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二:战士先知> 第十七章 施吉克

第十七章 施吉克

害怕时,人都会举起手,扭过脸。记住,崔亚,护住脸!脸是你的根基。
——索罗森尼斯,《崔亚姆斯皇帝》
如果几何学家能解释生命为何既可以是一个点又可以是一条线,诗人的笔还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创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不要误会,这一刻,你呼吸的这一瞬间,乃是联系所有造物的一根脆弱丝线。
而粗心大意的人类……
——特雷斯·安桑修斯,《人之城》
长牙纪4111年,初秋,施吉克

某日,艾斯梅娜从河边把他们的衣服洗回来,听到几名长牙之民说圣战军准备进军了。那日下午,凯胡斯陪她和西尔维坐了会儿,告诉她们基安人跟撤离森比斯河北岸时烧毁了所有船只一样,在撤入沙漠前杀死了南岸所有骆驼,而在那之后,进入海墨恩沙漠侦察的部队发现水井都被投了毒。
“帕迪拉贾的计划是,”凯胡斯说,“像萨考拉斯利用森比斯河拖延圣战军一样,用沙漠阻挡我们。”
当然,大贵族们不会因此退缩,他们打算沿海岸边的山陵行军,让帝国舰队跟在后面提供淡水补给。这段行程会很艰苦,他们将不得不派出一批批成千成千的队伍越过山坡去取水,但却能迅速安全地到达安那斯潘尼亚——圣地的边境——不给帕迪拉贾从安乌拉特大败中恢复的时间。
“你们两个很快就要走沙漠了。”凯胡斯用带着一丝嘲弄的温和口气说,艾斯梅娜喜欢上了这种语气,“这对你会很困难,西尔维,孩子让你的身体变重了,你还要背我们的帐篷。”
女孩用半是斥责半是撒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艾斯梅娜笑了,但同时她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要离阿凯梅安越来越远……
她想问凯胡斯有没收到辛奈摩斯的消息,但又害怕得知消息,况且她知道一有消息凯胡斯就会告诉她。她甚至知道那消息是什么,那消息她在凯胡斯眼里看到过许多许多次。
他们避开烟雾,坐到火堆同一侧,凯胡斯在中间,西尔维在他右边,艾斯梅娜在左边。他们在火上烤着小块羊肉,配上小块面包和奶酪——这成了他们最爱的餐点,是让他们像家人一样的众多细节之一。
凯胡斯弯腰越过她取面包,继续取笑着西尔维:“你在沙地里扎过帐篷吗?”
“凯胡斯——!”西尔维娇嗔道。
艾斯梅娜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他身上干燥的、带盐分的味道,感觉有些难以自持。“他们说要走好久好久。”他收回手,蹭到了艾斯梅娜的右胸。
这无意的亲密举动让她微微一颤,全身如遇火烧。一时间,她似乎感觉到超越常理的敏感。
整个下午,艾斯梅娜都觉得眼睛不听使唤。之前她总能把视线集中在凯胡斯的脸上,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在他全身上下逡巡。她的眼睛仿佛成了掮客,总想在他的身体和她之间达成交易。看到他的胸膛,她的双乳一阵刺痛,似乎等着被挤压;看到他瘦削的髋部和结实的臀部,她大腿内侧阵阵暖意。有时她的手掌都会发痒!
这当然是发疯。艾斯梅娜只消看看西尔维警惕的眼睛,就知道不该做什么。
那日夜里,凯胡斯离开后,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毯子上摊开手脚,头几乎抵到一起,分别躺在火堆两边。她们经常在凯胡斯离开时这样。她俩盯着火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只在炭火迸出火星时尖叫一声。“艾斯梅?”西尔维非常忧郁地唤道。
“怎么了,西尔?”
“我会的。你知道。”
艾斯梅娜心头一颤:“你会什么?”
“我会和你分享他。”女孩道。
艾斯梅娜咽了口唾沫:“不……绝不会,西尔维……我告诉过你不用担心。”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怕失去他了,再也不怕了。我不怕任何人把他夺走。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他就是一切……”
艾斯梅娜屏息躺着,视线透过木柴,望向燃烧的炭火。
“你是说……你是说他……”
想要我……
西尔维轻柔地笑了。“当然不是。”她说。
“当然不是。”艾斯梅娜重复了一遍,耸耸肩,想摆脱这些令人发狂的想法。她在做什么?他是凯胡斯。凯胡斯。
她想起阿凯,眨眨眼睛,流下两行热泪:“绝不会的,西尔维。”
凯胡斯直到第二天夜里才回来,他骑马和普罗雅斯一起来到营地。康里亚王子看上去非常劳累,面容憔悴,身穿朴素的蓝色束胸上衣——艾斯梅娜觉得应该是为方便骑马——只有褶边上繁复的金色刺绣代表着他的身份。平日里修得短短的胡须长了出来,他看上去与他手下那些胡子四四方方的贵族没什么区别。
艾斯梅娜起初一直回避普罗雅斯的目光,担心他会发觉她心中的恨意。她怎能不恨他?他不仅拒绝帮助阿凯梅安,甚至不让辛奈摩斯去,当元帅坚持要去营救阿凯时他剥夺了元帅的军衔和地位。但他的声音中有种让她不得不注意的东西,可能是某种高贵的绝望。普罗雅斯和凯胡斯一起坐在火边,看上去非常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凄凉。艾斯梅娜觉得自己的恨意消解了。他爱过阿凯梅安,这事辛奈摩斯告诉过她。
也许阿凯的消失也一直让他饱受折磨。也许他与她并非那么不同。
她知道,这正是凯胡斯会说的话。
她给每个人倒上掺水的葡萄酒,把给自己和西尔维准备的饭分给大家,然后坐在火堆另一旁。
吃饭时,男人们讨论战事,艾斯梅娜发觉普罗雅斯对凯胡斯的恭敬和对其他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突然明白,为何凯胡斯不许他的追随者进入营地。普罗雅斯这样的人——所有的大贵族——觉得凯胡斯是个麻烦。他们总处在人群中心,一定比边缘人群更难以动摇,现在凯胡斯成了新的中心……
极易产生摩擦。
吃完羊羔肉、洋葱和面包,男人们沉默下来。普罗雅斯把盘子放到一边,抿了口酒漱口。他似乎在不经意间看了看艾斯梅娜,然后把眼神移向远方。艾斯梅娜突然感觉呼吸困难。
“塞尔文迪人过得如何?”她没话找话。
他又看了看她。那一瞬间,他似乎盯着她手背上的文身……
“我很少见到他。”英俊的男人回答,转眼看向火焰。
“我还以为他在辅佐你……”她顿了顿,不知自己要说的话是否合适。阿凯梅安总埋怨她对贵族种姓太不客气……
“辅佐我打仗?”普罗雅斯摇摇头。刹那间,她明白了阿凯梅安为什么爱上这位王子。与阿凯梅安认识的人待在一起滋味挺奇怪,这种时候,他的缺席每每变得更加明显,同时也更容易忍受了。
他存在过。他留下了印记。这个世界还记得他。
“凯胡斯向我们解释安乌拉特之战的始末后,”王子续道,“议事会把胜利归为奈育尔的功劳。吉尔加里奥神的祭司们甚至宣布他为战神使者,但他坚决不接受……”
王子长饮一口酒:“我想,他是无法忍受吧……”
“塞尔文迪人不能忍受因里教徒吗?”
普罗雅斯摇摇头,把喝空的酒碗放在右脚边。
“不,他无法忍受自己喜欢我们。”他说。
他没有继续解释便起身告辞,朝凯胡斯鞠了一躬,谢过西尔维的美酒与热情的陪伴,但没有多看艾斯梅娜一眼,径自走进黑暗中。
西尔维看着自己的脚。凯胡斯似乎陷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沉思。艾斯梅娜静坐了一会儿,脸上滚烫,四肢和脑海似乎都在嗡嗡作响。这种滋味每每让她感到陌生,虽然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羞耻。
无论到哪里都伴随着她。这是她身上特有的臭气。
“对不起。”她对他们两人说。
她在这里做什么?除了羞耻,她能给别人什么?她是不洁的人——不洁的!但她却留在凯胡斯身边?凯胡斯?她到底有多蠢?她无法改变身份,正如无法洗去手背上的文身!种子可以洗,罪行却不能!罪行是洗不去的!
而他是……他是……
“对不起,”她抽泣着,“对不起!”
艾斯梅娜从火边逃开,爬到自己那顶孤单阴暗的帐篷里。那是他的帐篷!阿凯的!
不久后,凯胡斯来到她身边。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盼他过来,不禁骂了自己一句。
“真希望自己死了才好。”她低声说着,脸朝下趴在地上。
“许多人都这样想过。”
总是这样坦诚。她能跟随他吗?她有这样的力量吗?
“我一生中只爱过两个人,凯胡斯……”
王子的目光没有移开。
“而他们都不在了。”
她点点头,流下泪水。
“你不了解我的罪行,凯胡斯,你不知道我心中藏匿的黑暗。”
“那就告诉我。”
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她发觉自己竟可以用这等漠不关心的态度描述过往经历——死亡、羞耻、失去亲人——丝毫不动感情。
妓女。有多少男人拥抱过她?多少坚硬的下巴贴过她的脸颊?她只需忍耐。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欲望惩罚她。那些一成不变的男人在她眼中逐渐变得可笑,怯弱的人、愤怒的人,危险的人,满心羞耻的人,满怀希望的人,排成一条长龙。哼哼唧唧的身体换来换去,最后都成了符号;一次次愚蠢的仪式,把带着身体热度的种子洒在她身上,涂抹出毫无意义的图案。男人与男人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在惩罚她。
父亲第一次把她卖给朋友使用时她多大?十一岁?十二岁?而惩罚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父亲第一次和她做是什么时候?她还记得母亲在房间角落里哭泣……但别的都想不起来了。
还有她女儿……当时女儿才多大?
她的想法可能跟父亲没什么不同,她对自己这样解释。不过是又一张嘴,让这张嘴自己养活自己吧。一成不变的生活让她变得恐惧、麻木,让堕落变成了嬉笑。用闪亮的银币换牛奶一样的种子——这些蠢货。就让弥玛拉在男人的愚蠢中学习吧。那些笨拙的、永远发情的动物。只需付出一点点耐心,迎合一下他们的热情,很快就结束了。到了早上,就能买食物……那些蠢货给的食物。弥玛拉,你看不到吗,孩子?嘘,不要再哭了。看!那些蠢货给的食物!
“她叫这名字?”凯胡斯问,“弥玛拉?”
“是的。”艾斯梅娜说。她甚至没对阿凯梅安说出这个名字,为什么现在却说出来了?如此奇妙,长久以来埋藏的悲痛竟能消解眼下无法言说的痛苦。
开始哭泣时,她吃了一惊。她不假思索地靠在凯胡斯身上,他的双臂抱紧了她。她哭号着,轻轻捶打他的胸膛,肩膀起起伏伏。他身上散发出羊毛和阳光炙烤过的皮肤的味道。他们都不在了,她爱过的两个人。等她喘过气,凯胡斯扶她坐好,她的手落在他膝盖上。几个呼吸之间,她的手腕感觉到他坚硬起来,就像一条蛇在羊毛下游动。她没法呼吸,也没法动弹,四下一片寂静,仿佛可以听到空气在怒吼……她放下手。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搅乱这样美好的夜晚?凯胡斯摇摇头,温柔地笑着:“亲近的人总会越来越亲近的,艾斯梅。只要我们还记得自己是谁,就没理由感到羞耻。我们都一样脆弱。”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也笑了:“我记得……谢谢你,凯胡斯。”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然后离开了小帐篷。她侧身躺下,双手合十夹在膝盖当中,低声诅咒着,慢慢睡着了。

那个加里奥斯人说,信是走海路到的,从外套样式看,他是梭本的随从。
普罗雅斯掂量着手中的象牙卷轴盒。盒子不大,触感冰凉,表面雕刻着精细的长牙花纹。做工真精美,普罗雅斯心想,盒子上那无数的小长牙互相嵌套在一起,没有间隙,只是一枚枚长牙彼此联结,就像在布道一样。连这装信的盒子都在宣扬教义。
这就是玛伊萨内,时刻都在布道。康里亚王子谢过送信人,把他打发走,然后在行军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帐篷里闷热潮湿,他甚至觉得不该点灯笼,认为这增加了热量。他脱得只剩一件细薄的白色亚麻束腰上衣,决定一会儿裸睡——读完这封信之后。
他用匕首小心翼翼打破封蜡,倒过盒子,里面落出一张卷轴,上面有另一块封蜡,盖了沙里亚的印章。
他会要我做什么?
普罗雅斯揣摩了一阵,能收到沙里亚的密信本身就是荣耀。然后他剥掉封蜡,打开羊皮纸卷轴。
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殿下,
 愿诸神之神庇佑你,保护你。
 恐怕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的上一封信函中……
普罗雅斯停住了,心头涌起负罪感和屈辱感。数月前,他应阿凯梅安所求给玛伊萨内写了封信,询问阿凯梅安以前的学生——帕罗·埃因罗——的死亡状况。当时他就犹豫该不该把信发出去。如果不想承担这份责任,不愿让玛伊萨内质疑,有什么更好的写法吗?亲爱的玛伊萨内,我的一个巫师朋友希望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杀了他手下一名密探……简直是疯了,他怎可能写这样一封信……
然而他终究还是写了。
对阿凯梅安深爱的另一个学生,他怎能不产生血脉相通之情?他怎能忘记那个渎神的老傻瓜身上的一切?那讽刺的微笑、闪动的眼神,还有一个个慵懒的下午在花园里受教的情景?他怎能不怜悯阿凯?阿凯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只因追逐传说与童话里的敌人,就受到无尽的诅咒……
普罗雅斯送出了那封信,觉得足以平息天命派老师的纠缠了,甚至没想过会收到玛伊萨内的回信,至少没认真想过。但他是王子,王国的继承人,玛伊萨内则是千庙教会的沙里亚。他们之间无论隔着多凶险的世界,总有办法通信。
普罗雅斯继续屏息读信,希望化解心中的羞愧。他羞愧于用这等小事去劳烦将要净化三海的玛伊萨内,他情愿在这人脚下痛哭,却写出这种信。他还羞愧于出于羞愧不得不满足昔日老师的愿望。
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殿下:
愿诸神之神庇佑你,保护你。
恐怕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的上一封信函中提到的事让我们倍感困惑。不过后来我们想到,你有一些——应该怎么说呢?——可疑的同伴。我们得知,那名年轻祭司帕罗·埃因罗的死是由于自杀。路西麦尔学院中负责调查此事的祭司汇报,埃因罗曾是天命派学徒,最近有人看到他与杜萨斯·阿凯梅安,他曾经的老师在一起。他们相信,这位阿凯梅安一直在对埃因罗施压,要年轻人为天命派效力,简而言之,就是做他们的密探。学院相信,年轻祭司无法忍受自己的处境。《部族书》4:8“没有可呼吸之处的人,最终会厌倦呼吸。”
恐怕我们要说,那位年轻人不幸的死亡,必须归咎于渎神者阿凯梅安。没有其他解释了,愿真神仁慈地对待他的灵魂。《颂歌》6:22“对真神之怒一无所知的人们,他们的话语让大地为之哭泣。”
你的信函让我们困惑,而你心中也一定充满困惑。圣战军与赤塔结盟,对虔诚者来说是种妥协。大家应该很清楚——至少我们祈祷如此——是战争的需要迫使我们这样做的。没有赤塔,圣战军无法战胜西斯林。“不要以渎神应对渎神。”我们的先知这样说,而我们的敌人也总在重复这句话。但教派祭司们责难先知时,先知同样说过:“许多人只能通过邪恶的方式得到净化。为了达到光明,必先穿过黑暗;为了维护神圣,必先经历恶行。”因此,圣战军与赤塔同行,才能达成神圣的目的。《学者书》1:3“夜尽日升,天穹使然。”
现在,我们必须要求你做出进一步妥协,涅尔塞·普罗雅斯殿下。你必须尽你所能去帮助这位天命派学士。可能这不像我们担心的那么难,毕竟此人在奥克尼苏斯做过你的老师。但我们了解你有多虔诚,与之前要求你对赤塔做出的妥协不同,这次我们要你与罪人为伍,却无法用必要的解释来抚慰你虔诚的心。《辛塔雷书》28:4“我要问你,与罪人为友岂非对我们最大的考验?”
你要帮助杜萨斯·阿凯梅安,普罗雅斯。虽然他是渎神者,但神圣的意志恰恰体现在邪恶的行径之中。等到一切结束,所有罪行都将被洗清,只余荣耀。《学者书》22:36“人心纷争终会厌倦,劳苦过后才见甘甜。经历一整天辛苦的人,才能享受黎明到来时的宁静。”
愿真神与他所有的化身保佑你,庇护你。
玛伊萨内
普罗雅斯把信放在膝上。
“帮助杜萨斯·阿凯梅安……”
沙里亚到底是什么意思?情况有多紧急,才能让他提出这种要求?
而自己又该怎样做?这要求来得太晚了。
阿凯梅安已经不在了。
是我杀了他……
普罗雅斯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把老师当作道标,当作衡量自己信仰的腕尺。他甘愿牺牲所爱的人,难道不是正义最确凿的证据吗?难道不是安吉释拉伊尔在金苏里山上教给我们的吗?牺牲所爱的人,不是比牺牲所恨的人更能证明自己的虔诚吗?
或者把他交给敌人……
他想起凯胡斯营火旁那个妓女,阿凯梅安的情人艾斯梅娜……她看上去多么绝望、多么恐惧啊。是他让她变成那样的吗?
她不过是个妓女!
阿凯梅安也不过是个巫师。不过如此。
并非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当然,诸神自会眷顾中意的选民,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存在的。行为决定每个人的价值。若说生命是真神考验人的问题,行为便是人给真神的答案。既然是答案,就难免有对错,有的受祝福,有的遭诅咒。阿凯梅安是自己宣判自己有罪的,毁灭他的是他自己的行为!那个妓女也一样……这不是涅尔塞·普罗雅斯的判决,是长牙的判决,是后先知的判决!
是因里·瑟金斯的裁决。
那为何他感觉如此羞耻?如此痛苦?为何无情的怀疑像木槌敲打着他的心?
怀疑。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阿凯梅安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几何、逻辑、历史、尼尔纳米什数字算术,乃至哲学——阿凯梅安会说,与怀疑相比,这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怀疑促生了这一切,也可以让它们统统化为乌有。
他会说,是怀疑让人们得到自由……不是信仰,而是怀疑!
他会说,因为信仰是行为的根基,不加质疑的信仰就跟行为不动脑子一样,而不动脑子就行为的人与奴隶无异。
这是阿凯梅安会说的话。
有一天,普罗雅斯听敬爱的兄长提鲁玛斯讲述前往圣地朝拜的惊险旅程后,告诉阿凯梅安,他想做一名沙里亚骑士。
“为什么?”发福的学士问。
他们在花园里散步——普罗雅斯至今仍记得自己在落叶上跳来跳去,只为听它们在鞋底粉碎的声音。他们来到花园中间那棵粗壮无比的铁橡树下,停住脚步。
“这样就可以到帝国边境上去杀异教徒了!”
阿凯梅安沮丧地举起双手:“傻孩子!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信仰?它们又是如何彼此冲突的吗?你的信仰是唯一正确的吗?你真的打算为这个就去杀人?”
“真的!我有信仰!”
“信仰,”学士重复道,仿佛在念出某个仇敌的名字,“想想看,普罗沙……有没有可能,你需要做出的抉择不是这种或那种信仰,而是在信仰与怀疑之间?是拒绝一切未知可能,还是探寻它们的存在?”
“怀疑就是懦弱!”普罗雅斯喊道,“信仰才是力量!力量!”他确信自己感受到了神圣的力量。阳光似乎可以穿透他的身体,让他的心沐浴在光明之中。
“是吗?你留意过周围吗,普罗沙?多加留心,孩子,去观察周围,然后告诉我有多少人会软弱到产生怀疑?去听听周围人怎么说,再来告诉我你怎么想……”
他按阿凯梅安说的做了。之后几天,他一直在观察周围人。他发现了许多人的犹豫,不过并没把那与怀疑等同起来。他听到贵族之间的争斗,世袭祭司的抱怨,骑士与士兵们的闲谈。一个个使团来觐见父亲时,他都在旁观,看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他去听奴隶们洗衣服时的笑话和吃饭时的吵架。在无穷无尽的吹嘘、声明和指责中,却很少有人说出阿凯梅安口中那么熟悉、那么普通的一句话……而且普罗雅斯突然发现,自己也很难把这句话说出口!听阿凯梅安说时,他还以为这句话属于最智慧、最公平、最有怜悯心的人,而不是代表着愚蠢和丑恶:
“我不知道。”
为何这句话如此难以说出口?
“因为人总想要杀戮、金钱和荣誉。”阿凯梅安告诉他,“他们想通过信仰来解答自己的恐惧、仇恨与渴望。”
普罗雅斯还记得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记得那时的迷茫带来的兴奋……
“阿凯?”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问,“你是说长牙上写的是谎话吗?”
恐惧的眼神。“我不知道……”
这句话太难以接受了,结果阿凯梅安被逐出了奥克尼苏斯。从那之后,普罗雅斯的老师换成了沙里亚的著名学者查拉摩玛斯。阿凯梅安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只是普罗雅斯至今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阿凯梅安,这个已被诅咒的人要牺牲那么多,只为让他听到这句话?
他觉得他在给予我……非常重要的东西。
杜萨斯·阿凯梅安爱他。这份爱如此深沉,让巫师不惜危及名声与地位——如果辛奈摩斯说的是真的,还包括职业。阿凯梅安付出时并没有希望回报。
他希望给我自由。
普罗雅斯却把他交了出去,只想着回报。
这想法让人无法忍受。
我是为了圣战!为了希摩!
而现在他收到这封信——玛伊萨内的信。
他又抓起那张纸,仔细打量,仿佛沙里亚遒劲的字迹中包含着什么答案……
“帮助杜萨斯·阿凯梅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以理解与赤塔结盟,但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有什么事需要学士去完成?更不用说是天命派学士,除非……
他蓦地打了个冷战。在摩门黑色的城墙下,阿凯梅安对他说过,圣战兴许不是表面上的样子……这封信就是证明吗?
有什么事让玛伊萨内感到恐惧,至少是担心。是什么呢?
他听到有关凯胡斯王子的传言了吗?几星期以来,普罗雅斯一直想给沙里亚写信报告亚特里索王子的事,但不知为何总是没法落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迫着他等下去,他也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希望。对他来说,凯胡斯是个谜,只有耐心才能解开。再说,他能告诉沙里亚什么?为后先知发起的圣战,见证了一位新先知的诞生?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孔法斯是对的:这太荒谬了!
不,普罗雅斯相信,如果神圣的沙里亚对凯胡斯王子有什么看法,一定会直接发问。这封信没有只字片语提及亚特里索王子,甚至没有暗示。玛伊萨内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凯胡斯的存在,更不用说了解他日渐强大的势力。
不,普罗雅斯相信,一定另有原因……有什么沙里亚认为他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的事。这个要求还能怎么解释?
可能是非神会?
“我的梦境……”阿凯梅安在摩门城下说,“最近越来越强了。”
“啊,又说回梦境……”
“一定发生了什么,普罗雅斯。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老师看上去从没那么绝望过。
可能吗?
不,太荒谬了。就算非神会还存在,那连天命派都找不到的组织,又怎能跟沙里亚产生联系?
不……一定与赤塔有关。无论如何,那才是阿凯梅安的任务,不是吗?监视赤塔……
普罗雅斯抓着头发,无声地吼叫着。
为什么?
为什么圣战就不能是纯粹而神圣的?为什么一切神圣的东西——一切!——都要与世俗的卑劣动机纠结在一起?
他坐在那里,大口吸气,战栗阵阵。他想象自己拔出剑来,在房间里乱砍乱号……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没有什么是纯粹的……正如爱情会变成背叛,祈祷会化为控诉。
这正是玛伊萨内要说的,不是吗?伴随邪恶降临的可能会是神圣。
普罗雅斯曾自以为是圣战军的精神领袖,现在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本约卡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他也许知道棋手是谁——千庙教会、伊库雷家族、赤塔、西斯林,甚至凯胡斯——但游戏规则,任何一盘本约卡棋局中最难以捉摸的元素,他却完全没弄明白。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圣战胜利了,他却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如此脆弱。
我告诉过你,老师。我告诉过你……
好似从昏迷中醒来一般,普罗雅斯叫来贴身的辛罗恩男奴阿加里,吩咐把书写用的桌案拿来。虽然无比疲惫,但他别无选择,必须马上回复沙里亚。明天,圣战军将向沙漠进军。
不知为什么,摸着桃心木与象牙制成的小桌案,拂过羽毛笔与蜷曲的羊皮纸时,涅尔塞·普罗雅斯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小男孩,在阿凯梅安猎鹰一样锐利却又包容一切的眼神注视下做功课。他甚至感到,巫师友善的身影就在背后,越过男孩纤细的肩膀,关切地注视着。
“涅尔塞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糊涂孩子!”
“天命派居然送来了这么一个糊涂老师!”普罗雅斯几乎要像那饱经世事的老师一样笑出声来,刚写下给玛伊萨内回信的第一行,泪水已溢满眼眶。
……但是,阁下,现在看来,杜萨斯·阿凯梅安已经死了。

艾斯梅娜微笑着,凯胡斯透过她橄榄色的皮肤,透过她骨头上跃动的肌肉,一直看到她灵魂中最本原的那一点。
她知道我能看穿她,父亲。
营地一片嘈杂,到处都是人们毫无防备的谈话。圣战军马上要穿越海墨恩的沙漠,凯胡斯把他的“佐顿亚尼”——库尼乌里语中的“真理部落”——中十四位最资深成员召到营火旁。他们已知道自己的任务,凯胡斯只需再重复一遍他做出的保证。单纯的信仰不足以控制人的行为,还要加上欲望。而这些人,他的门徒,身上的欲望尤为突出。
他们是战士先知的家臣。
艾斯梅娜坐在营火对面,和身边的人聊得很开心,阿威尔和帕索玛斯。她的脸因愉悦而兴奋——她却不敢承认这种愉悦的心情。凯胡斯朝她眨眨眼,转头去看其他人。他们微笑、大笑、呼喊……
而他在审视、控制。
每个人都被他看在眼里。匆忙垂下的眼神,加快的心跳。奥特玛和身边唠叨不休的西尔维说话时总是笨嘴拙舌。乌那塔露出微笑前一瞬间的犹豫,证明他仍对图玛的黑皮肤心存芥蒂。卡萨拉、加亚玛克里和希尔德拉斯就算和其他人说话,肩膀也一直朝韦尔乔的方向侧着,这意味着他们把韦尔乔当作凯胡斯的大弟子。韦尔乔的姿态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总把身体前倾,双手按在腿上,越过火堆和对面的人说话,而其他人都很自觉地只与身边的人交谈——这代表他们已在无意间建立起支配与屈从的关系,韦尔乔说话时连下巴都扬着……
“告诉我,韦尔乔,”凯胡斯说,“你在自己心中看到了什么?”
这样的干预是必须的。他们都是俗世中成长的人。
“喜悦。”韦尔乔笑着回答。他眼中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脉搏变快了。脸上露出一抹红晕。
他在看,却看不到东西。
凯胡斯抿了抿嘴唇,露出克制的表情:“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
这个他知道……
其他人也都安静下來。
韦尔乔垂下眼睛。
“骄傲,”年轻的加里奥斯人说,“您看到的是骄傲,老师。”
凯胡斯笑了,大家脸上的紧张也消失了。
“不,”他说,“在这张脸上并没有,韦尔乔。”
所有人——包括西尔维和艾斯梅娜——都哈哈大笑。凯胡斯心满意足地扫过营火旁的人脸。他不会容忍这些人摆架子,必须让他们谦卑,他们才离不开他,一想到能见到他就激动万分、渴望不已。罪过存在于人心的隐私与他人的责难中,将这些剥离,去除伪装与评判,羞耻感和自卑感便统统消失了。
有他在身边,这些人都会觉得自己更重要、更纯粹。他们是被选中的人。

梅贡长老盯着年轻的凯胡斯的脸,看到了他的恐惧。“他们不会伤你。”他说。
“他们是什么人,长老?”
“一些次等……标本。专供教学使用。”长老做出微笑的表情,“是为你这样的学生准备的,凯胡斯。”
他们位于伊述亚地下深处,大千之厅宏伟的回廊中一个六角形房间。除入口外,房间每一面墙上都摆满了摇摇晃晃的架子,架子上插满疙疙瘩瘩、流出烛泪的蜡烛,令房间亮如正午,没有一丝影子。单凭这点,这个房间就极不寻常——迷宫中其他地方都严禁灯光——更令人惊奇的是,房间中央凹陷的地板上捆缚着许多人。
每个人都赤身裸体,皮肤像亚麻布一样苍白,被绿铜带绑在微微朝后弯曲的石板上。这些石板在房间中央的地板围成一个大圈,每个石板上躺着的人离同伴都只有一臂距离,而像凯胡斯这么高的孩子只要站在房间外圈的地板边缘,就能平视他们的脸……
若是他们有脸的话。
他们的头被扯向前,用铁架子纹丝不动地支撑、固定,根根铁丝从铁架子底部呈放射状延伸出来,用银钩挂住皮肤。滑腻的肌肉在灯光下闪动。凯胡斯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好像把脑袋伸进了一张蜘蛛网,而蛛网把他们脸上的皮肤扯掉了。
梅贡长老称这里为“揭露之室”。
“首先,”老人说,“你要研究并记住每个人的脸,然后复习书卷上学到的东西。”他朝南边墙脚下那一串旧书桌点点头。
凯胡斯感觉自己的四肢轻得像秋天的叶子。他朝前走了一步,听到那些苍白的嘴唇发出类似咀嚼的声响,那是不成形的呻吟与喘息汇成的合唱。“他们的喉头被摘掉了。”梅贡长老解释,“为了帮你们集中注意力。”
凯胡斯在第一个标本跟前停下。
“人脸有四十四条肌肉,”长老续道,“通过协同组合,它们可以表达各种感情。而所有这些组合,凯胡斯,都源于五十七种基本类型,其中任何一种都能在这个房间中找到。”
虽然没了皮肤,凯胡斯仍立刻在面前那具被剥皮的标本脸上看到了恐惧:眼睛周围结实的肌肉像撕咬成团的蠕虫,同时朝里外两个方向蠕动;面部下方那几块更大的、老鼠般大小的肌肉紧紧扯起标本的嘴唇,持续地张开;没了眼睑的眼睛凝视着他;急促的呼吸嘶嘶作响……
“你在想,他为何能一直保持这副表情。”长老道,“若干世纪以前我们发现可以用针刺进大脑,限制人类的行动——我们称之为‘穿脑术’。”
凯胡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一个助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嘴叼一根细芦秆,手端一碗橙色液体。助手把芦秆在碗里浸了浸,然后一吹,将液体均匀地洒在标本上,然后向下一个标本走去。
“通过穿脑术,”长老续道,“我们可以控制这些道具的表情,供教学使用。比如说,你眼前这个标本,它就永久性展示着恐惧的第二种基本类型。”
“惊恐?”凯胡斯问。
“正是。”
随着研究深入,凯胡斯心中孩童般的惊恐也消失了。他朝两边看去,只见那些标本消失在视野尽头,一排白眼睛陷在闪亮的红色肌肉中。他们只是标本——仅此而已。他把视线转回眼前这个男人,研究恐惧的第二种基本类型,将看到的一切记在脑海,然后朝下一具喘息着的紧绷肉体走去。
“很好。”梅贡长老站在外圈地板说,“非常好。”

凯胡斯又一次转身面对艾斯梅娜,用钩子般的视线剥去她脸上皮肤。
她从火堆边到帐篷走了两圈了,故意吸引他的注意,暗自估量他有多大兴趣。她不时把眼睛转来转去,一旦他发觉,可以假装被别的什么吸引。凯胡斯两次让她看到他在看她,每次都露出淳厚男孩般的笑容。她每次都低下头,脸上发红,瞳孔放大,眼神闪烁,身体散发出兴奋的香气。虽然艾斯梅娜还没上他的床,但她心中已有一部分牢牢系在他身上了,甚至在恳求着他,只是她自己没发觉。
艾斯梅娜虽然天赋极佳,毕竟只是俗世中的女人。俗世的男女都一样,两个灵魂使用同一具身体、同一张面孔和同一双眼睛。一个是野兽,另一个有智慧,每个人都同时拥有两个灵魂。
这是他们的缺陷。
一个艾斯梅娜已经放弃了杜萨斯·阿凯梅安,另一个迟早也会的。

艾斯梅娜眨了眨眼睛,看着绿松石般的蓝天,举起一只手遮挡阳光。眼前这幕场景不管看到多少次,总会让她目瞪口呆。
圣战大军。
她跟凯胡斯和西尔维爬到一座小丘上,好让西尔维整理背包。三人目睹漫山遍野的因里教士兵和随军平民从脚下走过,朝南边陡峭的山崖行军。艾斯梅娜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男人,每个人都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目光越过土丘和厚厚烟尘,直到远处的人影在阳光暴晒下发生扭曲,变成闪着金属光泽的行列。她回身看向安摩诺提斯沙砾颜色的城墙以及城墙下墨绿色的河水、苍翠的河岸。
施吉克。
再见了,阿凯。
她眼含热泪,自顾走开。凯胡斯叫她时,她只挥了挥手。
她行走在陌生人中,感到许多双眼睛从兜帽下朝她看来,听到他们低声谈论。在男人中间,她总能引起这些反应。有几个男人还来搭讪,但她不予理会,其中一个愤怒地抓着她文身的手,就像是在提醒她,她属于所有男人。干枯的草越来越稀薄,碎石地面烫着脚趾、蒸着空气。她浑身是汗,却不知为何觉得苦难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她没花太大功夫就找到了凯胡斯和西尔维。可燃物不多,但他们还是生起一小堆营火来做晚饭。太阳落山后,空气迅速凉爽下来,他们开始享受沙漠中第一个夜晚。地面仍在散发热量,就像灶火中取出的石头。往东看去,远处寸草不生的山丘挡住了海岸。西边和南边,越过混乱的营地,笔直的地平线被下落的太阳涂上一道完美的红唇。北边,透过层叠的帐篷,仍然可以瞥见施吉克的影子,只是那些绿色在黄昏开始发黑了。
西尔维蜷在毯子里,靠在微弱的营火小小的火舌旁,打起盹儿来。
“路上有何见闻?”凯胡斯问。
“对不起,”艾斯梅娜面带愧色,“我——”
“没必要道歉,艾斯梅……你想去哪里散步都可以。”
她垂下眼睛,感到轻松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还好吗?”凯胡斯问,“路上有何见闻?”
“男人,”她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有太多男人了。”
“你还说自己是妓女。”凯胡斯笑道。
艾斯梅娜仍然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脚,脸上浮现出羞赧的微笑。
“人是会变的……”
“也许是的。”他说话的神态让艾斯梅娜联想起斧头砍树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真神要把男人放到比女人更高的位置上?”
艾斯梅娜耸耸肩。“我们生活在男人的阴影下,”她答道,“就像男人生活在诸神的阴影下。”
“你觉得自己生活在男人的阴影下?”
她露出微笑。没有什么能瞒过凯胡斯,不管她的手段多巧妙。这是他的神迹。
“对某些男人来说,是的……”
“但这种男人并不多?”
她笑了,知道凯胡斯发觉了她的骄傲。“确实不多。”她承认,但下一个念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连阿凯也不是……
只有你。
“其他男人呢?某种意义上,是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是的,我想是这样……”
凯胡斯翻过手掌,掌心向上,以示全无戒心。“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比不上男人?”
艾斯梅娜又笑了,知道他在开玩笑。“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听哪里人说话,都是老一套:女人要服侍男人云云。事情就是这样,大多数女人就像……”她停了下来,似乎心中的想法颇为困扰。她瞥向西尔维,跃动的火光照耀着女孩完美的脸庞。
“就像她。”凯胡斯说。
“是的,”艾斯梅娜说,一种奇特的防备感迫使她垂下目光,“就像她……大多数女人很单纯。”
“大多数男人呢?”
“这个嘛,读过书的男人当然比读过书的女人多啦……他们很聪明。”
“这就是男人比女人强的地方?”
艾斯梅娜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又或,”他道,“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早就被认定拥有比女人更多的东西?”
她没有挪开视线,但脑海中已乱成一团。她深吸一口气,仔细地把手按在膝盖上。“你是说女人和男人实际上是……平等的?”
凯胡斯扬了扬眉毛,似乎感到这话很好笑。“告诉我,”他问,“男人为什么要花钱和女人睡觉?”
“因为他们想要我们……他们有欲望。”
“这能说明男人花钱让女人取悦他们就合理吗?”
“不能……”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就是忍不住。”艾斯梅娜回答,她恨恨地扬起眉毛,“这就是男人。”
“也就是说,男人没办法控制欲望?”
她习惯性地撇撇嘴:“看看你眼前这个胖胖的妓女就知道了。”
凯胡斯笑了,但笑得那么温柔,仿佛毫不费力地就从她的自嘲中分辨出了痛苦。
“那么,”他说,“人们为什么要养牛?”
“牛?”艾斯梅娜皱皱眉,这跟之前说的有什么关系?“是为了……为了宰来……”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呆坐在那里,浑身鸡皮疙瘩。她又一次发觉自己处在阴影当中,即将落下的太阳被凯胡斯挡住了,他仿佛成了一座青铜神像。太阳总是将光芒都让给他……
“男人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饥渴,”凯胡斯说,“所以他们要去统治和驯养那些能满足他们饥渴的对象。不管是牛……”
“还是女人。”她道。
明白了这一点,艾斯梅娜不寒而栗。
“当一个民族,”凯胡斯续道,“臣服于另一个民族时,好比瑟帕罗兰人臣服于纳述尔帝国,两个民族会说哪一种语言?”
“征服者的语言。”
“那你说的又是谁的语言?”
她咽了咽口水:“男人的语言。”
仿佛每眨一次眼睛,她都看到一个个男人,像狗一样弓着身,压在她上面……
“你眼中的自己,”凯胡斯说,“乃是男人眼中的你。你害怕变老,是因为男人渴望年轻女孩;你衣着不顾廉耻,是因为男人爱慕你的皮肤;你害怕说话,是因为男人希望你沉默。你为了勾引他们,搔首弄姿,化妆打扮,扭曲自己的想法和心灵。你一次次想要放弃,又一次次回到老路上,不断惩罚自己,只为了用征服者的语言回答他们!”
她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喉咙里的空气,甚至脉搏中的血液,似乎都完全静止了……
凯胡斯变成了一个声音,从她的眼泪和火光之中的某个位置传来。
“你会说:‘让我来替你羞辱我吧。让我来忍受你吧!我恳求你,求你!’”
不知为何,艾斯梅娜知道这番话会通往哪里,于是她强迫自己去想其他事,比如,干燥的皮肤和衣服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干净……
她意识到,污秽和人一样,需要水才能存在。
“你会告诉自己,”凯胡斯续道,“‘有些路我不会走!’也许你会拒绝某些特殊癖好,也许你会拒绝亲吻他们。你会假装犹豫,假装区分对待不同的客人,可到头来这个世界会强迫你走上无路可循的沙漠。钱!钱!钱能换来一切,为了钱也可以做出一切!要付钱给房东,要付钱给索贿的巡察官,要付钱给卖食物的小贩,要付钱给指节带疤的混混……你会暗地里自问:‘既然我已被诅咒了,还有什么不可想象的?既然我已没有尊严可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还有什么爱比牺牲更珍贵?’”
她的脸湿了,抬手一摸,发现手指间是黑的。
“你用征服者的语言说话……”凯胡斯低声说,“你说,‘弥玛拉,跟我来,孩子。’”
她不禁一颤,好像震动的鼓皮……
“于是你带她……”
“她死了!”有个女人哭喊道,“她死了!”
“去港口的奴隶贩子那里……”
“住口!”那女人嘶声说,“我说了,不是这样!”
喘息,像刀割一样痛。
“把她卖了。”

她记得他的手臂环着她。她记得跟着他进了他的帐篷。她记得躺在他身边不停哭泣,只有他的声音能平息她的痛苦。西尔维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冰凉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她记得自己说出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那个饥饿的夏天,她甚至愿意免费用嘴为男人服务,只为吞下他们的种子。她告诉他她当时有多恨那女孩——污秽的小丫头——一直在哭,一直要这要那,一直吃她的食物,让她不得不到街上去奔波,就因为爱!她的眼神在疯狂中变得空洞。谁能理解饥饿?她告诉他那些奴隶贩子因为饥荒越来越殷实。她告诉他弥玛拉的尖叫,她小女儿的尖叫!她告诉他那些仿佛浸着毒药的钱币……不到一星期!那些钱她只花了不到一星期!
她记得自己在尖叫。
她从没哭得如此厉害,因为她终于说出来了,而他也认真听了。她记得他坚定的目光和话语让她仿佛飘在空中,只有他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正确……
而他赦免了她。
“你早已被原谅了,艾斯梅娜。”
你是谁?凭什么能赦免我?
“被弥玛拉。”

她醒来时发现头枕在他手臂上。也许她应该困惑,但她没有。她知道身在何处,心中有一部分在畏缩,另一部分却欢欣不已。
她躺在凯胡斯身边。
但我并没有和他做爱……我一直在哭。
一夜哭泣让她脸颊浮肿。昨晚很热,他们没盖毯子,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受他如此贴近的白皮肤。她一只手按在他裸露的胸膛,透过温暖柔软的肌肤感受到他缓缓的心跳。她手指震颤,仿佛指尖是铁匠敲打的砧板。她想象着他的体重,脸不禁一红……
“凯胡斯……”她抬起头,看着他脸庞的侧影,毫无道理地知晓了他已醒转。
他转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尴尬地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凯胡斯说:“真奇怪,不是吗?躺得这么近……”
“是的。”她也微笑着回答,抬起头,又马上转开眼睛,“真奇怪。”
他翻身面对她,艾斯梅娜听到西尔维在他另一边低声嘟哝抱怨了一句,不过仍然睡着。
“嘘,”他轻柔地笑着,“她比我贪睡多了。”
艾斯梅娜笑着看他,摇了摇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真奇怪!”她低声说。她的眼睛不曾这么明亮。
她紧张地把膝盖并拢在一起。他离得这么近!
他朝她靠过来,她的嘴唇张开了,眼皮变得沉重。
“不。”她喘息着说。
凯胡斯友善地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腰布拧住了。”他说。
“哦。”她回答。两人都笑起来。
她又一次感觉到他的体重……
他比她高大得多,男人就应当这样。
然后他把手伸进她的哈萨斯,滑进她大腿中间,她发觉自己的呻吟声落进他甜蜜的嘴唇。他进入了她,犹如天堂之指刺穿天空。泪水从她眼里溢出,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终于!他终于占有我了!
这不再是感觉,而是事实。
从此再没有人可以称她为妓女。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