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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的肖像 二

你听说过这座城镇吗?也许你并不了解。我的工作室位于鹅市街和前门的交叉口,就在南山顶上。这里是河南边最昂贵的街区,也是镇上唯一一个每天日照超过五个小时的地方。镇上的建筑太过拥挤,大家都生活在彼此的阴影里。工作室的租金极其昂贵,不过我的客人们都很喜欢,因为这儿里离他们的家很近,步行就能到。当然,他们不必走路,他们每次来都坐着椅子和马车。工作室距离地面还要爬两段楼梯,他们一直以来都抱怨不已。这些楼梯让我有了更多阳光,而且没人能从窗户偷看我在做什么。我还有个地窖,不过没什么人知道。
主教是一位格外和蔼的老人。要不是鼻尖上奇怪的结节,他看上去会十分尊贵。他有一头白发,向两边分开,十分规整,但毫无生气。他的髭须修剪过,加上下巴上细短的胡须,正是五十年前流行的风格(显然,学习画肖像画能让人了解男性时尚)。他有一双黯淡的蓝眼睛,黯淡但不虚弱。他的嘴唇很薄,有些湿润。有传闻说他有六个情妇,其中还有一对母女。不过传闻嘛,总是半真半假。
总之,我安全极了。就像赛诺比斯一样,六百年来一直保持和平,因为赛诺比斯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抢走的东西。
“您想将这幅肖像挂在哪里?”我问道。
他的嘴动了几下,显得有些尴尬,开口说道:“挂在银翼牧师会礼堂里。他 们坚持这么做。我也不想拒绝得太强硬,免得冒犯。”
我停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那座礼堂的模样。裸露的金色石头,高耸的 拱顶,阳光从侧面红色和蓝色的玻璃中洒下来。“您可以站起来一下吗?”
他扬了扬眉毛,站了起来。我将他的椅子朝着东北四十度的方向转了一下。 “啊哈,”他说道,“有阳光。”
“我内心的光照耀着我的画笔,”我告诉他,“不过有时候它也需要一些 激励。”
他笑了笑,我赶紧拿起粗炭笔潦草地画下了他的笑容。往常我是不会画表情的,不过这能让我了解面部的肌理,看清五官的移动和变化,虽然这没什么用。“我会从许多不同的角度为你画肖像,”我说道,“不然整幅画看上去会有些扁平。请继续向前看,假装我不在这里。”
“我很喜欢你为斯万格德夫人画的肖像。”他对着墙壁说道,而我正像从侧翼包夹而来的士兵,轻手轻脚地绕着他作画。
“谢谢。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某种意义上,那幅画不太像她。”我说道。
“所以我才喜欢那幅画。”
神职人员的智慧。我很荣幸。我环顾四周,想看看阴影里有没有潜伏一位牧师,试图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的确尽力不去美化画里的人。”我说道。
“噢,这很遗憾。很多人都需要被美化。”
“没错,不过我想还原最真实的面貌。”
“的确如此。那么你想还原我哪一点呢?”
“您的同情心。”
“噢,”他听上去有些困惑,而不是失望,“好吧,你继续吧。”
大部分画家都用各种各样的拇指规则来确定绘画比例。你肯定见过他们举着画笔伸直手臂、眯着眼睛计算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从画笔顶部到底部,刚好是模特头部的比例。接着,有了头部的比例,你就可以照着规则继续了。从锁骨到脚踝是八个头部的长度,以此类推。在画肖像时,我也会假装这么做,因为这能满足人们的预期。不过事实上我画画全凭一双眼睛。我天生能够知道所有的透视原理和绘画比例,就像有人一眼就可以算出一列数字的加法,有人闭上眼睛也能接住球。换句话说,我不用思考就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所做的很多都是错的。关于这点,我根本不用思考。
画肖像时交谈也会很有帮助。“我可以问问您的专业意见吗?”
他再次为我的话感到惊讶,“我以为你对那些不感兴趣。”
“我的父亲从前是位学者。”我说道,这是个容易被接受的解释。
“你想知道什么?”
“噢,对。”我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炭笔勾勒他的额头、鼻子和下巴,“您怎么看待赐灵的双生呢?”
我想,开启这样的话题有些不合规矩。
“双生?”
我继续说道:“对我这样一个俗人来说,它有点太过复杂了。说什么灵气能够同时在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中产生。您会如何调和它与经济原则、还有萨洛尼努斯的刀锋原则?”
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嘛。”他开口。
我等待着,继续勾勒着他的眼袋。
“从现实的层面来看,它似乎的确有些复杂,”他终于开口说道,“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它实际上是形式高度统一的崇高典范。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我说道,“不过这么说的话,灵魂物质层面的转移又代表着什么?我猜测您可能要说,灵气的变体同灵魂转移一样,从恩惠变作本体,再从本体变作誓约。”
“没错。”
“到目前为止,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说道,“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您肯定在暗 示灵魂可以被降作物质形态。”
我感觉他开始生气了。“我没有那样想。”
“道理是这样没错,不是吗?如果灵气可以从肉体中产生,那么灵魂同样可以。同理,它也可以化为肉体。”我再次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这意味着,在理论上,你可以将它蒸馏出来,装进瓶子里。这——”
“这不可能。”他坚定地说道。
“当然了,这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可是收集了一群炼金术士——”
“异教徒,”他打断了我,“那些都是异教徒和亵神者。我由衷希望你没有整天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当然没有,”我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不可能?我有些蠢笨,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那些理论。”
“读读《帕卡西恩》吧,”他厉声说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上边都记着呢。”
“《帕卡西恩》。”我装模作样地用炭笔在手背上写下了书名。但我早在六岁 就读过那本书了,翻来覆去已经读过十几遍了。他看上去笃定极了。“谢谢,”我说道,“你让我放心多了。”可怜的家伙,他的确做到了。

 
要让我说,我的哥哥们和父亲完全不同,也不像母亲,更不像我。他们充满活力,一往无前,身上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躁动得令人不安。我的母亲过去常说,要是往他们手里放一个水壶,要不了十秒水就能沸腾了。他们充满魅力,高大帅气,头脑聪明。当心,世界,他们来了。
父亲的死亡和家族的败落的确放缓了他们的脚步。那时哥哥们去了学院,并不在家。当收到父亲死亡的消息时,博希蒙德已经读到了最后一年,阿玛里克则读到第三个年头,而约弗雷兹才刚去三个月。自然,他们很快赶了回来,日夜兼程。其实这完全没必要,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猜极致的痛苦激起了极度的愤怒,要么是某种戏剧化的坚忍,要么是发自内心的怒火。回来之后,他们的第一句话是,都过去了,母亲、妹妹,别担心,我们迟早会把它们都夺回来,我们还会拥有更多,等着瞧吧。注意,是“它们”,不是“他”。我的哥哥们都是怪人,但并不是蠢货。他们知道已故之人无法复活,只有活着才能行动。他们决心采取行动。他们总是充满决心。
在我们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资产中,还有克劳福特山脉中的一小块荒地,蒙德里斯。我们之所以还拥有这块地,是因为压根儿没人打算买它,连花上五十安吉尔给我父亲作抵押都不愿意。这很好理解。蒙德里斯(意思是美丽的山脉,幽默的名字)坐落在乌鸦平原上,它像是光滑的皮肤上结的一道痂,旁边的红水河蜿蜒穿过,像一根猫尾巴。母亲的家族几代以来一直无法卖掉这块地。红水河以红色的河水得名。山上的岩石里有一种含有毒性的盐,雪水将它们从山上冲了下来,径直流入河里。红水河中并没有鱼,岸上也没有草,只有几棵纤弱的柳树,它们只活了大概十年。那儿无法放牧,无论是绵羊还是山羊,都只会迎来死亡。坐马车去最近的城镇得穿过整个平原,花上两天时间,所以采石的成本也极其高昂。此外,蒙德里斯的石头都是质量不高的红砂岩。城镇边上有几处更好的采石点,有宽敞的道路和无毒的河水,不存在死亡威胁。另外,请记住,我们拥有的只有那座山,不是整个平原,没有公路通往那里,你得穿过七个不同领主的领地才能到达。除此之外,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夏天又极其炎热。对了,我说过蒙德里斯很小吗?事实上它的面积是城镇的两倍,你从几里之外就可以看到它。不管怎样,我们拥有蒙德里斯,拥有那座楼房,还有一座背阴的葡萄园,仅此而已。
那天,哥哥们将我和母亲叫到了父亲的书房。桌子上有一沓羊皮纸。这是蒙德里斯的地契,他们说。
母亲拉长了脸。“把它们拿走,”她说,“我们都知道,这些没有用。”
博希蒙德笑容满面。“没错,”他说,“但是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没用?”
母亲从小就生活在蒙德里斯的阴影里。记事起,她的父亲就在不停抱怨这块土地。他最后把它作为嫁妆送给了母亲,像是一个笑话。
“你知道的,”她语气冷淡地说,“土里有毒。”
“嗯,那为什么有毒呢?”
在博希蒙德死后,他们也许会在他的墓碑上刻一个“为什么”。
“因为它就是有毒,”母亲说,“你知道的,那些石头都被诅咒了。”
三个哥哥都笑了起来。“那是铁。”博希蒙德说。
“什么?”
“就是它让河水变红的。”阿玛里克说。他拿出一本书,将一根手指伸进书页之间,把书翻开。他将书掉过头对着我们,指着其中一处。“那是铁锈。一定是。你看,苏佩修斯的《矿物》里记载,埃利亚有一条河,和红水河一模一样,那旁边是世界上最大的铁矿。”
母亲皱起了眉,“他在说什么?”
“您还不明白吗?”博希蒙德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我们有钱了。”
“那是铁,”阿玛里克说,“您知道战后铁的价格涨了多少吗?足足一倍。我们已经失去了斯客里亚,我们用的每一块铁,都是人们乘船去罗纳泽普,再用马车走两百英里陆路拉回来的。”
“而我们这里,”约弗雷兹开口,“很可能坐拥世界上最大的铁矿。整座山都是铁,难怪鱼儿们活不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听进了约弗雷兹的话。从另外两个哥哥学走路的时候起,母亲就对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疏离,不过她一直坚信约弗雷兹很聪明。“不可能,”她说,“我的父亲——”
“他觉得那只是一堆有毒的石头,”阿玛里克打断了她,“这可以理解。我们几代人都是这么被教导的。蒙德里斯毫无用处,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也许,”我插嘴道,“这里边有什么原因。”
没人听我的话。“去弄清楚事实又没什么损失,”约弗雷兹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们错了,那就错了呗,但如果我们是对的——”
于是他们去了蒙德里斯。“去了”这个词远远无法表达路途的艰辛。他们换了六匹马,沿着北方大道疾驰,不吃不喝昼夜不歇,才到达那里。我的父亲总觉得他的儿子们行动的速度能赶得上他们表态的速度。不久之后,他们就到达了终点,在这短短一句话后,他们能够跨越上千英里的路程。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距离毫无意义。就在大家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的时候,哥哥们就回来了。
那是铁,他们一边大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外套上满是泥土,面色灰白。那是铁,我们带了些样品。快看!
就是这样。在那个紧要关头,哥哥们发现了近在咫尺的财宝。帷幕落下,掌声响起,灯光闪烁,所有人开始鞠躬。但还有一个小问题。

 
我的作品之所以这么昂贵(当然,大部分客户都不知道原因),是因为所有的工作我都要做上两遍。第一遍画在画布上,再精准地临摹一份。当两幅作品都完成以后,我会后退几步仔细观察,毕竟再精准的临摹都无法和原作完全一样。我需要确定哪幅画得更好,哪幅更逼真。我会留下这一幅画,再将另一幅送给顾客。
主教对我的作品很满意,他派了位牧师来告诉我,还额外给了奖金。老实说,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不太好受。我安慰自己,主教拿来画肖像的钱,都来自迈绶戈那些佃农的租金。
我将留下来的那幅画挂在了我的地下室里。拥有这座地下室是我的幸运。当然,所有人都清楚那场大火之后,这座城镇是怎么重建的。城镇旧址就在它东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在挖掘地基时,人们发现了另一座城市的废墟。那座城市要古老的多,没人知道它的建造者是谁,又去了哪里。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被遗忘的古人们要比我们更聪明,技术也更加先进。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和发达的下水道网络。想想,所有恶心的东西都被冲进了隧道,进入地下河里,而不是被甩出窗户,躺在街道上。下水道网络的一部分就在我居住的楼房下边,我有它的使用权,每周只要额外花费九十特拉奇。那是我的画廊。
你难以想象它曾经是下水道的一部分。那里很干燥,高耸的拱顶由十几根 花岗岩柱支撑,柱顶上雕刻着古代文字。为了保证地下室的照明,我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我装了四十七个大型油灯和六个吊灯,还自己设计了精巧的棘轮和轮滑系统来调节高度。无意吹嘘,它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我说的是房间,不是里边的内容)。地下室的墙有五十码,很快就挂满了画。不久之后,我便需要在墙壁上增加一圈走廊和楼梯,凭空建出一个二楼。
地板中间摆着一张绘画用的桌子。十几盏装有镜子的灯照亮了它。在这里,我能画出最好的作品。
我找了位钟表匠给我做了专业的仪器。我没告诉他这些工具的用途,他也没问。我给了他毫不含糊的详细图纸,并告诉他这是送我父亲的礼物。他看了看我,报了价格,我没有还价。
在那些工具当中有一个放大镜,那是个神奇的玩意儿。理论上,你只用取一块一英寸厚的圆玻璃,将边缘磨薄,使中间凸起即可。这是我在书里读到的。作者说他从未自己动手做过,但在理论上是可行的。钟表匠告诉我,这是他一生中看过的最神奇的工具。我应该,不对,我们应该专门生产贩卖这种小玩意儿,肯定会发财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笑了笑。你的脸很有趣,我对他说,你愿意让我画肖像吗?自然是免费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进门右手边的第十七幅画。
用这神奇的放大镜,我可以看清钟表匠做的卡尺的刻度。那些刻度太过微小,用肉眼完全无法看见,必须辅以放大镜。不用说,对于我的工作,精准意味着一切。三十二分之七,记得吗?只有用这些工具我才能做到这么精准。在工作时,我需要精确到万分之一英寸,误差为正负两万分之一。
我测量了主教的肖像,计算出他的五官之间的间隔。为了测量角度,我让钟表匠为我做了量角器。那是两片薄薄的玻璃,中间有一根蜘蛛网线。如果您知道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薄,大可以让我知道。这是我最粗糙的一件工具,总有一天我可能会用它犯下错误,到时候只有骄阳知道会发生什么。
得到这些数字之后,剩下的内容就是例行公事。它很无趣,也令我厌恶。 毕竟我是一位科学家和艺术家,而不是女巫。但无论如何,那十分有效。
在工作时,我像只猫一样神经紧张。哪怕最轻微的声音,和——
“很抱歉,”他说,“我无意打扰。”
很幸运,我及时抓住了瓶子,没让它翻倒,“你他妈是什么人?”
“我敲了门,”他说道,“也喊了几声,不过我猜您大概没听见。”
我皱起眉,极力用生气掩盖恐惧的表情。当然,我也是爱面子的,“所以你 就直接闯进来了?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耽误你一两分钟的时间。”
不是所有牧师穿着的人都是牧师,他也有可能是律师,或是政府里的高级官员,只是后者从不上门服务。“你在收集什么东西?”
他微笑着说道:“没有。”接着,他问了我的名字(这个问题我知道怎么回答),问我是不是那个著名的艺术家。
“你想让我为你画肖像?”
“不是,”他摇摇头,“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我盯住他不放。他让我感到非常紧张。“得了吧,”我说道,“你长得没那么坏。”
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鼻子微微上翘。年龄与我相当,或许要年轻一两岁。我曾见过许多人褪去的发际线,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知道像他这种情况,削发没什么损失。没错,我就是在以貌取人,这是我的工作。一秒之内我就可以根据他的脸对他下定论,就像人们对我下定论一下。
“你能这么说实在是太好了,”他说道,“但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是罪行。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
“也许你应该离开。”
“也许吧,”他点点头,“我矮小瘦弱,既不知道如何战斗,也不懂类似的行当。我们都生活在地下,这里没有目击者,即使大声求救也没人能听到。你是对的,没有人会想念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处。”
读心术并不存在,即使是学院里受过专业训练的专家也做不到,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毫无反应,“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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