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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情同手足

菲格斯刚来苏格兰时话不多,总是待在角落默默观察,但后来终于融入这个家,和拉比一起正式担下马厩的工作。
拉比虽然比菲格斯小一两岁,块头却和这瘦弱的法国小伙子一样大,两人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打架和吵架(每天都会来个两三次)的时候例外。有一天早上,他们吵着吵着便上演起全武行,挥拳怒骂,一路滚打到挤奶棚,打翻了两锅发酵中的鲜奶油,这时詹米不得不插手了。
詹米一脸严肃,好像已经忍耐很久了,揪着两个臭小子瘦弱的后颈,把他们抓到马厩里。詹米一直以来都很犹豫动手处罚到底对不对,不过我想他显然在马厩里抛开了所有顾忌,好好惩罚了这两个小子。最后他大步走出马厩,一边摇头一边把皮带系回去,便和伊恩骑马往莫德哈堡去了。过了一阵子,两个小鬼才现身,看起来会乖乖听话了,而且因为“患难见真情”而再次恢复友谊。
他们果然乖得很,甚至在忙着正事的时候还让小詹米跟在屁股后面玩闹。稍晚,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他们三个人在前院玩着破布球。天气寒冷有雾,他们又跑又跳、大声笑闹时嘴里吐出一朵朵轻柔的雾气。
“小詹米长得真健壮!”我对着正在针线篮里找扣子的詹妮说。
詹妮抬头见我望着窗外的孩子,微微一笑道:“是啊,小詹米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她走到我身边的窗子前,看他们在底下玩游戏。
“他很像爸爸,但我觉得以后他肩膀会更宽,身材可能会和詹米舅舅一样。你看那两条小腿。”詹妮温柔地说。詹妮说的应该没错,虽然小詹米还不到四岁,还有幼儿圆嘟嘟的体态,但双腿修长,小小的背也宽阔平坦,都是结实的肌肉。他的骨架和神态气质像詹米一样修长优雅,还糅杂了一些特质,看来比一般孩子更灵活强壮。
我看着小詹米扑过去,灵巧地抢过球,用力一丢,球飞过拉比的头,拉比边叫边跑去捡。
“他还有些地方也像他的詹米舅舅,我想他应该也会是个左撇子。”我说道。
“天啊!希望不要,但你说的恐怕没错。”詹妮皱起眉头看着她的孩子,“可怜的詹米因为是个左撇子而吃了太多苦头,从我父母到学校老师,每个人都要他改,但詹米就像木头一样顽固,怎么说也不肯屈服。”詹妮后来想到又加了一句,“但伊恩的父亲除外。”
我好奇地问道:“伊恩的父亲也觉得左撇子没什么不好?”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都不能接受左撇子,说好听一点是倒霉,严重的话会被视为恶灵附身。詹米用右手写字写得不是很好,他在学校时常因为用左手拿羽毛笔写字而被处罚。
詹妮摇摇头,罩着头巾的乌黑鬈发跟着晃动。“嗯,老约翰·默里是个怪人,他说如果老天决定让詹米的左手更有力,那糟蹋这份天赋是种罪过。老约翰是个难得一见的战士,所以我父亲也就照他的意思,让老约翰教詹米用左手搏斗。”
我说:“我以为教詹米的是杜格尔。”我很想知道詹妮对她舅舅杜格尔的看法。
詹妮点点头,舔了舔线头,敏捷地一戳就把线穿过手上的针孔。“不过那是后来詹米长大交给杜格尔抚养的事。伊恩父亲是詹米的武艺启蒙导师。”
詹妮剪断线尾,接着说:“我记得他们小时候,老约翰告诉伊恩,他的职责就是站在詹米右边,在战斗时要守护主子比较弱的一侧,伊恩也听进去了,他们两个很重视这个默契。我觉得老约翰是对的。从此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就算麦克纳布家的小伙子也打不过。詹米和伊恩个头都很高壮,肩并肩作战时,就算敌方人多势众,他们也所向无敌。”
她突然一笑,把一绺头发往耳后抚顺。“有时候我看他们一起走在田间,还会留着这个习惯,他们自己可能也没发现。詹米一定走在左边,伊恩站在右边,守护詹米比较弱的一边。”
詹妮凝视窗外,暂时忘了放在腿上的上衣,一只手抚着微微鼓起的腹部。她看着窗外黑头发的儿子,一边说:“希望这是个男孩。不管是不是左撇子,男人都该有个兄弟照应。”我看到她望着墙上的画,画中的詹米年纪还很小,站在他哥哥威利的双膝之间,两张稚嫩而正经的脸都有着狮子鼻,而威利一只手护着弟弟的肩膀。
“詹米很幸运有伊恩在身边。”我说道。
詹妮移开视线,眨了一下眼睛。她比詹米大两岁,比威利小三岁。“没错,他很幸运。我也一样。”她拾起腿上的上衣轻声说道。
我从针线篮里拿起一件儿童罩衫,翻面露出腋下绽开的接缝。这么冷的天气,会出门的只有爱玩的小男孩,还有必须干活的男人。客厅里温暖舒适,在我们缝缝补补时,窗户很快起了雾,将冰雪世界隔绝在外。
“说到兄弟,你小时候,会常与杜格尔与科拉姆兄弟见面吗?”我睨着眼穿针,一边问道。
詹妮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科拉姆。杜格尔来过一两次,带詹米回来过除夕吧,但我和他不太熟。”她从手上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兴趣,“不过你认识他们,跟我说说,科拉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只能从客人的谈话里拼拼凑凑,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提过他们……”她突然停顿,皱起眉头。
“等等,父亲提过科拉姆一次。那时杜格尔刚走,带詹米回碧恩纳赫。爸那时靠在外面的篱笆上,看着他们渐骑渐远,我跑出来向詹米挥手道别。每次他离开我都很伤心,不晓得他会去多久。总之,我们看着他们过了山丘顶端,父亲才动了动,嘟囔着:‘要是科拉姆去世,希望老天保佑杜格尔!’然后他好像意识到我还在旁边,便转过来朝我微笑问道:‘小姑娘,今天晚餐吃什么?’然后再也不肯多说了。”詹妮疑惑地扬起眉,那对乌黑的眉毛浓密又漂亮,就像一道书法的笔画。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听说(这大家都知道)科拉姆瘸得很厉害,所以由杜格尔代他外出行堡主的职责,收租金、排解争端,有需要时还带领族人打仗。”
“的确如此,不过……”我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说明他们奇怪的共生关系,“这么说吧,我能想到最贴切的描述,是有次我听到他们吵架,科拉姆告诉杜格尔:‘如果麦肯锡兄弟中,只能有一个老二和一颗头脑的话,我会很高兴我是有头脑的那一个!’”我笑着说。
詹妮惊讶地笑了出来,然后凝视着我。从她眼底看得出她在思考,那蓝眼睛和詹米的一模一样。“怪不得。有一次听到杜格尔谈科拉姆的儿子小哈米什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的关爱似乎比平常的叔叔多了一点。”
我瞪着詹妮:“詹妮,你的反应好快!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也到很久之后才想通呢!”
她微微耸肩,但嘴边浮出一抹浅笑。“我会注意听人家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而且高地这里的人说长道短的功夫可厉害了。”她咬断线头,利落地吐在掌上,一边解释道,“那么,和我说说理士城堡吧!听说理士城堡很大,但不像布尤利或凯拉伏克那么雄伟……”
我们整个早上边做事边聊天,先是缝补衣服,然后卷好编织的毛线,接着帮小玛格设计新衣服的式样。屋外小男孩的叫闹声停了,屋后则传来轻微的声响与碰撞声。看来小家伙觉得冷了,改到厨房玩了。
詹妮瞥了一眼窗外说:“说不定快下雪了。空气里有股湿气,今天早上湖边起雾了,你有没有看到?”
我摇摇头:“希望不要下雪,这样詹米和伊恩回来不方便。”莫德哈堡的村子离拉里堡不到十英里,但一路上都是山丘,山坡陡峭且布满岩石,路又比鹿群踩出的小径宽不了多少。
但中午过后不久还是下雪了,而且直到傍晚过了很久,依旧雪花纷飞。
詹妮戴着睡帽,探头查看云层密布的天空,天空映着白雪淡红色的光辉。接着她缩回头说:“他们一定待在莫德哈堡了。别担心,他们会舒舒服服地挤在一间小屋过夜。”她关上护窗板,微笑着要我放心。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大哭,詹妮提起睡袍的衣摆,咕哝着叹着。
詹妮忙着去安慰孩子,回头对我喊道:“晚安,克莱尔,睡个好觉!”
我通常都睡得很好,虽然天气又湿又冷,但房子盖得密不透风,床底垫了鹅绒,床上的棉被又厚又暖。然而,今晚詹米不在身边,我无法入眠。床铺空荡荡又湿黏冰冷,我的小腿有点抽筋,脚底板也是冰冷的。
我试着仰躺,双手在腹部轻轻放着,闭上眼深呼吸想象詹米的身影。如果我能想象詹米就在这里,黑暗中在我身边沉沉呼吸,或许我就能入睡。
一只公鸡突然大声啼叫,吓得我从枕头上弹起,仿佛床底的炸药被点燃了引信。
“可恶!”突如其来的惊吓拨乱了我的每根神经,我起身打开护窗板,发现雪停了,但天空仍阴沉沉的,举目四望都是同一种颜色。楼下的鸡舍里,那只雄鸡又扯开嗓门啼叫。
“住嘴!现在是半夜,你这长羽毛的浑蛋!”我生气了,鸡群也咯咯责备,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夜里。走廊尽头传来孩子放声大哭的声音,接着就听到詹妮用盖尔语低声怒骂。
我对那只看不见的公鸡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死定了!”我等了一下,确定那只公鸡没打算继续啼叫,我才把护窗板关上,上床继续睡觉。
这场骚动打断了我原本的思绪,我决定不再乱想,全心专注在身体上,希望借此达到放松效果而入眠。
效果很好。然而,当我意识开始蒙眬,心思停留在胰脏附近的时候,依稀听到小詹米砰砰地走过走廊,到妈妈房间去。他每次尿急醒来,往往迷糊着不懂得自己解决,总是跌跌撞撞地下楼找人帮忙。
我曾想过,来到拉里堡,我会不会刻意疏远詹妮,会不会嫉妒她那么容易就怀孕。要不是亲眼见识到一个母亲要照顾许多孩子所付出的代价,我可能会嫉妒她。
詹妮领小詹米回房睡觉时,一阵懊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这傻瓜,你床铺旁边不就有个壶吗?你出来的时候一定还踢到了那个壶,怎么没想到要用?为什么每次都要来用我的?”随着她上楼,声音渐渐微弱。我微微笑着,然后继续观想,从原来的胰脏沿着肠子的曲线一路往下。
我不嫉妒詹妮还有一个原因。我原本以为失去费丝的小产让我伤了身体,但经过雷蒙师傅疗愈之后,这份恐惧已经消失无踪。我对身体的探索到了尾声,感觉脊椎放松即将入眠,我能感觉到身体一切安好。我怀过孩子,以后也能再怀上,我需要的只是时间,还有詹米。
詹妮的脚步声在走廊地板再度响起,玛格带着浓浓睡意的叫唤声传来,让那脚步声加快往房子另一头去。
“孩子很可爱,但要日夜呵护的时候,就不可爱了。”我喃喃自语,进入梦乡。
隔天一整天,我们做家务、处理日常杂务时,也竖起耳朵盼着前院响起马蹄声。
“他们在那儿一定是有事耽搁了。”詹妮冷静地说,但我发现她每次经过窗边还是会停步眺望屋外的路。
至于我,则是很难控制自己不去乱想。英国乔治王签署的赦免令,还锁在堡主书房的书桌抽屉里。詹米觉得那封信是一种羞辱,本来想把信烧掉,但我坚持把信留下,以备万一。现在,我听着冬季的寒风呼啸,心中莫名担心赦免令会不会搞错了,或者是某种骗局。我脑中的画面尽是詹米又遭到红外套的龙骑士逮捕,在狱中饱受凌虐,还有摇荡在空中的绞绳。
终于,詹米和伊恩在黄昏前返回家,马匹上挂满袋子,装着盐、针、腌渍香料,以及其他拉里堡无法自己生产的东西。
马匹回到马厩院子,传来嘶嘶鸣叫声,我立刻冲下楼,接着便看到詹妮从厨房探出头来。
我一见詹米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马厩投下的阴影中,全身便感到如释重负。我不顾地上覆着残雪,奔过马厩院子,投入詹米怀里。
“你究竟跑哪儿去了?”我质问他。
他没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吻了我。贴着我的他的脸颊有点凉,双唇隐约有股威士忌的香味。
他嗅着我头发里厨房的油烟味,满意地说:“晚餐吃香肠吗?太好了,我肚子好饿。”
“晚餐吃煎肠薯泥。你去哪儿了?”我说。
他笑了笑,解下苏格兰彩格披肩,甩掉棕色的雪。“煎肠薯泥?那是食物对吧?”
我向他解释道:“就是香肠配马铃薯泥,传统英格兰佳肴,蒙昧无知的苏格兰迄今尚无缘一尝美味。好了,你这该死的苏格兰佬,这两天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和詹妮都很担心!”
“呃,我们出了点小意外……”詹米正要解释,就看见菲格斯提着灯的小小身影。“你提灯来啦,菲格斯?很好,小伙子,放在那里才不会烧了稻草。记得把那匹辛苦的马牵回马房,安顿好就去吃晚饭。我想晚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詹米伸手想亲切地拍拍菲格斯的耳朵,菲格斯笑着躲开了。显然,不管昨天在马厩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感情还是一样好。
我这次语气严肃起来:“詹米,如果你再扯什么马、香肠的,却不说你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可是会踢你小腿胫骨!我只穿了拖鞋,虽然踢起来我的脚趾会非常痛,但我警告你,我绝对不会罢休。”
他笑着说道:“这听起来不太像是个威胁。没什么特别的,外乡人,只不过是……”
“伊恩!”詹妮因为被玛格耽搁了,现在才赶过来,刚好看到伊恩踏入提灯的光晕里。我被詹妮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到詹妮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抚上伊恩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詹妮问道。看来,不管究竟是什么意外,受害最重的是伊恩。他一眼乌青,肿得有点睁不开,一侧颧骨还有一道皮开肉绽的长抓痕。
“没事,黑发美人,只是几处瘀伤而已。”詹妮抱着伊恩,伊恩轻拍着她,小玛格别扭地挤在中间。
詹米解释:“我们从离村子三百码外的那座山丘下来,路不好走,我们下来领着马,结果伊恩不小心踩到鼹鼠洞,跌断了腿。”
“断的是木头做的那只脚。”伊恩强调,然后有点腼腆地笑了,“被我踩到的那只鼹鼠才惨咧!”
“所以我们在附近一间小屋待了一阵子,我帮他刻一只新的木肢。”詹米下了结论,“可以吃晚餐了吗?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们随即进了屋,克鲁克太太和我端上晚餐,詹妮用金缕梅水给伊恩清洗受伤的脸,忧虑地检查其他伤势。
“这点小伤没什么,只是几处瘀青罢了。”伊恩向詹妮保证,但我看着伊恩进屋,发现他义肢上方正常的腿肿得很大。收拾碗盘时我低声和詹妮说了几句。等大家都坐在客厅休息,鞍袋里的东西也都整理好,詹妮跪在伊恩旁边的毯子上,握住新的木肢。
詹妮坚定地说:“我们把木肢拿下来吧,你受伤了,我想请克莱尔检查一下,或许她更能帮上忙。”
伊恩之前的截肢手术做得不错,运气也很好,军医截掉了下肢,但保住了膝关节,让伊恩活动起来方便得多。但是目前这个膝关节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让他的行动更为不便。
伊恩从山上滚下来时,腿扭伤的状况颇为严重,截肢尾端撞得瘀紫,木肢套锋利的边缘割裂了皮肉。即使其他一切正常,这样的腿要承受任何重量都很不舒服了,更何况他的膝盖也扭伤了,关节内侧又肿又热。
伊恩忠厚的脸几乎和他受伤的关节一样红。尽管伊恩可以完全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肢体缺陷,但他还是很难接受偶尔使他陷入无助的处境。比起我碰到他伤口造成的疼痛,像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的难堪所造成的痛苦,恐怕也不遑多让。
我手指轻轻滑过膝盖内侧肿胀的部位,告诉伊恩:“你这里的韧带撕裂了,我无法告诉你伤得多严重,但看得出是十分糟糕的。你膝盖里积有液体,所以才会肿胀。”
“你能治好他吗,外乡人?”詹米从我背后探出头来,忧虑地皱眉看着伊恩肿痛发炎的腿。
我摇摇头:“我帮不上太多忙,只能冰敷减轻膝盖的肿胀。”说完我抬起头,摆出赫德嘉嬷嬷的表情盯着伊恩,“而你,得乖乖待在床上,痛的话明天可以喝点威士忌,至于今天晚上,我会给你鸦片酊让你入睡。至少一个礼拜内都不要动到伤处,之后再看看状况。”
伊恩不同意:“不行!马厩有面墙要补,上坡的田里有两条沟渠要筑,有犁头要磨,还有……”
“还有一条腿要休养。”詹米口气坚定地说道。他看着伊恩,蓝色眼睛发出锐利的目光。我私下将这种目光称为“堡主的眼神”,大部分人一看都会马上吓得听命行事,但伊恩可是曾和詹米共吃一碗粥、玩着同一个玩具,还一起狩猎战斗、一起挨过鞭子,可不像其他人那么容易屈服。
伊恩直截了当回嘴:“门儿都没有。”伊恩棕色的眼睛炙热的目光瞪着詹米,掺杂了痛苦愤恨的情绪,还有一种我不明白的感觉。“你以为你可以命令我?”
詹米大吃一惊,接着满脸通红,像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显然想开口反驳,但几次忍下了冲动,终于镇定说道:“不,我不是命令你。但是,我可以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吗?”
两人对峙许久,但我无法解读他们目光中的信息。终于,伊恩放松了肩膀,带着不自然的微笑点了点头。
“可以。”伊恩叹口气,伸手揉了揉颧骨的抓痕,摸到伤口时痛得缩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向詹米伸出手:“拉我一把吧?”
要撑着只有一条腿的人爬上两层楼梯实在不容易,不过他们还是顺利地上了楼。在卧房门口,詹米让詹妮扶着伊恩进房,便转身打算离开。这时,伊恩轻声用盖尔语很快对詹米说了一句话。我的盖尔语还不是很流利,但我想伊恩说的是“保重,兄弟”。
“你也保重,兄弟。”詹米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温暖的烛光照亮他的双眼。
我随詹米沿走廊走回我们的房间。詹米垂着肩膀显得有些疲累,但在他睡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刚刚伊恩对詹妮说“只不过是几处瘀青”,要她放心。的确有“好几处”瘀青,除了他脸上和腿上的瘀青,我发现他上衣衣领下还半掩着瘀紫的痕迹。不管鼹鼠对伊恩侵犯它的地盘有多生气,我都不相信鼹鼠会想勒死伊恩作为报复。
詹米也不急着入睡。
我说:“看来‘眼不见,心更念’这句话说得没错。”昨晚空荡的床,现在睡两人就刚刚好了。
詹米半闭着眼,舒服地说:“什么心?好,那儿也按一下。天啊,好舒服,继续继续……”
“别担心,我会继续,让我先吹熄蜡烛。”我起床吹熄蜡烛。护窗板开着,即使没有蜡烛的光焰,外头下雪的天空反射进房间的光线也够亮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詹米,修长的身躯盖着被子放松地躺着,双手虚握放在身侧。我钻进被子靠在他身边,执起他的右手,继续缓缓按摩他的手指和掌心。
我使力在他拇指根部的小丘上画圆按摩,詹米因为舒服而呻吟着。由于骑马抓着缰绳好几个小时而冰冷僵硬的手指,在我的按压下逐渐温暖放松下来。屋子很大,房里很冷,床是我们的避风港。他的身体温暖了我的身躯,我们享受肌肤亲密的触抚,不急着向对方索取,恬静而愉快。时候到了,或许这股触抚会加深,毕竟现在是冬天,长夜漫漫。我们在彼此左右,满足于此刻的互动。
过了一会儿,我才问道:“詹米,是谁弄伤伊恩的?”詹米没有睁开眼睛,但开口前长叹了一口气。他并未因为不想回答而绷紧身体,他早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是我。”他说。
“什么?”我惊讶得放开他的右手。詹米握拳又张开,然后动动手指。接着他把手展开放在床单上,两手并排让我比对。他的指关节有点浮肿,因为他对伊恩瘦骨嶙峋的脸挥出重拳,击中他的颧骨。
“为什么?”我太惊讶了。我看得出他们今天不同于以往,他们之间有种焦躁紧绷的气氛,但又不完全是敌意。我很难想象詹米会对伊恩出拳,对詹米来说,伊恩这个姐夫,几乎就像姐姐詹妮一样亲。
此时詹米睁开眼睛,却没看着我。他两眼向下凝视着指关节,心烦意乱地揉着。詹米除了指关节有点瘀青,没有其他伤痕,显然伊恩没有还手。
詹米想为自己辩白:“伊恩结婚太久了。”
我瞪着他:“我倒觉得是你太阳晒太久,晒昏头了,只不过这几天根本没太阳。你发烧了吗?”
“没有。”他否认,但不让我摸他额头,“我只是……得了,别摸了,外乡人,我没有发烧!”
詹米紧抿着嘴不发一语,沉默一阵之后他不再挣扎,于是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伊恩其实是在莫德哈堡附近踩到鼹鼠窝,把木肢弄断的。
“我们在村里办了很多事,所以那时已经接近傍晚,而且又下雪了。伊恩一直坚持自己还可以骑马,但我看得出他腿很痛。那附近有两三座小房子,所以我让伊恩骑了一匹小马,带他爬上山,请屋子主人让我们借住一晚。”
高地人素来热情好客,他们不但欣然答应让两人借住,还招待他们吃晚餐。吃完热乎乎的麦片粥和新鲜的燕麦糕,主人帮两人在炉火前打了地铺。
“炉火前能铺放被子的地方很窄,我们得挤在一起。但我们还是想办法让自己舒适地躺下。”詹米做了个深呼吸,有点羞怯地看着我。
“总之,我走了一天累坏了,睡得很熟,我想伊恩也是。但他过去五年,每天晚上都和詹妮睡在一起,习惯身边有个温热的身躯……反正,晚上不知道几点的时候,他转过身抱住我,然后吻了我的后颈。然后,我……”他欲言又止,即使房间昏暗,只有点亮雪光,我仍能想象得到他现在肯定满脸通红。“我立刻惊醒,以为是兰德尔……”
我一直屏着呼吸听他说完,才慢慢换口气说道:“你肯定吓了很大一跳。”
詹米嘴角一撇:“说真的,被吓到的人是伊恩。我往旁边滚开,朝伊恩脸上揍了一拳。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压着掐住他的喉咙,他连舌头都吐出来了。那户姓默里的主人家在床上也快被我吓死了,我跟他们说我做噩梦了。呃,就某方面来说,这样讲也没错。但我乒乒乓乓搞得一片混乱,小孩子尖叫,伊恩在角落猛咳,默里太太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念着‘谁?谁’,像只肥嘟嘟的小猫头鹰。”
我想象那幅景象,忍不住笑道:“詹米,老天爷。伊恩没事吧?”
詹米微微耸肩:“你刚刚也瞧见他的样子……后来过了一阵子,大家都回去睡觉了,剩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躺在火炉前面,瞪着天花板。”我握起他的左手,轻抚瘀青的指关节,他没有抗拒。他的手指覆上我的手指,回握着我。
“然后我们第二天早上离开,等我们走到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俯瞰下面的村庄,我……”他咽了咽口水,覆着我的手微微握紧,“我告诉他兰德尔的事,还有其他所有的事。”
我逐渐明白为什么伊恩用那种眼光看着詹米,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詹米表情紧绷,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捏捏他的手。
“除了你之外,我没想过我会告诉别人。”詹米也捏捏我的手,浅浅一笑,然后抽回一只手抹抹脸。
“但是伊恩他……”他不知怎么精确形容,“他了解我,对吧?”
“我想他了解你。你们认识很久了,不是吗?”
他点头,双眼茫然地看着窗外。又下雪了,小小的雪花在窗玻璃外跳舞,比天空更洁白。
“他大我一岁,我成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在我身边,在我十四岁以前,我和伊恩朝夕相处。即使后来我去理士城堡两年,之后还去了巴黎、上大学,只要回到这里,不管哪个角落,伊恩都在。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像平常那样笑着,好像我不曾离开。然后我们一起散步,也是肩并肩走着,穿过田野和溪流,无所不谈。”他深深叹口气,手指耙过头发。
詹米努力解释:“我有一部分属于这里,从未离开,伊恩就是那部分。我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想有距离感,不想和伊恩、和我的家乡有距离感。”他看着窗外,然后又转头看着我,在暗淡的光线中双眼深沉,“你能了解吗?”
“我了解。但伊恩了解吗?”我轻声说道。
詹米又做了那个不自在、微微耸肩的小动作。“我看不出来。我才开始说,他就猛摇头,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等他相信了……”詹米停下来舔湿嘴唇,我看着他,想象他在雪地里和伊恩吐露实情花了多大的心力,“我看得出他直觉就要跳起来踱步了,但因为他的脚,他做不到。他紧握拳头,脸色苍白,口里一直说着:‘怎么可能?该死的,詹米,你怎么可以让他这样做?’”
詹米摇摇头:“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们朝对方大吼大叫,我想揍他但不行,因为他的腿,他也想揍我但做不到,也因为他的腿。”他哼笑一声,“老天爷,我们看起来一定像两个超级大傻瓜,朝对方张牙舞爪、大吼大叫。我吼得比较久,总算让伊恩住嘴,静下来听我说完。
“可是突然间,我说不下去了。似乎这么做并没什么意义。我一下子瘫坐在石头上,头埋在双手里。过了一会儿,伊恩说我们该继续走了。我点点头站起来,帮他上马。我们又出发了,可是此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詹米似乎突然意识到把我的手握得太紧,于是把手微微松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我的婚戒。
他又轻声开口:“我们骑了好久,后来我听到后面有个细微的声音,就稍微放慢步伐让伊恩的马跟上。我看到泪水爬满他的脸,他似乎已经哭了一段时间。他见我看着他,便大力摇着头,假装还在气头上。但是接着他对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捏了一下,力道大得差点折断我的骨头。然后他放开手,我们继续骑回家。”
说完这件事,我感觉他不再紧绷。“保重,兄弟。”我想起刚刚在卧房门口,伊恩撑着一条腿这样说。
“没事了吗?”我问。
“会没事的。”詹米完全放松下来,躺回鹅绒枕头。我钻进被子躺在他身边,紧靠着他。我们看着天空飘雪,雪花打在窗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你安全回家,真是太好了。”我说。
第二天醒来,天空一样阴郁。詹米已经换好衣服,站在窗户旁边。
詹米看到我从枕头上抬起头便说道:“你起床了,外乡人?很好,我有礼物要给你。”他手伸进毛皮袋,掏出几个铜币、两三个小石头、卷着鱼线的短棒、一封皱巴巴的信,以及一团发带。
“发带?好漂亮,谢谢你。”我说。
“啊,那不是给你的,那是给玛格的。”他皱着眉解开缠在鼹鼠脚上的蓝色发带,那鼹鼠脚是带在身上袪除风湿的护身符。他狐疑地眯眼看着手掌上的小石头,拿起一颗舔了舔,此举把我给吓了一跳。“嗯,不是这个。”他喃喃地说,手又伸进袋子。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我兴致勃勃地问他,看他表演。他没有回答,只是又拿出一把小石头,在鼻子下嗅了嗅,一颗接一颗丢开,直到找到一颗小球,终于让他满意了。他又舔一口确定一下,然后放在我手上。小球闪闪发亮。他得意地说:“琥珀。”
我用食指翻动这颗形状不规则的小球,摸起来有点温热,不知不觉便收掌握住。
“当然还要再打磨一下,我觉得可以做成一条美丽的项链。”他看着我解释,有点脸红,“这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礼物。看到它,我就想到结婚时修·门罗给你的琥珀。”
“那琥珀我还留着。”我轻声说,手指抚摩古老的琥珀,这是树液凝结而成的。门罗给的琥珀有一面经过打磨,刻成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面裹了一只蜻蜓,冻结成永恒的飞翔的姿态。我把那块琥珀放在药箱里,药箱是我最强的护身符。
结婚一周年的礼物。虽然我们在六月结婚,而不是十二月,但我们结婚周年的那一天,詹米在巴士底监狱,而我……我在法国国王的怀里。所以周年当天,自然无法庆贺我们的美满姻缘。
詹米看着窗外说:“苏格兰除夕快到了,看来是重新出发的好日子。”轻柔的雪花片片飘落,像一条毯子覆盖了拉里堡。
“我也这么觉得。”我下床走到他身边,手环着他的腰。我们静静搂在一起,直到我眼角瞥见詹米从毛皮袋里拿出来的其他黄色小球。
“詹米,那又是什么?”我放开他站得远远的,指着那些小球问。
詹米拿起一颗,用手指拍了拍。“这些呀?这是蜂蜜球,外乡人。村里的吉布森太太给我的,很好吃,虽然放在毛皮袋里好像有点脏了。”他张开手笑着朝我递来,“要不要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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