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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飓光与音乐

  逻辑灵对禁锢的反应很奇怪。不像其他灵,它们并不会放大某些属性:不能利用它们制造热能,或警示近处的危险,或是结合宝石。数年来,法器师都认为它们没有用处──以它们进行实验确实不常见,因为逻辑灵很稀有,而且难以捕捉。

  突破性进展在于发现逻辑灵会依据某些刺激而改变它们散发的光。例如,若使宝石在控制下的速度流泻飓光,灵会规律地交替黯淡、发光。我们以此发明了时钟法器。

  当以某些金属轻触宝石,光也会改变状态由亮转暗。我们据此发明了一些非常有趣、复杂的机械装置。

  ──娜凡妮.科林为君王联盟所提供之法器机制课程,兀瑞席鲁,杰瑟凡日,一一七五

  突袭炉石镇后的接下来数周,卡拉丁的焦虑慢慢平息,他已穿过最深沉的黑暗。他总是会从另一端挣脱出来。然而当他处于黑暗当中时,为什么就是无法记住这件事呢?

  达利纳给了他一些时间,让他决定「退休」后要做什么,于是他没急着下结论,除了雅多林之外也没跟其他人提起。他想找出一个最妥善的作法,好好把这件事告诉他的逐风师们,可能的话还是得先做决定。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计划比较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理解达利纳的命令。至少卡拉丁不必再假装自己没有精疲力尽。不过他确实仍推迟了做决定的时间,因此达利纳最后温和但坚定地推了推他。可以再多给卡拉丁一点点时间决定他未来的方向,但他们需要开始拔擢其他逐风师,接任他的职责。

  所以,炉石镇任务的十天后,卡拉丁站在军队的指挥幕僚前,听着达利纳宣布卡拉丁在军队里的职务正在「进化」。

  卡拉丁觉得这过程颇羞辱人。就算他被迫退役,所有人还是为他的英勇而喝采。卡拉丁稍早已跟席格吉谈过,此时宣布由他接掌逐风师的日常行政事务,掌管军需与招募等事务,授予他连爵的头衔。斯卡从食角人山峰休假回来后,则会被授予副连爵的头衔,掌管并领导逐风师外勤任务。

  不久后,卡拉丁获准离开──幸好没有强制为他举办「派对」。他沿兀瑞席鲁内一条又黑又长的走廊走远,感觉一点也没他原本担心的那么糟,因此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对他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危险。

  他现在只需要找到新的人生目的。飓风啊,这吓坏他了──无事可做让他想起身为桥兵的感觉。不用扛桥跑的日子会拉长,充满麻木心智的空白,那是一种诡异的心理麻醉。他现在的人生好多了。他没有因为太过沉溺于自怜而无法注意或意识到这状况。不过他还是觉得其中的相似性令人不安。

  西儿在他前方的走廊上盘旋,化身为一条只有底部有帆的怪船。「那是什么?」他问她。

  「我不知道。」她航过他身旁。「几周前,娜凡妮一边开会一边画了这东西。我觉得她弄胡涂了。她是不是没见过船啊?」

  「我由衷相信不是这样。」卡拉丁沿走廊往前看。与他无关。

  不,他心想。你不能因为害怕就假装与自己无关。找到新目的。

  他深呼吸,大步向前。他至少可以表现出自信的样子。哈福的领导守则第一条,在卡拉丁成为小队长的第一天便印入他脑中。做了决定就贯彻到底。

  「我们要去哪?」西儿化为光带追上他。

  「摔角场。」

  「去做点训练好让你停止胡思乱想吗?」

  「不。尽管我觉得可能不要这么做比较好,但我要去那里寻求智慧。」卡拉丁说。

  「我觉得很多在那里锻炼的执徒看起来都挺有智慧的。毕竟他们都剃了头。」西儿说。

  「他们……」卡拉丁皱起眉。「西儿,那跟有没有智慧有什么关系?」

  「头发很恶心。剃光似乎才是聪明之举。」

  「妳也有头发啊。」

  「我没有。我只有我。你想想看,卡拉丁。你会把从你身体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快速且安静地处理掉,而这些诡异的东西从你头上的小洞洞里钻出来,你却置之不理?恶心。」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荣幸身为神祇的碎片。」

  「事实上,所有东西都是神祇的碎片。就这方面而言,我们算是亲戚。」她迅速飞近。「你们人类算是古怪的亲戚,住在外面的防飓所里;我们不想让访客知道你们的存在。」

  人还没到,卡拉丁倒是先闻到摔角场混杂汗水和剑油的熟悉味道。西儿射向左侧,兜了个圈子绕过摔角场,卡拉丁则是快步穿过各式各样一边叫喊一边较量的双人组合。他走向后墙,剑术师傅都聚集在这里。

  他一直觉得武术执徒是一群奇怪的人。一般执徒比较说得通,他们加入教会或是因为学术因素,或是因为家庭压力,或是因为他们很虔诚、想服侍全能之主。多数武术执徒则各有不同过往,许多曾为士兵,后来才将自己交付教会。并非为了服侍,而是为了逃离。他不曾真正了解到底是什么引导这些人走上这条路。直到最近。

  他走在锻炼中的士兵之间,想起自己为什么不再来训练场。那些人鞠躬、喃喃说着「受飓风祝福者」,一面让路给他。这在走廊上还能够忍受,因为跟他擦身而过的人并不认识他。然而于此受训的人包含少数女性在内都是他的战友,他们应该要知道他并不需要像这样的关注。

  他走到剑术师傅聚集的地方,不巧他找的人并不在其中。拉哈尔师傅说萨贺去洗衣服了,卡拉丁闻言吃了一惊。他知道所有执徒都轮流负责杂务,但没想到剑术师傅会被派去洗衣服。

  他离开训练场时,西儿化身成飞行中的箭窜回他身旁。「我是不是听见你在找萨贺?」

  「没错。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这里有好几位剑术师傅,卡拉丁,其中几个真的能帮上忙。所以你为什么想找萨贺谈?」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解释。任何一名剑术师傅确实都能回答他的疑问,甚至任何一个常来训练场的执徒很有可能也能回答。不过他们就跟其他人一样,都以一种又敬又畏的态度看待卡拉丁。他想跟能够完全坦承相对的人谈。

  他朝塔城外缘走去。阶梯式堆栈的石盘从建筑基部突出,朝露天开展,彷佛巨大的叶片。过去一年来,许多这样的空间被改造成刍螺、憨沉兽或马的牧地,其他处则是悬起绳索披晒衣物。卡拉丁正要走向披晒的衣物,又停下脚步,决定稍微绕点路。

  娜凡妮和她的学者们声称塔城外缘的平台曾经是农地。这怎么可能呢?上面这里的空气冰冷,虽然大石觉得很醒脑,但卡拉丁分辨得出来空气中少了点什么。他很快会开始喘气,如果他使力,有时候会感觉到在其他高度不曾感觉过的晕眩。

  飓风很少袭击这里,十中有九高度不够,只是一大团从下方经过的愤怒巨物,用闪烁的闪电隆隆诉说它们的不满。少了飓风,就没有足够的水供作物生长,更别提有恰当的坡地种植谷物。

  无论如何,在娜凡妮的敦促下,过去六个月展开了一个独特的计划。雅烈席人经年在破碎平原和帕山迪人争夺宝心,一场场血淋淋的战事每每踩着桥兵的尸体;跨过台地的不是他们扛着的桥,而是他们的身躯。卡拉丁很惊讶,居然有这么多涉入这场屠杀的人都忘记问一个具体且深刻的问题:

  帕山迪人为什么想要宝心?

  对雅烈席人来说,宝心不只是财富,更象征权力。与魂师搭配,绿宝石就等于食物──极易携带的营养来源,能够随军队移动。雅烈席卡军队正是以无需漫长补给线的机动部队为优势,在六名彼此差异不大的国王统治下席卷罗沙。

  帕山迪人没有魂师。瑞连也证实了,然后他还送给人类一份礼物。

  卡拉丁走下一段石阶,来到一块实验田地,一群农夫正在这里工作。平整的岩石撒上种子土,上面已长出石苞。附近的水管送来用水,卡拉丁经过搬运工,他们正费力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水拖去灌溉谷物,模拟暴风雨。

  他们最优秀的农夫解释过这样行不通。植物需要飓风带来的矿物才能生长出壳,这部分确实能够模拟,但冷空气会抑止生长。瑞连也同意这种说法是对的……除非具备一种优势。

  除非利用宝石的光栽培植物。

  如今,最不寻常的景象装点着卡拉丁眼前的寻常田地:一根接一根栓在石地上的铁制短灯柱,里面各自装了取自裂谷魔心脏的大颗绿宝石。那些绿宝石是如此巨大,飓光如此饱满。卡拉丁盯着看了一会儿,就算是在完整照耀的日光下,视觉中还是出现点点残影。

  带着鼓的执徒坐在每一盏灯笼旁,轻柔地敲打特定的节奏──这就是秘密所在。人们会注意到宝石光是否让植物生长,但飓光和音乐的组合改变了什么。生灵就像在空气中跃动的绿色尘埃,它们在鼓手身旁旋绕。灵散发比平常更明亮的光,彷佛受到宝石中的飓光灌注,然后它们会转移到植物上,绕着植物旋转。

  就像使用法器一样,这也会消耗飓光,宝石也都会周期性破裂。不知为何,灵、音乐和飓光的组合创造出一种有机的系统,藉由飓光供养植物。

  穿着桥四队制服的瑞连在灯柱之间走动,一一确认节奏是否准确。他最近通常用战争形体,然而他也对卡拉丁坦承,这种附邪恶甲壳盔甲的形体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侵略者,其实他并不喜欢。有些人类因此而不信任他。但要是用工作形体,其他人又会像对待帕胥人一样对待他,他更讨厌这样。

  不过说实话,看见一身黑红大理石纹的瑞连在指导雅烈席人,感觉还是很怪,令人想起雅烈席卡发生的事,以及这场侵略。瑞连不喜欢其他人做这样的比较,卡拉丁也尽量不那样想。

  无论如何,瑞连似乎在这份工作中找到存在的目的。份量颇重的目的,卡拉丁几乎想让他留在这里继续他原本的任务。但不行──卡拉丁能够直接照看桥四队中成员的日子即将结束。他现在想看见他们受到照顾。

  他小跑步穿过田地。要是在炉石镇,此处这些头颅大小的石苞会被视为太小、价值不高,不过至少还是大得足以在里面结出谷子。宝石栽培的技术确实有成。

  「瑞连,瑞连!」卡拉丁喊着。

  「长官?」聆听者转过来,面露微笑。跑过来的时候哼着快活的节奏。「会议进行得怎么样?」

  卡拉丁迟疑了一下。他该说出来吗?还是等等?「有些有趣的发展。斯卡和席格吉升迁了。」卡拉丁扫视田地。「不过等一下再让其他人告诉你细节吧。这些谷子看起来真不错。」

  「灵不像接近聆听者那样轻易接近人类。」他看了看田地。「你们听不见节奏,我也没办法让人类唱出罗沙的纯粹音调。不过有些人够接近了,让我很受鼓舞。」他摇头。「别谈这个了。你有什么事,长官?」

  「我帮你找到一个荣耀灵。」

  卡拉丁很习惯在瑞连大理石纹的脸上看见难以解读、毫无起伏的表情。不过瑞连这会儿露出了彷佛要裂开脸的开朗笑容,死板的表情随即融化。他双手握住卡拉丁的肩膀,眼神起舞,哼出狂喜的节奏,卡拉丁几乎觉得他能听出更深层的含义。那是一种耀眼如阳光、欢乐如孩童笑声的声音。

  「荣耀灵?」瑞连说。「谁会想跟聆听者缔结?真的吗?」

  「弗拉廷原本的灵,永伐。他一直在拖延选择新缔结对象,因此西儿和我给他最后通牒:选你,不然就离开。今天早上他来找我,答应试着跟你缔结。」

  瑞连的哼鸣转低。

  「这是一个赌局,」卡拉丁说。「因为我不想把他赶走。不过我们终究还是让他同意了。他会遵守诺言;但要小心,我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脱身。」

  瑞连捏捏卡拉丁的肩膀,对他点头,明显代表尊敬的举动,使得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显得不合理。「谢谢你,长官。请告诉那个灵,他可以找其他人。我不需要跟他缔结。」

  他松开手,但卡拉丁握住他的手臂。

  「瑞连?你说什么?西儿和我千辛万苦才帮你找到灵。」

  「我很感激,长官。」

  「我知道你觉得被遗漏了。我知道看着别人飞,你却只能走,那感觉有多痛苦。这是你的机会啊。」

  「你会要一个被迫接受缔结的灵吗,卡拉丁?」瑞连问。

  「考虑这情况,有什么我就接受什么。」

  「这情况……」瑞连举起手,检视自己皮肤上的纹路。「长官,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怎么会加入桥兵?」

  卡拉丁缓缓摇头。

  「我回答了一个问题。拥有我的是一个中等达恩浅眸人,你不认识他,那是萨迪雅司手下军需官中的一个监工。他想心算一些加法,喊他妻子帮忙,而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瑞连哼起轻柔的节奏,听起来有嘲弄的感觉。「一个愚蠢的错误。我混杂在雅烈席人之中好几年,变得粗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主人监视着我。我原本以为我身分暴露,但不是的……他没有怀疑我是间谍,只是觉得我太聪明而已。聪明的帕胥人吓坏了他,于是他把我送给桥兵队。」瑞连回头看了看卡拉丁。「不希望像这样的帕胥人繁衍后代,对吧?要是他们都开始自主思考,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我不是要你别自主思考,瑞连。我只是想帮忙。」卡拉丁说。

  「我知道,长官。我无意『有什么就接受什么』。我也不认为你该逼迫灵缔结,这样会开不好的先例,长官。」他改哼不同的节奏。「你们都说我是侍从,但我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汲取飓光。我觉得我和飓父之间有分歧。真怪。我能预期人类的偏见,没料到祂也有……总之,我会等待因为我是我以及我所代表的荣耀而愿意跟我缔结的灵。」他对卡拉丁行了一个桥四队的礼,双腕相触,转身继续教农夫们歌曲。

  卡拉丁拖着脚步朝洗衣场走去。他了解那家伙的意思,但要放弃这个机会?或许达成瑞连所想,也就是获得灵尊重的唯一方法,是从一个多疑的灵开始。况且卡拉丁又没有逼迫永伐,他是下命令。有时候,士兵就是得去他们不喜欢的地方服役。

  卡拉丁百般好意,却像莫名其妙做了丢脸的事,他讨厌这种感觉。瑞连难道不能接受他用心安排的工作、照他要求去做就好吗?

  也或许你能履行你对他的承诺,另一部分的他想着,就这么一次好好聆听。

  卡拉丁走进洗衣场,经过一排排彷佛排好队般站在水槽旁的女人,她们正在跟没完没了的脏衬衫和制服外套奋战。他拖着脚步绕过正将水汲入水槽的古老水泵,再穿过一片床单飘扬的空地,床单都挂在绳索上,有如苍白的旗帜。

  他在台地边缘找到了萨贺。空地的这个区域可以俯瞰陡峭的险降坡。不远处,卡拉丁看见娜凡妮的大型建造物悬在台地上──正是利用这个装置让第四座桥上升或下降。

  要是从兀瑞席鲁掉下去,感觉会像永远地坠落。不过他知道,山一定在下面的某处转为斜坡,云朵往往遮蔽落势。他比较喜欢把兀瑞席鲁想成它是飘浮着,与世隔绝,也远离那世界所承受的苦痛。

  晒衣绳的最外围,萨贺正在这里仔细地挂起一连串色彩明亮的披巾。是哪一个浅眸人逼他洗这些东西?看起来是轻薄的围巾,菁英中较奢侈的那些人用来强调他们的华丽服饰。

  相较于精致的丝绸,萨贺就像一块生皮,取自某只刚被宰杀的水貂。他的折树棉袍又破又旧,只用一条绳子当腰带,胡子也未经打理,像一丛躲在避风角落无拘无束生长的杂草。

  卡拉丁的所有直觉都叫他避开萨贺。他学会透过士兵保存自己制服的方式衡量他们,整齐熨烫过的外套无法帮你赢得战斗,不过用心为钮扣打蜡的男人通常也能够精确维持阵形。胡子乱七八糟、衣服破洞的士兵通常都把夜晚的时间拿来喝酒,而非照料他们的装备。

  萨迪雅司和达利纳分裂那些年的战营里,这样的区隔变得如此鲜明,基本上就跟旗帜没两样。面对那样的状况,萨贺打理自己的方式似乎别有用心。这位剑术师傅是卡拉丁见过最优秀的决斗家之一,而且拥有有别于任何其他执徒或学者的智能。唯一的解释是,萨贺故意不修边幅,藉此误导他人。萨贺就像一幅故意用破裂的画框裱起来的名画。

  卡拉丁在一段距离外停下脚步,以表敬意。萨贺没有看他,但这位古怪的执徒似乎总能知道是否有人靠近,他对周遭环境有一种离奇的感应力。西儿飞向萨贺,卡拉丁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他看得见她,卡拉丁在萨贺小心地挂上另一条披巾时如此判定。萨贺调整位置,好用眼角余光观察西儿。除了大石和可绒,卡拉丁没遇过其他看得见隐形灵的人。萨贺有食角人血统吗?这种能力就算是在大石的族人里也相当罕见,但大石也说,偶尔会有食角人的远亲生下来就能看见。

  「如何?」萨贺终于问。「今天为什么跑来打扰我,受飓风祝福者?」

  「我需要建言。」

  「找些烈酒喝,效果比飓光好。两者都会害你丧命,但酒精至少会慢一点。」萨贺说。

  卡拉丁走到萨贺身旁。翻飞的披巾让他想起飞行中的灵。西儿或许也有同感,已化为相似的形状。

  「我被迫退休。」卡拉丁轻声说。

  「恭喜。领你的退休金,让这一切变成别人的问题。」萨贺说。

  「达利纳说我可以选择继续前进的位置,只要不是前线就好。我想……」他看向萨贺,而他微笑,眼角挤出皱纹。真怪,一个人的皮肤居然能前一刻看似光滑如孩童,后一刻又皱褶如祖父。

  「你觉得你成了我们的一份子?」萨贺问。「饱经风霜的疲惫士兵?那灵魂太过细瘦,因而在凛冽寒风中颤抖的人?」

  「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卡拉丁说。「我知道他们之中大部分人为何离开战场,萨贺。但我不知道你的原因。你为什么加入执徒?」

  「因为我学到一件事: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冲突总是会找上人类。我再也不想插一脚试图阻止他们。」

  「但你无法放弃剑。」卡拉丁说。

  「噢,我放弃了。我放手了。我所犯过最棒的错。」他审视卡拉丁,估量着他。「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你成了剑术师傅的一份子?」

  「达利纳说要让我训练新灿军。我不认为我受得了──看着他们飞去战斗,自己却没参与。不过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再来训练一般的士兵。这样或许不会那么痛苦。」

  「所以你觉得你成了我们的一份子?」

  「我……对。」

  「证明给我看吧。」萨贺从晒衣绳上扯下几条披巾。「攻击我。」

  「什么?这里?现在?」

  萨贺仔细地用一条披巾裹住他的手臂。就卡拉丁所见,他身上并没有武器,虽然那件破烂的褐色袍子里可能藏有一、两把小刀。

  「徒手肉搏?」

  「不,用那把剑。」萨贺说。「你想成为剑术师傅?让我看看你怎么用剑。」

  「我没说……」卡拉丁看了看晒衣绳,化身为年轻女子的西儿坐在上面。她耸肩,于是卡拉丁召唤出细长优雅的碎刃。不像达利纳曾挥舞过的那种巨型厚剑。

  「剑刃弄钝啊,刍螺脑。我的灵魂或许磨薄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它完整无缺。也不准用你的力量。我想看你打,不是看你飞。」

  卡拉丁用心灵的一道指令让西刃变钝。剑刃化为雾气,再凝聚为实体时,已经是未开锋的状态。

  「嗯。」卡拉丁说。「我们怎么开──」

  萨贺从晒衣绳抽下一条床单丢向卡拉丁。床单翻飞,呈扇形展开,卡拉丁前进一步,用剑打落床单。萨贺已消失在一排排如波浪翻涌的床单之间。

  卡拉丁小心翼翼地走进行列中。衣物在风中扬起又飘落,令他想起在裂谷时常经过的植物。吹拂不止的风有如看不见的浪潮,活物般的床单随之波动。

  萨贺从另一排跳出来,拉下一条床单甩出。卡拉丁哼了一声,退开并猛击那块布。卡拉丁领悟,这就是那男人的策略,让卡拉丁专注于床单。

  卡拉丁忽略床单,冲向萨贺。他对这次攻击颇感骄傲。对他来说,经雅多林指导的剑术现在感觉几乎就跟过去所受的矛术训练一样自然。攻击失败,但招式完美。

  萨贺的动作快得惊人,他退回床单间躲避。卡拉丁跃上前,但又一次错失目标。他转动身子搜索,成排翻飞的白床单看似没完没了,彷佛舞动的火焰,纯白。

  「你为什么战斗,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萨贺幽灵般的声音从近处喊道。

  卡拉丁旋身,剑蓄势待发。「我为雅烈席卡而战。」

  「哈!你要求我支持你成为剑术师傅,然后立即对我说谎?」

  「我没有要求……」卡拉丁深呼吸。「我为穿上达利纳家的服色而自豪。」

  「你为他而战,但并不是因为他而战。」萨贺大喊。「你为什么战斗?」

  卡拉丁蹑手蹑脚走向他认为的声音来处。「我因为要保护我的人而战斗。」

  「接近一点了。」萨贺说。「不过你的人现在再安全不过,他们能够照顾自己。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战斗?」

  「或许我并不认为他们安全。」卡拉丁说。「或许我……」

  「……不认为他们能照顾自己?」萨贺问。「你和老达利纳,你们是出自同一个窝的母鸡。」

  近处的一件床单浮现一张脸和一个人形,朝向卡拉丁鼓胀,彷佛有人正要从另一边走过来。他立即攻击,剑划过床单。床单随即破开──剑即使未开封,尖端仍足够锐利──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击中任何人。

  西儿在卡拉丁来得及开口要求前短暂变得锋利,他挥剑将床单劈为两半。床单在风中翻腾,从中间断开。

  萨贺从卡拉丁的另一侧欺近,卡拉丁差点来不及转身迎敌,连忙挥剑。萨贺用裹上披巾的手臂格开攻击,甩出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长围巾,勾上卡拉丁未持剑的手,围巾随即以惊人的力道紧紧缠住,就像一条盘卷的鞭子。

  萨贺一扯,卡拉丁被拉得失去平衡,双脚勉强踩在地上,随即单手挥剑。萨贺又用裹披巾的那只手臂格开。遇上真正的碎刃,这样的战术永远不可能行得通,但对上寻常武器倒是出奇有效。新兵常常都对一条好厚布能多么有效挡下刀剑而大感惊奇。

  萨贺的围巾还是缠住卡拉丁的另一只手,他猛力一拉,卡拉丁被逼得转身。沉沦地狱啊。卡拉丁设法转动西刃,将围巾切为两半──西儿又暂时变得锋利。接着他往后跃,试着找回立足点。

  萨贺冷静地大步走向侧边,甩动围巾,发出一声响亮的啪,接着又将围巾像锤矛一样旋转。卡拉丁没看见这名执徒身上发出任何飓光,他也没理由相信这男人会使用封波术……但围巾缠住卡拉丁的方式颇不寻常。

  萨贺双手拉长围巾──卡拉丁没料到有这么长。「你相信全能之主吗,小子?」

  「这为什么重要?」

  「你现在考虑加入执徒、成为信仰顾问,却问信仰为什么重要?」

  「我想成为教授剑术与矛术的老师。这跟全能之主有什么关系?」卡拉丁问。

  「那好吧。你现在考虑教导他人如何杀人,却问这跟神有什么关系?」

  卡拉丁谨慎地一步一步前进,碎刃举在身前。「我不知道我相信什么。娜凡妮依然信奉全能之主,她每天早上焚烧祈祷文。达利纳说全能之主已死,但他也声称在幽界之外存在着另一个真神。加丝娜说一个存在并不会因为拥有强大力量而成为神;她的结论是,根据世界运作的方式,不可能存在一个全能爱物的神。」

  「我不是问你他们相信什么。我问的是,你相信什么。」

  「我不确定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我想我会让有兴趣的人自己去争论,而我则会低着头,专注于我当下的人生。」

  萨贺对他点头,彷佛这个答案差强人意。他挥手要卡拉丁进攻。卡拉丁努力记住剑式──他受的训练大多是烟式,接着试探地前近,两次佯攻后发动真正的攻击。

  萨贺的双手化为一团模糊,用展开的围巾把剑推开,接着双手又扭动一番,利落地用围巾裹住剑,借力把剑推得更远一点,同时迎上扑过来的卡拉丁,裹住剑的围巾往前滑,贴近卡拉丁。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用某种方法扭转围巾,将卡拉丁的双腕也一起裹住。卡拉丁尝试使出头槌,不过萨贺不闪不避,再次迎上前,拉高围巾的一端,让卡拉丁的头从围巾下方钻过,接着一扭一绕,用围巾把卡拉丁牢牢捆住。这才过多久?

  这场对决弄得卡拉丁不只双手被紧紧捆住,一条围巾也将他的双臂固定在身侧,萨贺则站在他身后。卡拉丁看不见萨贺接下来做了什么,只知道一圈围巾套过卡拉丁的头,环住他的脖子。萨贺将围巾拉紧,卡拉丁便无法呼吸了。

  我想我们输了,西儿说,输给一个挥着在雅多林收袜子的抽屉里找得到的东西的家伙。

  卡拉丁哼了哼,不过有一部分的他感到兴奋。尽管萨贺令人挫败,但他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他用卡拉丁没见过的方式测试了卡拉丁。若想打败炼魔,他需要的就是这种训练。

  萨贺试着让他窒息,而他逼自己保持冷静。他将西儿变成体型较小的短剑,手腕一扭,砍断围巾,解开整个圈套,卡拉丁重获自由,转身用又变钝的匕首劈砍。

  执徒用裹围巾的手臂挡住匕首,立即用另一只手攫住卡拉丁的一只手腕,于是卡拉丁驱散西儿,用另一只手再次召唤她,回身逼退萨贺。

  萨贺又从翻飞的晒衣绳扯下一条床单,又扭又缠地把床单卷成密实如绳索的长条。

  卡拉丁按摩了一下脖子。「我觉得……我觉得我看过这种招式。你打斗的方式像亚夙儿。」

  「是她像我,小子。」

  「我想她在追捕你。」

  「雅多林也这么说。那蠢女人得先穿过培养垂裂点,我才不会屏住驻气等她驾临。」他招手要卡拉丁再次攻击。

  卡拉丁从腰带抽出一把小刀,改采取刀剑合璧的阵式,招手要萨贺进攻。剑术师傅微笑,将床单扔向卡拉丁。床单鼓胀,如拥抱般大大摊开。等到卡拉丁劈开床单,萨贺又不见了,躲进飘扬的床单森林。

  卡拉丁驱散西儿,朝地面摆摆手。她点头,潜低查看床单下方,找寻萨贺的踪影。她为卡拉丁指出一个方向,接着化为光带闪过两条床单之间。

  卡拉丁小心翼翼地跟过去。他觉得自己在床单间瞥见萨贺,一道影子穿过其中。

  「你相信吗?」卡拉丁一面前进一面问。「相信神,或是全能之主,或任何其他东西。」

  「我没必要相信。」声音悠悠传来。「我知道神存在。我只是讨厌祂们而已。」

  卡拉丁从两条床单之间闪过。就在这一刻,床单飘离晒衣绳,六件同时袭向卡拉丁;他发誓他能看见每一件床单中各有脸孔与人形的轮廓。他召唤西儿,保持镇定,忽视令人胆怯的景象,终于找出萨贺。

  卡拉丁进攻。萨贺的动作带着几乎像超自然的沉着,他伸出两只手指贴住移动中的西刃,将剑尖推开到刚好与他擦身而过的方向。

  卡拉丁踏入荡漾的床单间,风绕着他打转。床单贴着他飘动,原本柔软无力,却突然缠住他的腿。他被绊倒,咒骂了一声摔向硬实的石地。

  一秒后,萨贺已抢走卡拉丁的小刀,抵住他的额头。卡拉丁感觉到刀尖贴着他的伤疤。

  「你作弊。你对那些床单和围巾做了什么。」卡拉丁说。

  「我无法作弊。」萨贺说。「这无关输赢,小子。重点在于让我看看你如何战斗。当一个人处于劣势,我才能对他有更多了解。」

  萨贺起身,匡啷一声扔下小刀。卡拉丁取回刀,坐起身,看了看掉落的床单。它们躺在地上,都只是寻常的布疋,偶而随风掀动。事实上,其他人或许会将床单的动作视为风的把戏。

  但卡拉丁了解风;刚刚那不是风。

  「你不能加入执徒。」萨贺跪下,一根手指碰了碰一条床单,然后拿起来挂上晒衣绳。他一一对其他床单做了同样的事。

  「为什么不能?」卡拉丁不确定萨贺有权禁止他,但若是他打心底尊敬的一名执徒反对,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走上这条路。「你是不是逼每一个退休后想加入执徒的人都跟你单挑,赢了才能获得这项殊荣?」

  「这场对决无关输赢。」萨贺说。「你并不是因为输了所以不受欢迎。你之所以不受欢迎,是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一份子。」他拿起一件床单甩了甩,挂回晒衣绳。「你喜欢战斗,卡拉丁。不是因为达利纳曾经感觉到的战意,甚至也不是花花公子对决斗的期待。

  「你喜欢战斗,因为那是你的一部分。那是你的情妇、你的热情、你的生命之血。你会觉得日常训练很无聊。你会渴望更多。你终究会转身离开,而比起不曾开始过,转身离开会让你陷入更糟的境地。」

  他把他的围巾丢到卡拉丁脚边。只不过这一定是另外一条,因为他刚开始用的那条围巾是亮红色,现在这条却是黯淡的灰。

  「等你讨厌战斗的时候再来吧。真正讨厌的时候。」萨贺穿过床单走开。

  卡拉丁捡起地上的围巾,看了看西儿。她踩着隐形阶梯下降到他附近,耸耸肩。

  卡拉丁握紧围巾,大步绕过床单。剑术师傅已在台地边坐定,脚从边缘垂下,眺望着附近的山脉。卡拉丁把那条围巾丢在一堆围巾上──现在每一条都变成灰色了。

  「你是什么?」卡拉丁问。「你跟智臣一样吗?」萨贺总是不太对劲,太洞悉事物。有点不同,就是有别于其他人。

  「不。」萨贺说。「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像霍德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他的名字是灰。我觉得他一定在一千个不同的民族里有一千个不同的名字。」

  「那你呢?」卡拉丁也在萨贺身旁的石地坐好。「你有几个名字?」

  「是有几个。比我通常透露给其他人知道的还多。」萨贺往前靠,手肘撑在大腿上。风吹拂他的袍子下襬,垂荡在数千呎的悬崖中。「你想知道我是什么?好吧,我是很多东西。主要是累。但我也是一个第二类授予实体。以前会自称是第一类,不过一旦学会更多,就不得不抛弃整个级别系统。这就是科学的麻烦之处,没完没了,永远自相矛盾。毁灭完美的系统,只因它们出错带来小小的不便。」

  「我……」卡拉丁吞了口口水。「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还是谢谢你回答。智臣从不给我答案。至少不会给我直接的答案。」1

  「那是因为智臣是个混蛋。」他从袍子口袋捞出一个东西──一颗小石子,形状是盘卷的贝壳。「看过这东西吗?」

  「魂术?」卡拉丁接过贝壳。这小东西出奇地重。他拿在手中转动,赞叹着盘卷的样子。

  「类似。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死去的生物,然后埋进土里,慢慢地,经过数千万年,矿物注入牠的身体,原质注1一一被岩石取代,到最后整个东西都被转化。」

  「所以是……天然的魂术。随时间过去而发生。」

  「很长的时间,长得令人生厌。我来的那个地方太新了,完全没有这东西。你们这里或许有些埋在深处,但我抱持怀疑态度。你手里的石头非常古老,比智臣或你们的神将,或是神本身更古老。」

  卡拉丁拿高石头,接着出于习惯,用水壶里的几滴水冲洗出隐藏在底下的颜色和细节。

  「我的魂魄就像这颗化石。我魂魄中的每一个部分都被换成其他新的东西,只不过对我来说像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我现在的魂魄跟我出生时的很像,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我不懂。」

  「不意外。」萨贺思考片刻。「这样想吧。你知道你可以在克姆泥上压印痕,放干,然后在印痕中填入蜡,创造出原本物体的复本?嗯,我的魂魄也发生了一样的事。我死的时候浸泡在力量中,所以当我的魂魄离开,它留下了一个复本。算是……魂魄的化石。」

  卡拉丁犹豫了一下。「你……死了?」

  萨贺点头。「你朋友也是。在上面的监狱里?拿……那把剑的那个。」

  「赛司。他不是我朋友。」

  「神将也是。他们死的时后留下印痕;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还记得曾身为他们。懂吗,想活着的力量。」他用下巴指指化为光带飞到他们下方的西儿。「我现在称像她这样的东西为『第一类授予实体』。我决定用这种方式称呼他们才是对的。自己活过来的力量。」

  「你看得见她!」卡拉丁说。

  「看见?不。感觉?」萨贺耸肩。「切下一点神性后丢着不管,最后那一小点就活过来了。如果你让一个魂魄获得太多授予的人死掉,或是在他死的当下授予给他,他就会留下一道影子,而你可以把这道影子钉回一具躯体上。想发善心的话就钉回他自己的躯体。完成后,你就得到了这个。」萨贺朝自己一摆手。「第二类授予实体,行走的死人。」

  真是……诡异的一段谈话。卡拉丁皱眉,努力想弄清楚萨贺为什么在跟他说这些。我猜我确实问了。所以……等等。可能还有其他理由。

  「炼魔?」卡拉丁问。「他们就是这样?」

  「对啊。发生时,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停止老化,获得某种永生。」

  「有没有……方法能杀死像你这样的人?真正杀死?」

  「方法很多。如果是比较弱的,只要再杀死那具躯体,然后确保没人授予那个魂魄更多力量,他们就会在几分钟内离世。比较强的话……嗯,应该可以把他们饿死。一大堆第二类都以力量为食,藉此维系。

  「但若是你们的敌人,我想他们太强大了,这些方法都没用。他们已经存续了数千年,似乎与憎恶联系,直接以他的力量为食。你必须找到方法瓦解他们的魂魄,不能只是击溃他们。你需要一个强大得足以拆散魂魄的武器。」他瞇起眼凝望远方。「透过一些悲惨的经验,我知道那些武器制造起来非常危险,而且似乎永远无法发挥正常作用。」

  「还有其他方法。」卡拉丁说。「我们可以说服炼魔停止战斗。我们不杀他们,而是设法与他们共存。」

  「崇高的理想。」萨贺说。「乐观。没错,你会成为一个糟糕的剑术师傅。小心那些炼魔,小子。像我们这样的东西活得越久,就会变得越像灵。被单一目的吞噬,我们的心智遭我们的原旨捆绑、束缚。我们是伪装成人的灵。因此她才取走我们的记忆。她知道我们并不是真正死去的那个人,而是获予一具尸体栖身的其他东西……」

  「她?」卡拉丁问。

  萨贺没响应,卡拉丁把石贝还给他时,他倒是接了过去。卡拉丁迈步离开,剑术师傅将石贝拥入怀中,凝望着无尽的地平线。
 


  注1:axon,本意为「轴突」,但在寰宇宇宙中,这个词代表的意义接近原子,故中文以「原质」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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