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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满头白毛的先生

屋里空无一人。
屋里其实也有个人——温特唐小姐正躺在床上。而此时的她到底算不算是个人,在哲学上算是道难题。
她身着一袭白袍,颈上戴着银链;秀发被人梳顺,别上了发饰;耳上还挂着珍珠与石榴石嵌成的耳环。然而,此时的温小姐已经不可能再关心这些了。仆人们点了蜡烛,把炉里的火捅旺。他们把玫瑰花放遍每个角落,房间里于是弥漫着甜蜜的香气。然而,就算温小姐此时躺在全市最臭的阁楼里,她宁静的姿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说她模样还算中看?”拉塞尔斯问道。
“你之前没见过她吗?”德罗莱特说,“啊,她美若天仙!超凡脱俗!像个天使!”
“真的吗?怎么现在都残花败柳啦!我得跟我认识的美女说,还是不要死的好。”拉塞尔斯说着,凑近她看了看。“他们把她眼睛给合上了。”他说。
“她那双眼睛长得没治了。”德罗莱特说,“眼珠灰黑清澈,睫毛纤长,眉睫乌浓。您之前没见过她,真是遗憾——她正是你喜欢的类型。”德罗莱特说罢,转向诺瑞尔先生,“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诺瑞尔先生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刚进门时那种志坚意决、公事公办的劲头已经无影无踪。此时的他,双眼盯着地,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二位先生都看着他,却各有各的心思,颇符合各自的性格特点——德罗莱特躁动不安,目光炯炯,心中充满期待;而拉塞尔斯则深沉冷静,面带笑容,始终持怀疑态度。德罗莱特先生恭敬地往后让了几步,以便诺先生走到床前。拉塞尔斯先生则倚着墙,抱臂而立(这是他看戏时的常态)。
诺瑞尔先生又叹了口气:“德罗莱特先生,我已经说过了,这种法术要求与外界完全隔离。我只能请您在楼下等候。”
“可是,先生,”德罗莱特抗议道,“像拉塞尔斯和我这样的密友,肯定不会让您觉得不方便吧?全天下就数我俩最安静!只消两分钟,您一准儿忘了我俩还在房间里面。而且,我得说,我俩必须留在这里!您今夜的事迹,除了我俩,明早还能靠谁对外宣扬?法力起效、姑娘复活的瞬间,那一派奇景,得描述给外人听;而假如您不得不承认失败,那一刻难耐的感伤,也需要对外边讲。先生,您要是自己讲,效果就差多了。这您是知道的。”
“可能吧。”诺瑞尔先生说,“可是您的建议绝不可行。你们不走,我就不动手——我动不了手。”
可怜的德罗莱特!他无法强迫一位魔法师违着心意施法。为看一场魔法表演,他熬了许久,到头来却被排除在外!这种待遇,他可承受不了。就连拉塞尔斯都感到有些失望——这下,没有荒唐事博自己一乐了。
他们走后,诺瑞尔先生疲惫地站起身,打开随身带着的一本书。一张折着的信纸标出了其中一页。诺先生翻到此页,把书立到一张小桌上,以便参考。随后,他开始念咒。
效果立竿见影:屋里凭空出现一片绿意,一股树林和田野中才有的清甜气味弥漫开来。诺瑞尔先生于是住了嘴。
屋子正中央站着个人:他个子颇高,容貌英俊,皮肤白皙,头发浓密——发色极淡,极富光泽,仿佛大蓟的绒毛。他一对蓝眼珠亮闪闪,目光冰冷;他一双眉毛长而黑,眉梢上扬。他周身打扮与一般男士相差无几,只是外衣的颜色特别——那是一种亮得不能再亮的绿,仿佛初夏的树叶。
“O Lar!”诺瑞尔先生开口,声音颤抖,“O Lar!Magnum opus est mihi tuo auxilio. Haec virgo mortua est et familia eius eam ad vitam redire vult.”说到这儿,诺先生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
一瞧见温特唐小姐,满头白毛的先生立刻兴奋起来。他双手大张,看姿势又惊又喜,随后飞快地说起了拉丁文。诺瑞尔先生比较熟悉写在纸上或是印在书里的拉丁文,这么快的语速,他实在跟不上。不过,他也零散听出了几个词,比如“formosa”,还有“venusta”,都是些形容女性美的词语。
等这位先生的狂喜渐渐消停,诺先生将他的注意力引到壁炉上方挂着的一面镜子上。镜中出现的画面,是温特唐小姐在一条狭窄崎岖的石道上行走,四周是灰暗的群山。“Ecce mortua terram et caelum!”诺瑞尔先生说道,“Scito igitur, O Lar, me ad hanc magnam operam te elegisse quia……”
“好了,好了!”这位先生突然喊出英语来,“你选择了我,是因为我对法艺的灵性远远胜过我的族人;我曾是托马斯·高布列斯、拉尔夫·斯托克塞、马丁·佩尔以及乌衣王的仆从与密友;我英勇无惧,我怜香惜玉,我宽宏大量,我英俊潇洒——日久天长,永远这样!你为什么找我,我都明白!找别人的话,那是精神不正常!我是谁,咱俩都知道。关键问题是:你是谁?”
“我?”诺先生吓了一跳,“我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法师。”
这位先生挑起一根漂亮眉毛,意思仿佛是说诺先生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绕着诺先生慢慢溜达,从各个角度打量他。最令人尴尬的是,他把诺先生的假发提起来,看了看底下——仿佛诺先生是火上的一口锅,他打算看看晚上吃点什么。
“我……我是命中注定将魔法还给英格兰的人!”诺先生磕磕巴巴地说着,一把抢回假发,重新扣在脑袋上——扣得有点儿歪。
“是啊,你当然是这角色啦!”这位先生说,“否则我也不可能到这儿来!你不会以为我肯在下三滥的街头巫师身上浪费时间吧?可你到底什么来头?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你施过什么法术?你师从何人?你去过哪些魔界?谁是你手下的败将?谁又是你的同党?”
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把诺先生问了个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他盘桓、游移,最后终于对自己最有把握的一个问题做了解答:“我没有老师。我自学成材。”
“怎么学的?”
“读书。”
“书!”(嗤之以鼻的口气。)
“是的,没错。如今书中净是魔法。当然,其中多是糟粕。究竟多少糟粕成了铅字,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可是,精华也不少。这门学问,一旦入了门,随后的发现往往出人意料,比方说……”
诺瑞尔先生说着说着,兴致高涨,然而这位满头白毛的先生可没耐心听别人讲话,于是他打断了诺先生。
“我的族人里面,你到目前为止只见过我一个,是吗?”
“啊,是的!”
诺先生的回答颇令白毛先生满意,他微微一笑,说:“原来如此!那么要是我肯让这位姑娘起死回生,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诺瑞尔先生清了清嗓子。“您想要什么样的好……”他的声音有些哑。
“哦,这好办!”白毛先生大声说道,“我想要的,总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东西。幸亏我毫无半点贪欲,毫无非分之想。说实在的,到时候你就看出来,我要的东西其实对你更有利——这恰恰说明我决不自私自利!我只要求,无论你想做什么事,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让我参与建议;搞研究的时候,也要由我引导你。哦,还有还有,将来有了成绩,你必须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功劳数第一!”
诺瑞尔先生面有难色。他咳嗽了几声,嘟囔了几句,感谢这位先生的慷慨大方:“假如我像有些魔法师一样,急于将己任移交他人,您提供的帮助再好不过。然而不巧的是……我恐怕……一句话,我不打算雇用您——或者您的任何族人——我永远不会这样做。”
长时间的沉默。
“嘿,真是不识抬举!”白毛先生冷冷地说,“为了你,我特地跑来一趟;你说了一堆没味儿的话,我捺着性子听着;你对魔法的正确形态和仪礼一窍不通,我也都忍着。现在我给你帮助,你反倒不屑一顾。我告诉你,别的魔法师为了争取我的协助,都要经历千辛万苦。要是我去找那另一位魔法师,没准结果会好一点。在礼节方面,他是不是比你更懂得如何对待有身份的人?”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我没见着他。他上哪儿去啦?”
“谁上哪儿去啦?”
“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什么?”
“魔法师啊!”
“魔法……”这个词儿断在诺先生的嘴上,“不,不对!没有什么别的魔法师!我是唯一的魔法师。我向您保证,只有我一个人是。您怎么会认为……”
“肯定另有一位魔法师!”这位先生的神色仿佛是说,谁要否定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简直就是荒唐,“他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诺瑞尔先生说。
诺先生完全糊涂了。这仙子指的会是谁?齐尔德迈斯?拉塞尔斯?难道还能是德罗莱特不成?
“他一头红发,长鼻子。他相当自以为是——英格兰人个个都这样!”白毛先生发了话。
这样的描述于事无补。齐尔德迈斯、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三人全都自以为是,只是反映在不同的方面罢了;齐尔德迈斯和拉塞尔斯的鼻子都很长;可他们仨都不是红头发。诺瑞尔先生想不明白,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把话题拉了回来。“您不帮这个忙?”他问,“您不肯让这姑娘复活?”
“我可没这么说!”听白毛先生的口气,仿佛他很奇怪诺先生怎么会想到那里去,“我得承认,”他接着说,“这几百年来,我对我的家人和仆人已经有些厌烦了。我的亲姐妹、表姐妹品德高贵,值得歌颂,然而她们并不是完美无缺。她们——很遗憾——都有点耀武扬威的劲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而这位姑娘,”他指了指温特唐小姐,“女性一般的成就与品格,我猜,她应该都有吧?高雅?聪慧?活泼?善变?舞步是否像阳光一般,骑马是否像风儿一般,唱歌是否像天使一般,绣花是否像珀涅罗珀(*)一般?会不会讲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会不会说布列塔尼语、威尔士语,是否还会其他语言?”
诺瑞尔先生说他觉得这些条件温小姐应当都具备。他心想,如今年轻小姐们做的大抵就是这些事情。
“那么,她就能做我的好伙伴!”白毛先生双手一拍,大声宣布。
诺先生舔了舔嘴唇,神情紧张地问:“您具体是怎么打算的?”
“把这位小姐阳寿的一半交给我,咱们就成交!”
“阳寿的一半?”诺先生重复了一遍。
“一半。”白毛先生说。
“可要是她的朋友听说我把她一半的寿命都搭了进去,他们会怎么想?”诺先生问。
“哦,他们不会知道的。这你大可放心。”白毛先生说,“再说,她现在根本没有命,有半条总归好一些。”
半条命确实比没有命要好得多。留着半条命,温小姐就能嫁给沃特爵士,让他不至于破产。爵士于是就能保住职位,而诺瑞尔先生复兴魔法的种种方案也就有了支持。然而,诺先生看过许多书,读到过其他英格兰魔法师与白毛先生这一族所打的交道,他深知这一族人是多么的不老实。他觉得他已经看穿了眼前这位先生的把戏。
“那么她阳寿统共有多长?”他问。
白毛先生双手一摊,表示绝对的诚恳:“你想要多长?”
诺瑞尔先生想了一想:“假设她能活到九十四。九十四算长寿了。她现在是十九岁。那么总共还有七十五年时间。如果您能赐予她七十五年寿命,再拿走一半,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就七十五年。”白毛先生一口答应,“其中一半都属于我,不多不少。”
诺瑞尔先生紧张地望着他。“您看咱们还需要做点儿什么?”他问,“咱们是不是签个协议?”
“不必。不过我得从这位小姐身上拿点儿东西走,以象征我对她的所有权。”
“从她这些戒指里面挑一个,”诺先生建议,“或者把她戴的项链拿走。少个戒指或者项链,我还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不行。”白毛先生说,“这东西必须得是……啊,我知道了!”
 
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坐在先前诺先生和沃特爵士会面的客厅里。他们坐的角落格外昏暗。炉火不旺了,蜡烛也快烧尽了,窗帘没有合上,也没人来把窗外的挡板支起来。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上,声音分外凄凉。
“这会儿真是死人复生的好时候。”拉塞尔斯先生说,“雨点和树叶抽打着玻璃,风在烟囱里哀号——舞台效果全齐了。我常有写剧本的冲动,不知今晚这一场能不能唤起我的灵感——这将是一出悲喜剧,讲述一名一贫如洗的大臣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以买卖婚姻开头,以巫术结尾。我想这出戏一定叫座,题目我打算就叫《怜她已就木》。”
拉塞尔斯说完俏皮话,顿了顿,等着德罗莱特笑。然而德罗莱特因为诺法师不让他看施法,早就没心情笑了。这会儿,他只问了拉塞尔斯一句:“你说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唉,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咱俩不该受这种待遇!刚还对咱俩满怀感激,这才不到半个钟头!这么快就把咱俩给忘了,真是可恶。从进门到现在,连块点心都没有。虽说现在叫人上晚饭有点儿迟了——但再不上我就真的要饿死了!”他说罢,安静了一会,又批评道,“火也快灭了。”
“那你就再往里添点儿煤。”拉塞尔斯说。
“什么!你想让我把衣服都弄脏,是吗?”
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熄了,炉里的火光也渐渐暗下去了,威尼斯油画再也看不出景致,变成了一方方浓墨块,比屋墙的黑更复杂一些。他俩坐了许久,没有一句话。
“这是钟在敲,已经一点半了!”德罗莱特突然说,“听着多么凄凉啊!呃啊啊!咱们在小说里读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在教堂或者家里的钟敲响之后,发生在一间黑屋子里面的!”
“我不记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是在一点半发生的了。”拉塞尔斯说。
恰在此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很快便进了楼道。客厅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个人,手里拿着蜡烛。
德罗莱特伸手要抓捅火棍。
然而,来人却是诺瑞尔先生。
“别慌,德罗莱特先生。没什么可怕的。”
诺先生举起烛台,照出的却是另一番神情:他面色苍白,双目圆睁,眼神里的恐惧还没有清干净。“沃特爵士去哪里了?”他问,“其他人呢?温小姐叫她妈妈过去。”
诺先生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两遍,德、拉二位先生才明白过来。
拉塞尔斯眼睛眨了两三眨,张开嘴巴,像是吃了一惊。经过调整,他把嘴闭上,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后来他就一直保持这副模样,仿佛他经常走访有年轻小姐起死回生的住户,眼前这一场,在他看来十分无聊。与此同时,德罗莱特却仿佛有一千句话要讲——我敢说,他确实把这一千句话都讲出来了,只可惜,当时谁也没有闲心听他的。
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找来了沃特爵士,沃特爵士又请来了温特唐夫人。温夫人满眼是泪、浑身颤抖,由诺先生领着,去了她女儿所在的房间。与此同时,温小姐复活的消息传遍宅子上上下下。仆人们听说以后,欣喜若狂,对诺先生、德先生和拉先生充满感激之情。一名管家带着两名男仆走到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身旁,在求得两位的允许后开口道,但凡二位先生有何需要,只须动动嘴,他们若是力所能及,必会尽力而为。
拉先生低声对德先生说,他之前可没想到,做点儿善事,这么多下人就用如此熟稔的口气跟自己说话——着实难堪——以后可得记着点儿,再也不能做善事了。幸亏下人们此时兴高采烈,并未发觉自己让拉先生难堪了。
不一会儿,大家便都知道,温小姐已经下了床,在诺瑞尔先生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起居室,坐在炉火边,要了一杯茶。
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被唤到楼上一间精巧的起居室里,在那儿,他们见到了温小姐和她的妈妈、沃特爵士、诺瑞尔先生,以及几个仆人。
要是光看表情,您准会以为,在生死之间跋涉了一夜的是温夫人和沃特爵士——他二人面如死灰,神色焦虑。温夫人仍在抽泣,沃特爵士则像见了鬼一般,时不时用手捂住额头。
可温小姐却镇定自若,仿佛只是静静地在家过了一个平淡的夜晚。她坐在椅子上,穿着典雅的袍子——还是拉先生和德先生先前见她穿的那一身。她站起身来,冲德罗莱特微笑:“先生,你我素不相识,然而他们告诉我,您对我有大恩。您的恩情,我恐怕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了。如今我还能站在这里,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您的努力、您的坚持。谢谢您,先生。万分感谢。”
说罢,她伸过双手,德先生一把接住。
“哦,小姐,”他大叫,又鞠躬,又微笑,“这,您要相信,这是我最大的荣……”
说到这儿,他住了嘴,沉默片刻。“小姐?”他尴尬地笑了笑(这笑容非常少见——能让德罗莱特尴尬的事儿可不多)。他没有松开温小姐的手,却开始左顾右盼,仿佛在向屋里人求救。随后,他把温小姐的一只手举起来,让她自己看。她看到之后,虽然没有惊慌,也着实吓了一跳。她抬起手,好让她妈妈也看得到。
她左手的小拇指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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