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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达毕

  我为什么会想记住?

  达毕的这一生一直都不一样。

  他母亲用的就是这三个字。「不一样」。他喜欢这个词,它并没有试着假装。他确实有点不一样。他六岁才开始说话,还是不会心算加法。他会依指示做事,但若指示太长,他会忘记步骤。

  他不一样。

  医师说不出原因。他们说有些人就是不一样,他永远都会像这样。产婆后来听说了他的事,说他出生的时候脐带圈住了他的脖子。这或许就是原因。

  达毕还小的时候,他曾用绳子圈住自己的脖子,想看看那是什么感觉。他没跳下壁架,绳子的另一端也没绑着任何东西。他并非试图自杀,只是稍微绑紧,他才能知道达毕宝宝是什么感觉。

  后来被人看见,大家惊慌了起来。他们说他笨,好几年不让他碰绳子。他们以为他太蠢了,不知道这么做会伤害自己。他老是惹上像那样的麻烦,做其他人不会去做的事,不知道会害人惊慌。他必须非常小心,不要吓到一般人。他们喜欢怕他。他不懂为什么。他不一样,但并不是吓人的那种不一样。

  母亲死后,情况越来越糟。在那一天,其他人变得更加刻薄。不是他的错。他甚至不在场。不过突然间,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刻薄。他最后落得去到战场上服侍一个浅眸人,帮他洗衣服。

  那男人的妻子生下一个深眸宝宝,所有人都对达毕生起气来。他解释过是他们弄错,所有人偶尔都会出错。

  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那位光淑说谎,只为了逃避惩罚她的秘密爱人。如果给他时间思考,他能理解事物。有时候。

  他后来落入扛桥的境地。达毕对那段时间没什么印象。他分不清日夜,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他困惑、害怕、生气。但他没让别人知道他生气。当他生气,其他人会害怕、会伤害他。

  他做他的工作,每天都更加害怕,确定自己要死了。事实上,他觉得他一定已经死了。因此,当萨迪雅司私兵的马几乎踩过他、推撞他、将他抛到地上、摔断手,他缩起身子等死。

  然后……卡拉丁。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他不在乎达毕不一样,也不在乎达毕已经放弃。卡拉丁将他拖出沉沦地狱,给了他另一个家。

  达毕想不太起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从战争创伤中走出来。他并没有真正摆脱。谁能够呢?拍手的声音听起来像弓弦振动,脚步声听起来像马蹄。或是他听见歌唱,就像帕山迪人,而他又重回过去。慢慢死去。

  不过他还是开始觉得好转。到了某个时间点,他开始觉得又像过去的自己了,只不过有了新的家人。他有了朋友。

  他们之中没人知道他不一样。

  嗯,他们以为他是另一种不一样。他们以为他就跟他们所有人一样,也在战争中受到伤害。他是他们的一份子。但他们不了解他的头脑,不了解他是怎么出生的。

  他不喜欢有人用「蠢」形容他。如果有人犯错,其他人会说他蠢。达毕并不是一个错误。他有可能犯错,那他就是蠢。但并不总是这样。他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想得快,但他只是因此而不一样,并不是蠢。蠢是一种选择。

  以前他说话的方式会让其他人知道他不一样。母亲死后,他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他在这过程中发现了这件事。他说话,他们就会知道。因此……跟桥四队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继续保持沉默。

  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发现他是不一样的达毕。他可以只当不一样的桥四队成员就好。

  然后每个人开始拥有灵。只有他除外。然后塔城开始对他说话。而……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做了蠢事。不过去找瑞连并不蠢。他很确定。

  因此他今天努力不去想他的错误。他努力不去想如果他更强大,他就能帮助卡拉丁战斗。他努力不去想他是怎么骗其他人、假装自己不会说话。他努力专注于他做什么才能帮上忙。

  他带着瑞连穿过石巷。他们遇上歌者几次。瑞连说话,节奏缓和他的声音,歌者就让他们离开。他们往上再往上,达毕带他去了一条隐藏的楼梯。他们在第六层楼溜过巡逻的卫兵。

  往上再往上。达毕的心脏怦怦跳。担心。利芙特会遵守承诺跟他们碰面吗?利芙特比他们了解塔城,她说她自己到得了。但她会不会逃走?

  他们来到位于第十层的会合点,发现她已经在那里等了。她坐在地上吃咖哩和面包。

  「妳从哪弄来那些东西?」瑞连问。

  「炼魔。」她挥挥手。「好笑,他们需要吃,应该就代表他们会拉屎,对吧?」

  「应该吧。」瑞连听起来不太高兴。

  「那不就始料未及吗?」利芙特问。「你被弄成永生不死,可以活上几百年;你会飞、能够穿过岩石之类的。但你还是跟所有人一样需要撒尿。」

  「我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瑞连说。「快,我们必须去找卡拉丁。」

  利芙特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把一些面包交给达毕。他点头道谢,收好留着晚点再吃。

  「你啥时开始会说话的?」利芙特问他。

  「六岁。妈说的。」

  「不是啦,我是说……」她对着他打手势。

  达毕感觉自己脸红了,他看着自己的脚。「一段时间了,我只是没说。」

  「不想说吗?我从来没有那种感觉。只除了有一次,我吃了王后的晚餐,但它一直放在外面,而她明明该把东西收好却没收。我跟她说是她的错,因为那就像把剑乱丢在小宝宝有可能踩到、切断脚之类的地方。」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吗?」瑞连要求。

  达毕带着他们走完剩下的路。他现在觉得更加焦虑。他会不会太迟了?他不在的时候,卡拉丁会不会已经死了?他帮忙得太慢了吗?他是不是太不一样,才会没有更早想通自己该做什么?

  达毕带他们来到那个位于第十一层的地方,但门不能用了。卡拉丁灌注飓光之后已经过了太久。不过他们有利芙特,当她把手贴上宝石,门打开了。

  里面有汗和血的味道。达毕快步经过躺在那里的泰夫,来到卡拉丁身旁。他躺在地上,身上裹着毯子,不停扭动挣扎,但还活着。

  还活着。

  「飓风啊。」利芙特走过来。卡拉丁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紧咬着牙,双眼紧闭,在毯子里不停挥打,轻声咆哮。达毕先前割开他的衬衫查看伤势。他身侧到处是结痂的伤口,不过最糟的部分是感染,从伤口蔓延,刺眼的红,充满恨意,覆盖小小的腐灵。

  利芙特退后,双手环抱住自己。「飓风啊。」

  「我……没见过像这样的高烧。」瑞连矗立在他们旁边,他知道战争形体的他有多高大吗?「妳见过吗?」

  利芙特摇头。

  「拜托,」达毕说。「拜托帮忙。」

  利芙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爆出力量的光。飓光如白烟从她的肌肤升起,她跪下。卡拉丁又挥打过来,她躲开,接着往前扑,手压上他的胸口。

  发红立即退去,腐灵逃走,彷佛它们承受不了她的碰触。卡拉丁拱起背。他很痛苦!

  然后他瘫软在毯子中。利芙特的另一只手贴上他的侧边,伤口持续愈合,发红退散。她皱眉,咬住嘴唇。达毕也跟着做,说不定有点帮助。

  她灌了好多飓光进卡拉丁体内,弄得他也发起光来。接着她坐倒下来,而他侧边的结痂脱落,留下平滑的新皮肤。

  「也……太难了,」她低声说。「甚至比我救搞斯的时候还难。」她抹抹额头。「我出了一身汗。」

  「谢谢妳。」达毕握住她的手。

  「恶。」她说。噢,是她刚刚用来擦汗的那只手。

  「谢谢妳。」达毕又说一次。

  她耸肩。「我滑溜的厉害不能用了,这还可以。真不知是为什么。」

  瑞连走去关上门。达毕试着让卡拉丁舒服一点,迭起一条毯子做成枕头。他的朋友依然昏迷,但现在已安详入睡。

  「我有好多问题,达毕。」瑞连说。「首先,你明明会说话,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我……」

  「他不想的话啥都不用说。」利芙特说。她已经找出他们的口粮,又吃了起来。哇。

  「他是桥四队的一份子。」瑞连说。「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不会对彼此说谎。」

  「对不起。」达毕轻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不一样。」

  「我们都不一样啊。」瑞连迭起双臂。飓风啊,他这身甲壳盔甲真是吓人。

  「我更不一样。」达毕说。「我……生下来就不一样。」

  「你是说生下来就……你知道的……是个傻瓜?」瑞连说。

  达毕畏缩。他恨这两个字,不过瑞连说的时候并不怀抱恶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词。

  「被碰触了。」利芙特说。「我知道街上有一堆像他这样的小孩。他们的思考方式跟其他人不一样。就是会发生啰。」

  「就是会发生。」达毕附和。「发生在我身上。但你们不知道,所以你们不会像我是……错的一样对待我。你知道特别不一样是什么感觉,对吧,瑞连?」

  「应该吧。不过,你不该觉得有必要隐藏你自己。」

  「等我得到灵,我就会变好。」达毕说。「变成灿军会治好我,因为我的脑袋不该是这样的。我出生后受了伤,塔城是这么说的。」

  「塔城?」瑞连问。

  「塔城会说话。」利芙特说。「它是一个灵。」

  「而它答应会治好你,达毕?」

  他点头。只不过它并不是直接这么说。他现在开始怀疑塔城是不是在骗人。

  王后不喜欢他像这样到处偷偷摸摸帮手足做事。或许他该更多疑一点,就算对方是灵也一样。

  但等到那天……等他成为灿军……

  瑞连从毯子堆帮卡拉丁挖出几件干净的。达毕洗过,因为他想找事情做。他们帮卡拉丁从纠缠汗湿的毯子中脱身,然后把他裹进──

  「飓他的沉沦地狱啊,你们这些傻子在做什么?」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达毕僵住,缓缓转身。利芙特蹲在泰夫的长椅尾端,心不在焉地大嚼一根口粮棒──魂术谷物,煮过后压实成形。她正把一只手从泰夫裸露的脚上拿开,飓光缠绕爬离她的身体。

  而泰夫撑着坐了起来。

  泰夫醒了。

  达毕一声欢呼,跳了起来。瑞连只是跟他平常有时候一样,开始哼鸣。

  「怎样?」利芙特说。「我不是也该治好这个臭家伙吗?」

  「臭?」泰夫看了看他的毯子下。「我该下沉沦地狱的衣服上哪去了?我怎么了?我们在酒馆,对吧?飓风啊,我的头。」

  「妳能够唤醒灿军?」瑞连冲了过来,握住利芙特的双臂。「妳为什么不说?」

  「啊?」利芙特说。「听着,壳头,我一直被关在一个飓他的笼子里耶。我的灵说他要试着求救,然后就消失了,从此没消没息。打赌他加入引虚者了,飓他的叛徒。我不知道塔城发生什么事。其他人怎么了?」

  「笼子里?」泰夫说。「为什么?还有,我飓他的衣服上哪去了?」

  「好多事需要解释,泰夫。」瑞连说。「塔城现在遭敌人占领,而……」他停住,接着皱起眉,望向卡拉丁。

  卡拉丁……卡拉丁在动。他们都安静下来,就连泰夫也一样。卡拉丁眨眨眼,然后睁开。他绷紧身子,看见瑞连和达毕后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是梦吗?」他低声说。「还是我终于醒了?」

  「你醒了,阿卡。」瑞连跪下,一手握住卡拉丁肩膀。「感谢最纯粹的音调,你醒了,成功了。」

  泰夫说了些什么,逗得卡拉丁坐起来。达毕退后,然后高兴地大笑。成功了。

  达毕不是灿军。他不勇敢,也不聪明,但他今天也不蠢。

  卡拉丁曾经将达毕拉出沉沦地狱。而今达毕以他自己小小的英雄行动回报,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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