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一百种不协调的节奏
就如此多变的物种而言，他们却莫名热切。
──《艾尔沉思录》，最终十日之首日
卡拉丁紧紧抱着泰夫瘫软的身体，感觉一切慢慢粉碎。他建立一个脆弱的自信表面，好让自己能够战斗。他假装自己没事。
西儿落在他肩膀上，双臂环抱自己，一言不发。还能说什么?
结束了。
一切就是……结束了。如果他无法保护自己所爱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很久之前，他答应自己要试最后一次。他会试着拯救桥四队的伙伴。而他失败了
泰夫曾是如此充满生气，如此有活力;如此坚强，如此忠诚。他终于打败他自己的怪物，获得他应有的荣誉，成为灿军。他曾是一个美好、忠实、了不起的人。
他信赖卡拉丁，跟提恩一样，跟其他一百个人一样，但他救不了他们。他无法保护他们。
西儿啜泣，瑟缩了起来。卡拉丁希望自己也能缩小。或许，如果他依照他父亲的想法而活，他就可以避免这一切。他说他为保护而战，但他到头来什么也没保护到，不是吗?他只是摧毁、杀戮。
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没死，他不曾存在。
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是个谎言。他一直都是。
他被麻木感占据。那种空洞的黑暗比痛苦难受太多。他无法思考，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要。
这一次，雅多林不在他身边拉他出来、逼他继续前进。这一次，卡拉丁获得了他真正应得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以及空无。
❖
娜凡妮原地僵住。菈柏奈踏入娜凡妮的陷阱，遭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袭击，匕首脱手、瘫倒在地。娜凡妮做好心理准备，伏低后双手与双膝着地，冲上前抓起匕首。
那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但娜凡妮在自己身上测试过这些装置，她知道它们的作用。她失去对双腿的控制，但仍设法往前爬，将匕首刺入菈柏奈胸口。她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匕首，往下用力，闻到肉体燃烧的味道。
菈柏奈尖叫、扭动、扒抓着娜凡妮。不过除痛器发挥作用，让她无法有效反击。
「对不起，」娜凡妮咬紧牙关说。「我……很抱歉。但下次……试着……别……这么……轻易相信他人。」
除痛器很快便用尽。娜凡妮是几天前设置的，用了一颗小虚光宝石提供能量，原本就没有长久作用的打算，不过她对有效范围很满意。她特别对这部分下了一些工夫。
娜凡妮坐起来，环抱住自己，努力驱散疼痛的幻影效果。最后，她朝菈柏奈的尸体望去。
却发现这名炼魔的眼睛在颤动，并没有像她女儿一样变得有如乳化的玻璃。娜凡妮慌忙退开。
菈柏奈无力地移动双臂，接着转头面向娜凡妮。
「怎么会?」娜凡妮质问。「妳为什么还活着?」
「光……不……够……」菈柏奈粗嘎地说。她握住胸口的匕首，将刀拔出来，叹出一口气。「好痛。我……我……不……」她闭上眼，仍继续呼吸。
娜凡妮警惕地一吋吋向前。
「妳必须拿着……笔记本……」菈柏奈说。「而且妳必须……逃。韦尔……回来。」
「妳在我试图杀妳之后还要我逃?」
「不是……试图……」菈柏奈说。「我……听不见节奏……我的魂魄……慢慢死去……」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对准娜凡妮。「妳……骗我骗得很好，娜凡妮。聪明，聪明。做得……好。」
「妳怎能这么说?」娜凡妮瞥了眼桌子和桌上的文件。
「活得……跟我一样久……妳就能欣赏……任何……还能让妳惊讶的事物……去吧，娜凡妮。逃……战争必须……终结。」
现在经历过这一切，娜凡妮只想吐。这场背叛带来一股意料之外的疼痛，戳刺着她。尽管如此，她仍走到书桌旁拿起笔记本。
我必须把这东西带出塔城，她领悟，这说不定比手足还重要。一个永远杀死炼魔的方法，这个方法还能……
终结战争。如果灿军灵和炼魔都能永远死去，战争就能停止，不是吗?
「飓父啊，」她低语。「一切都只为了这件事。」菈柏奈无论如何都想终结战争。娜凡妮手上的笔记本是副本，而她想通了，正本会送到科林纳，送交歌者的军事领袖──多半和真空管以及金属片一起。
娜凡妮走回菈柏奈身旁。「妳想要一个终结战争的方法，但妳不在乎谁赢。」
「我在乎。」菈柏奈低声说。「我想要……歌者赢。你们……赢……也好过……好过……」
「好过战争持续到永远。」娜凡妮说。
菈柏奈点头，闭上眼。「去吧。逃。韦尔会──」
走廊一阵模糊的闪烁，映射灯光，娜凡妮抬起头看。她的胸口一阵重击，她被撞得一哼，晕眩──只有一时──而后痛苦席卷她全身。尖锐又令人担忧。
一把刀，她心想，迷惑地发现一把飞刀的刀柄插在她躯干的半边，就在她右胸脯旁。当她呼吸时，疼痛突然加剧，变得更加尖锐。
她抬起头，手压着伤处，感觉温暖的血洒出。走廊的另一端，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身影缓缓前进。一把碎刃出现在他手中。杀手的荣刃。
摩亚许回来了。
卡拉丁上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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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莉看着那个男人。他是如此沉浸于悲痛中，跪在那里，动也不动，持续了好几分钟。他们都看着。沉默的天行者，肃穆的卫兵，无法相信的人类。似乎没人想说话，或甚至呼吸。
凡莉失去姊姊也该是这种感觉。她为什么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她是觉得悲伤，但不认为自己曾经如此被悲痛击倒，表现出像受飓风祝福者一样的反应。
音质在她体内安慰地脉动。每个人都不一样，而凡莉确实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只不过……现在回来帮忙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对吧?结束了。蕾诗薇降落在她身旁，直到双脚触地，然后她垂下头。
让她看见，音质脉动，看见妳是什么。
「什么?现在?」
让她看见。
在所有人面前显露出自己?凡莉想到这里就缩起身子，调谐为恐惧。
天行者一个接一个落地，彷佛表示敬意。对一个敌人。
「太蠢了。」追猎者把李临推到蕾诗薇的双手间。「不敢相信我们全部只是站在这里。」
蕾诗薇从祈祷的姿势抬起头，哼起恼怒。接着，令人惊奇的是，她抽出一把刀，切断李临双手的束缚。
「我没忘记妳是怎么试着让九尊反对我。」追猎者手指蕾诗薇。「妳试图摧毁我的伟业。」
「你的伟业已亡，被击败者，」蕾诗薇说。「它在你逃离他的时候便已死去。」
「我的伟业未受损伤!」追猎者大吼，凡莉害怕地踉跄后退。「而这是彻底的疯狂!我会证明我自己，并继续我的传统!」
「不!」蕾诗薇把嘴仍被塞住的人类交给另一个天行者。她抓住追猎者，但他在她手中留下一具躯壳，迸发为一道光束，划过中庭地面。
「不……」凡莉低语。
追猎者出现在受飓风祝福者上方。这名炼魔扯下手臂上一根磨尖了的甲壳刺，像匕首一样握在手上，接着抓住跪立男子的肩膀。
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倏地抬头，发出一声怒吼，那声音似乎与一百种不协调的节奏共鸣。凡莉则随着调谐为丧失。
追猎者戳刺，但受飓风祝福者抓住他的手臂，转身，化为一团模糊的动作。他不知怎地扭过身子，来到追猎者身后，又从身上的某处摸出一把刀──速度太快，凡莉的眼睛几乎难以跟上。受飓风祝福者把刀捅入追猎者的颈部，而他差点来不及从这具躯壳弹出。
他重新现形，试图再次抓住受飓风祝福者，然而完全不敌。卡拉丁行动如风，匕首迅速而又流畅地猛力刺穿追猎者的手臂，让他痛得大喊。紧接着是一把往他脸上招呼的刀，追猎者再次弹出。这次没人吟诵，也没人叫喊，然而当受飓风祝福者转过来，凡莉看见他的脸，随即调谐为恐惧。
他的眼睛如灿军般发光，脸部是一张承受痛苦的面具，但那双眼睛……她发誓其中的光芒略带一抹泛黄的红。彷佛……彷佛……
追猎者在墙边包围的士兵旁现身。「上啊!」他对他的士兵吼着。「攻击他!杀死他，然后杀死其他灿军!你们得到的命令是制造混乱和死亡!」
追猎者往前冲，士兵跟着他，然后走避。他们无法面对受飓风祝福者和那双眼睛，因此追猎者别无选择，只能进攻。凡莉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但他用的已经是最后一具躯壳了。或许他知道他这次不能逃，他必须挽救他的任何一种声誉。
受飓风祝福者冲向他，他们在电光闪烁的大窗前相遇。追猎者试着抓住他，而卡拉丁欣然接受，牢牢抱住对方──然后巧妙地把两人撞向窗。卡拉丁将追猎者压向玻璃──外面的飓风一闪，晃动塔城，振荡它，在它身上泼洒光。
在那一刻，卡拉丁对窗子做了某件事。他退开时，追猎者黏在玻璃上，动弹不得，而且没有虚光能弹出魂魄了。卡拉丁没有攻击，只是手往下探，在地板灌注飓光，不过力量散发的光并没有凡莉预期那么强烈。
追猎者的头……被扯离颈子往前拉，他双眼爆凸，大声呻吟，而凡莉领悟，受飓风祝福者灌注了地板，然后要地板拉追猎者的头，他的身体却黏在窗上。
卡拉丁转身，大步走向旁观的天行者，此时追猎者的头被扯断，碰一声撞上地面。
「受飓风祝福者，」蕾诗薇迎上前。「你战斗并得胜。你蒙受无比损失，我了解，因为凡体──」
卡拉丁推开她。他朝凡莉而去，她非常确定。她做好准备，但他大步从她身旁走过，丢下她独自用恐惧颤抖。卡拉丁走向抱着他父亲的天行者。当然了。
这个天行者就跟任何人可能有的反应一样惊慌了，她抱着那男人窜入空中。另外两个天行者跟在后面。
受飓风祝福者抬头看，利用那个模仿捆术的诡异法器射入空中。
凡莉瘫倒在地上，虽然什么事也没做，却感觉精疲力尽。至少看起来结束了。
但对追猎者私人军队的士兵而言并非如此，他们聚集在他的尸体旁。第二次死去，而且是死在同一个男人手中。他的声誉或许动摇了，但他仍是炼魔。他会回归。
士兵们回想起他的最后命令，纷纷转向医护室。他们杀不死受飓风祝福者。
但他们能杀死昏迷的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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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丁几乎看不清楚。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杀死追猎者。他知道自己做到了，但很难记住。很难思考。
他往上窜，追逐那些带走他父亲的生物。他听见李临的叫声在上方回荡，所以他拿掉塞口物了。每一声叫喊都在谴责卡拉丁。
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救得了他父亲。这就像李临已经死了，正从沉沦地狱对卡拉丁尖叫。卡拉丁并不是很确定自己为何跟着，但他必须飞到高处。或许……或许从上面能看得比较清楚……
西儿化为光带飞在他前方，进入塔城最后一重的乘载器竖井。她降落在塔城的顶层。卡拉丁在飞行半途中启动第二个砝码后也来到此处，把自己荡过栏杆，在一个动作中关闭装置。他降落时，面对着一个试图挡住他去路的天行者。
卡拉丁……
他丢下那个支离破碎、濒死的天行者，接着撕裂上层的房间。在哪?
屋顶。他们想从屋顶逃走。没错，他发现另一个炼魔挡住往上的楼梯井，卡拉丁把娜凡妮的装置撞入炼魔的胸膛，锁定，法器推着炼魔飞开，窜上楼梯井飞出天外。
卡拉丁……我忘了……西儿的声音。她在他身旁飞窜，但他几乎听不见她。
卡拉丁冲出塔城顶。飓风在他四周延展，几乎来到最高潮，是一片黑云忿忿翻腾的黑色海洋。
最后一个天行者就在这里，怀里抱着卡拉丁的父亲。炼魔退开，喊着一些卡拉丁听不懂的话语。
卡拉丁……我忘了……箴言……
他走向天行者，而她一阵惊慌，竟抛下了他父亲。抛出去，抛入黑暗中。卡拉丁在李临消失前短暂看见他的脸。他消失在深渊中。沉入旋转的飓风和暴风雨之中。
卡拉丁匆忙来到塔城边缘朝下看。突然间，他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了。他知道他要去哪。他以前也曾站在突出的岩石上。很久以前的一场雨中。
这一次，他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