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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瓦克斯从来没有向医生开过枪,但他很愿意尝试下这种新的体验。比如说今天就是个试试看的好日子。“我没事!”他郁闷地吼道,那女人却继续用棉布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口,大块头抢匪把他的嘴唇打得豁开了。“这句话该由我说。”女人回答。
旁边的站台上,铁岗镇的警察正在把四名摸不着头脑的抢匪押送出去,几盏高高的弧光灯把这里照得十分明亮。瓦克斯坐在一条长凳上,其他医生都在忙着照料伤患。在身后夜幕笼罩下的阴影里,一张油布盖着从车上搬下来的尸体,数量多得让人不忍细数。
“事情比看起来还要糟糕。”瓦克斯说。
“您满脸都是血,大人。”
“手头沾上去的。”
她已经将他那只伤手包扎得严严实实,不过她也认同那些只是皮外伤。
最后她总算退到一旁,点着头叹了口气。瓦克斯站起身,抓过那件浸湿的外套,大步走向列车。他看见玛拉茜朝这边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没有韦恩或宓兰的影子。
瓦克斯的心揪得更紧。韦恩会没事的,他对自己说,再严重的伤口他都能自愈。但想要杀死制血者也绝非不可能。比如说击中后脑,或是窒息过久。基本上,任何能让韦恩无法治疗、干等着藏金术储量耗尽的杀招都能奏效。
当然,还有另一件事让他忧心。瓦克斯的镕金术力量莫名被偷走了,如果那也能影响到藏金术的话……瓦克斯走上火车,一语不发地从玛拉茜身旁经过,自顾自地搜查起来。车里光线昏暗,只能借助站台上的灯光,几乎看不见什么。
“瓦克斯利姆大人?”玛提欧警官从两节车厢中间探出头来。这个瘦弱的男人原本满脸堆笑,却在瓦克斯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之后僵在了脸上。
“我很忙。”瓦克斯说着走进下一节车厢。
即使是在黑暗中,蓝线也能让他找到金属的源头。韦恩身上会带着装有金属的小瓶,手腕上还有护臂。任何微弱的金属源都不能放过,也许藏在什么东西后面。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把他打晕,塞到哪里去了。
“呃……”警官在他身后说道,“我想问问您是否还有哪位仆人需要……那个……需要情绪安抚。”
瓦克斯皱着眉向窗外看去,德鲁顿身边至少坐着三名护士。他从她们手里接过一杯热茶,还在抱怨着自己的遭遇。瓦克斯在车里都能听得见。
“不必了,谢谢。”
玛提欧跟在他身后。他是当地的警员队长,不过据瓦克斯观察,在这座迷你小镇里,他平时经办的“重大案件”无非就是谁偷走了哈特森富人门前的牛奶之类的。幸而他们总算找来了一些医生。虽说这些医生大多数时间都在跟奶牛打交道,也总是聊胜于无。好几位年轻的长官站在站台上。他们知趣地收起了签名本,队长不许旁人打扰瓦克斯,这让他们有些沮丧。
到底在哪呢?瓦克斯的担忧渐渐加重。片刻之后,玛拉茜提着油灯跟了过来,灯光照亮堆满邮包的货运车厢,瓦克斯在里面毫无头绪地翻找着。
他不会在这里,瓦克斯想。这节车厢靠近车头,专门用做运钞,韦恩不可能进得来,就算是在抢匪动手之前,肯定也有人守在这。但他却不敢疏忽大意。他仔细翻找过一遍后,朝玛拉茜摆了摆手,又朝遭遇抢劫的那节车厢走去。
玛提欧跟在后面。“真是多亏有您在车上啊,瓦克斯利姆大人。夜匪帮现在越来越大胆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这是个有组织的帮派?”玛拉茜问。“噢,当然。”玛提欧说,“当地所有人都知道夜匪帮,不过他们平时主要攻击靠近蛮苦之地的城镇。大概是山那边没多少油水可捞,所以就开始朝里面下手了。可他们居然敢抢劫火车?!连艾瑞凯工人的薪水都不放过?真是胆大包天啊!要知道,那些人可是制造军火的。”
“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位镕金术师。”瓦克斯说着走过空旷的速递车厢,里面仍旧弥漫着淡淡的甲醛气味。“那我倒是没听说过。”玛提欧回答,“真是多亏您了!”“我没能阻止他们逃走,也没能保住工人的薪水。”“但是您打死并抓住了他们当中的一半人啊,大人。我们一定会从落网的那几个歹徒嘴里问出其他同伙的下落。”他迟疑着,“我们必须发起联合缉捕,大人。那些人往蛮苦之地逃了。肯定还得劳您出手帮忙。”
瓦克斯环视四周,目光聚焦在蓝线上。“跛脚的那个人呢?”“您说什么?”“那人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瓦克斯说,“衣装体面,拄着手杖,大概六尺高,黑发窄脸。他是谁?”“我不认识您说的这个人,大人。他们的头儿名叫唐尼。”“是个大个子?”瓦克斯问,“脖子像树桩那么粗?”“不是啊,大人。唐尼是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准保是您见过最邪恶难缠的基格。”基格。这是形容克罗司后裔的黑话。瓦克斯在抢匪中间没见过任何有着克罗司肤色的人。“谢了,队长。”瓦克斯对他说。那人似乎听出这是在让他退下,可却迟疑着没动。“等我们去缉拿唐尼跟他的手下时,您会帮我们吗,大人?”“我……会再考虑。”
玛提欧敬了一礼——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对方并不是他的上级——退了出去。瓦克斯在火车里继续寻找,走进第一节客运车厢,顺着几条金属线掀开行李储藏格的盖板,结果发现里面除了几件行李之外,别无他物。
“瓦克斯利姆,”玛拉茜说,“你不能帮他们去追捕罪犯。我们还有要紧事。”“也许两件事是有关联的。”“也许并没有。”她说,“你听见他说的话了,瓦克斯利姆,这些家伙是惯犯。”“偏巧就来抢劫了我们乘坐的火车。”“可当他们看见最后一节车厢里有个拿枪的镕金术师,全都吓得傻了眼。不但没朝我们扔炸弹,没把车厢打成筛子,反而只派了几个人去抢劫相对容易得手的目标。”瓦克斯一边分析着她说的话,一边又查看了另一个行李储藏格,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幸好里面没有尸体。他松了一口气。“我现在想不了这些事。”他说。玛拉茜理解地点了点头。两人把其余的储藏格都检查了一遍,瓦克斯并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蓝线,于是继续往前走。在经过两节车厢的空隙处时,他注意到史特芮丝正在看着他。史特芮丝一个人坐在长凳上,披着毛毯,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水杯,看上去异常平静。
他没有停下脚步。失去伙伴是执法者职业生涯的一部分,发生过的次数多得他不愿意去细数。可在经过六个月前发生在城里的事情之后……他不确定失去韦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打起精神,走向下一节车厢。当他拉开第一个行李储藏格的盖板时愣住了。
金属线指向了这节车厢的另一个位置。并且还在移动。
瓦克斯冲了过去。玛拉茜猛然警觉起来,高举油灯紧随其后。蓝线是从其中一个房间的地板里发出来的。架子上没有放置行李,地板也是干干净净。这是一个无人租用的私人包厢。
瓦克斯走进门,一把掀开地板上的行李储藏格。韦恩朝他眨着眼,头发乱蓬蓬的,敞胸露怀,可身上却没有任何瓦克斯看得见的桎梏。他根本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事实上……瓦克斯蹲下,借着灯光看清了刚刚被盖板遮住的另一个人。是宓兰。她同样衣不蔽体。见到两人后,宓兰坐了起来,毫不介意自己正赤身裸体。
“车停了!”她说,“我们到站了吗?”“我怎么知道我们会遭到攻击啊?”韦恩大叫道。他现在穿好了衣服,但头发还是一团乱。瓦克斯坐在那,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车站的负责人另开了一个房间来供他们使用。他知道他本该生气才对,可却只感到心安。
“因为我们的身份,”玛拉茜叠抱着双臂说道,“况且我们正在去往危险的处境。怎么说呢,你们起码可以事先说一声要去做什么吧。”她犹豫了一下,“顺便问一句,你觉得你们是在做什么?”
韦恩低着头,宓兰则倚靠在门边,抬头看着天花板,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向前看啊,”韦恩指着玛拉茜,“这不是你教我的吗?”“那不叫向前看!简直快赶上‘千里眼’了,速度比子弹还要快,韦恩。”“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他一本正经地把手捂在胸口上,“长久以来,我对心爱之人耗尽心血,从一而终,却终究是求而不得——”“外面打得那么激烈,你怎么会没听见?”玛拉茜打断了他的话,“有枪声啊,韦恩!而且就在你头顶上方。”“这……”韦恩脸红了,“我们当时真的很忙。况且和铁轨挨得这么近,噪声本来就很大。我们想找个私密空间,那个……”他耸了耸肩。“呸!”玛拉茜说,“知不知道瓦克斯利姆多担心你?”“别扯上我。”瓦克斯说着把脚搭在旁边的座椅上。“噢,难道你认同他这种行为?”玛拉茜转头看向他。“天哪,当然不是。”瓦克斯说,“如果我认同韦恩做的一半的事,和谐可能都会把我当场打死。但韦恩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不能因为他在一场本该是风平浪静的旅途中分了神就去责怪他。”玛拉茜叹了口气,走回到平台上,经过时看都没看宓兰一眼。韦恩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向瓦克斯,从口袋里掏出那盒口香糖,在掌心里磕了两下,晃匀里面的糖粉。“这些小偷是不是趁你不注意时朝她开了一枪啊?你瞧她,突然就紧张起来了。”“她只是在担心你,”瓦克斯说,“等她冷静之后,我会去跟她聊聊。”宓兰从门边走了过来。“那场袭击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很多地方都不对劲。”瓦克斯说着站起来抻了抻四肢。铁锈,难道真被蕾西说中了,他这把老骨头快要应付不了了?从前每当交手过后,他只会感到振奋。
想必是死了人的缘故,他想。虽说只死了一位年纪较大的男性乘客,但还牺牲了六个看守薪水的卫兵,何况还有不少伤者。“其中一个抢匪,”他对宓兰说,“不知怎么抑制了我的镕金术。”“是水蛭?”宓兰问。瓦克斯摇了摇头。“他没有碰到我。”
水蛭能通过燃烧铬,让另一个镕金术师身体里的金属消失——但前提是必须接触到对方的身体。“那种感觉很不一样。我体内的钢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没了。宓兰,他们用了某种装置,是个金属小方块。”
“等等。”一个声音响起。玛拉茜出现在门口。“小方块?”三人都转过身去,明晃晃的电灯把她的脸色映照得更显通红。
“干吗?”“你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韦恩指着她,“气急败坏地。”“现在我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玛拉茜说着大步走向瓦克斯,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在这就算是气急——生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说着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个金属小方块。跟他体内的钢被抽空时看见的那个小方块一模一样。瓦克斯把它拿在手上。“你是从哪弄来的?”“是拄着手杖的那个男人掉的。”玛拉茜说,“我当时以为他是要掏枪,结果却举起了这个。”
瓦克斯转身看着宓兰,她也摇了摇头。“那可真是把奇怪的枪啊。”韦恩说。“文戴尔有没有提到过什么?”瓦克斯问,“比如说能禁用镕金术的装置?”“我是没有听说。”宓兰回答。“你们瞧,”韦恩说,“居然连枪管都没有。”“可你说过自己对研究没上心,宓兰。”玛拉茜说着把小方块拿了回来。“是啊,没错。”“如果他们把这破玩意儿当成枪,”韦恩还在絮叨着,“那子弹岂不是要小得像只跳蚤。”
玛拉茜叹了口气。“韦恩,你能不能别再说无聊的笑话了?”“宝贝儿,那笑话简直无聊死了。”韦恩说,“我刚刚体面地安葬了它。”
“我们要换车往南走。”玛拉茜对众人说。
“这群抢匪也许知道什么。”韦恩说,“去追他们也许能有所收获。再说我当时偏巧正忙着亲热,都没来得及踹他们几脚呢。”
“好在亲热的质量还不错。”宓兰发现玛拉茜在瞪她,补充道,“看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那可怜的家伙好多年没跟女人像样地亲热过了。真是被压抑得够呛。”
“你甚至连人都不是。”玛拉茜说,“你应该感到羞耻。更别说你已经有六百岁了。”“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啊。说真的,我在几个月前吃掉了一个十六岁大的小姑娘,把她的心复制过来了。”屋内一片死寂。
“噢……太血腥了是吧?”宓兰佯装瑟缩,“你们一定觉得很血腥啊,是不是?实话告诉你们,那小女孩的口感真不怎么样,几乎连一点腐臭味都没有。而且……算了,不说这个了。要去新赛朗?我们是要到那去,还是留在这里追击那伙抢匪?”
“去。”瓦克斯肯定地说,玛拉茜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倘若这些事情真有关联,那些人还会送上门来。要是无关,那就等我们解决完我叔叔的事情之后,我再回来帮忙。”
“我们要怎么去新赛朗呢?”韦恩问,“这列火车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的。”
“搭货车。”瓦克斯查看墙上的车次表,“一小时后抵达。让他们把这列车挪到维修轨道上去,等货车进站我们就上车。虽说不怎么舒服,但天亮之前一定能到。去收拾行李吧。但愿行李箱上没留下太多弹孔。”
韦恩和宓兰并肩走了出去。也许这两人之间真的擦出火花了吧。起码玛拉茜说的那番话一点都没能让韦恩计较宓兰的身份和年纪。
反正韦恩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品位。或者说……品位这两个字根本就不适合他。瓦克斯看了玛拉茜一眼,她仍然待在原处,手里转动着那个小方块,查看着刻在每一面上的文字。“能不能把文戴尔的笔记给我看看?”她问,“说不定里面提到过这样东西。”“你更确信这不是一场偶然的劫车案了?”“有一点吧。”玛拉茜说,“你应该去看看我姐姐。”“我刚才看见她特别平静。”“当然平静。”玛拉茜说,“她是史特芮丝。可她还是在做针线活。”“……那有什么不对吗?”“史特芮丝只有在拼命压抑时才会做针线活。”玛拉茜回答,“她从前在书里读到过,说淑女理应爱好女红。她明明厌恶此道,却从不在人前表露。相信我,要是她拿起针线,肯定是不安到了极点。我可以去找她聊聊,但她从来不听我的,她在十几岁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再说你也需要逐渐适应这些。”
她转身走出房间,瓦克斯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无论如何,玛拉茜跟两人初见时相比,的确变了很多。
他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披在身上,走回夜色之中。玛拉茜出去叫车站管理员,看来是在安排他们搭乘货运列车的事。瓦克斯漫步在轨道边,走过一盏盏冰冷的电灯,来到史特芮丝做针线活的长椅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玛拉茜说你不太好。”史特芮丝停下手里的针线,“你真是个非常直接的人,瓦克斯利姆大人。”“可以这么说。”“但你我都知道,无非是做戏罢了。你从小在依蓝戴的精英阶层中长大,有专门的老师教你言行举止。年轻时可没少在派对和舞会上露面。”“我后来在蛮苦之地生活了二十年。”瓦克斯说,“那里的风就连最坚硬的花岗岩都能磨平,改变一个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转过身来,侧歪着脑袋。
瓦克斯叹着气靠在椅背上,伸直双腿,脚踝上下交叠。“你是否曾经觉得跟某个地方格格不入?别人似乎立刻就能融入其中,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可是铁锈啊,你偏偏就是做不到,必须很努力才能适应?”
“我的整个人生都是如此。”史特芮丝轻声回答。
他用手臂揽住她,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我来说,那些派对也是这样的。社交场合真是麻烦。人人都在大笑,就我一个人傻站在那,不知该做什么才是对的。我那时候很少对人笑,现在可能也是一样。对那些事情,我总是能避则避,找个安静的阳台待着。”
“在阳台上做什么呢?看书吗?”
瓦克斯笑起来。“不,虽说我偶尔也喜欢看书,但韦恩才是真正的书虫。”
史特芮丝一脸讶异地抬起头。
“这可不是开玩笑,”瓦克斯说,“当然,他最喜欢看的是带插画的那种,不过他确实有阅读的习惯,还总爱读得很大声。你真该听听他那绘声绘色的语调。至于我……我只是喜欢找个能俯瞰城市的阳台,站在上面看看,听听。”他微笑着说,“记得我小时候,好多人以为我迟钝木讷,因为我总是坐着不动,盯着窗外一看就是好久。”
“所以后来你去了蛮苦之地。”
“能够远离依蓝戴和那里的虚假,我开心极了。你刚才说我直接,其实我由衷地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就算我是在做戏吧,哪怕演技再怎么拙劣,却很用心。”
史特芮丝静静坐着,头靠着他的肩膀,瓦克斯看着无边的寂夜。总体来看,今夜还算是个美好的夜晚。
“你说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睡意,“你会笑。尤其是在沿着金属线飞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只有在那时……在那时……你才真正快乐……”他低下头,从那均匀的呼吸来看,她已沉沉睡去。瓦克斯靠在椅背上,回想着她说的那些话,直到货运列车终于驶入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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