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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魔鬼 二

我并非一开始就是哲学家。
我在一个农场长大,因而知道如何养猪。我的父亲身材高大,却整日忧心 忡忡。他担心羊逃出羊圈,担心小公牛踩踏最好的那片草场,担心老鼠糟蹋留作种子的玉米,担心下雨,担心干旱,担心羊毛的价格,担心内战威胁迫近,担心一切。忧愁吸走了他生活中的每一滴快乐。短暂的几个好年景里,他收获得越多,越担心失去这些收获。我不曾看到他欣赏过明媚春日里清晨的朝霞或黄昏的落日。他也担心我;我很聪明这事儿变得明显后,他立刻担心起我的才能被扼杀,我的天资被浪费,于是我离家求学,后来上了厄尔庇斯学院,再未回去过。他去世时,我也没能陪在他身边;不久,战争爆发,我家的农场被艾奇马洛特将军后撤的第六军团焚毁。活着的时候,他所担心的事情没一件发生,死后倒很快一股脑地爆发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想他是错过了。如果他多活九个月,他的担忧会被证明都是对的。其实,他死于心力交瘁,在无意义的焦虑中虚耗了一辈子。
我的母亲身材苗条,气质典雅,曾在“休闲娱乐业”工作。小的时候,我总搞不懂为什么邻居那么不喜欢她。父亲死后,她写信告诉我,他一直很害怕她会抛下他跑掉。他想错了,她告诉我。虽然农场形同荒弃,家畜没了,钱没了,我哪儿也不去,她说。
很多年后,我了却了我们家与艾奇马洛特将军之间的恩怨;我伪造证据,致使他以叛国罪被处死。说起来,他罪有应得,但他将作案痕迹掩盖得太完美了,没留下证据——他向我吹嘘过此事,以为我是他的朋友,站在他一边——而我随即有了个想法。我是一个特别高明的造假专家,虽有自吹自擂之嫌,事实如此。我费了不少心思,墨水、纸张和笔尖形状均以假乱真(教你个妙招;律师会卖掉过期的地契,几个铜子的价钱。用砖屑将羊皮纸上的字迹磨掉,会得到一张毫无瑕疵,可供书写的真品古旧纸面。若想谎言成真,真相能提供无法替代的慷慨帮助)。将军掉脑袋的前夜,我进监狱见了他一面。他彻底糊涂了。“我真的很确定,我从没写过一丁点儿那样的东西,”他说,“我知道,我绝不至于这么愚蠢。”
“你没有写,”我说,“你没有理由为此事自责。”而后,我对他袒露了自己的行为以及原因。他难以接受,开始冲我大嚷污言秽语,我只得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有些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偏题了。我的意思是,我没继承到任何家产——一个大子都没有。我功成名就也好,身败名裂也罢,与旁人无关;我有所成就,凭的是一己之力,我犯下过错,亦属咎由自取。我的聪明并非遗传自父母,毫无疑,他们也没给我留下钱财。
问:如果我少一些聪明,多一些钱,我的生活是否会更幸福?答:如果一个圆有四条直边,它不成正方形了吗?
我是我个人的财产,如何处置,凭我一己之愿。

 
“你确定,”他说,“你就不找个律师先通读一遍?”
我渐感精力不济。垂垂老矣,又过于劳心劳力,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我说,“你担心,万一我试图以仓促签字,不了解所签内容为由而爽约。不好意思,你声称读过我的书。不管我有什么缺点,我不蠢,我没老糊涂,我已经读过合同,了解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准备好签字了吗?”
“是的。”
他将羊皮纸从我这里拿回去,“我只快速浏览一下。”
我笑了。合情合理;如果有一个漏洞被我发现,那就是他的过失。他读得很认真——我注意到,他以食指尖沿着一行行字移动——然后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我们的标准制式合同。”他说。
“可不是嘛。这个模板曾经被使用过多次,在各个场合都被证实为法理严谨。提醒你一句,凡事总有头一遭。”
我的话不太厚道;他对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又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无论如何,”我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在未经批准之前更改任何条款。”
 
“正好相反,我有全权——”他不说了,端详着我,就仿佛在看一面污脏的窗户。
“我只是觉得很难接受,”他说,“一个我长期以来仰慕尊敬的人,会自甘堕落,永坠地狱,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这么做蠢透了。”
轮到我端详他了,但他看起来痛心疾首。“诚实。”我说。
“我们一族一向诚实,我们说话一向实诚。”
我点头道:“如果你信不过谎言之父,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签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我当然想,”我说,“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的手指嗒嗒地敲起桌面,说道:“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一直是我敬仰的人物。将你的一个族类关进玻璃烧瓶,放在高温火焰上加热,直至变成蒸汽。他在其所著的《自然历史》一书中有过记载。当然,实验最根本的特点是,重复相同的实验能够产生相同的结果。”
“你有钢笔吗?”我问,“如果没有——”
“两个世纪前,苏格南的缇桑德,”他犹自说下去,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尝试再现福徒拿都的实验结果。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加热用的火焰太旺,升温太快。他们不得不重绘了几张召唤图。”
苏格南的缇桑德,我第一次听闻。提个醒,他们藏着一些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在合同底部签全名,”我说,“在每段条款下方签姓名首字母缩写。”
他耸了耸肩,“你会担任我的首席联络员和协调员吗?合同第三段,第二节。”
“是的。”
“太好啦。我想我们会和睦相处的。”

 
我们合同的标准格式——
为了满足客户的具体要求,条款会稍作调整,不过核心措辞,真正生效的咒 语始终如一——不可撤销,含义绝对,永久生效,等等。这一次的合同,我们提供有担保的二十年健康生命,附赠恢复至二十五岁的青春。除此之外,他享有常规的福利套餐:借指派给他的负责专员——由我担任——之手,施展有限的超自然能力。
“不,”他向我保证,“我不会想要任何戏法魔术。治愈头痛和背痛的良方,也许吧,从一家图书馆飞到另一家图书馆也挺不错,省得走路、坐马车。但我真正的抱负是你万万不可能帮我实现的——以抱负的本质而论。”
问:有没有可能存在比我们聪明的凡人?我将问题提交给自己的部门,答复立时回返:这有待观察。谢谢啊。
“怎么使用福利完全取决于你。”我说,“放纵你心中最阴暗的欲望,不会让你的境况变得更糟;行善积德,不能让你的境况好转。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放飞自我,尽我所能地声色犬马。”
“正有此意。”他的眼神冷静而清亮,“我们需要见证者吗?”
“我就是。”

 
“啊。”我展开羊皮纸,这个动作碰到了墨水瓶的盖子,盖子从书桌掉到地板上。“请问,你能帮我把那个捡起来吗?我现在弯腰没以前利索啦。”
待他直起腰时,我已经签好了名字。“瞧,”我说,“都完成了。”
他表情惊讶,甚至于震惊。“好极了。”他说。

 
我从他那里拿回羊皮纸,卷好塞回管筒里。简单如斯。
“对了。”他在微笑,“先恢复青春,之后,我可以劳烦你带我去瞧瞧地球上的每个王国吗?”
“举手之劳。”我说着恢复了他的青春。他的背变得笔挺。他的脸像是冒起了泡,与此同时,颔下的赘肉持续向上流动,填充进凹陷的双颊。颧骨开始丰润突出,面部肌肤被拉伸抚平。他不由自主地弯曲着手指,意识到关节炎和风湿已无影无踪;双手不再形如鸡爪,指关节看起来也平复了。他的头发恢复原色,如发芽般长了回来。一颗颗久违的牙齿从早已愈合的牙床中弹出,他的脸不禁皱成一团。“你该提醒我,会疼。”他咕哝道。
“万分抱歉。”说完,我消除了他的疼痛。
他凝视着双手,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掌,“我从没意识到,自己老成了这般模样。”
“人们意识不到。衰老的过程太缓慢。凡人照镜子时,从未真正看清过镜子里的自己。”
他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真不可思议,”他说,“没一丝生疏感。舒服多了,但只此而已。有点像在小旅馆住久了,再次躺回自家的床一样。”他看着我,“你没留下什么纰漏,对吗?”
我没立即回答他。他站起身来——站立不稳,左摇右晃了片刻,不得不抓住书桌边缘——将衣服剥了个干净。现在,他身上的衣服要么太松,要么太紧,视身体不同部位而定。“好家伙,”他说,“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他大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从未让下半身统治过上半身。不过,我直想翻筋斗。”
“请便。”
他摇了摇头,笑道:“荒疏良久,搞不好脚底打滑,狼狈落地,摔断脖子。哦,我再不必担心这类事了。”
是的,他读过合同,了解条款。他完全豁免任何形式的伤病,以及因自杀、 事故或意外造成的突然死亡。合同第十六段,第四小节规定,如果他选择上战场作战,我必须举着透明盾牌保护他,以防他受到哪怕最轻微的擦伤。如果他砍掉自己的脑袋,我必须完好如初地给他装回去。各种不测事件均以绝无歧义的措辞写进了条款。毫无疑问,每一位金牌律师都在我们这里。
我为他凭空变出了衣服;他有权得到一套免费服装,就如人们退伍或出狱时的待遇一样。我此前仔细研究过他的品位,但他压根儿谈不上有什么惯常偏好。他大半辈子,身上所穿,买得起则买,买不起则偷,也曾获赠“离别礼物”(出狱时),或欺骗轻易上当的赞助人购得。我最终选了一套传统服装,肃穆的黑色面料,他这个年纪(恢复青春后)和体型的大部分人,尤其是学者,都会喜欢,样式永不会过时。他低头瞥了眼袖口,双臂环抱于胸前。“很合身。”他说。
 
“嗯,当然。”
“我原先这个年纪,从没穿过合身的衣服。”
“嗯,现在你能消费得起最好的衣服。至于其他服饰,你必须自己花钱购买。不过,我会随时随地提供给你无穷的金钱。我知道,”我补充了一句,而他挑起一边眉毛,“在你看来,这是故弄玄虚——永远弯来绕去,不有话直说,哪怕结果完全一样。”
他清了清喉咙,看向我,开口道:“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记得吗?”
“什么?哦,对,抱歉。我开小差了。”

 
鉴于客人没给出具体指示,我采取的是标准行程;从共和国出发,经斯科利亚、埃利亚、美嫩泰斯、迈绶戈和佩里美狄亚,沿着山岳国驿道至禄石国,而后转正南,行至布雷米亚,掠过罗辛霍勒特和丘尔哈迪众汗国,穿过大河国北上,回到我们的出发地。若客人没有特定要求,中途不做停留的话,总耗时四个小时。
他游历之广,令我钦佩。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指向下方某处,说,“我曾在那里坐过牢”或“我在那片林子里露宿过两周”。飞过苏格南时,他要求盘旋片刻,想看看圣恩与坚忍老神殿是否还安在。还在那儿。我是否仍被禁止入内?他想知道。是的,我告诉他,禁令仍未解除。
“当你总被法律穷追猛赶时,自然便游历了整个世界。”他告诉我,“我承认,其中大部分地方留下的回忆不是特别美好。就在那儿,看,因为假银矿的事败露,我在那儿被投资者施了私刑。若那根树枝没被我的体重压断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们当时正飞过龙巢上方的高空。我建议吃个午餐。他看起来很惊讶。“已经到中午啦?”
我抬手指了指正午的太阳。“我知道科利斯安斯鞣珀有个好去处,”我说,“他们做的辣羊肉配香米饭不错。”
当然,我不吃。我体验食物,就像我体验其他过眼云烟的事物,但不入口,所以不能品尝到个中滋味。食物的香气仍在我脑中形成了令我垂涎的形状。本不该如此,可确实如此。也许我下凡太久了。
“你说得对,”他搅了搅没剩下多少的原味酸奶,“真是非常不错。我们一定要再来。”
“随时都行。”
他皱起眉头,嘴中正嚼着的一大块面饼露出一小截。“你真的很有帮助。”他说,“而且体贴周到。”
“嗯。是的。”
“你没必要为我选光鲜的衣服,也没必要指出哪里有美食。合同没规定你非得这么做。上面只规定,在某个明确的界限内,我叫你做什么,你必须做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尽力使客户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我说,“在他们可自由支配的短暂时间里。”
“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想这么做。”
他点了点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善与恶,却有良好举止和基本礼仪。探讨一下。”
“必须说吗?”
他摆了摆手。“随口一问罢了,”他满嘴食物地说,“不是直接的命令。但我会评估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讲讲的话。”
我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善与恶,”我说,“只有立场;你所在的立场,以及其 他立场。”我顿了顿,“你教给我的理论。”
“没错,”他咽下一大块面包,“我不认为自己相信过这个理论,但提出论证, 尝试将其证明,这个过程很有趣。很多人认为我做到了。”
“包括我在内。”
“啊,好吧。”
“你处于某一立场,”我说,“我处于不同立场。但在这一刻,不管怎样,我们没有矛盾。恰恰相反,基于相互协定,基于看到一个特定结果的共同愿望,我们缔结了契约关系。因此,在这一阶段,我们处于同一立场。故而,为什么我不该尽可能地帮助你呢?”
“你没有必要。”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这样更轻松,”我说,“能在我们之间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让我更轻松地履行工作。”
“你没必要思虑周全,或表现和善。你没必要成为好伙伴。”
我耸了耸肩。“大多数客户面对我时心怀恐惧和憎恶,”我说,“我想方设法 使他们放下戒心,但通常效果不佳。你看起来似乎不害怕我,也不特别厌恶我的身份。为什么?”
“别变换话题,”他说,“这是命令。你瞧,我认为你一点也不理解立场学说。不仅如此,你同样不相信这个学说,但你假装你相信,为了讨好我。”
我一言不发。
“立场学说,”他继续说,“明确指出,没有对与错,只有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从我所处的位置,某某东西看起来像一棵树;从你所处的位置,它看起来像块石头。树与石头,罪恶与美德,同理同源。”
“是的,我明白这部分内容。”
“很好。但你没从我所处的立场来看待我。我和你处在不同的立场,但你却当我和你相同立场一样对待我。成熟的人会帮助朋友,痛击敌人。但你没这么做。拿合同做借口只是诡辩。签下合同,就和斯科利亚的比武审判一样,是两名腕部被锁链相连的敌对斗士。你应该试着击败我。”
“我为何要这么做?时间会替我击败你。”
他沉默不语,吃了一颗橄榄,“你使分配给我的时间变得尽可能地愉快,这样我就不会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多快,从而骗取我的时间。”
“如果你非要这么觉得的话,也没办法。如果你宁愿我既孤傲又讨人厌,我 能为你做到。”
他叹了口气,将餐巾扔到餐桌上,说道:“带我去美嫩泰斯的大图书馆,哲学区。”

 
他在图书馆待了九个钟头。
我提出给他打下手——取书,找座位,查资料——但他相当敌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于是我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转而去找点可作消遣的事情。
在美嫩泰斯,想找消遣不太容易。大体上,这是一座购物之城。如果你想买东西,没有哪里能比这里买到的商品更好,价格往往也很合理。最大的几条购物街——杂货街、羊市街、油毡市场街、石院街——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其内陈设和装修比之埃利亚或共和国的许多贵族宅邸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便携实用的手工艺品仍具有魅力,美嫩泰斯就是世界的橱窗——琳琅满目的玻璃制品、织物、兼具装饰性和实用性的金属制品、陶瓷、银器。但城市的公共艺术,让我觉得了然无趣。公共艺术过分追求寓意,而只有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为其出资,所以你不免会看到异常多如“美嫩泰斯嫁给大海”或“丰饶女神拥抱锡匠公会”之类的大理石雕塑,它们高高耸立,你得扬起脖子才能一睹全貌。这里的人不信神,并以此自豪,唯一的宗教艺术品严格限于出口。所有伟大的艺术杰作,他们都能高仿复制;码头以南的巨大棚子里,数以百计,训练有素的手艺人俯身于工作台,夜以继日地大量生产着“贝洛伊萨的白女神”。但这是一种与购买占有相关的艺术,而非观赏。你肯定见过原作的样子。
与客户达到步调一致,通常很快。我察觉到他合上书,站了起来,于是飞速回到图书馆的阶梯上,正好看见他走出来。我微笑道:“书读得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他说,“给我召唤一支军队。我要入侵密西亚。”
“我可以为你做到,”我说,“出于兴趣,能问问原因吗?”
他不吭声;都怪我的思路没转变过来。“要入侵密西亚的话,”我说,“最佳的发兵地点在巴特隘口。不然的话,你可以仿效卡洛炀大帝的前例,以平底驳船运兵,扬帆北上——耗费时间较长,但更有可能达到奇袭的效果。”
他神色森然地看向我,“那我们就这么办。”

 
密西亚是个乏味的地方,满眼的森林和土房,虽然密西亚人做的海鲜堪称一绝。这不足为奇,托纳尔三角洲是世界上最好的牡蛎场,北部海岸有一条巨型洋流经过,气候温润。不过人们征服密西亚,多半因为他们害怕其他人捷足先登。打败密西亚人本身毫无难度。问题在于如何收回入侵和占领的成本——当地经济仅靠勉强自给的农业和游牧畜牧业支撑。每位入侵过这里的英雄人物,驻扎一年多后,保准悻悻地打道回府,一边还在想,当初是谁出的高明主意。这里每平方英里的战场历史遗址数量比地球上除迈绶戈以外的任何一处都多。农民从地里刨出骨头卖给磨坊主,碾成的骨粉在金属抛光行业应用。
毫无疑问,我们麾下有武装部队,但我估摸着他想要人类部队。于是我请来了鼎鼎有名的佣兵队长——贝尔弗厄的阿尔本。我以前与他合作过,他为人诚信。
“我当然知道密西亚,”他正坐在海岸边一家棕榈叶屋顶的便餐馆里,吃着海鲈鱼,喝着白葡萄甜酒。“四年前,我领兵占领过那里。两周打仗,又淋了三个周的雨。你们有钱吗?”
萨洛尼努斯看向我,我说:“当然有钱。我的委托人承担所有费用。”
阿尔本点头道:“那就齐活了,”他说,“你的话就等同银行里的现金。”他转头对萨洛尼努斯问,“你想什么时候发兵?”
 
“立即发兵。”
“这不成问题。”我就喜欢阿尔本这一点,敢作敢为的精神头。“我要七万诺米斯玛塔的预付款,外加每周四万诺米斯玛塔的分期付款。”他顿了一下,然后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征服密西亚?”
萨洛尼努斯抿了口葡萄酒,细品花香萦绕的余味,“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工作,我们可以找别人。”
阿尔本举起双手,“抱歉,抱歉。我们一旦占领了那个地方,你想留兵驻守吗?”
萨洛尼努斯点头道:“我要全军占领,至少四十年。”
听到他的话,我皱起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我能办到,”阿尔本说,“很显然,你只需留下小部分兵力用于占领,除非发生暴动,而在那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
“士兵要领军饷,仅凭当地无力负担,”萨洛尼努斯打断了他,“是的,我知道 情况。军饷自然由我们发放。”
“要不——”阿尔本缓了缓,心想要不要狮子大张口,“每年三万诺米斯玛塔 的军饷?”
好吧,这又不是我的钱,于是我保持沉默。“可以,”萨洛尼努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会将四十年的军饷一次性交由骑士公会托管,以表明我的诚意;你随需随取。”
我想,这个可怜人被震撼得不轻。以佣兵行当的标准,他已算得上坦荡荡,但我猜,“随需随取”颠覆了他对世界的最根本认知。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吗?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把钱直接送到手上。“正合我意,”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好吧。先交预付款。”他的话就此打住。我偷偷地在自己的右脚下变出一个铁皮包边的木箱。“给你。”我说着将箱子从餐桌下推了过去。
他无须清点。他心里明白。他轻柔地将一只脚搁在箱子上,仿佛它是一枝玫瑰。

 
对于密西亚的村民和牧民,不过是旧事重演。清晨,一纵队披盔戴甲的战士从薄雾中走出,踏过厚厚的腐叶土,脚步声几不可闻。我们到访时,国王卡杜安四世不在家;他的王国被侵略时,他从来不在。他停泊有驳船,随时预备着逃跑,王室财宝全装在了船上,他并不担心盗贼光顾。经历了这么多战争和占领,国内民生凋敝,任谁来都是得不偿失。王室卫队待在家里,他们的老婆忙着编篮子卖给外国侵略者。
我们的部队占领了要塞。这是个令人惊叹的奇观,如果你喜欢军事建筑(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虽然纯粹从美学角度而论)的话。它由东方帝国的军队建造,他们是当时的侵略者。他们选取了一座平顶山峰,实际上是一座休眠火山;山顶上有一片雨水汇集的湖泊,天然的热水湖。防御墙以巨大的长方形黑色火山岩砌成;底部宽达十五英尺;建有幕墙,一条沸腾——名副其实——的护城河,一面外墙和一座内堡主楼;另建有十五英亩的仓库,储存食物和军械。幕墙周长三英里,但假如贮备有足量的物资的话,四百名战士就能无限期地死守住,对抗外边的世界。不论谁得知要塞从未因强攻、围困或变节而被夺取,都不会感到意外。事实上,它从未被攻击过,而是被主动撤离和放弃了九次,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让我用一袋袋面粉和一桶桶腌咸肉填满粮仓,阿尔本的工兵则对吊桥做了几处小修补。密西亚人除了侵略者撤离时,跑来抢仓库里的食物,从不靠近这个地方。他们知道,侵略与他们没一个大子的关系。我想,他们还知道这里是座火山,而周边国家的军事图书馆似乎均未对此作过记载。
阿尔本一有机会就向我报告工作讨要命令,虽然他明知谁在管事。他在努力使自己相信,这是一次正常的,井然有序的军事行动,他并没在为一个疯子工作。“你觉得国王会策划敌对行动吗?”
我摇了摇头。“通常发生入侵时,国王会跑到他做种子商的表亲家,就在边境对面。”我说,“我猜想,比起这里,他更喜欢那边。密西亚人完全不会打扰你。特别是在你买他们篮子的情况下。”
他点头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别问我。”
客户永远是对的;如果我们有实体的总部,这句话会用金色字体写在墙上。但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什么一个人类想要入侵一个国家?原始权力欲,也许吧,或许他喜欢看鲜血渗入尘土时逐渐变深的颜色。哲学家?他也许想观察绝对的权力会如何改变自己的人格——权力会使他彻底腐化吗,或者,这位哲学家兼国王会掌控住权力,使它屈服于自己的意志?一个创造完美社会的机会;我考虑过,但否决了,如果他怀着这种理想,他不会在密西亚做这种尝试。可能他小时候玩过玩具士兵,也可能多年前,密西亚人在海滩向他脸上踢过沙子。人类的事情,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透的。没有对与错,除了客户永恒不变的正确性。
我的职责不是推敲原因。我不该管这事儿。
“你必须告诉我,”我对他说,“我快被逼疯了。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从巨大的要塞平面图上抬起头来。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几个钟头,用红色和绿色墨水写蝇头小字做标注;对防御体系做改进。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偷看了几次。这些改进构思巧妙。他不去做军事工程师可惜了。呸呸,人类啊,感谢你们的幸运星,他从没做过军事工程师。
“你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说的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入侵这个国家?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哦,这事儿啊。”他细致地用一小片废棉花擦干笔尖,才放下笔,免得弄脏了平面图,“我原先以为,你到此时已经自己想出来了。”
他坐着唯一的那把椅子。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我努力过了,相信我。 可我想不出来。”
“继续努力,”他说,“有志者,事竟成。”
说来惭愧,我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想让我告诉你?”
“是的。”
“啊,好吧。”他靠在了椅背上。这把椅子是连续十二任卫戍司令官的座位,扶手的雕花边角饱经指甲摧残,伤痕累累。“我有点舍本逐末了,真的。”
“是吗?”
“哦,是的。当我的伟大假说出版时,我想让人类处于一种恰当的,乐于接 受的心态。你可能会质疑,但依我的个人经验,当人们试图专注于思考形而上的以及有关道德的更高层次问题时,饥饿、贫穷和持续的暴力破坏之类的威胁,绝对是巨大的阻碍。消除威胁,这样一来,人们将更加愿意倾听,更加容易被说服。”
我看着他。“消除威胁。”我重复道。
“是的,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我们当下做的事情。”他对我挤了挤眼睛,“这 算个提示。”他说,“一个大大的提示。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处理一些工作了。”
在客户进行其选定的工作时,扰乱客户的注意力,是合同明文禁止的。所以直到他完成一天的工作,卷起平面图,合上书,将脚翘上桌子时,我才又一次与他交谈起来。只是到那时,我还为他端上了清淡的晚餐和一杯白葡萄酒。
“我说说自己的想法,”我说,“密西亚与三个军国主义强国接壤。几百年以来,三国提心吊胆,唯恐他们中有一国夺取密西亚,以此为跳板,侵略另外两国。结果,三国提防着他们认为必然发生的侵略,将极大一部分国家财富花在了国防上;三国的国王对领有封地的贵族课以重税,以至于三国都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革命和内战一触即发。只要密西亚保持独立,国势孱弱,三国对峙的态势就会继续下去。”
他对我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笑容给我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你的主意,”我继续说,“是建立一个独立且强大的密西亚。一旦那三个强国渐渐明白密西亚不再可能被征服,就会发觉战争并非不可避免。事实上,其中一国要进攻另外两国,必须借道密西亚,而密西亚既强大又独立,战争实质上已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们大可松口气,不再因国防花费而财政枯竭;人民的生活好转,繁荣带来富足,再不会有人谈论革命,每个人都幸福且爱好和平。由于这三国在文明世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幸福与和平将成为整个人类的常态。”我停顿一下歇口气,“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
“是的。”我迟疑了。我不该管这事儿。客户,相关的事儿……甚至更出格的事儿。“这不会成功的,你心知肚明。”
“是吗?”
“当然。我们施行了一千年的判例法,积累了一千年对我们有利的先例据。如果你将灵魂卖给我们,是为了换取行善积德的机会,绝对不会产生任何的不同。合同签订,不容悔改。上级法院不会介入。”
他大笑道:“我知道,我不蠢。”
我看着他。我平时挺擅长读心术的,“你有所图谋。”
他将餐盖从我端来的盘子上掀开:奶油煎肝配白葡萄酒沙司。“究竟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他问。

 
愿上帝保佑他多疑的小心脏。
细想一下生命的长度。一个人从女人的子宫钻出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寿命,认识到这一残酷现实,人类做起事来往往精神专注。反观神鬼魔怪之属,他们不受生命的限制。没错,他们有数不尽的时间来获取和吸收信息,但他们极度 缺乏动力去处理,评估和分析信息,形成假设,得出结论。他们有无穷的生命,尽可停下脚步,闻一闻花香;再者,对于他们来说,所谓得失根本无足挂齿。而人类见过沧海桑田,历遍人世沧桑后,会思考得更快,更认真,更透彻。总之,这是我的想法。也许,他们其实没我们聪明。
我第一次对密西亚感兴趣,是我读到《佩雷格里努斯地理志》中关于蚂蚁的一点描述时——知道密西亚人如何训练蚂蚁掘金的吗?蚂蚁打洞钻入土里,等再钻出来,腿上会沾着点点金粉,密西亚人用鸟鹬的纤羽小心地刷下来。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另一卷书,记述了布雷米亚有一处金矿,金粉极其贴近地表,以致草从土中长出,粘上金粉;这处金矿记录详尽,确有其事。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有所行动;我正在安特科雷亚逃亡,夜宿废弃的鸽舍,偷猪泔水果腹。不过,我一回到有图书馆的地方,立即着手阅读自己能找到的一切有关密西亚的资料,慢慢地,全部线索——锈棕色和黄绿色的岩石、斑岩床、由旅行者带回来的有明显蜂巢结构的石块、对于干涸的河床和熔岩原的描述——拼接到了一起,它们全指向一个特定地点:东方帝国修筑要塞的山脉。
我跑到罗什罗瑟尔搜集帝国的档案文件。彼时,军方勘测员将位置选在那里,完全是出于战略考量,但也许,无非是因为他们不善于观察,或粗心大意。我埋头于勘测笔记,找到了几条在干涸的水道里发现金块的记录,附带最高统帅下达的严格指示:该发现不得声张,非当值期间不得勘矿;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守卫部队全体擅离职守去淘金。
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我一直抽不出身或时间前往密西亚。直到我在颜料贸易中发了横财,但此后,我对迅速致富的项目失了兴趣。我安定下来,终于老得不成了样子。但我心里从未放下过。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是我年轻五十岁就好了。之后,突然之间,夙愿成真。
想不受我的看守兼仆人监视,到要塞周围的群山里闲逛,很容易找到借口。只是我不好公然扛起镐与平锹。幸运的是,我并不需要。佩雷格里努斯到底对了——蚁丘里能找得到金粉,只消拿脚尖一踹,金粉就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问:为什么其他人没发现?很简单,真的。密西亚人对金子不感兴趣,古来皆如此。他们的货币和交易媒介是上好的羊毛织物。至于入侵此地的士兵,他们接到命令,不得擅离要塞太远,以免被野蛮人抓住吃了。
几次粗略的勘察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知晓的宝藏。一开始,我不敢确信,于是夹带出几样工具。我没必要挖得很深。
距要塞半公里远孑然而立着两座低矮胖圆的小山,分别被帝国勘测员戏称为母牛和小牛,实则是两座纯金山。两块庞大无比的金块,顶部仅有薄薄的泥炭和茅草。
而且,最棒的是他不知情。没人知道,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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