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紫与黑> 借人以图 一

借人以图 一

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似乎每个人都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不是吗?有人说:“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伪装成神职人员在那儿待了五年之久。”或者是说:“村子的首领告诉过我,村民经常到那儿去,用木材和面粉交换香料。”抑或是说:“神父给我看过来自那儿的几样东西——一尊雕像、样式奇特的小盒子、一双鞋子、一本我读不懂的书。”又或者是说:“站在这座山的顶上,目光越过山谷和河面,就可以看到太阳在寺庙的尖顶上反射的金光。”还有人甚至说:“曾有人带我去过那儿,我见过那扇巨大的门和平民无法涉足的王城。我在那里落座,和寺庙的主持一同畅饮山羊奶,对方足有七英尺高,他的双眼、鼻子和嘴巴都长在胸口的正中央。”
你听说过这些神奇的经历,也在书中读到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你相信它们是真的;到了第四次,你开始暗示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第五次的时候,你便会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些冒险者离终点已经那么近,近到能听见孩童的嬉闹声,闻到炊烟散发的气味,但却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致使他们没有走完最后两百码的距离,最终一定会折返(但他们会一再强调“那个地方”是真的,“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第六次听说的时候你被伤透了心;等到第七次时,你成了学者,开始着手靠自己探究这个天方夜谭。
我就是个学者。我费尽了一生去探寻那个如今自己坚信是虚幻的所在。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公爵大人在关注着你。”她说。
考虑到我们所在的场所、她的身份和我们正在做的事,我由衷地希望她只是象征性地随口一说。
“是吗?”
“哦,是啊。”她拉了拉被单。女人总是对冷很敏感,“他对你相当感兴趣。”
女人们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说起话来半真半假。男人当然也会这么做,但通常是有理由的,而且通常是可以理解的理由,在谎言的掩盖之下有迹可循,如同蜷缩在毛毯下的身体——你看到的是一块毛毯,但你能循迹找到手臂、双腿和胸口的位置。女人则正好相反,她们说假话只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我可不这么觉得,”我说,“他不可能认识我这么个人。”
“他当然认识。”
我打了个哈欠。
我现在没有聊天的心情。“如果说他知道我父亲,还有可能,”我说道,“也许,你还可以说他通过那场官司,听说了我哥哥。但他不可能认识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她清了清喉咙。“我不属于正规学院,”我补充道,“也不属于大多数学术组织。我承认,我 在同行学者间相当有名。他们叫我‘轻信的傻瓜’。但除此以外——”
她紧靠着我取暖。“你在艾斯凯渥方面可是现存的最权威人士。”她说。
“没错。因为我是个轻信的傻瓜。可这究竟和公爵有什么关系?”
“他买下了那家公司。”
我打了个哆嗦,但绝不是因为房间的温度。“那他真是个白痴,”我说,“就算他只花了一便士。”
 
“他可不这么认为。”
“噢,他当然不会。”
“而且他的花费远远不止一便士,”她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为了筹钱,他抵押了萨斯费和加尔哈迪的土地,还卖掉了自己对锡矿产业的那一半所有权。他对这件事非常认真。”
我皱了皱眉头——房间很暗,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很同情他的孩子们,”我回应道,“他们都变成了富老爸的穷光蛋儿子,这种名声永远没办法摆脱。等等,我得提醒你,这和我的事在程度上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我父亲虽然算得上生活宽裕,但和公爵相比——”
“他觉得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投资。”
我真的没有兴趣谈论那位公爵,特别是这场对话还和艾斯凯渥有关——这个话题我向来只会和学者同行们谈论,不会向外行人提及。事实上,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想回家,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可能马上抽身,不是吗?我并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好吧,”我说,“我希望他的信念能够得到证明,果真如此的话,我会惊掉下巴,并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感觉到她转身朝向我。“它是存在的,不是吗?”她说,“的确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
我叹了口气。“是啊,”我说,“我相信那儿是存在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去过那里,而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
“你也不知道?”
“而且我还是这个领域现存的最权威的专家,”我叹了口气,“至少是最权威的专家之一,虽然艾罗珀的史崔拉教授会反驳我的说法,但他是个骗子。卢西尔的卡齐德努斯——”
“你肯定有些头绪。”
我伸了个懒腰。该起床走人了。“它确实存在,”我说,“就在某个地方。除此以外,我不比你了解得更多。我该走了。”
 
“别走。”
“我该走了。他也许会提前回来,谁也说不准。”
“那是财政法案的第二次宣读,”她恼火地说,“一直到明天早上他都不会回来。你每次都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我真的该走了。”
“好吧。没关系。”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口不对心。“明天呢?”
“明天不一定,”我说,“我或许要在大厅吃晚饭,然后我还要准备演讲。后 天应该好一些。”
“随便你。”
我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裤子。我一向都觉得这种事情非常令人不快,“你们下星期要找人打理房子?”
“我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不过这种事我可以在公报上查到。我套上衬衫,然后犹豫起来:“公爵是真的对我感兴趣?”
“是的。”
我耸了耸肩。“或许他愿意给圣坛基金会捐几个马克,”我说,“那儿的情况糟透了,屋子都开始漏雨了。”

 
我在这座城市出生。我父亲是东洋公司的初级合伙人,那家公司在当时还是银行和军火工厂的混合体。父亲负责军火相关的业务,他管理制造加农炮和迫击炮的大炮工厂,准备有一天把它们安装在船上,然后开启前往艾斯凯渥的征途。他们将在艾斯凯渥贩卖羊毛衣物、锡制餐碟、镜子和铲子,并且不计代价地换取肉桂、肉豆蔻皮、肉豆蔻仁、细红椒和那种能治疗瘟疫、梅毒以及脱发的奇特草根。但因为艾斯凯渥那时候还未被人发现,他们也并没有特别着急。于是,为了保持资金正常流动,公司会把我父亲制造的加农炮和迫击炮卖给邻国的国王和公爵,他们总能找到这些大炮的用途。当年的东洋公司还日进斗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发现艾斯凯渥的具体位置只是时间问题),公司的董事明智地投资了许多有利可图的项目,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资金。这样一来,等这个发现震惊世界的那一天,公司就会有能力派出第一支远征舰队。根据现有的证据,人们普遍认为,艾斯凯渥应该位于东方的某处,“东洋公司”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此。哪怕最后发现它其实是在西方,他们也不会介意的。那时的他们还都是实用主义者。
我父亲就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相信艾斯凯渥会像熟透了的梨子那样落到我们的膝盖上:必须得有人去寻找。通常情况下,他会亲力亲为(他深信“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但他当时忙着监督加农炮的制造以及与外国王公贵族的生意,脱不开身,因此把这份责任传递下去、交到他那个多余的儿子(也就是我)手里也就合情合理了。因此,我从九岁开始就接受地理、历史、语言和记账方面的教育(因为等我发现艾斯凯渥以后,要在那儿建立第一座交易所)。等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把我送去了学院,那里收藏着每一本曾经面世的书籍的副本,让我在那里继续研究。在三十二岁那年,我作为有实力且最年轻的人文学教授留在了学院里。

 
后来我发现,那儿唯独漏掉了一本著作。
我最早得知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此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我在席维安努斯的《论述集》中读到了他的生平。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三百年前去过艾斯凯渥。那年他带着一船柠檬离开这座城市,前往梅塞布罗提亚,却因为一场剧烈的风暴偏离了航线。风暴持续了整整九天,等风平浪静的时候,所有船员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连星辰都不一样了,埃涅阿斯写道,他们在海上漂流了四个星期,直到下一场风暴到来,而且比前一场更加猛烈。风暴裹挟着他们, 让船以惊人的速度航行了八天,然后又戛然止息。在天际线处,他们看到了陆地。他们在无风的天气下又等待了三天,直到一股微风将他们带到那片名为艾斯凯渥的大陆。那里的土壤肥沃,气候也是全世界最宜人的;那里的居民性情温和,老于世故,无比富裕而又极其慷慨,而且他们从来没见过柠檬。
埃涅阿斯用货物换取了同等重量的黄金,随后又花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在艾斯凯渥旅行,和贵族、祭司以及学者交谈,尽可能弄清他偶然发现的这个美妙国度的一切。不用说,他最想知道的是艾斯凯渥的所在位置。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艾斯凯渥人在天文、地理和所有相关的科学方面十分博学,他们教给了他纬度的原理,还有运用星盘、罗盘与六分仪(当时在艾斯凯渥之外,还没有人发明这些工具)进行航海的高超技术。凭借这些知识,埃涅阿斯就能轻而易举地确定艾斯凯渥和这座城市的相对位置,绘制返航的路线。归程花去了他三周的时间,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遭遇了逆风。他带着满舱的金锭回到家乡,接着立刻开始埋头撰写他那两本伟大的著作。第一本是《航海学论述》,他将其呈献给议会,而议会便授予了他“公平爵士”的头衔,并且在如今的埃涅阿斯广场为他竖起了一尊十英尺高的雕像。第二本著作是关于艾斯凯渥的完整描述,包括如何前往那里的确切路线。他并未公开这本书,虽然他不时会让自己的密友参阅其中的几个段落。他的理由是他打算回到那里,发第二次横财,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次,毕竟艾斯凯渥人会为柠檬开出荒谬可笑的价格。只有傻瓜才会公开无尽财源的秘密,导致市面上货品泛滥。
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四十六岁那年突然辞世,那是三百零七年前的事了。他逝世时,他的手稿和第二本书的去向无人得知,自此之后也踪影全无。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地理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或者说地理学究竟是人文学还是科学。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我真的聪明到能在学院占有一席之地,那么早在她不经意地向我提及那位公爵大人以前,我就该问问自己,一个参议员的年轻娇妻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不过现在醒悟还为时不晚。
我穿过后巷,缓缓地走回家中,而路上的每一个转角和每一扇门都藏着公 爵的手下,他们监视着我,做着笔记,只不过我没法看清他们。等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守门人从他温暖舒适的壁炉边站起身,递给我一张便条。

 
 尽快来见我。在我的房间。 
 卡齐德努斯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在来学院之前,他名叫利乌特普兰德·索斯特武夫森。我花了十二枚安琪儿金币才查明这一点,但我始终没想到该怎么来对付他。不过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就让我好受多了。
我应该说明一下卡齐德努斯的事。他是个优秀的学者。他勤勉、富有洞察力、头脑清晰、偶尔算得上才华横溢,而且他的意见永远值得听取。他对于特拉索的《对话集》的原始手稿的研究,让我在解读《直氏法典》的期间惊为天人。我们两人对埃涅阿斯和艾斯凯渥的一切无所不知。总而言之,像我们这样憎恨彼此真是值得羞耻的事。
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正如你无法下令禁止冬天来临。愚蠢之处在于,这并非我们任何一方的责任。我从未做过任何真正伤害他的事,虽然心中不乏这样的念头;而他所有那些企图陷害我的疯狂计划不是流产,就是结果适得其反。看起来,他的怨恨源自于东洋公司破产让他损失的大笔钱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肯定像牧羊人的妻子照顾失怙的羊羔那样,从那时起就细心呵护着对我的仇恨。我想我现在非常恨他,因为他恨我,虽然我并不确定最初恨他的原因。总之,这一切是从我们俩还是十七岁的学院新生时开始的。我猜这种爱好很适合我们俩:它比收集早期矫饰主义风格的袖珍画要便宜,也比观看驴车竞速要略微刺激些。
“尽快来我的房间碰头”很可能意味着这一系列矫揉造作、过度烦琐的阴谋再次推陈出新。想必他没有想到,我可以选择干脆不出现。他就像一只差劲的蜘蛛:他拥有编织上好罗网的耐心和热情,却对如何诱捕飞蝇毫无头绪。他那些小诡计就像一块大大的告示牌:此处有网。他早晚会饿死自己的。
我差点就真的没去,只是差点。如果我是苍蝇,现在恐怕已经丢了小命。

 
我竟然就这样为我的那些小事,为我无关紧要的身世喋喋不休。作为历史学家,我感到惭愧。我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充当的角色相当重要,但仍旧有限。至少在接下来的十页里,我不会再谈论自己,甚至不会承认我自身的存在。
回头来说公司,也就是东洋公司:事实上,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对东洋诸国度贸易推广及管理之探险商业集团”。巧合的是,公司的创建和我的诞生是在同一年——抱歉,我又提了无关的事。创建者是三位钟表匠和一位金匠,他们是一群有钱人,对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二手记录中提及的深奥文学很感兴趣,也有财力租借并配备好一条小船(松鼠号,排水量90吨)去寻找艾斯凯渥,以此满足他们在科学方面的抱负。仅此而已。但作为生意人,他们认为稍微分摊一下风险也是合情合理的。于是他们起草了计划书,随后雇用了几个无业游民,在金鱼区的那些茶馆里免费发放。
我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艾若因城发现大量黄金矿藏的时期。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城市头一次金钱泛滥:新铸的安琪儿金币仿佛雨点,密密麻麻地坠入城中,匆忙地寻找每一道沟渠、水槽、管道去排解水流的压力。那些足够睿智的人先在艾若因城投资,并在金矿耗尽之前卖出,随后便开始寻找下一笔划算的买卖:最好是比采掘金矿更稳定的生意,用我父亲的话来说,金矿生意就是像孔雀尾巴那样起落不定。艾斯凯渥完全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目标:一场可靠的长期冒险,丰厚的红利取之不尽。在几天的时间里,免费的计划书(那些钟表匠只印刷了两百份)就开始以每份一安琪儿的价格转手。
就在这时,发生了某件古怪而又奇妙的事。那些钟表匠为了记录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又印刷了一些文件:但这次不再是计划书,而是股票。这不算是完全创新的概念,但这种做法在此之前并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一切都改变了。第一批认购证以每股一安琪儿的价格,在一周内就已售罄。第二批认购证涨到了每份三安琪儿,但一个早晨便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那些错失良机的投资者在茶馆里高高兴兴地以六安琪儿每份的价格买下了大量的二手股票。在发行了十二轮认购证以后,公司的股价达到了一百零六安琪儿,而且只有钟表匠们知道有多少股票还在流通中。也是在那时,他们悄然售出了自己的股份,回到纳凯特乡间的庞大别墅养老,将公司交到刚刚选举出来的新董事会手中,成员之一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在那时,所有人都尚未意识到,整个共和国三分之一的资产都已投入了公司:投入的除了金钱以外,还包括怀特吉特区的一栋漂亮的仿古式宅邸,那些钟表匠收集的大量地图和书籍,松鼠号六年租期中剩余的四年,以及一批二手木桶。我想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认定必须得有人找到艾斯凯渥,而且越快越好。

 
我走进房间,他没有抬头。“喝茶?”他问我。
“好啊,有何不可?”我扫视周围。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进过他的房间了。说真的,这里简直毫无变化:还是垃圾遍地。我决定假设这泡茶的提议也暗示着邀请我坐下,于是我移开一堆书,在椅子上坐下。他把水壶架到火上,回头看着我。
“我看到你在《学会报告》里的大作了。”他说。
“是嘛。”
“写得很好。”他掀开茶叶罐的盖子,取出不多不少三勺茶叶。是那种廉价的红茶。我能闻到他们用来掩盖糟糕口感的佛手柑油的气味。“我认为你对普萨美提克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既解释了西方传统,也符合希罗在《概述》中的描写。”
“谢谢。”
“不过你对阿尔塞亚的说法绝对是弄错了,”他背对着我继续说下去,“它的创立时间可以由利兰丁之战推断出来。”
我皱了皱眉。他的话不无道理。“你这是拿结果来解释原因。”
他摇摇头。“希罗列出的利马之战的战死者名单中,有阿尔塞乌斯的名字,” 他说,“如果他是在利马战死,就没法在一年后创立阿尔塞亚了,不是吗?”
六个月的辛勤努力就这样化为泡影。我本该痛哭才对,但我却说:“如果你 选择相信希罗的话。”
“相信的人是你,”他答道,“所以我就算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茶壶 和两只木头小茶杯。他最喜欢装出穷困的样子,虽然内亚达山谷的一半都归他的家族所有。“要柠檬吗?”
我摇摇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他坐了下来,甚至懒得先把椅子上的书本移开。他就这么稳稳地坐在书上。“不,我已经给《评论》写了一篇短文,”他笑了笑,“抱歉。”
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你只不过是察觉了我的疏忽之处而已,”我说, “全人类会给予你应有的感激的。”
他身子前倾,给我倒上茶。“噢,见鬼去吧,”他说,“我只是受不了有人在学 术问题上不严谨而已。”他皱起眉头,“你刚才是不是说想要柠檬?”
“我就不必了。”
他抿了口茶,做了个鬼脸。“不,”他续道(他的大部分句子的发语词都是 “不”),“我找你来为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顺带一提,你最近怎样?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打照面了。你父亲过得如何?”
“他死了,”我说,“去年春天的事。”
“真不幸,我很抱歉。他应该没出来多久吧。”
“六个月。”
他摇摇头。“好吧,”他说,“至少他没有死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不是吗?”
有时候,最好的反驳方式就是不去反驳。我平静地坐着。他喝着他的茶。
“不,”他最后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他顿了顿,放下杯子,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你应该听说多瑟鲁斯伯爵去世的消息了吧。”
“说真的,没有。”
他点点头,“他的家族债台高筑,只能变卖家当。他们的所有地产都要卖掉,包括图书馆。”
我忍不住产生了兴趣。多瑟鲁斯是几百年前曾经无处不在的古老家族之一,但从此以后便无所建树。另外,他们向来以不肯让学者参阅藏书的吝啬行为而臭名昭著。结果就是,没有人知道那间图书馆里究竟收藏了什么。
“巧合的是,”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继续说道,“我的叔叔在拍卖会上买下了几箱书籍,”他咧嘴笑着,仍然没有看我,“我说‘几箱’可能不太确切。他在没有验货的情况下就买下了装满四个大型板条箱的书。我叔叔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我有种被人带着在刑房里观光的感觉。他们做这种事显然是为了让别人坦白。这是拷问架,那是铁处女,再那边是拇指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我问他。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又皱了皱眉,然后抬头看着我,“噢,趁我还没忘记,告诉你一声:他们把你关于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研究进展送了过来。他们想知道我的评价如何。”
我突然浑身发冷。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教职员理事会,我向他们提交了研究方面的概要说明,希望能得到接下来五年的资金支持。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恶意,他们将这篇说明交给卡齐德努斯来做同行审查。“你觉得怎样?”
“很出色。”
噢,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下心,真的不能。他总是会先说“很出色”或者“太棒了”之类的话,然后才跟你针锋相对。我等待着。他却卖起了关子。
“不,”他说,“我非常仔细地阅读过了,而我必须承认,我相信你的看法是正 确的,而且我这些年来都是错的。你说服了我。恭喜你。”
我仍旧等待着。这些是滚烫的烙铁,那边像兽笼一样的东西会把你的双臂扭向身后,直到你的手肘断裂。“以及?”
 
“没什么以及,”他的笑容褪去,“你知道的,我无法忍受你,”他续道,“你自大、邋遢、粗心大意又满口胡言,你对待已婚女人的方式也让学院蒙羞。不过这一次,你的研究是有真材实料的,而且还给了我当头一棒。”他拿起茶杯,然后又放下,他的指尖仍旧贴着杯口。“我现在知道,你对艾思凯渥的纬度推断是正确的,错的人是我。我想试着为你高兴,但恐怕我做不到,这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碰过他为我倒的那杯茶。佛手柑油完全可以掩盖任何一种反常的味道。“噢——”我说。
“总之,”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用拨火棍狠狠地捅了捅那些木柴。几颗红色的火星飞了起来,就像飞离粪便的苍蝇。“我回复给教职员理事会,建议他们给予你想要的资金。我别无选择,”他说,“我们毕竟是学者,不是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找我来就是为了——?”
“不。”
我盯着他看。人们经常弄错我们两个。我们都高大瘦削,长着相似的长脸和笔直的鼻梁。两个人都是学者。“好吧,”我说,“那又是为什么?”
他再次坐下,这次他小心地搬开了那些书,就像为了救出被困的工友而谨慎清理落石的矿工。最后他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黄铜管。他将这根铜管放在自己的膝头,再用手臂盖住。“你的研究成果里,我对其中一处存有不同的看法。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处,”他飞快地补充道,“而且直到前不久我才想到。关于《发现》的手稿。”
(全名是《艾斯凯渥的发现》,作者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当然根本没有什么手稿。)
“你和我,”他续道,“都花费了多年时间去调查埃涅阿斯死时手稿的去向。我们都假定手稿应该是传给了他的儿子。我们追溯到每个在世的后裔,我们查阅了许多目录和档案,寻找可能接受戴夫斯·柏利格林诺或其后裔捐赠文件或书籍的图书馆。这些全都是——”他咧嘴笑了,“——浪费时间。噢,我们是找到了不少书籍和文献。只不过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一本。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做这种假设,”他续道,“是因为戴夫斯继承了土地、金钱和宅邸,所以我们认为手稿肯定也在他的手里。毕竟埃涅阿斯做好了重回艾斯凯渥的打算。他是突然过世的。那些手稿应该和他的其他财产存放在一起。”
他似乎想要我说些什么。“对。”我说。
“这很正常。这个假设合情合理。可要是——”他停顿了片刻,仿佛走进了 一扇看不见的门里,“要是埃涅阿斯和他的儿子意见不合,随后把手稿交给了别人呢?至于土地和金钱,好吧,他其实没法做得这么绝,那时的人不会随便剥夺自己独子的继承权,所以戴夫斯得到了所有这些东西。但那些手稿——”
我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外甥女。”我说。
他对我露出优雅的笑容。“完全正确,”他说,“他姐姐的女儿,至于她的名字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她在埃涅阿斯在世时得到了那些手稿呢?”
我感到羞愧。我早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时我太兴奋,已经顾不上这 些了。“那位外甥女——”
“嫁入了多瑟鲁斯家族,”他轻声地说道,“当时的他们非常富有,不必涉足 商业贸易这种肮脏的行当,于是他们把文件归档,存入他们在塔切沃的漂亮图书馆的档案室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恐怕从没看过里面写了些什么。与此同时,戴夫斯把他父亲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寻找那个老傻瓜的最后一本著作,却一无所获。他推断手稿已被销毁,于是这么告诉了世人。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毕竟他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啊。”
我突然间喘不过气来,“你叔叔。”
他笑了。“没有验货就买了四个大箱子。其中就包括——”他像举着武器那样用黄铜管指着我,“这个。”
他把那根管子递给我。我拧下盖子,看到了羊皮卷的一端,我的动作凝 固了。
“还是我来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张纸卷,抽了出来。纸张僵硬发黄。看起来就像一根棍子。“那么接下来,”他说,“作为当今世上艾斯凯渥方面最伟大的专家——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你想不想一窥究竟呢?”
我的敌人,我唯一且仅有的死敌,手里拿着唯一且仅有的手稿。问我想不想一窥究竟?我点点头。他身子前倾,拉过我的手,扳开僵硬的手指,把那卷纸塞进掌间。“慢慢看吧,”他说,“我不着急。”

 
你们都知道圣艾古林努斯的故事,知道他从九岁开始每天早晨都会在黎明前爬上山顶祈祷,请求上天允许他直面无匹骄阳。他祈祷了整整九十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祈求得到了准许。泰可尼斯山脉上方的太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跟我来”。于是,艾古林努斯漫长的祈祷收到了回复,他被那团烈焰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灰烬,肉体就这样升上了天堂——

 
至于我,我并不相信神明。只要我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太阳。但这——
“看吧,”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它又不会咬你。”
我展开纸卷。羊皮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突然害怕它会在我看到内容之前就四分五裂,或者化为粉末。但它却轻快地铺展开来,我的指尖接触到的纸面相当结实。内文当然是手写的,而且我当然认得出那种笔迹。我曾花费许多时间去钻研证实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手书、如今硕果仅存的九封书信——是写给他的土地代理人、他的儿子,以及他封地的行政长官的。不过内容是关于窗户税的征收。
关于艾斯凯渥真正的发现经过,如实记载在此——
“好了,”他轻声地说,“快看吧。”

 
我想,要是我的父亲还在世该多好。他煎熬了十年的牢狱生活,在不久前终于没能撑下去,正如卡齐德努斯处心积虑的提醒一样。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至少没做过让他受指控的那些事。但当肥皂泡破裂、数百万安琪儿一夜间蒸发,如同冰雪消融那样突如其来,而且无法避免的时候——总得有人来做替罪羊。我父亲自知没有干过任何错事,因此也认为没必要带着一小袋珠宝离开这个国家。他在接受审判时提出了有力的证据。他向来善于雄辩,而且总是忍不住对任何指控都提出异议,这在当时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可以想象(我当时并不在场)他是如何和死神争辩,并且罗列出好几个能站得住脚的论点的:他在闭上双眼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肯定是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才会看到的景色。
如果他能多活那么一会儿,亲眼看到这份——
那么他肯定会责怪我没能早点找到。他会用令人厌恶的方式摇着头说,随便哪个傻瓜都会想到调查外甥女。而且他不会说“你让我失望了,你总是这样让我失望”,因为他不必说我也明白。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