黑眼闪过一丝趣味。“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詹米背对默塔,解开上衣的时候,瞥见我僵立在树干间。他啼笑皆非地扬起一边眉毛,好像在问我:“你想继续看下去吗?”我猛摇头转身,跌跌撞撞地穿过树干离开,乖乖朝帐篷走去。
其实我没有真的待在帐篷里,帐篷郁窒的空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我胸口好闷,急切地想离开这里透透气。
我从帐篷附近走上一座小山丘,寻觅着此刻急需的新鲜空气。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小块空地,深吸一口气就地平躺,双臂枕在头下。山脚下营火旁正演到最后一幕,但即使是最细微的声音我也不想听见。
我裸露的皮肤触碰到粗糙的野草,感觉冰凉凉的,于是我弓起身,拉起斗篷把自己整个儿蒙住。我裹成一团,与周遭隔绝,静静地躺着,聆听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等待混乱的心情平复。
不久,我听到大家四五个人一组纷纷离开,回到各自休息的地方。斗篷隔绝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中带了一点敬畏。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詹米就在我身旁。他不发一语,但我能感觉到他。我翻身坐起,见他抱膝坐在石头边,头就放在交叠的前臂上。
我心里挣扎着想伸手抚顺他的头发,但又想拿石头敲他的头,最后决定这两件事都不做。
我尽可能地收起柔情,不带情绪地开口:“你还好吗?”
詹米缓慢地松手并直起身,动作非常轻缓,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哎,等会儿就没事了。”一阵静默后,他开口道歉:“对不起,扯坏了你的衣服。”我意识到他看见我裸露的胸口在黑暗中发出的朦胧白光,于是赶紧兜拢斗篷。
我激动地叫道:“你就只为了我的衣服道歉?”
詹米又叹气:“也为其他的事道歉。”他思索了一下,又说:“我想你也许愿意牺牲端庄形象,以免我伤害那个小伙子。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问你。如果你是不情愿的,那么夫人,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是说你本来还要继续折磨他?”
詹米听了大为恼怒:“继续折磨?我根本没伤到那小子!”
我把斗篷裹得更紧。“所以打断他的手、用烧红的刀子烫他,不算伤到他?”
“不算。”他大步踏过我们之间的草地,抓住我的手肘一拉,让我不得不直接面对他,“听我说,在我牢牢制住他时,他硬要脱身才把自己的手弄断。他勇气十足,但是近身打斗经验不足。”
“那刀子呢?”
詹米哼了一声:“哼!那只是耳朵下的皮肉伤,不到一天就没感觉了。或许有点痛,但只是吓吓他,不是真的要伤害他。”
“是啊!”我挣脱开来,转身面向森林远远看着我们的帐篷。
他的声音跟上来:“我应该严厉拷问他的,外乡人,一旦使出刑讯手段,受的伤可能永远都不会复原。若非必要,我希望不必这么做。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外乡人,这在战争期间确实有其必要。”他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从我后方的阴影传来,“我得知道他的同伴在哪儿、他们的武力……光吓吓他不可能让他就范。若不诱骗他,我就得用拷打来逼出情报。”
“他说了,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不会松口!”
詹米听起来有点疲倦。“拜托,外乡人,我当然有办法让他开口。只要狠下心,没有谁是拷问不出来的。这点我很清楚。”
我冷冷地说道:“对,你再清楚不过……”
我们相持不下,陷入冷战的僵局。我听到其他人低声交谈、躺下入睡,偶尔有靴子踩踏坚硬地面的声音,还有人拢起一堆落叶,好隔绝秋天林地的寒意。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能看到我们帐篷的轮廓,就在约三十英尺外落叶松的遮蔽下。我也能看到詹米,他的身影比夜晚的黑暗更浓重。
“我……明白你没有别的选择,也尽力不伤害他……好吧,没事了。”
“谢谢。”我看不出詹米是不是在微笑,但声音听起来含着笑意。
“这是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了,但如果我没给你个借口饶他一命,你要怎么办?”我说道。
詹米耸耸肩,黑暗中听到他轻轻笑了。“我不知道,外乡人。那时我就等着你的应和,如果你没意识到……我应该会对他开枪。毕竟,凭白放他走,岂不是太让他失望了?”
“你这臭苏格兰佬。”我轻叱道,但已不带多少怒气了。
他深深叹口气:“外乡人,晚餐才开始,我就被刺伤、咬伤、打耳光、抽鞭子,况且晚餐还没吃完。我不喜欢吓唬孩子,也不喜欢抽人鞭子,但这两件事我不得不做。离这里三英里外还有两百个英军,我也还没有对策。我又累、又饿、又痛,如果你还有点温柔的同情心,请可怜我吧!”
他说得万般委屈,我不由得笑了,决定站起身朝他走去。
“过来吧,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詹米只是把上衣披在肩上还没穿好,我把手伸进上衣,检查他背部火烫的肌肤。我往上轻触,告诉他:“没有伤口。”
“被皮带打不会有伤口,只是会痛。”我脱掉他的上衣,让他坐下,用冰凉的溪水冲淋他的背。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我问道。
“嗯……”他放松了肩膀的肌肉。不过,当我碰到某个部位时,他疼得瑟缩了一下。
我把注意力转到他耳下的割伤。“你不会真的开枪杀他吧?”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外乡人?”他佯怒道。
“你是苏格兰懦夫,顶多是个丧尽天良的恶徒,谁知道这种人会做出什么事?更别说是无耻的淫棍。”
詹米大笑,我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肩膀颤动。“头转过去。想要我的温柔同情,就乖乖坐好。”
詹米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才开口:“不会,我不会开枪杀他,但我利用你骗了他,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总得想办法保住他的自尊。他很勇敢,我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够格死在敌人手下。”
我摇摇头,低声说:“我真不了解男人。”同时给他的刀伤抹上金盏花药膏。
詹米伸手握住我的手,把我两只手拉到他下巴底下。“你不必了解我,外乡人,我只要你爱我。”他的声音好轻好柔。接着微微前倾,吻着我合起的手。“还有喂我。”最后补了这句,然后放开我的手。
“温柔的同情心,就是爱和食物吗?你要的不多嘛!”我笑道。
鞍袋里有燕麦烤饼、奶酪和一点冷培根。没想到过去两个小时的紧张和闹剧这么耗费心力,连我也饿了,于是和詹米一起吃着迟来的晚餐。
人声已息,四周悄然无声,也看不到无人守备的星火,我们和一切人烟仿佛相隔甚远。只有风忙着把树叶吹得哗哗响,细小的枝叶在树干间上下晃动。
詹米背靠着树,俊俏的脸庞在星光中朦朦胧胧,但身体着实地发挥不安分的本性。
“我答应了那位想保护你的小子不会下手侵犯你,除非你邀请我上你的床,否则我就只好去和默塔和金凯德睡了……默塔会打鼾啊!”
“你也会啊!”我笑道。
我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轻轻转动单薄的肩膀,被詹米撕破的连身长裙溜下一边。“既然你已经对我起了个头……”我又缓缓转动另一边肩膀,上衣整个滑落腰际,“我想你应该好好完成这项任务……”
他温暖的手臂就像温热的丝绸,滑过我冰凉的肌肤。
“所以说,战争就是战争,对吧?”他呢喃着把脸埋到我的发间。
“我总是不记得日期。塞万提斯诞生了吗?”稍晚,我对着满天星斗问詹米。
詹米趴(他不得不趴着)在我旁边,头和肩膀伸出帐篷外。他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东方的地平线。看不出黎明的迹象,那只眼睛又缓缓转回来,停在我脸上,眼神猜忌中带着无奈。
“你突然想讨论西班牙小说?”他低哑地说道。
“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堂吉诃德精神’。”
他用手肘支起身,两手按摩头皮让自己完全清醒,然后转向我,眨着眼睛,但一脸警觉。
“塞万提斯大约在两百年前出生,外乡人,而我有幸受过完整的教育,所以没错,我知道谁是堂吉诃德。你最后一句话应该不是在暗示我什么吧?”
“你的背不痛吗?”
他试着弓起肩膀:“不是很痛,但可能有点瘀伤。”
“拜托,詹米,你到底为什么要他打你?”我叫道。
他下巴枕在交叠的前臂上,斜斜转头,眼睛斜挑更明显了。他微笑,我视线中的那只眼睛又更眯了。
“默塔打得很高兴啊!我九岁的时候,有一次趁他把靴子脱掉纳凉,塞了一块蜂窝到他靴子里,所以我欠他一顿打。那次他抓不到我,不过他光脚追着我乱跑的时候,我倒是学会了不少有趣的新词汇。他……”
我使尽力气一拳往他肩膀击过去好让他住嘴。“噢!”詹米惊得手肘一滑,滚成侧躺,背对着我。
我在他背后抬起膝盖抵着他,一手环住他的腰。他宽阔平滑、布满肌肉的背泌出欢爱后的汗水,隐隐烁光盖过了天上的星星。我吻着他两边肩胛骨中的凹沟,然后微微欠身轻吹着娆人的呼吸,得意地看着他的肌肤在我指下颤抖,背脊竖起汗毛,布满细细的疙瘩。
“为什么?”我追问道。我把脸靠在他湿热的背上,疤痕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我仍然感觉得到那一道道坚硬的深刻细纹。
他沉默不语,肋骨随着每一次缓慢的深呼吸,在我的手臂下起伏。“哎……”他才开口,又陷入沉思。“我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外乡人。可能是觉得亏欠你,也可能觉得亏欠自己。”詹米终于说。
我用掌心轻抚过一边的肩胛骨,他的骨架宽阔平坦,皮肤下清晰地透出骨骼轮廓。
“你没有欠我什么。”
“是吗?在三十个男人面前扯烂自己妻子的衣服,这是绅士的行为吗?对一个十六岁的俘虏暴力相向,算是勇士之举吗?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他说得酸楚,我的手轻轻抚着他。
“但是轻易放过他,接着两天后失去一半的手下,会是比较好的结果吗?探知敌情是职责所在,不能让绅士观念牵着鼻子走。”
“我确实不能。责任和荣誉召唤我,要我追随詹姆斯国王的儿子,我发誓拥戴他,却又设法破坏他的志业。为了我深爱的人们,我不得不给出虚假的誓言,辜负我赖以生存的荣誉……”
我不舍地看着他布满瘀血的背说道:“荣誉之下尽是血腥地狱。无理的荣誉很……愚蠢。不管再怎么英勇,终究还是愚蠢。”
“对,你也说过未来局势会改变。然而,如果我终究还是成了第一个牺牲荣誉的墙头草……我该不该敢到羞愧?”他突然翻身面对我,星光映出他眼底的不安,“我不会回头,现在也没办法回头了。但是,外乡人,有些时候我对于被抛开的那一部分自我感到十分哀伤。”
“是我不好。”我抚着他的脸、他的眉与唇,还有清瘦的下巴上新冒出的短髭,“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出现在这儿,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对他内心的崩解,我也涌上深切的哀伤,为那个不再天真勇敢的青年而失落。然而,走入这盘局,我们何曾有过其他的选择?我不得不言,而他必然得行。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圣经·旧约》的经文:“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4
詹米仿佛意识到我借《圣经》经文想表达“别让良心遭受伤害”的意思,浅浅笑道:“我可是记得亚当不曾请上帝收回夏娃,况且夏娃把亚当害得才惨吧!”我笑开来,他倾身轻啄我的前额,然后拉起毯子盖住我的肩膀,“睡吧,我的小肋骨,早上我可需要一个贤内助呢!”
耳边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被唤醒的我从毯子里探出头,朝声音的方向睨着眼,发现詹米膝上盖着披肩,就在我鼻子前一英尺的地方。
“你醒了?”一串银铃声突然从天而降,沉重地系在我脖子上。
我惊讶地坐起身,低头往下看时问道:“这是什么?”詹米系的是一条由皮革鞋带串了数个约三英寸长的金属插销所组成的奇特“项链”。有些握柄处的铁环生锈了,有些是全新的,但所有的插销上头全是刮痕,似乎都是从某个比较大的东西上扯下来的。
“这是战争的奖章,外乡人。”詹米说。
我抬头一看见他的脸,惊叫出声。
“喔,我忘了,还来不及洗掉。”詹米一只手遮着脸。
“詹米,你吓到我了!你脸上涂的是什么?”我一只手抚着怦怦狂跳的胸口。
“黑炭。”他拿布擦脸的时候闷声说道,接着他放下手中的布对我露齿而笑。擦过脸以后,他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的炭痕没有了,但还残存一点污渍,所以皮肤带着一点青铜色,而且眼睛周围还留着浣熊一般的黑眼圈,嘴唇也兜着一圈黑影。时近黎明,蒙蒙的亮光透进帐篷,他深色的脸庞与头发几乎融入背后灰褐色的帆布,给人一种极为错乱的感觉,仿佛我在和一个无头人说话。
“这主意是你想到的。”詹米说。
“我想到的?你看起来活像黑脸走唱秀5的演员,你究竟上哪儿鬼混了?”我问他。
詹米他满脸的污痕,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地咧嘴笑道:“敢死队突袭啊!还是敢蚀队?是这样说吗?”
“老天爷,你跑去英军的营区了?你该不会是一个人去的吧?”
“这么带劲的活儿怎么可以不带上我的人马呢?我留了三个人暗中保护你,其他人就跟着我去,这个晚上收获可真丰盛。”他得意地指指我脖子上的“项链”。
“这些是大炮马车的开口销6。我们搬不动大炮,破坏它又会发出声音,于是我们拔了开口销、拆了轮子,这下他们也走不远。那十六门结实的轻野炮困在沼地里,就帮不上柯普将军的忙了。”
我惊愕地看着那条项链:“干得好!可是他们不会想办法弄个类似开口销的东西吗?看起来粗铁丝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詹米沾沾自喜地点点头:“对!可以做新的开口销,问题是他们没有新的轮子一样没辙。”詹米掀开帐篷的帘布,手向山丘下一指。我看到默塔在那儿,像个形销骨立的恶魔,正指挥几个相同装扮的恶魔手下,快活地把三十二个大木轮往熊熊火焰中投进去,看来已经投到最后一个了。旁边地上堆着一叠车轮铁圈,菲格斯、金凯德和另一个年轻人玩起了新游戏,用一根棍子把铁圈滚来滚去。罗斯坐在旁边一段木头上,一边啜着牛角杯,一边懒洋洋地把铁圈套在他壮硕的手臂上溜转着。
看到这幅景象,我笑了出来:“詹米,你真是太聪明了!”
“或许吧!不过,你倒是穿得太透明了,你还有衣服穿吧?因为我们现在得赶紧上路。我们把英军的哨兵绑在废弃的羊圈里,其他英军现在应该起床了,目前大概离我们不远。快,该走了!”这时我头上的帐篷突然震了一下,好像有人把一边的绳子扯开,似乎是要验证詹米说的话。我惊叫着钻进去找马鞍袋,詹米就留在帐篷外指挥大家撤离。
我们在下午前抵达特拉嫩特村。这个小村庄踞于海边山丘上,平时很宁静,现在却因为高地军队进驻,一片人声鼎沸。远方的小山丘上,可以鸟瞰这片延伸向海滩的小平原,也可以看到军队主力所在。但人员来去还是像平常一样随意,进入村子的人和出去的人一样多。进出的小队依稀维持军队的队形,信差来回奔忙,有些骑小马,有些靠两条腿,还有妇孺、随军人员。因为人太多了,有些只好坐在屋外,靠着石墙,在时有时无的阳光下喂哺婴儿,又呼唤经过的信差,想知道最新行动的状况。
我们停驻在这喧喧扰扰的村子外围,詹米派默塔去找总指挥官乔治·默里勋爵,他自己则到小屋,进洗手间打理一下。
我的仪容实在有待改善,虽然我的脸没有特别用炭涂黑,但有好几道污渍,一看就知道在户外过了几夜。小屋里的妇人好心借我毛巾和梳子,我坐在她桌前,和我顽固纠结的头发奋战。突然门开了,默里勋爵毫不拘礼地走进来。
默里勋爵平日无懈可击的装束现在有点邋遢,背心好几颗扣子没扣,袜子松垮垮地滑落,袜带有一条没系,假发也随便塞在口袋里,逐渐稀薄的棕色鬈发竖了起来,显然他曾因为大感挫折而揪过自己的头发。
“感谢上帝!终于来了个神智健全的人!”他身体前倾,眯着眼注视着詹米说道。詹米红发上的煤炭污渍几乎都洗掉了,但灰色的脏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滴在上衣前襟,而他的耳朵因为洗得太匆忙而忽略,看起来还是一片乌黑。“这是怎么……”默里勋爵有点惊讶,但随即不再说下去,很快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他脑海中的画面驱逐出去。他于是回到原本热切的模样,假装不觉有异。
“勋爵大人,近来可好?”詹米说得十分恭敬,也假装没看到绑着缎带的假发尾端从勋爵的口袋露出,随着勋爵大动作的比手画脚,晃呀晃地像小狗的尾巴。
“近来可好?”勋爵重述詹米的问候接着说,“哼,我告诉你,这些人一下往东,一下往西,然后一半下山去吃午餐,另一半跑得不见人影!你说说,我怎么可能好?”
勋爵喘了口气,不再那么激动:“我刚刚说的这些人,就是殿下的皇家高地军。”等他又冷静了一点,才说起前天军队刚到特拉嫩特村的情况。
默里勋爵和部队一起抵达后,将主力留在村里,与一支分队急忙前往占领俯瞰平原的山脊。随后查理王子抵达,对这项行动表达不满,还当着大家的面大肆咆哮。接着,殿下就带着一半的军队往西行,名义上的另一位总指挥官伯斯公爵则乖乖地紧随其后,或许是要去评估能不能从普雷斯顿发动攻击吧!
军队分裂的时候,勋爵正忙着与村民商讨计策,毕竟比起殿下或他的爱尔兰心腹奥沙利文勋爵,村民对附近地势知道得远比他们多。然而,这位奥沙利文勋爵却趁机擅自指挥一小队洛奇尔的卡梅隆带来的族人,要他们前往特拉嫩特的教堂墓地。
勋爵冷冷地说:“柯普自然派了一对轻野炮去轰炸他们。我今天下午还和洛奇尔闹得很不愉快,他因为手下受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损伤很不高兴,这我能理解。所以,当他要求撤出时,我也就答应了。没想到殿下的跟屁虫又冒出来了,奥沙利文,这畜生!只不过因为他和殿下一起抵达埃里斯凯岛,他就自以为……算了。总之,他就在那儿发牢骚,说什么如果要从西边发动攻击,卡梅隆族人就一定要待在教堂墓地……你听听他说什么,一定要,一定要啊!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就算要进攻,也是从东边发动。现在连有没有办法进攻都成问题,因为目前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半的人马在哪里。对了,王子殿下也同样行踪不明。”听他最后一句的语气,就明白他对于查理王子殿下目前的行踪也漠不关心。
“还有那个洛奇尔!洛奇尔的卡梅隆氏族抽签获得了在战事中从右翼攻击的权力(如果真的还有战要打的话),麦克唐纳氏族原本也同意这样安排,现在却反悔了,坚持说如果他们不能按照传统保有在右翼出击的权力,他们就不打了!”
默里勋爵刚开始陈述时还颇为冷静,此刻却越说越激动,懊恼地突然站了起来,两手猛力抓着头发。
“卡梅隆氏族之前整天都在操练,一直来回行军,现在八成被操得老二屁眼都分不清了……恕我失礼,夫人。”勋爵看了我一眼,补上一句,“然后克林兰诺的人又和格兰格瑞的手下互殴。”他停住,腆着下巴,满脸通红,“要不是因为格兰格瑞的身份,我早就……哎,算了。”他手一挥不再提格兰格瑞,又开始踱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我们在移动,英国人也一直被逼着团团打转。柯普整个军队至少掉转了四次方向,现在柯普的右翼已经快延伸到海边了,他们一定在想我们接下来到底会做什么。”他弯腰看向窗外,好像觉得柯普将军本人会从大路那里走过来问问题。
“呃……勋爵,请问您手下那一半人现在到底在哪里?”詹米动了一下,显然就要跟着勋爵一起在屋里踱步了,但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勋爵碎碎念个不停时,我手里拿着蘸了温水的毛巾,忙着把詹米耳朵上的污垢擦掉。现在詹米的耳朵竖起,而且有点涨红。
“就在小镇南方的山脊上。”
“那么我们依然占领制高点了?”
“没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吧?”勋爵无精打采地笑道,“不过占据制高点对我们好处不多,因为山脊下的沼泽都是水塘和泥泞,简直千疮百孔。老天真没长眼啊!有道六英尺深的壕沟里面都是水,沿着山脚有一百英尺长!现在两军之间只隔着五百码,我们尽力的话,也可能拉到五百英里。”默里勋爵一手插进口袋想找手帕,拉出来后却站着发愣,呆呆地看着手上差点被拿来擦脸的假发。
我动作优雅地递给他那条覆满煤灰的脏手帕。勋爵闭上眼,两只鼻孔大力吸口气,然后睁开双眼,以一贯的优雅动作对我鞠躬。
“听凭差遣,夫人。”他用那块肮脏的破布将整张脸擦过一遍,彬彬有礼地交还给我,然后啪地戴上那顶乱蓬蓬的假发。
勋爵语气一变,转向詹米,表情坚定地说:“要是我因为那个蠢蛋输了这场仗,那我就该死了。”
“你手下有多少人,弗雷泽?”
“有三十人,勋爵。”
“马呢?”
“六匹,还有四匹载货小马。”
“载货马?噢,载你们的物资?”
“是的,勋爵。还有昨天晚上从英军一个小队抢来的六十袋军粮,以及一门十六英寸的迫击炮。”
詹米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松自在、漫不经心,听得我都想把手帕塞到他的喉咙里。
默里勋爵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嘴角上扬,化成微笑:“是吗?和我来吧,弗雷泽。路上你可以好好和我说。”勋爵转身向门口走去,詹米瞪大眼看我一眼,抓起帽子跟上去。
默里勋爵突然在门口停步并转过身来。他抬头瞧瞧詹米这高个子,上衣领子没翻好,外套也草草搭在一边手臂上。
“弗雷泽,就算再怎么匆忙,还是别忘了展现礼仪。去和你妻子吻别吧,我在外面等你。”接着勋爵倏地转身,单膝一屈,向我深深一鞠躬,假发发尾都往前翻了过来,“告辞了,夫人。”
我对战争期间的军队概况有点了解,明白在开战之前会有段暴风前的宁静。村里唯一的大街上,男人、妇女、随军人员、流离失所的特拉嫩特村人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地晃荡,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有信差赶着送信,快速掠过人群。
我之前在巴黎见过默里勋爵。该行动的时候他不会客气拘礼,不过我想,他是因为对查理王子的举动感到焦躁,又不想与奥沙利文为伍,才单独来见詹米,而不是因为事态紧急,或真视詹米为心腹。现在高地军总兵力在一千五百至两千人,詹米的三十个手下算不上是天降神兵,不过也不会完全遭到冷落。
我看看菲格斯,他浮躁不安得像患了亨廷顿舞蹈症7的蟾蜍,于是我决定主动发函与其他人联系,一方面也让菲格斯有点事做。有句话说:“在盲人的国度,独眼人就是国王。”我从自己的经验里体认出了新解:“如果没人知道怎么做,有道理的建议就会有人接受。”
鞍袋里有纸墨,我坐下来写信给詹妮·卡梅隆。这屋子里的妇人可能从没看过女人写字,以近乎敬仰的眼光看我。查理王子在海边的格伦芬南高举旗帜号召人马时,就是詹妮带领三百族人响应,翻山越岭加入他的旗下。詹妮的兄弟休·卡梅隆返家时听到这消息也火速赶往格伦芬南,以领主之位带领族人。但詹妮不想乖乖回家,错过好玩的事。查理王子曾在爱丁堡稍事停驻,接受忠臣的赞美拥戴,詹妮那次在爱丁堡也很开心,而且她也想护送王子亲征。
我没有印章,但袋里有詹米的苏格兰呢帽,呢帽上的徽章有弗雷泽家族的纹章与铭言。我拔出徽章,压在封缄的融蜡上,使这封信更为正式。
“交给有雀斑的那位苏格兰女士。”我嘱咐菲格斯,满意地看他跑出门,没入街上闹哄哄的人群。我不知道詹妮在哪里,不过军官都驻扎在苏格兰教会附近的牧师住宅,那儿是搜寻的好起点。找人的事就交给菲格斯去忙,这样至少他不会在家捣乱。
一吩咐完,我转向屋里的妇人。
“好了,现在有什么毯子、手帕、衬裙要缝吗?”
詹妮的个性一定很有魄力,而我的猜测也很快得到证实。一个女人可以召集三百个男人,带领他们翻山越岭,为一个充满异国口音、爱喝白兰地的纨绔子弟作战,想必是个极为有趣的人,而且有种难得的天赋,可以让所有人对她言听计从。
“很有道理。阿契堂哥应该做了些安排,不过他现在一定只想和军队待在一起,毕竟那儿才有意思。”她微扬坚毅的下巴挖苦道。
“你没有坚持同行,我很意外。”听我这么一说,她笑了,不甚出众的五官加上凸出的下巴,让她有着一张像温驯斗牛犬的脸。
“如果可以我也想去,可是没办法。”她坦白承认,“休来了,他一直想赶我回家。我告诉他,要我乖乖回家……”她环顾一下确定四周没人,鬼鬼祟祟地对我低声说道:“他妈的别想!只要我在这里还派得上用场,就别想我回家。”
她站在小屋门槛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街道。
“我不觉得他们会听我的,毕竟我来自英格兰。”我说道。
“你说得没错。不过,他们会听我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伤,祈祷老天不会太多。”她悄悄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不过,从牧师住宅附近的房子开始最理想,那里提井水比较方便。”她做了决定,步出门槛走上街,我紧跟在后。
我们成功说服了他们,除了靠詹妮的地位和她的魄力,也因为男人心知肚明:束手坐视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工作(这倒不是因为男人深有体悟,女人坐着等的时候可多太多了)。等太阳缓缓沉入特拉嫩特的苏格兰教会后方,我们已经筹组出医疗队的雏形了。
附近树林里,落叶松和赤杨木的叶子纷纷掉落,在沙地上铺排成一片松散、平坦的黄褐色。触目尽是蜷缩的黄褐色叶子,风一卷就飞离了树梢,好像波涛中的小船。
一片叶子在我身边盘旋,随着风稍微止息而轻轻降落。我攫住它,放在掌心端详,看着叶片的主脉与支脉。想着叶片腐烂后,这蕾丝般的叶脉仍会保存下来。忽然有风,从我掌中刮走这片叶子,叶子飘落到地面,让风沿路吹送到村中空荡荡的街道上。
我抬起手遮挡落日的昏光,看到村外高地军扎营的山脊。王子殿下带领的另一半军队在一个小时前回来了,秋风卷残叶般带走了还留在村中的士兵,一起去和默里勋爵会合。在这个距离,我只能辨认出偶尔几个小小人影,他们黑色的身影衬着逐渐变灰的天空,零星越过山脊。在道路尽头四百多码的地方,我看到英军升起的第一道火光,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村里燃烧泥炭,那股浓重的气味混合了英军柴火更刺鼻强烈的味道,叠在邻近海水的腥味之上。
高地军的家眷受到热情款待,现在多半住在沿街上的小屋里,和主人共进简单的麦片粥与盐腌鲱鱼晚餐。我的晚餐在屋内准备好了,但我没什么胃口。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我身侧出现,就像拉长的影子一样静悄悄。
“夫人要来用餐吗?女主人为您准备好晚餐了。”
“好,我马上过去。”我最后朝山脊瞥了一眼,便转身进屋。“一起来吧,菲格斯?”进门前我问道。菲格斯依然站在路上,抬手遮着眼,想看清村外山脊上的活动。詹米严格叮嘱他得紧紧跟在我身边,但他显然想投入作战部队,一起准备翌日的战役。
“好的,夫人。”他叹口气转身,暂时回到无聊的和平生活。
夏季的漫漫白昼很快让渡给黑夜,灯火早早就点亮,之后我们也准备妥适了。这个夜晚并不平静,远方地平线一直有动静与火光。菲格斯也静不下来,在小屋内外跑进跑出,传递口信、探听小道消息,每隔一阵子就从阴影中现身,像只瘦小阴暗的幽灵,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
我正忙着把床单撕成条,叠成一堆准备消毒,菲格斯忽然抓着我的衣袖说:“夫人!夫人!”
“又怎么了,菲格斯?”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正思考如何向妇女们说明,治疗伤患一定要经常洗手。
“来了一个男人,夫人。他有话想和殿下的军队指挥官说。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去啊,我可没拦着他呢!”我扯着上衣一道不听话的接缝,用牙齿拉松一端,然后用力一扯,接缝发出让人满意的撕裂声,整齐利落地裂开。
我吐掉一两条线头。菲格斯还站在原地,耐心等着。
我只好开口:“好吧,你觉得……还是他觉得我可以帮什么忙?”
菲格斯热切地说:“夫人,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带他去见大人,让大人带他去见指挥官。”
在菲格斯看来,这个“大人”实在是无所不能。譬如说,大人毫无疑问能走在水面上、把水变成酒,还有让默里勋爵去见一个从黑暗中现形、带着重要消息的神秘陌生人。
我拂去挡在眼前的发丝。我原本用头巾包住头发,但卷曲的发丝一直跑出来。“那男人在附近吗?”
蠢蠢欲动的菲格斯光是听到这句话就够了,他立刻跑出敞开的门不见人影,很快就带着一个纤瘦的年轻人回来,那人热切的目光立刻盯住我的脸。
“您是弗雷泽夫人吗?”我点头时,他笨拙地朝我鞠躬,但两手好像不知道该摆在哪儿,在马裤上擦了擦,但也准备好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我……我是理查德·安德森,来自惠特堡。”
我回礼道:“辛苦你了,理查德。我的仆人说,你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乔治·默里勋爵。”
他像只河马一样不断点头:“是这样的,弗雷泽夫人,我从小住在这儿,我……很了解这边的地形,甚至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高地军队驻扎的山脊那里有一条路可以下来,走那条路可以绕过底下的壕沟。”
“原来如此。”我听完感觉胃部一紧。如果高地人要在明天早上发动突袭,就必须趁夜离开山脊这个制高点。而突击要成功,他们当然得跨过或绕过壕沟。
我以为自己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但坦白说,此刻我是毫无把握的。我曾是历史学家的妻子(想到弗兰克,我内心总是隐隐作痛),明白史料往往极不可靠。就这点来说,我不确定自己的出现会不会改变历史。我胡乱猜想着,如果我不让安德森和默里勋爵见面会发生什么事?会改变明天那场战役的结果吗?如果詹米和他的手下,以及其他高地军冲过泥泞的地面摔入壕沟,会遭到屠杀吗?默里勋爵会想出其他方法吗?或者不管我说什么,安德森都会想尽办法向默里勋爵通报?
我不能就单为了试探而冒险。我低头看着菲格斯,他早已坐立不安,准备动身了。
“告诉我,你确信你可以安然无恙找到大人吗?去山脊的路就跟矿坑一样黑,我不希望你们在山上误闯被杀。”
菲格斯信心满满:“我找得到!”或许真的找得到,他身上好像有种特别的雷达可以侦测到詹米。
我勉强答应:“那好吧,但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一点。”
“是,夫人!”一转眼菲格斯已经在门口,准备出发了。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我才注意到我放在桌上的刀子不见了。我胃中一阵翻搅,这才想起虽然我要菲格斯小心一点,但完全忘了叮咛他记得回来……
黎明前,天还初蒙之时,第一声炮击响起,隆隆声响和我床榻共鸣着。我的臀部像夹着尾巴似的不禁缩紧,一手抓住睡在我身旁妇女棉被下的手指。明白战事即将爆发,理应保持心理戒备,但其他人似乎无动于衷。隐约传来孩子的抽泣,妇女喃喃低声安抚:“圣母马利亚,米迦勒天使,圣毕哲,请保佑我们。”有的妇女已下床走动,地板发出嘎吱声,有人小声说话,但似乎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下方平原的交战。
我瞥见麦克弗森太太站在窗边,窗外天色逐渐发白,她折着被子,脸色因恐惧而苍白,传来的轰隆声让她闭上双眼、微微颤抖。我原以为大家无动于衷,但看来并非如此。这些妇女对下山的秘密通道、拂晓出击与攻其不备的战略或许一无所知,但她们更明白,自己的丈夫与儿子此刻正面对着炮弹与火枪,而且英军人数是我方的四倍。
即使在承平时期,预言也是一项危险的工作,而且我觉得这些妇女完全不会相信我对战事的预测,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让她们有事可忙。我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升起的太阳照在红发上,使拥有闪耀红发的大人成了最明显的目标。第二个画面紧接其后,一个门牙微凸的男孩带着一把偷来的刀子,双眼晶亮,以参战为荣。然后我难受地闭上眼睛,微微哽咽。我只能尽其所能让自己有事可忙。
“各位!我们昨天已经做了不少事,但还有更多事情要做。我们需要煮开水,用大锅烧水、奶油锅来浸洗,能进食的伤患我们就准备麦片粥,不能的就替他们准备牛奶。包扎伤口要准备牛脂和蒜头8,木条可以用作夹板,还有瓶罐、水壶、杯子、汤匙、缝针和坚韧的缝线。麦克弗森太太,可否麻烦你……”
我对这场战役所知不多,只知道苏格兰军应该会得胜,詹姆斯党人军队死伤“轻微”。从年代久远、斑驳泛黄的教科书纸页,我再次忆起那零碎的信息:“……詹姆斯党胜利,只有三十人伤亡。”
在医护领域,任何受伤都算伤亡,而随着烈日穿透海上雾气高升的正午时分,我们小屋中的伤患早已远超过三十人。我想书里说的应该是“死亡”。战役中得胜的一方凯旋,没受伤的人扶着受伤的同袍,慢慢地回到村里。
奇怪的是,王子殿下命令先救战场上的英军,还要悉心照料。“这些人是我父王的子民,我要他们受到良好照料。”他口气十分坚决,把“父”这个字说得特别大声。他似乎忘了刚为他打下胜仗的高地人也是他父王的子民。
听到王子殿下这番话,我对詹妮小声说:“看看这对圣父圣子的行径,高地军最好祈祷圣神9不要在今天降临吧。”
麦克弗森太太听到这番不敬的嘲讽,露出惊骇的表情,但詹妮却笑了。
盖尔语的欢呼呐喊盖过伤患微弱的呻吟声。这些伤患有些躺在旧步枪绑成的临时担架上,其他多半则只靠着朋友搀扶。有些伤患自己跌跌撞撞走进来,眉飞色舞,陶醉在高昂的士气里。他们支持的信念获得光荣胜利,伤口的疼痛似乎也无关紧要了。尽管他们身上负伤必须来这里治疗,打胜仗还是让他们乐陶陶的,屋里热闹又兴奋。
“老天爷,你有没有看到他们跑得多快?就像被猫追的老鼠,夹着尾巴逃跑!”一个伤患说,似乎忘了自己左臂从指节到肩膀都遭火药灼伤。
“而且一群人还丢了尾巴!”他的朋友接了一句,哈哈大笑。
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中,还有三三两两的高地人,抑郁地走过山丘,抬着朋友静止的身体,苏格兰披肩末端盖着那张苍白虚无的脸,由上天照看。
对我挑选来的助手而言,这是第一场试练,而她们也像战场上的战士一样挺身面对挑战。她们一开始畏缩不前、牢骚抱怨,变得很难相处,然后迫于情势,终于带着无穷的精力投入战斗。但她们嘴上还是抱怨个没完。
麦克默多太太又带回另一个满满的水瓶,挂在墙上指定的位置,然后弯身翻找放置蜂蜜水瓶的桶子。年迈的麦克默多先生是特拉嫩特村的渔夫,受征召为军队效力。她是这班助手中负责管水的人,在伤患间穿梭,催促他们尽量喝蜂蜜水,然后再巡视一次患者,并负责收拾两三个喝完的瓶子。
“如果不要给他们喝那么多水,他们就不会尿那么多了。”她已经抱怨不止一次了。
我再三耐心解释:“他们需要水,可以维持血压、补充流失的液体、避免休克……”我也不客气地说:“你想想,因为我们这样的照顾,死亡的人数不多吧?”麦克默多太太不断质疑和抱怨,耗掉我大半的耐心。她嘴里的牙齿一颗不剩,在她原本严厉的面容上,又增加一股悲伤的感觉,好像在说:“一切都没了,何必多费事?”
“嗯。”她应了一声便沉默不语。既然她不再埋怨,拿着水回去巡视病人,就暂时当她认同我吧!
我走出屋外,除了想离开麦克默多太太,也想远离屋里的气味。屋内飘荡着烟雾、热气、身体污浊的异味,让我有点头晕。街上满满都是人,喝醉了在庆祝,从战场上搜刮了不少战利品,收获颇丰。一群穿红色格子花呢的麦吉利夫雷族人,把英军大炮像危险的野兽一样五花大绑,然后拉着到处跑。大炮的点火孔与炮口雕刻着伏卧的野狼,这奇妙的雕饰让大炮更像一头野兽了。我想,这大概是柯普将军的一座展示品。
有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跨坐在大炮口,头发像奶瓶刷一样竖起。我一认出他来,先是闭起眼睛感谢上苍,接着睁开眼睛沿街道急忙往前走去,把他从大炮上抓下来。
“臭小子!你竟然偷偷溜掉?要不是我忙到焦头烂额,一定好好赏你几个耳光!”我气急败坏地用力摇晃着他,然后紧紧抱住他。
他叫道:“夫人,夫人?”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傻气地眨着。
我这才明白我刚刚说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你还好吗?”我缓和下来轻声问道。
他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脸蛋上尽是泥巴和火药的痕迹。他点点头,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茫然的微笑。
“夫人,我杀了一个英国兵。”
“是吗?”我不确定该庆祝还是该安抚,毕竟他只有十岁。
他皱起眉头,脸拧成一团,似乎非常努力想记起一件事。
“我猜我杀了他。他倒在地上,我用刀子刺他。”他迷惑地看着我,好像我可以告诉他真相。
“来吧,菲格斯。我找点吃的给你,再找地方让你睡觉,其他事情别想了。”我说道。
“是,夫人。”他顺从地跟在我身边,脚步蹒跚,没多久我就发现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我吃力地拉他起来,然后拖着他朝教堂附近的小屋走去,我把医院治疗中心设在那儿。我本来想先喂他吃点东西,但才走到那间小屋(奥沙利文差点就要把装载军用物资的马车安排在这里),他已经快走不动了。
我于是带他进屋,让他蜷缩在一张箱型床上睡觉。这间小屋由一位妇女负责,主要照顾那些忙于照料伤患的妇女留在家中的孩子。把菲格斯留在这儿再好不过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小屋里已经挤了三十多人,两个女助手忙得不可开交。这屋子一般只住一家五到六口人,现在挤得那些还能站的人都踩到躺的人的苏格兰披肩上了。我从小屋另一端看出去,受指挥官征召的牧师宅邸那里,军官来来去去。我不时注意那扇半开半掩、破旧的门,但进去报告伤亡人数或接受祝贺的人里面,一直没有詹米的身影。
我不断告诉自己伤患中也没有詹米,又力图驱离这萦绕心头的忧虑。我早就忙到没有时间去山坡上的小帐篷探查,死者都放在那里,整齐地排成一列列,好像仍等着最后的检查。但詹米一定不会在那里。
我告诉自己,绝对不会……
门打开,詹米走了进来。
当他的身影映入眼帘,我双膝一软,只得伸手扶住小屋的木质壁炉。他也正在找我,眼睛快速在房里逡巡,当他看到我时,眼睛亮了起来,俊美的脸上绽放着令我屏息的笑容。詹米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有火药熏黑的污痕和飞溅的血迹,那双赤脚沾满泥浆,浑身都脏透了。但他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我别无所求了。
一个躺在地板上的伤患大声向詹米问好,引开詹米的视线。尽管乔治·麦克卢尔的耳朵只剩一丝血肉相连,还是抬头对着他的长官微笑。詹米也向下对着乔治微笑,然后很快视线拉回到我身上。
“感谢老天。”詹米湛蓝的双眼与我相视时,我们用眼神对彼此倾诉着。
我们只有这一眼的交流,接着伤患陆续涌进,村里身强力壮的人都受了征召,加入照顾伤患的行列。洛奇尔的兄弟阿契·卡梅隆是医生,他在小屋之间奔忙,名义上是负责人,实际上也四处帮了一点忙。
我要求将所有拉里堡的弗雷泽族人都先送到我的小屋,进行伤患评估分类,快速判断伤势严重程度,让还能行动的到街上另一间小屋,交由詹妮处理;生命垂危的则送到阿契在教堂的主治疗区。我认为阿契能胜任派发鸦片酊的任务,而且教堂环境也能给伤患一些安慰。
我尽力处理重伤患者,骨折的到隔壁,由麦金托什军团的两位军医上夹板及绷带。非致命的胸伤则让患者尽可能舒适地靠墙半坐,好让他们能顺畅呼吸。因为没有氧气或外科治疗器材,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我无法治疗的头部重创伤患则送到教堂,与病危伤患在一起。如果阿契也无法让他们好转,至少交到上帝手中也比较好。
最糟糕的是肢体缺损及腹部创伤,因为无法消毒,我只能在治疗不同伤患时,勤加洗手,同时逼我的助手也这么做(只要他们还由我直接监督),并确保我们使用的敷料都先经过煮沸。毫无疑问,即使我曾说明洗手、消毒的重要,我知道其他小屋里的人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一定会跳过这些程序。我心知肚明,如果我无法让天使医院的修女及医生相信世界上有细菌,那我也不可能说服这群苏格兰家庭主妇以及兼做兽医的军医。
有些患者伤势是能够治疗的,但可能死于感染,对他们我不准自己多想。我可以用干净的双手和绷带造福拉里堡的患者,也许再多加几个人,其他的我不用期待太多。在遥远的法国战场上,我学会一句名言:“你无法拯救世界,但如果动作快一点,你可以救眼前的这个人。”
詹米站在门口评估状况,然后动身协助那些粗重的工作,搬运伤患、抬起装热水的大锅,到特拉嫩特广场井里打桶干净的水。我不再担忧挂念他,甚至因为忙着处理一连串的工作与杂务而差点忘了他。伤检分类中心往往非常像屠宰场,这里也不例外。地上因为人来人往而满是尘土,只要能吸收血水和其他液体,这样的地面其实还不坏,但那些已经吸饱水的地变得很泥泞,走起来有点危险。
盛满沸水的大锅在火上扬起一阵阵水蒸气,工作本来就热,如今更热了。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医疗人员因为工作浑身湿黏,伤患则因为害怕与久候不耐,满身臭汗。下方战场的烟霾传到村中街道上,从敞开的大门飘进来,让人双眼刺痛。刚用沸水烫过的亚麻布,原本挂在火边的晾鲭鱼架上滴水,结果都给这股烟雾染脏了。伤患像浪涛一波又一波涌进小屋,每一波新的伤患都让大家忙得晕头转向。我们拼命挣扎,不至于被潮水般的工作击倒,等待这波势头过去,再勉力撑起身子,打起精神收拾残余的一片狼藉。
当然,即使最忙乱的时候,还是有几段间歇期。到了下午接近傍晚,伤患零星地进来,我们才得以歇脚步入稳定的程序,看护留下来的伤患。虽然还是忙,但至少可以松一口气,停步环顾四周的状况。
我站在敞开的门边,呼吸海面吹来的新鲜空气,这时詹米走了进来,抱了一捆柴火。他把柴火放在壁炉地上,走到我身旁,一只手环住我的肩。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我拉起围裙一角为他拭去汗珠。
“你去过其他小屋了?”我问道。
他点头,呼吸渐渐缓下来。他脸上布满火药的黑垢和血渍的斑点,但我看出他脸色苍白。
“去了。战场上还有人在搜索战利品,但仍有很多人下落不明。不过,我们拉里堡的伤患都在这儿,不会在其他地方。”他对屋子另一端三名伤患点头示意。那三个人都来自拉里堡,在壁炉附近或躺或坐在一块儿,和其他苏格兰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屋里几个受伤的英国兵不发一语躺在门附近,自成一区,只担心落入敌手后暗淡的未来。
詹米看着那三个拉里堡的人,问道:“他们还好吧?”
我点头:“乔治·麦克卢尔可能会少只耳朵,我还不确定。不过,情况不坏,他们会没事的。”
“很好。”他疲倦地笑了笑,用苏格兰披肩的一角抹抹热烫的脸。他的披肩草草裹着身子,不像平常那样整齐地披在肩上。也许是为了活动方便,但是披肩裹在身上一定很热。
他转身准备离开,伸手取了门钩上的一个水瓶。
“别拿那瓶!”我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问道,接着摇摇广口瓶,发出隐约的哗哗声,“这瓶是满的。”
“我知道。那瓶是尿壶。”我说。
“哇!”詹米转而用两根指头捏着瓶子,想换另一瓶,但我阻止他。
“没关系,拿去外面倒掉,然后用这瓶装水。”我递给他另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灰色的粗陶瓶。“小心别搞混了。”我提醒他。
“嗯。”他露出苏格兰人特有的表情应道,接着朝门口转身。
这时,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叫道:“等等!那是什么?”
“什么?”詹米也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自己背后。
“这个!”在苏格兰披肩上方,有个泥泞的印子印在他脏兮兮的上衣上,那是一个清晰的图形,我碰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喊道:“是马蹄印!”
他耸耸肩说:“喔,那个呀!”
“你被马儿踩到了?”
“哎,它不是故意的。马儿不喜欢踩人,我想它会觉得脚下软软的。”詹米此时还为马儿叫屈。
我抓住詹米的一只袖子,不让他溜掉:“就算是吧!站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詹米不太情愿:“不重要啦,肋骨感觉没断,只是有点小瘀青。”
“最好是!”我挖苦他,手已经揭开他背上脏污的上衣,看到一枚马蹄痕的弧线清清楚楚地印在他背上,就在腰部上方。“老天爷,连马的脚指甲都一清二楚。”我触碰那块蹄印,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詹米解释,当时有个龙骑兵骑着马突然冲出来。一般高地人习惯了毛茸茸的高地小马,对其他的马种都很陌生,所以会认为英军骑兵的马都受过训练,会用马蹄踢人、会张嘴咬人。由于担心被马攻击,高地人多会钻到马肚子下,用剑、镰刀和斧头恶狠狠地砍马肚和马腿。
“但你当时觉得他们不是要攻击你?”
“当然不是,外乡人。他想逃,但两边都被挡住了,所以只能从我身上跳过去。”詹米有点不安。
詹米从骑兵眼里看出想逃的龙骑兵决定让马儿跳过去。一眨眼间,龙骑兵用马刺一踢马的侧腹,詹米立刻伸手护着头飞身扑倒。
“空气从我肺里给挤了出来,我感觉马蹄重重踩在身上,但不会痛……那时候不痛。”詹米把手探到背后,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那块印子,轻皱着脸。
“好吧!从那之后你小便了吗?”我放下上衣问道。詹米错愕地注视着我,仿佛我脑子突然失常了。
“四英担重的马踩在你的肾脏上,我想知道你小便里有没有血。”我不耐烦地解释道,毕竟还有伤患在等我。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们来确定一下。”我走向放在角落的大药箱,并从中翻找出从天使医院带来的验尿小玻璃杯。
“装满以后拿回来给我。”我递给他,转身走向壁炉处理那一大锅煮沸的亚麻布。
我往后看,发现他表情古怪地打量着玻璃杯。
“老兄,要帮忙吗?”一个大块头英国兵躺在地铺上,笑嘻嘻地抬头看着詹米。
詹米满是污垢的脸上,洁白的牙齿闪烁。“好啊!”他倾身向前,把杯子递给英国人,“拿去,我瞄准的时候帮我拿着。”这个英国人旁边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
英国人愣了一下,伸出大掌握住脆弱的玻璃杯。这个英国兵臀部吃了一记子弹碎片,握得不是很稳,唇上开始冒汗,但还是微笑着。
“你站在那儿,六便士赌你射不进。”英国兵挪动杯子,把杯子放在离詹米光脚丫约四英尺的地板上。
詹米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一手摩挲下巴,好像在测量距离。这时我正帮一个伤患包扎手臂,因为这场闹剧的吸引,他已经不再痛苦呻吟。
“乖乖,这个距离确实不容易。要赌六便士?哎,看在钱的分上,值得试试看!”詹米故意加重苏格兰口音,原本微微斜挑的眼睛一笑之下,眯得像猫眼一样。
“老兄,我赢定了。”英国兵呼吸沉重,但还是笑嘻嘻地说。
“两便士银币赌站着的老兄赢!”壁炉角落有个麦克唐纳的族人大叫。
另一个外套反穿以作为俘虏标记的英国兵,这时也手忙脚乱地摸索外套下摆,找口袋的开口。
“哈!一包烟草赌他办不到!”他耀武扬威地举着一个烟草小布袋大喊。
叫嚷声此起彼落,有的要加入打赌,有的叫骂粗话。詹米蹲低,装模作样地估计自己和玻璃杯的距离。
“好了。”詹米终于开口,站起身、挺直胸膛,“你准备好了吗?”
躺在地上的那个英国兵嘻嘻地笑:“嗯,准备好了,老兄。”
“好,那就来吧!”
屋里全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期待,有人支起手肘观看,忘了身体的痛楚,也忘了彼此是敌人。
詹米环顾室内一圈,对拉里堡的人扬了下头,然后慢慢拉起苏格兰裙的下摆,手伸进去。他专注地皱着眉,胡乱摸索,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詹米说:“我出门的时候它还在啊?”屋内爆出一阵狂笑。
玩笑开得成功,詹米也笑着把苏格兰裙往上掀一点,握住他清晰可见的“武器”,小心瞄准。他眯起眼睛,膝盖微弯,手握得更紧。
什么都没有。
“他射不出来!”有个英国兵得意扬扬地呼喊。
“他的火药湿掉了!”另一个英国兵大叫消遣道。
“枪里没子弹啊,老兄?”趴在地上的英国兵嘲笑詹米。
詹米一脸疑惑地觑着他的“武器”,屋里又掀起一片怪叫和嘘声,然后詹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哈!枪膛空了,就这样而已嘛!”詹米帅气地把手伸向墙上的一排罐子,对我扬起一边的眉毛问着,看我一点头,就拿下一罐水,对着张开的嘴倒。水溅出下巴泼到衣服上,他喝着水,喉结剧烈地上下起伏。
“呼!”詹米放下罐子,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滴,向观众一鞠躬。
“好,来吧!”詹米开始把手往下伸,但见了我的表情之后,手也停在半空中。他看不到背后敞开的门,也不知道谁站在那儿,不过屋里突然一片静默,让他明白状况有变,所有赌注都不算数了。
查理王子殿下低头穿过门楣走进小屋。为了前来探视伤患,他特别穿了深紫色的马裤与搭配的袜子,洁白无瑕的上衣,还有显然是为了表示与军队休戚与共而穿的卡梅隆的花格子呢外套与背心。他肩上另外还围了苏格兰披肩,别上苏格兰烟水晶胸针,头发刚扑好粉,圣安德鲁勋章挂在胸前,闪闪发亮。
查理王子站在门口,姿态高贵地想用眼神激励他的手下,同时也显然挡到后面的人了。他缓缓举目四顾,看到眼前二十五个男人不舒服地挤在地上,医疗助手蹲在旁边,染血的绷带乱七八糟地丢在角落,药物和器材散放满桌,还有站在桌子后面的我。
王子殿下通常不太理会随军的妇女,不过礼仪的约束已经根深蒂固了,所以即便我裙子上有着血迹与呕吐物的污渍,头发还散开溜出头巾,朝各个方向竖起,他还是当我是个女士,朝我致意。
“弗雷泽夫人。”王子对我优雅地一鞠躬说道。
“殿下。”我屈膝回礼,心里希望他不会停留太久。
“夫人,非常感谢您代我们辛勤付出。”王子轻柔的意大利腔调比平常明显。
“谢谢您。请小心血渍,您脚边的地面很滑。”
王子小心绕过我说的那摊血,优美的嘴有点绷紧。门口通了,谢里丹、奥沙利文、巴莱里诺勋爵纷纷走进来,原本拥挤的小屋变得更挤。查理王子尽了该尽的礼节,便小心翼翼地在两床地铺中间蹲下来。
王子轻轻将手放在一个人的肩上。
“英勇的同袍,你叫什么名字?”
“吉尔伯特·门罗……呃嗯,殿下。”男子慌忙加上最后一句,敬畏地看着查理王子。
查理王子伸出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指触摸绷带和夹板,门罗右手仅存的部分就包在里面。
查理王子简单明了地说:“门罗,你的牺牲很了不起。我在此承诺,你的牺牲不会被遗忘。”王子的手抚过门罗长了络腮胡的脸颊,门罗高兴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我正在帮一个头皮受伤的人缝伤口,但还是能从眼角瞥到查理王子绕了小屋一圈。他走得很慢,一床床探视,无一遗漏,停下来问每个人的名字和家乡,表达感谢与关心,道贺或致哀。
这情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无论英兵或高地兵都一片沉默,只能勉强低声回答殿下的问题。最后,查理王子终于直起身来,韧带发出清晰的咔咔声。他苏格兰披肩的一角沾上了泥巴,但他似乎没注意到。
“我向各位表达父王的祝福与谢意,各位今日的功绩,我们永志不忘。”躺在地上的士兵虽然没有心情欢呼,但有些人面带微笑,屋里响起一片低沉的道谢声。
查理王子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詹米远远站在屋内的角落,怕谢里丹的靴子踩到他的光脚丫。殿下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显得很高兴。
“老弟!我今天没见到你,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查理王子俊逸红润的脸上出现一抹责怪的表情,“你为什么没到牧师宅邸,和其他军官一起用餐?”
詹米微笑,恭敬地鞠躬:“我的手下都在这里,殿下。”
查理王子听了这句话扬起眉毛,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此时巴莱里诺勋爵向前一步,在查理王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王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担忧。
“这些话听听!”查理王子因为情绪激动搞混句法对詹米说道,“勋爵大人告诉我你不幸负伤!”詹米看起来有点狼狈,很快朝我看了一眼,想确认我有没有听到查理王子的话。他知道我一定听见了,又迅速看回王子的方向。
“不算什么,殿下,只是一点割伤。”
“让我看看。”这句话虽然浅白,但显然是道命令,詹米毫无异议地解下苏格兰披肩。
深色格子花呢内面几乎变成黑色,披肩下的上衣从腋窝到臀部都染红了,血液干涸的地方凝固成一块块褐色。
我先放下头部受伤的患者,上前处理他的伤势。我解开上衣,轻轻把伤处的衣服拉开。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我知道伤势不会太严重,詹米还直挺挺地站着,血也止住了。
这是军刀划过的痕迹,斜斜掠过肋骨,詹米运气好,刀子割的是这个角度,要是再直一点,就会深深划入肋骨间的肋间肌了。詹米的伤口长约八英寸,皮开肉绽,因为没有继续施压,底下又开始渗出血来。这个伤口要缝很多针,但除了可能受感染,伤势并不是很严重。
我转身向王子殿下说明詹米的状况,但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错愕了。一瞬间,我以为那是“菜鸟的颤抖”,不习惯看到伤口和血的人都有这种现象,刚开始会很惊恐。战地救护站许多实习护士解开包扎时,常常看一眼就夺门而出,吐完再回来照顾伤患。尤其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外观看起来通常特别骇人。
但王子殿下并不是因此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他绝对算不上天生的战士,但十四岁时第一次在意大利的加埃塔作战,也曾负伤流血,像詹米一样。我认为查理王子并不是胆怯,尽管他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刚才一瞬间显露出震惊,但这股情绪现在已经退去。查理王子并不是因为血淋淋的伤口而心生畏惧。
站在查理王子面前的不是陌生的佃农或牧羊人,不是无名的子民——他们的本分就是为斯图亚特的目标奋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朋友。我想是詹米的伤口突然让他醒悟,这些血是因为他的号令而流,这些人是因为他的目标而负伤。如果这份理解就像刀剑,那么深深刺伤他是很自然的事。
他注视着詹米受伤的身侧,好长一段时间不发一语,而后才抬头看着詹米的双眼,后又低下头握住詹米的手。
“谢谢你。”查理王子低声说。
只有在这一刻,我想或许他原本能当个好国王。
根据王子殿下的命令,教堂后面的小斜坡上搭了个帐篷,为阵亡士兵提供最后的掩护。英国伤兵虽然医疗上受优待,但在这里待遇就和其他人一样,人一列列排着,布盖着脸,只能从服装辨别哪些是高地人。所有人在这里等待翌晨下葬。凯堡的麦克唐纳带来一个法国神父,神父疲倦地耷拉着肩膀,他脏污的高地苏格兰披肩上搭着紫色圣带,看起来很不相衬。他在帐篷里慢慢走,在每一具横卧的躯体脚边停下来,为之祈祷。
“主啊,求你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神父无意识地在胸前画十字,再走向下一具尸体。
今天稍早我看过帐篷,而且紧张地数过高地人的尸体。二十二具。我进入帐篷,发现现在人数攀升到二十六具。
第二十七具躺在教堂附近,即将走完旅程的最后一段。亚历山大·金凯德·弗雷泽的腹部和胸口伤痕累累,体内还有止不住的缓慢出血,他正缓缓地走向死亡。他被送进来时我看过他,他脸色惨白。整个下午他都一个人孤独地躺在战场上,身边尽是敌人的尸体,自己血液慢慢流失,渐渐死亡。
他努力想对我微笑,我用水浸湿他的唇,在唇上涂上牛脂。让他喝水等于是马上要他的命,因为液体会猛然流出他千疮百孔的肠子,产生致命的休克。我迟疑地评估该如何处理他严重的伤势,想着尽早让他解脱或许比较仁慈……但我后来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他至少希望能见到神父,向神父告解。所以,我让他去教堂。在我照护生者时,贝宁神父在教堂照护垂死者。
詹米每半小时左右就去教堂看一下,金凯德撑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生命的实体逐渐消逝,他却仍紧抓不放。但詹米这次去了,迟迟没有回来,我知道挣扎现在终于结束了,于是去看看能否帮忙。
原本金凯德躺在窗边的一块地上,现在那儿没有人,只有一大块深色的污渍。金凯德也不在放死者的帐篷里,而且到处都找不到詹米。
最后我终于在教堂后的山丘上稍远的地方看到他们。詹米坐在石头上,金凯德的身体在他臂弯,金凯德的一头鬈发靠在他肩上,两只毛茸茸的腿垂落在一侧。詹米和金凯德就像他们身下的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仿佛失去生命般静止,虽然真正与世长辞的只有一个人。
我触摸金凯德那苍白无力的手,确定一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那丰厚的棕发上。他的头发感觉还是如此生气蓬勃,多么不协调。男人不该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死去,但金凯德已经等不到了。
“詹米,他走了。”我轻声说道。
詹米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但后来也点点头,睁开双眼,仿佛不愿意面对这一夜的事实。
“我知道。我带他出来没多久,他就死了。但我不想让他走。”我抬着金凯德的肩膀,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地上青草翠绿,夜风卷起草茎环绕着他,轻轻吹过他的脸颊,欢迎他重回大地的怀抱。
我心里明白:“你不想让他死在屋里。”穹苍俯视我们,云朵惬意流转,许诺无尽的庇护。
他缓缓点头,然后跪在那具躯体边,亲吻他宽阔、苍白的额头。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希望有人为我这么做。”詹米轻声说。他拉起苏格兰披肩盖住那棕色的鬈发,用盖尔语低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野战医院是容不下眼泪的,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尽管我看了那么多伤痛与死亡,一整天我都没有掉过泪。但现在我不再强忍,即使只有一下也好。我把脸靠在詹米的肩膀上寻求力量,詹米轻轻拍我几下。我抬起头,抹去脸上的眼泪,看到詹米依然用干涩的双眼,盯着地上静静躺着的躯体。詹米感觉到我在看他,于是低头看我。
“他还活着、还有感觉的时候,我已经为他哭过了,外乡人。”他静静地说,“现在,屋子里状况怎么样?”
我吸吸鼻子,又擦了擦,挽着他走回小屋。“有个人需要你帮忙。”
“是谁?”
“哈米什·麦克白。”
詹米的脸几个小时来一直紧绷着,现在那张满是污渍的脸,终于放松了些。“他回来了?太好了。他情况严重吗?”
我翻了翻白眼:“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麦克白很受詹米信赖,他块头高大,一脸卷曲的棕色胡子,个性沉默。只要詹米喊他,他一定出现在身边,旅途上需要什么他都迅速去办。他话不多,但有时埋在胡子中的脸会缓缓绽放羞怯的笑容,就像一朵花在晚上绽放,罕见而灿烂。我知道自从他在战场上失踪,詹米尽管有其他琐事和压力,还是一直挂念着他。一天逐渐接近尾声,脱队的士兵一个个回来,我也一直注意有没有麦克白的身影。但夕阳下山,军营亮起了火堆,麦克白还是没回来,我也开始担心会在死者中发现他的身影。
但半小时前,他回到医疗站,行动缓慢,不过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行动。血迹顺着他的腿一直流至脚踝,他走路时小心翼翼,两腿叉开,但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一个“汝人”碰他,检查哪儿受伤了。
麦克白躺在提灯附近的毯子上,双手交握横放在大肚皮上,眼睛很有耐心地死盯着天花板的椽木。詹米在他身边跪下时,他眼睛转了过去,但其他地方都没动。我巧妙地躲在后面,让詹米宽阔的背遮住我。
“好了,麦克白,情况怎么样啊?”詹米一只手放在麦克白粗厚的手腕上,向他打招呼。
“没有大碍,大人,没有大碍。只是有点……”麦克白嗓音低沉,迟疑地说。
“这样,那我们来看看。”麦克白没有抵抗,让詹米掀开苏格兰披肩一角。我从詹米的手和身体中间的间隙偷看,明白了麦克白犹豫的原因。
他鼠蹊部上方遭人用剑或长矛刺入,再往下猛地扯了一道口子,阴囊一侧呈锯齿状裂开,一颗睾丸垂悬在外,光滑的粉红色外皮带着光泽,像剥开的水煮蛋。
詹米和其他人一看到伤口,脸上血色尽失,一个助手反射性地摸自己,想确定自己的是否还完好无缺。
伤口尽管看起来可怕,但睾丸本身看起来没有损伤,也没有大量出血。我碰碰詹米的肩膀,对他摇头,表示不管是否会影响男性心灵自尊,这伤势其实并不严重。詹米眼角余光瞄到我的动作,于是拍拍麦克白的膝盖。
“不严重啦,麦克白。别担心,你还是可以当爸爸的。”
麦克白眼光一直忧虑的低垂,听到这句话,抬眼望向他的长官:“大人,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我已经有六个孩子了。我担心的是我老婆,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如果我不能……”周围响起一片哄堂大笑,麦克白顿时红透了脸。
詹米向后看我一眼,确定麦克白并无大碍后强忍住笑意,坚定地告诉他:“麦克白,那件事也不会有问题。”
“大人,谢谢你。”麦克白感恩地呼出一口气,完全信任长官的保证。
詹米语调轻快地继续说:“不过,伤口还是要缝。由谁来缝,你可以自己选。”
詹米手伸向打开的工具包,拿起我自己做的缝合针。我看过剃头手术师10素来用于缝合的工具,被那粗糙的品质吓坏了,于是自己找了最细的绣花针,用钳子夹着在酒精灯上加热,轻轻弯折成适当的半月形,做了三打缝合针,用来缝合严重的伤口。同样地,我也自己做了缝合用的肠线,制作过程麻烦又恶心,不过至少我能确保自己用的材料无菌。
詹米用粗笨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细细的缝合针,看起来很好笑,他努力想把线头穿过针孔,都变成斗鸡眼了,更让人怀疑他会有任何缝合技巧。
詹米专注得舌尖都微吐出来了而不自知。他一边穿线,一边说:“要么由我来缝,或者……”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不小心弄掉缝针,手忙脚乱地在麦克白的苏格兰披肩里翻找。找到以后,他得意地把针举在麦克白忧心忡忡的眼前,然后继续说下去:“或者,由我妻子帮你缝。”詹米头一偏,我现身在大家面前。我尽力装着一副平静的模样,从詹米不太灵活的手里把针抽走,一次就把线干净利落地穿过针孔。麦克白棕色的眼睛慢慢从詹米的大爪子上,移到我灵巧的双手上。詹米还故意把有点扭曲的右手放在左手上,努力让自己的手看起来更笨拙。最后麦克白郁闷地叹口气往后一倒,嘴里咕哝着同意让“汝人”碰他的私密部位。
詹米好意地拍拍麦克白的肩膀,安慰道:“甭担心,老兄,起码她照顾我那兄弟好一段时间,也从没把我给阉了。”旁边的伤患和助理大笑,詹米正要起身,但我先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瓶。
“这是什么?”他问。
“酒精和水,消毒用的。如果他不想发烧、长脓包或出现其他毛病,就得清洗伤口。”我说。麦克白从受伤的地方走了很远才回来,伤口附近除了血迹,还有污垢和尘土。谷类酿造的酒精是强力的消毒剂,即使像我一样加入无菌蒸馏水,把浓度稀释一半,杀菌力还是很强。这依然是我对抗感染最有效的工具,即使助手抱怨、病患痛得大吼大叫,我还是坚决要用。
詹米看看酒精瓶,又看看裂开的伤口,耸耸肩。傍晚我帮他缝身侧的伤口时,他就尝过这个滋味了。
“呼,麦克白,幸好这是用在你身上。”詹米轻松地说道。他先把膝盖紧紧压在麦克白的腹部,然后把瓶里的液体泼在裸露的伤口上。
痛彻心扉的吼叫震得墙壁摇撼起来,麦克白就像被切断的蛇一样痛苦地扭着身子,等叫声平息,他也一脸惨绿。等我开始动手缝合他的伤处时,他即使觉得痛,也不吭一声了。这里多数的病人,就连伤势最严重的,在面对我们提供的这些简陋治疗时都表现得很坚强,麦克白也不例外。尽管羞得无以复加,他动也不动,眼睛死盯着提灯的灯芯。在我缝合期间,他连一条肌肉都没动。只是他的脸色反复地从青转白再涨红,泄露了他的情绪。最后,他的脸转成酱紫色。我缝合完成后,松垂的阴茎开始变得有点硬挺,拂过我的手。这下子证明麦克白相信詹米是有道理的,不过麦克白也狼狈得不得了。我一结束缝合,他就急忙把苏格兰裙往下一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蹒跚着走进夜色,留下我对着缝合工具窃笑。
我在角落找到一个医材箱,背靠墙坐在上面。一阵抽痛从小腿往上蔓延,这是因为肌肉突然放松,神经起了反应。我脱掉鞋子,靠墙向后躺,因为站立而绷紧的肌肉放松,脊椎和脖子的抽痛缓和了些,让我觉得舒服许多。
在这样疲惫的状态下,每一寸皮肤似乎变得敏感。突然间,暂时不需要强迫身体工作了,身体残存的力量似乎将血液推向末梢,就好像肌肉已经愉快地休息了,但神经系统还在迟疑。我告诉自己:你现在暂时不用动了。
屋里空气温暖,响着呼吸声,不是打鼾那种健康的嘈杂声,而是有人因为呼吸会痛而浅短地喘气,还有人因为无人在旁,不再需要像个男子汉默默忍受疼痛,所以呻吟出声。
这间屋子里的人伤势都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然而,我知道死神会在夜里步入病房的走道,寻找降低防备的人,让他因为孤独与恐惧误入歧途,迈向死亡的小径。有些病人有妻子睡在身边,在晚上安慰他们,但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没有。
他们有我。如果我无法治愈他们,让他们不再疼痛,我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有人站在这里,将他们与阴影隔绝。其他事我也许力有未逮,但我至少能待在这里陪伴他们——就只是陪伴。
我站起来,再次慢慢巡视,在每个地铺边停下来,低声说话或碰触、拉好被子、抚顺纠结的头发、按摩抽筋肢体的肿块。在这床喂一个人喝水,在那床帮一个人换包扎,看到有人姿势紧绷困窘,知道他需要上厕所,于是平静地递上尿壶让对方解放,我手中的陶罐变得越来越温暖、沉重。
我走到户外倒尿壶,逗留了一阵子,享受这凉爽的雨夜,让轻柔的水汽涤尽那些粗糙多毛的碰触,以及其他男人流汗的气味。
“你没怎么睡呢,外乡人。”路的那一方传来带着苏格兰腔的轻柔声音。那儿是另一间医疗小屋,军官住的神父宅邸则在另一个方向。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也没怎么睡啊!”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他有多久没睡了。
“昨晚我和军队一起,睡在野地里。”
“那你睡得可真舒服啊!”我夸张地消遣,他不禁笑了出来。在潮湿的野地里睡六个小时,接下来在战场上遭马匹践踏、刀剑割伤,天知道他还受了哪些伤。然后还要召集手下、集结伤患、照顾伤者、吊唁死亡的部属、侍奉王子。在这期间,我从没见他停下来吃喝或休息。
我也不念叨他了,更别提要求他和那些伤患一起躺着休息。他要陪伴那些人,这也是他的工作。
“还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外乡人。要不要我请阿契找人过来?”他温柔地说。
听起来很令人心动,但我没想太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怕一旦承认自己很疲倦,就再也动不了了。
我伸个懒腰,手撑在后腰上。
“不用了,我会撑到天亮,然后再找人接替。”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自己一定要陪他们度过今晚,天亮了,他们就安全了。詹米也不多说,只是环住我的肩,让我靠着他一会儿。我们在静默中分享彼此身上的力量。
詹米最后抽出手说:“那我和你待在一块儿,天亮前,我自己一个人睡不着。”
“拉里堡其他人怎么办?”
他转头望向小镇外围军队扎营的地方。“有默塔带着。”
我说:“那就不用担心了。”窗里透出的光,让我看到他的笑容。小屋外有条长凳,天气晴朗时主妇会坐在这里,处理鱼货或缝补衣物。我拉着他在我身边坐下,他靠着小屋的外墙,吐出一口气。他很明显累坏了,这副模样让我想到菲格斯,那孩子在打完仗后,也是一脸糊涂狼狈的样子。
我伸手按摩詹米的后颈,他闭着眼睛转向我,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当时怎么样?情况如何?说给我听听。”我轻声问詹米,手指使劲,慢慢按摩他肩颈僵硬的肌肉。
他先是沉默,接着叹口气,开口说起来。一开始有点吞吞吐吐,后来说得顺了,似乎不吐不快。
“我们没生火,因为默里勋爵认为我们要在天亮前下山,不能让山下发现我们在移动,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我们甚至不能说话,因为声音会传到山下的平原,所以我们就坐着。”
“然后我感觉有东西在黑暗中抓住我的大腿,吓得我胆汁都涌上来了。”詹米把指头伸进嘴里小心翼翼地揉着,“差点害得我把舌头咬断。”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他笑着。
“是菲格斯吗?”
笑声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黑暗中。“就是菲格斯。那臭小子,一路爬过草丛,我还以为是蛇呢!他小声告诉我安德森的事,然后我就跟着他爬过草丛,带安德森去见默里勋爵。”
他的声音迟钝又恍惚,我的抚触蛊惑了他,让他开口。
“命令下来,我们要沿安德森说的小径移动,所有人都站起来,在黑暗中出发。”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也不像平常有云,可以将星光折射到地上。高地军在狭窄的小径上,跟着安德森静静前进,除了前面人移动的脚跟,看不到其他东西。大家穿过潮湿的草丛,每一步踏在小径上的足迹,都让小径变得更宽阔。
军队悄然无声,军令不用喊的,而由士兵一个传过一个。大刀和战斧裹在苏格兰披肩里,火药瓶塞在上衣里,贴着快速搏动的心脏。
一踏上坚实的土地,高地军依然保持安静,席地而坐,尽量把自己舒服地安顿下来。火还是不能生,他们吃手上的冷军粮,整顿好休息,裹在自己的苏格兰披肩里,眼里看着敌军的营火。
“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詹米闭着眼,后脑勺枕着双手、靠着屋子的外墙说着,“我听到有人在开玩笑、有人在和人要盐巴、有人在传皮酒囊,而且我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可能会杀了对方,或对方会杀了我。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忍不住会去想,这个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白天看到他,认得出来吗?”
然而,虽然即将到来的战争让人恐惧,还是不敌十足的倦意,那时“黑脸弗雷泽族”(因为他们脸上还留着黑炭的痕迹)和他们的头儿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没睡了。詹米捡了一捆草当枕头,苏格兰披肩塞在肩膀周围,与他的手下一起躺在波浪起伏的草丛中。
好几年前,他还在法国军队时,有位军士曾和这些年轻的佣兵说过该怎么在大战前一晚入眠。
“先安顿下来放松,反省自己,好好念一遍《悔罪经》。雨果神父说,如果你在战地这样做,即使没有神父听你忏悔,你的罪还是可以被赦免。既然睡着时不能作恶,醒来时你就已经蒙受天恩,也准备好把那些浑蛋杀个片甲不留。等着你的不是一场胜仗,就是极乐天堂,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詹米虽然私底下觉得这番话逻辑有点问题,但不失为一个好建议。良心得到安慰能减轻灵魂的负担,一再重复的祷词也有安抚效果,让脑海不再想象可怕的画面,让自己镇静下来进入梦乡。詹米望着漆黑的天空,用意志力让僵硬的肩颈放松,投入大地的怀抱。星辰暗淡迷蒙,不如邻近英军营火来得光明。
詹米的思绪来到身边的手下,一个一个点名。比起自己的罪孽污秽,他们让詹米更内疚不安。罗斯、麦克默多、金凯德、肯特、麦克卢尔……他停了一下,感谢老天,至少自己的妻子和那孩子菲格斯还安全。他继续想着克莱尔,想沉浸在美好的记忆里,她坚定的微笑,环抱她美妙温暖、真实存在的躯体,当天下午和他吻别时,那火热的身躯紧紧抵着他。尽管詹米又累又倦,默里勋爵也在附近,詹米还是冲动地想扑到她身上,连衣服都不脱立刻占有她。真奇怪,战争迫在眉睫时,他总是充满对她的欲望,就像现在……
他还没默数完每个人,眼皮就已经合上了,好像是疲倦将他往下拉似的。想起克莱尔,他的下身微微抽紧。他努力想驱散欲火,继续还没结束的点名,像个牧羊人数着一群要带去宰的羊儿入睡。
但这场仗不会是场屠杀,他努力说服自己,想让自己安心。詹姆斯党只有轻微伤亡,如果克莱尔说得没错,会有三十人死亡。詹姆斯党军队有两千人,拉里堡的人成为三十人之一的概率非常小,对吧?
他裹在苏格兰披肩里微微打颤,极力摆脱那短暂却翻搅他五脏六腑的疑虑。“如果”克莱尔说得没错。他仍不免感到疑虑,尽管看到她在那受诅咒的巨石阵旁,她的面容因为恐惧而崩溃,金色的双眸惊恐地圆睁,身形轮廓逐渐模糊。而一样惊恐的他伸手攫住她往回拉,只能感觉手中她脆弱的手。也许他该让她回去属于她自己的地方。不,不是“也许”,他“应该”让她回去,但他把她拉了回来。他虽然给她机会选择,却不顾一切想她,是那股力量把她留在身边。她留了下来,给他机会去选择是否相信她。挺身行动,或转身逃离。他已经做出选择,而什么也阻止不了黎明降临。
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腹腔和下身的脉搏也附和着心脏快速跳动。詹米镇静不下来,于是继续点名,每一下心跳伴着一个人名。威利·麦克纳布、鲍比·麦克纳布、乔迪·麦克纳布……谢天谢地,幸好小拉比·麦克纳布安全在家……威尔·弗雷泽、尤恩·弗雷泽、乔夫瑞·麦克卢尔……他有没有打伤乔治及索利·麦克卢尔?詹米动了动身子,微微一笑,感觉肋骨边的疼痛逐渐消失。默塔,哎,强悍的老家伙……至少我用不着担心你。威廉·默里、鲁弗斯·默里、乔迪、华莱士、西蒙……
詹米总算闭着眼数完,把他们交托给黑暗的上苍,嘴里下意识地以法文低声念着祷词,沉沉睡去。
“上帝啊,我很抱歉……”
我到屋里巡视了一趟,换掉一个伤患腿上浸满血的敷料。血现在应该要止住了,却还是继续流,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骨质脆弱。破晓前如果血仍然止不住,我就得找阿契或某个兼任兽医的手术师来,替他截肢、烧烙伤口。
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心情沉重,即使四肢健全要生活都很不容易了,遑论少了一条腿。我只能往好处想,在重新包扎的地方撒上一点明矾和硫黄。这些药物就算没有帮助,也不会有坏处,撒上去应该会痛,但我也爱莫能助。
我一边包扎那个人的腿,一边低声告诉他:“这可能会有点灼热感。”
那人低声说:“夫人,别担心,我会撑下去。”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汗水流过脸颊,闪闪发亮,但他依然对我微笑。
我拍拍他的肩,拂去遮住他眼睛的发丝,喂他喝水。“很好,一小时后我再来看看,希望你能忍过这段时间。”
他又说了一遍:“我会撑下去。”
我走出屋外,以为詹米睡着了。他抱膝而坐,脸枕在手臂上,但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我坐到他身边,他握着我的手。
“我在黎明听到大炮声,好担心你。”我想起屋里的那个人,他的腿就是大炮炸断的。
詹米温柔一笑:“我也担心你,外乡人,我们都在为彼此担心。”
安静的高地军像一阵雾气,一次一步,通过一片海草。黑幕并未升起,但夜的感觉不同了。是了,是风的感觉不同,从海上吹向即将拂晓的寒冷陆地,还能听到遥远沙地上隐隐传来海浪的呼啸声。
尽管夜色不坠,光明已经到来,正好让詹米看到脚边有个人,再一步他就会踢到那人缩成一团的身体,跌个倒栽葱。
这么近碰上一个人,害得詹米吓得心脏狂跳,他蹲低好看个仔细。这人穿着英军的红外套,正在熟睡,还活着也没有受伤。詹米眯眼努力看着黑暗的四周,竖耳聆听有没有其他人熟睡的呼吸声,但只听到海浪声、草丛摆动声与风声,还有隐藏在士兵静默的咆哮中,那蹑足行进的沙沙声。
詹米匆匆回头,舔舔在潮湿空气中的干燥嘴唇。后面有人离他很近,他不能耽搁太久。下一个人的脚步可能不会这么小心,要是他叫出声来就糟了。
詹米把手探向短剑,但又迟疑了。战争是一回事,但他通常不愿意杀害熟睡中的敌人。对方看来只有一个人,离自己的军队有点距离。他不是哨兵,他们知道高地军就驻扎在山脊上,再怎么懒散的哨兵也不敢睡觉。或许这个士兵半夜想小解,体贴地走远了一点,完事后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所以就地倒下睡着了。
詹米湿淋淋的掌心几乎握不住滑溜的金属枪身。他在苏格兰披肩上抹抹手,然后站起身,抓住枪管,枪托划出一个弧度被托起,然后瞄准下方。一股冲击的力道猛力冲撞詹米的肩胛骨,对方那颗坚硬的头颅一动也不动。敲击的力道让地上的英兵四肢摊平,但他除了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现在他的四肢像破布一样摊开,趴在地上。
詹米手掌仍在刺痛,他再次弯下腰,摸索着对方的下巴探寻脉搏。詹米感觉到脉搏跳动,安心站起身来。此时背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叫喊,詹米立刻旋过身,火枪已经架在肩膀上,却发现枪管瞄准的是凯堡的麦克唐纳族人。
“老天爷!”对方一边用法语低声说,一边在胸前画十字。詹米气得咬牙,原来是凯堡一个该死的法国神父,受奥沙利文的指示,穿着像战士的上衣和苏格兰披肩。
“那位神父坚持要尽他的职责,为战场上的伤亡者行圣礼。奥沙利文之所以这样建议,是因为他认为如果英军在战场上抓到穿着神职长袍的神父,下手肯定毫不留情。”詹米最后批评了一句:“至于穿成这样,英军会不会留情我是不知道,不过神父穿着彩格披肩实在愚蠢至极。”接着把脏兮兮的披肩往肩上拉高,晚上越来越凉了。神父除了穿着可笑,行动也不怎么聪明。他好不容易明白拿枪的是个苏格兰人,安心地嘘口气,张开嘴。詹米动作快,立刻捂住神父的嘴巴,免得他没头没脑地发出声音。
詹米在神父耳边低吼:“神父,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待在部队后方!”
听到这句话,神父瞪大眼睛,原来这位上帝的使徒在黑暗中迷失方向,以为自己仍在部队后方,现在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在高地军的前锋,双膝有点发软。
詹米回头一看,他也不敢把神父带回后方,在雾蒙蒙的黑夜里,他很可能撞上一个正在前进的高地兵,被误认成敌军而遭当场射杀。詹米抓住矮小神父的后领,用力往下压。
詹米在神父耳边小声说:“躺在地上不要动,直到战争结束。”神父猛力点头,然后突然看到地上的英国士兵就躺在几英尺外的地方。他抬头畏惧地看着詹米,然后手伸向皮带,从其他人佩戴短剑的地方,摸索他携带的圣油和圣水瓶。
詹米气得翻白眼,激烈地比手画脚一阵,想告诉神父那人没死,不需要神父为他进行仪式。但神父看不懂詹米这些动作的意思,詹米只好弯腰,抓着神父的手指按在英兵的脖子上,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他,这个英国兵并未阵亡。正当詹米做出这个可笑的动作时,一道声音划破雾气从背后传来,他被吓得僵住了。
“站住!谁在那里?”
“有水吗,外乡人?我说得口好干。”詹米问道。
“浑蛋!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打住!接下来呢?”我说。
“给我水,我就告诉你。”詹米笑道。
“好。”我递给他一罐水,看他灌进嘴里,“快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詹米放下罐子,用袖子擦擦嘴。“接下来没有了。不然你觉得我该回答他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对我嘻嘻笑,在我扇他耳光前灵巧地躲开。
“嘿!怎么可以对为国王陛下效忠、英勇负伤的将士这么无礼?”詹米佯怒道。
“受伤?詹米·弗雷泽,你要是再不说,我保证你会受更重的伤,让这剑伤一点也不够看!”
“怎么威胁我了?你讲的那首诗是怎么说的?‘痛苦恼怒使她秀眉紧蹙,汝为救死扶伤的天使’11……噢!”
“下次我会直接扭断你的耳朵。”我放开他的耳朵催促道,“快说!我等一下要回去了。”
詹米小心翼翼地揉揉耳朵,总算靠回墙上,继续讲他的故事。“总之我们照样蹲在原地,神父和我面面相觑,聆听着六英尺外哨兵的动静。那个人又说:‘谁在那里?’我在想我有没有办法看准时机站起来,在他从背后开枪射我之前,用短剑把他解决掉。不过他的同伴又该怎么办?毕竟我不能指望神父帮忙,除非我死了,他倒是可以帮我做最后的祷告。”
两个詹姆斯党人蹲在草丛里,陷入紧绷的静默之中,连动一动放开交握的手都不敢。
“拜托,你又看到什么啦?”好不容易另一个哨兵说话了,詹米感觉神父绷紧的手因汗湿而滑脱,原本压抑住的颤抖释放到全身。
“那里除了刺金雀花灌木丛,什么也没有,不用那么紧张,老兄。”第二个哨兵肯定地说。詹米听到手拍在肩上,也听到靴子踏在地上,那哨兵跺脚想让身体暖和起来。“这里到处都是该死的刺金雀花,黑暗中可能像你刚刚那样,被看成该死的高地人大军。”詹米觉得自己听到一股闷笑声,从他听力范围内山坡上的“刺金雀花灌木丛”中传来。
詹米望向山巅,星光逐渐暗淡,他判断再过十分钟就会出现第一道曙光。届时柯普将军的手下很快就会明白,高地军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驻扎在行军一小时的另一方,高地军的前锋部队已经在他们面前。左边海岸的方向发出细微声响,习惯作战的人一定警觉到了。詹米想,一定有人被刺金雀花绊倒了。
“谁?怎么回事?”附近的哨兵出声警戒。
詹米想,看来神父要靠自己了。詹米起身,抽出大刀,大踏一个箭步就来到哨兵身边。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形影,但这样已经够清楚了。詹米站在原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冷酷无情的刀锋一挥而下,劈开了那哨兵的头颅。
“高地兵!”第二个哨兵尖叫,接着像从灌木中窜出的兔子,逃窜到逐渐消退的黑夜中。詹米还来不及把刀从血淋淋的头颅中抽出,他一脚踩在地上那哨兵的背上,用力一拔,那景象血肉模糊,骨头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只能咬牙忍受那恶心的感觉。
警报已经传遍英军部队上下,詹米听得到,也感觉得到。被叫醒的士兵一阵骚动,没头没脑地摸索武器,盲目地四处搜寻看不到的敌人。
克林兰诺的风笛手在右后方,还没有发出冲锋的信号。于是詹米继续前进,心脏快速跳动,左手臂因刚刚的砍杀还阵阵刺痛,肚子肌肉紧缩,眼睛努力瞪大要看穿逐渐稀薄的夜色,刚刚溅在脸上温暖的血液在寒风中变得又冷又黏。
詹米盯着眼前一片黑暗,像在寻找英国兵。他屈身向前,抱着膝盖。“我先是听到,然后也看得到了,那些英国兵,在地上扭动,像肉里的蛆。我还看到后方的人,乔治·麦克卢尔跟在我后面,华莱士、罗斯在另一边,我们还是一步一步走着,但越来越快,看着那些撒克逊佬在我们眼前溃不成军。”
右方传来一阵模糊的轰隆声,一门大炮开火了。不久后又传来另一声。这些炮声仿佛进攻信号,汹涌而来的高地军发出一波呐喊。
詹米闭着眼睛回忆:“风笛在这时响起,我忘了开枪,直到听到后面传来开枪声,才想起我把枪留在神父旁边的草丛里了。在那种情况下,你只能注意到四周环境的一小部分。”
“你听到一声呐喊,然后突然就跑起来。刚开始一两步跑不快,你松开皮带,苏格兰披肩披散开来,你连跑带跳,泥巴溅得满腿都是,湿冷的草黏在脚上,上衣下摆飞扬,不再贴着你的光屁股。风灌进上衣,鼓起肚子,又冲出衣袖……呐喊声领导着你,你也大喊起来,就像小时候从山坡上迎着风,一边叫一边往下冲,看看能不能乘着声音飞起来。”高地军乘着自己的呐喊声冲入平原,突袭英军的滩地,让英军淹没在血淋淋的攻击与恐惧中。
“他们拔腿就跑,只有一个人正面迎击,整场战役中也就那么一个人。其他人我都是从背后追杀的。”詹米低声说着,抬起脏兮兮的手揉着纠结的五官,我可以感觉他内心深处的战栗。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每件事……我都记得。每一次袭击,每一张脸。我面前躺了一个人,因为恐惧而尿湿裤子,马在嘶鸣……还有各种臭味,火药味、血腥味和我自己的汗臭味。每件事我都记得,但我好像站在别的地方看着,我的人似乎不在那里。”他头贴着膝盖抱膝而坐,此时睁开眼斜瞄着我,我发现他在颤抖。
“你懂吗?”他问道。
“我懂。”
虽然我不曾拿起刀剑作战,但经常以双手和意志力战斗。我必须撑过一片混乱的死亡场景,因为我别无选择。这确实会造成一种奇异的脱离感,意识似乎飘到身体上方,冷酷地判断指挥,让身体服从指令,直到危机解除。总是在危机结束后,身体才会开始颤抖。
而我的危机还没结束。我把斗篷从肩上解下,裹住詹米,然后走回小屋。
清晨来临,接班的人也到了,两位村妇与一位军医解除了我的重担。腿受伤的那人脸色发白,身体狂打颤,但血止住了。詹米挽着我的手带我离开,走在街道上。
奥沙利文一直为军用物资头痛,抢到马车后问题暂时解除,食物供给也还充足。我们吃得很快,还没尝到热麦片粥的味道就吞下肚,食物对我们来说就像呼吸,只是应付身体的营养需要。我感觉身体逐渐吸收了营养,终于有能力想到另一个迫切的需求——睡眠。
每间宅邸和小屋都躺满伤患,健康无恙的人都睡在野外。詹米本来可以和其他军官一起睡在牧师宅邸,但他拉着我的手,一起掉头走过小屋,往山上走去。我们走到村外零星散落的一片小树林中。
“走得有点远,不过我想你或许需要一点隐私。”他低头看我,向我道歉。
“是的,我需要。”从小我跟着兰姆叔叔做田野调查,睡在帐篷或泥屋里,虽然我那个年代的人可能觉得我成长的环境也不那么舒适,但我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风俗,一大群人紧挨着睡在一起。一群人无论吃饭、睡觉,甚至交欢,全都挤在丁点大的小屋里。屋内以燃烧泥炭来照明取暖,但空气中则弥漫着烧炭而升起的浓烟。只有洗澡不会一起,因为他们不洗澡。
詹米领着我,穿过一株巨大马栗树低垂的枝丫,来到一小片空地,地上铺满厚厚的白腊树、赤杨木和悬铃木落叶。太阳刚升起,树下仍有寒意,有些发黄的树叶边缘还结着细细的霜柱。
詹米用脚跟在地上的落叶堆中拨出一块凹地,然后站在凹地一头,手放在皮带扣环上,对我笑了笑。
“这件披肩穿的时候姿势不太雅观,不过非常好脱。”詹米拉松皮带,苏格兰披肩瞬间就落到他的脚踝边,身上只剩一件上衣,盖到他的大腿。詹米通常穿着军用的轻便型苏格兰裙,腰部有带扣,然后肩膀围上另一件苏格兰披肩。但现在他的苏格兰裙因为近战而扯破弄脏,所以他找了另一件旧的皮带型苏格兰披肩。这披肩是一整块长长的布,在腰部打褶,没有钉扣,只用皮带固定。
“你怎么钻进去的?”我好奇地问。
“先把它铺在地上,像这样。”詹米跪下,摊开披肩,盖在覆满落叶的凹地上,“然后每隔几英寸折一褶,躺上去,卷起来。”
我爆笑出声,接着也跪了下来,帮忙抚平这块厚重格子呢羊毛布的皱褶。“到时候我想看你示范,穿之前记得叫醒我。”
詹米温和地摇摇头,阳光筛过枝叶,在他头发上闪耀。“外乡人,我比你早起的机会,就像虫出现在鸡舍里的机会一样低。就算会再被马踩一次,我非睡到明天不可。”詹米小心地躺在树叶衬底的格子呢布上。
詹米伸出手唤道:“过来躺着,我们可以盖你的斗篷。”
虽然现在只有钉床可睡我也愿意,不过柔顺的羊毛布底下垫着树叶,就像床垫,躺起来格外舒服。我放松地紧偎着詹米,单单这样躺在一起就好幸福。
一开始有点冷,但我们的体温焐热了小窝,寒意很快退去。我们离村子好远,风吹来村里繁忙的声音,听起来稀稀拉拉。我昏昏欲睡,同时高兴地想,说不定真的要到明天,他们才会找到我们。
我前晚已经脱掉衬裙,把它撕成细条多做些绷带。所以,现在詹米和我之间只隔着裙子及上衣的薄薄布料。一堵坚实温暖的硬挺微微动了一下,顶着我的小腹。
我惊呼:“詹米,你应该已经累得半死了啊!”虽然疲倦,我还是被他逗乐了。詹米带着倦意笑着,伸出温暖的大手环住我的后腰,将我搂紧。
“不只是累得半死,外乡人,我早就累到奄奄一息了,但我那话儿好像傻到不晓得这件事。只要和你躺在一起,我就想你,我只想你。”
我摸索着詹米上衣的下摆,把上衣往上推,温柔地环抱他。他的腰腹部很温暖,但往下的硬挺又更加温暖灼热,在我的抚弄下发出丝缎般的光泽,随着每一拍的心跳猛烈搏动。
他轻哼一声,有些疼痛又带着满足,然后缓缓翻身仰躺,双腿稍微分开,我的斗篷半掩着他。
阳光洒在我们所躺的落叶堆,温暖的阳光让我的肩膀放松下来。早秋凉爽的空气加上彻底的倦意,让每样东西似乎都染上金色的光辉。我觉得懒洋洋的,心神飘荡,望着他炙人的阳刚在我指间微微发颤。所有的恐惧、疲倦,过去两天的喧嚣,正慢慢退却,只留下我们两人相依相偎。
蒙眬的倦意就像一把放大镜,放大着极微小的细节与感觉。在詹米皱成一团的上衣下,可以看到他剑伤疤痕的尾端结了黑色的痂,和平滑的肌肤形成对比。两三只苍蝇嗡嗡低飞,想过来一探究竟,我挥手撵走它们。寂静响彻耳际,远处镇上回荡的喧闹声盖住了枝叶间的呼吸。
我的脸颊贴着他,感受他坚硬、弧度优美的髋骨在肌肤下隆起。他鼠蹊的凹陷处,肌肤是透明的,蓝色的静脉分支精巧纤细。
詹米缓缓抬起手,如同树叶飘浮在空中,轻轻放在我头上。
“克莱尔,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詹米低语。
少了碍事的衬裙就容易多了,我觉得身体无意识地轻飘起来,拖曳着裙摆,沿着他火热的身躯往上移动,缓缓坐在他身上,像一朵云移到山巅,庇护他的需要。
詹米激动地合上眼,头往后仰,红铜色的头发散落在叶子上。但他伸出手轻柔地停在我臀线弧度上,稳稳扶住我的腰。
我也合上眼,感觉到詹米内心的形体奔腾,就像我感觉到身下的他一样深切而笃定。疲惫感阻挡了一切思绪与回忆,抛开一切外在的感受,只留下对彼此的感知。
詹米呢喃:“就要……来了。”我点头,明白他感受到我的回应。于是我抬起身躯,裙下的长腿加强加深了交缠的力道,蓄势而发。
一深,一浅,再深,再加深……一股战栗传遍他全身,也充塞我全身,仿佛水分从植物根部升起,足足输往叶片最边缘。他深深喘息着,直到缓缓入睡,像一盏灯渐渐转暗。
我躺在詹米身边,只来得及拉起沉重的斗篷盖在我俩身上,意识便一片昏暗。他温暖的种子在我腹中沉沉安顿,我把所有的重量全部交给大地,一起入眠。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