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二:战士先知> 第十二章 爱荷西亚城

第十二章 爱荷西亚城

……世界末日将在邪恶者的号叫中降临,所有偶像都将被推倒砸碎,石归于石。那些偶像崇拜者信仰的魔鬼将大张着嘴死去,如同饥饿的麻风病人,因为没有活人会回应他们暴虐的渴求了。
——《费恩之书》,16:4:22
失去灵魂,赢得世界。
——天命派教义
长牙纪4111年,夏末,施吉克省

辛奈摩斯不喜欢这个人,更没信任过他,但现在不得不攀谈几句。这人是塞里舒男爵,声名不佳,其领地位于康里亚与上艾诺恩的边境。他截住辛奈摩斯时,元帅刚与普罗雅斯会谈结束。一看到辛奈摩斯,这人长满胡子的瘦脸亮了起来,尽力装出“遇到您真是好巧”的表情。按辛奈摩斯的性格,哪怕不喜欢对方也会耐心应付,但信任就是另一回事了。算了,就算是虔诚之人必须忍受的侮辱吧。
“元帅大人,我似乎记得,”塞里舒加快脚步,跟上元帅,“您对书籍有非同寻常的爱好。”
辛奈摩斯礼貌地点点头:“算是个人品位吧。”
“那您听到这消息肯定会非常激动。位于爱荷西亚的著名的萨略特图书馆被加里奥斯人完好无损地夺取了。”
“加里奥斯人?我还以为是艾诺恩人。”
“不,”塞里舒说,他的嘴唇奇怪地扭动着,好像露出了上下颠倒的微笑,“我听说是加里奥斯人。准确地说,是梭本大人的亲随。”
“这样啊。”辛奈摩斯有些不耐烦,“那么……”
“我知道您很忙,元帅大人,不用您操心……我会派我的奴隶去安排拜访。”
遇上塞里舒就够让人心烦了,还要忍受和他一起去正式拜访?
“我再忙也不会慢待祖国的男爵,塞里舒。”
“那就好!”这人几乎是在尖叫,“是这样的……不久前,我的一位朋友——呃,应该说他还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我……”
“是一个你打算努力奉迎的人吗,塞里舒?”
塞里舒脸上一亮,但也显出一丝不悦:“是的!虽然这话多少有些不中听,您不觉得吗?”
辛奈摩斯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一直盯着远处杂乱的营地中自己营帐的尖顶。更远的地方,杰迪亚的群山在苍茫雾气中若隐若现。施吉克,他心想,我们拿下了施吉克!不知为何,一个奇特的想法突然攫住了他:很快他就能亲眼看到圣城希摩了,快得不可思议。这事真的发生了……想到这个,塞里舒也几乎没那么可恶了。几乎。
“好吧,我这位朋友刚从萨略特图书馆回来,问起我什么是‘真知’。您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接近学者的,我想您大概能帮上他的忙。您知道‘真知’是什么吗?”
辛奈摩斯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小个子:“真知,”他小心翼翼地说,“是远古北方诸国的巫术。”
“啊,对了!”塞里舒大叫,“这就说得通了!”
“你的朋友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塞里舒?”
“大人,您知道,传言梭本打算把那些书卖掉,用来筹措军费。”
辛奈摩斯没听过这等谣言,他有点担心:“我怀疑其他大贵族会不会赞同。这么说,你的朋友有打算卖的书?”
“他是个非常有心机的人,元帅大人。如果您想从中获利,他肯定能给您带来好处——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不用说,肯定是条商人种姓的狗。”辛奈摩斯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给你的建议是,塞里舒:注意自己的身份。”
塞里舒似乎并未感到不悦,只是促狭地笑了笑。“当然,元帅大人,”他万分顺从地说,“您最明白这点。”
辛奈摩斯眨了眨眼睛,让他惊讶的并非塞里舒男爵的无礼,而是自己居然能冠冕堂皇地说出这话——一个每天跟巫师一起吃饭喝酒的人申斥别人对商人曲意奉迎?突然间,康里亚营地中的喧闹仿佛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紧盯着塞里舒,表情中的凶狠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蠢货狼狈地咕哝了几句,言不由衷地道了歉,转身逃了。
回帐篷的路上,辛奈摩斯一直想着阿凯梅安,这位多年来的密友。他想到阿凯梅安的种姓,回忆起塞里舒的话,惊讶地感觉腹中仿佛被掏空了:您最明白这点。
有多少人也这样想?
辛奈摩斯知道,他们的友谊正处于紧张状态。如果能让阿凯梅安离开一段时间,对两人都有好处。
让他去图书馆。研究那些渎神的知识。

“我不明白。”艾斯梅娜怒气冲冲。
他要离开我……
阿凯梅安费力地把一麻袋燕麦饼举起来,放到骡子背上。他的骡子黎明,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密密麻麻的军营位于巫师身后斜坡上一小丛一小丛的黑柳树和棉白杨之间,不过里面已没多少人了。她甚至能看到远处的森比斯河,像黑曜石带子一样在炙热阳光下闪动。每当她往烟雾弥漫的南岸看去,都感觉到异教徒穿过阴暗的树木,回望过来。
“我不明白,阿凯。”她重复了一遍,语调忧伤了许多。
“但是,艾斯梅……”
“但是什么?”
他背过身,似乎恼火于她的打扰:“那是个图书馆。图书馆!”
“所以呢?”她愤怒地说,“不识字的人就不配——”
“不,”他皱眉打断她,“不!你看,我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我要去想一想,艾斯梅,去想一想!”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带着绝望,让艾斯梅娜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凯胡斯的事。”她说着,头皮一紧。
“是的,凯胡斯的事。”他又转回骡子的方向,清清嗓子,朝地上吐了口痰。
“他提出要求了,是吗?”她胸口发紧。这可能吗?
阿凯梅安什么都没说,不过动作中可看出一丝微妙的心不在焉,眼中也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阴霾。她知道,她琢磨透了他,他就像一首唱过太多遍的歌。
她了解他。
“什么要求?”他把睡垫绑到骡子背上之后,才终于问道。
“教他真知巫术。”
他们随康里亚军进入森比斯河谷三周了,在这段疯狂的占领时期——或者说从他拿出瓦希人偶那晚开始——阿凯梅安的情绪异常古怪。他变得紧张,让两人间的温存和谈笑异常短暂。她一直以为这是他和辛奈摩斯的争吵及疏远导致的。
几天前,她对元帅提过这事,告诉元帅他的朋友状态不佳。没错,阿凯梅安做了件非常无礼的事,但究其原因是因为愚蠢,而非对元帅的不尊重。“他想忘记那些事,辛,但他做不到!每天早上他都在我怀里大喊着醒来,每天早上我都要提醒他,末世之劫已经过去了……他认为凯胡斯是末日的使者。”
她也能看出,辛奈摩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无论语调、用词还是态度,他都非常耐心,只有眼神不是如此——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真正听进去她的话。她知道,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出了问题。阿凯梅安告诉过她,像辛奈摩斯这样的人,和巫师做朋友冒着很大风险。
她从没在这件事上给阿凯梅安施加过压力,只是偶尔温和地提醒他一下,比如说“他在担心你,你知道的”。男人的伤痛是敏感而不稳定的,阿凯梅安一直说男人是很简单的生物,女人只要喂饱他们,跟他们上床,偶尔说几句好话,就可以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也许某些男人是这样,杜萨斯·阿凯梅安却绝非如此。所以她一直在等,希望时间和长期养成的习惯能让这两个老朋友找回过去对彼此的理解。
不知为何,她一直觉得让他陷入不幸境地的并非凯胡斯,而是辛奈摩斯。凯胡斯是神圣的——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点。他是先知,不管他自己信不信。但巫术是邪恶的……
阿凯梅安说他会成为什么?
巫师之神。
阿凯梅安继续收拾行李。他什么都没说,不需要说出口。
“但这怎么可能?”她问。
阿凯梅安停下手中活计,眼神涣散了几个心跳的时间。然后他转过来,没表情的脸上希望与恐惧混杂。
“先知怎可能做出渎神的事?”他说。她知道,这个问题折磨他很长时间了。“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怎么说?”
“他赌咒说自己绝不是先知。他似乎感觉受了冒犯……甚至可以说是伤害。”
我最擅长伤害学生,他的语调似乎在说。
突然间,艾斯梅娜感到绝望涌上嗓子眼:“你不能再教他了,阿凯!你绝不能再教他!你看不出来吗?你才是诱惑。他必须抵抗你以及你所代表的力量的诱惑。他必须拒绝你,才能成为他必须成为的人!”
“你这么想吗?”阿凯梅安喊道,“我就像《圣典》中的什科尔国王一样,用世俗权力诱惑瑟金斯?也许他是对的,艾斯梅,你没考虑过吗?也许他不是先知!”
艾斯梅娜紧盯着他,害怕又迷茫,同时心中也有股奇妙的欣喜。她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苏拿贫民窟的妓女怎么会站在这里,站在世界的中心?
她的生活也会被写进经文吗?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无法相信……
“问题是,阿凯,你怎么想?”
阿凯梅安低头看着两人间的地面。“我怎么想?”他忧心忡忡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睛。艾斯梅娜什么都没说,但自觉眼神中的坚决开始融化了。阿凯梅安耸耸肩:“三海诸国对第二次末世之劫没有任何防备……苍鹭之矛失落了,斯兰克占据了半个世界,它们的数量比谢斯瓦萨的时代多出一百倍——一千倍!而人类现在拥有的神之泪少之又少。”阿凯梅安紧盯着她,他的眼睛似乎不曾这么明亮过,“虽然诸神诅咒了我,诅咒了我们两个,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们就这样放弃了这个世界……”
“凯胡斯。”她低声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他们派来的不仅是末日的使者……我这么想,或者说我这么希望——我不知道……”
“阿凯,但巫术是……”
“亵渎神明,我知道。但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艾斯梅,为什么说巫师是渎神者?又为什么说先知是先知?”
她的眼睛在恐惧中张大:“因为一个唱的是神的歌曲,另一个说出了神的声音。”
“没错,”阿凯梅安说,“那如果先知使用巫术,算不算渎神呢?”
艾斯梅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用真神的声音唱出真神的歌……
“阿凯……”
他又转身去看骡子,弯腰把背包从地上拿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刺透了她。“求你了,别离开我,阿凯。”
“我告诉过你,艾斯梅,”他说着,但并没有转过脸来。“我需要想一想。”
但我们在一起时你明明也可以想!
有了她的建议,他明明可以更加智慧,这他是知道的!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决断……为什么要离开她?是别的原因吗?他有什么隐瞒的事吗?
她看到了他在西尔维身下扭动的样子……他找了个年轻妓女,一个声音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质问的声音比原本希望的尖利很多。
恼火的停顿。“怎样?”
“你的心就像一座迷宫,阿凯,你打开了那么多门,却不告诉我该走哪条路。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他眼中闪着无可名状的愤怒。
“我?”他笑了一声,又转过去继续干活,“你是说,我躲着你?”
“是的,你在躲。你太脆弱了,阿凯。你不需要这样。想想凯胡斯教导我们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既有伤痛,又有愤怒。“那你呢?我们何不说说你女儿……你还记得她吗?你有多久没——”
“这不一样!那是你我相识之前的事!在你之前!”
他为什么要说这话?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我女儿!我已经失去我的宝贝女儿了!
“好一个双重标准。”阿凯梅安吐了口痰,“过去从不会死,艾斯梅,”他痛苦地笑笑,“甚至不会过去。”
“那我女儿现在在哪里,阿凯?”
他一时哑口无言。她总能与他分庭抗礼。
你这废物!傻瓜!
她的手指开始颤抖,热泪滚下脸颊。她怎能这样想?
因为他说的话……他怎敢说我女儿!
阿凯梅安张了张嘴,就像看到了她的想法。“抱歉,艾斯梅,”他含含糊糊地说,“我不该提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转身收拾骡子背上的行李,把怒气发泄在绑带子上。“你不明白真知对我们的意义,”他补充了一句,“它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那就告诉我!告诉我怎样去理解!”
想想凯胡斯!我们一起发现他的!
“艾斯梅……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我不能……”
“但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说什么!”
“不,阿凯。”她感觉妓女的冷漠又回到自己身上,“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他抓住骡子简陋的鞍辔上那根粗糙的麻绳,摸索了一阵。这一刻,他身上的一切——凉鞋、行李、白色亚麻长袍,看上去都那么孤独、可怜。为什么他看上去一直这么可怜?
她想起萨瑟鲁斯:无所畏惧,一丝不苟,还有身上的香气……
没有男子气概的贱货!
“我不会离开你,艾斯梅。”他用无可置疑的语气说,显然不准备再谈下去了,“我绝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了。”
“但我只看到一张睡垫。”她说。
他努力露出微笑,转身迈起古怪的步伐,牵着黎明走开。她看着他,胸中翻涌,好像被吊在深不见底的悬崖顶上。他沿大路朝东走,走过一排陈旧的圆帐篷,很快身影就变小了。奇怪的是,在明亮的阳光下,远处的人影居然如此黑暗……
“阿凯!”她大喊,不再在乎会不会有人听到,“阿凯!”
我爱你。
牵骡子的身影停了下来,离得那么远,几乎认不出。
那人影挥了挥手。
转过一片阴暗的柳树林消失了。

阿凯梅安早就知道,聪明人很少得到快乐。原因很简单:他们太喜欢伸张自己的想法了。聪明人不习惯接受真相——甚至根本不想听——他们擅长的是争辩。而这是他一定要从凯胡斯和艾斯梅娜身边逃开的原因。
他牵着骡子沿路前行,右边是广阔黑暗的森比斯河,左边是一长列魁梧的桉树。温暖的阳光偶尔穿过树枝洒到他身上,但大多时候,太阳被遮住半边天的树冠挡得严严实实。微风透过白色亚麻外套吹在身上,一切是那么平静。他想道,终于可以一个人了……
当辛奈摩斯告诉他萨略特图书馆里有关于真知魔法的书籍时,他就懂了。你该离开了,他的朋友无声地说。自使用瓦希人偶那晚之后,阿凯梅安一直在等着他的朋友把他从营火旁放逐,哪怕只是暂时的。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被放逐,需要被逼迫着离开那些无法面对的同伴……
尽管如此,这还是刀割般的疼。
不重要了,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他们尴尬的友情引发的又一次不和。贵族和巫师。“最难相处的朋友,”一位长牙的诗人说过,“乃是有罪之人。”
阿凯梅安恰是一位罪人。
和别的巫师不同,他很少仔细考虑自己被诅咒这件事。也许这和殴打妻子的男人甚少质疑自己的拳头是一个道理……
不过也有其他原因。年轻时,他像别的巫术学生那般举止无礼、不知虔敬并以此为乐,好像学到的那些严重亵渎神明的东西让其他各种渎神言论也变得正当了。他和桑克拉——他在阿提尔苏斯的室友——总喜欢大声朗读《圣典》,嘲笑其中荒谬的段落,比如祭司种姓的割礼制度,当然还有可笑的净化仪式。却有一段多年来一直萦绕他心头:《祭司之书》中著名的“毋望回报”。
“听这一段!”某天晚上,桑克拉在床垫上喊,“‘后先知说:虔诚不像金钱交易。你不是用食物去换食物,用住所去换住所,用爱去换爱。不要将善放在天平上,而要不计回报地付出。付出你的食物、你的住所、你的爱,不要求任何东西。顺从冒犯你的人,因为这是恶人做不到的事。毋望回报,你们终将得到长久的荣光。’”
年龄大一些的男孩用永远笑眯眯的深色眼睛盯着阿凯梅安,就是这双眼睛让他们做了一段时间的情人。“你能信吗?”
“信什么?”阿凯梅安问。他已经在笑了,他知道不管桑克拉编出什么话来,肯定都非常有趣。桑克拉就是这样的人,三年后他在奥克尼苏斯被杀,一位醉酒的贵族用丘莱尔要了他的命,阿凯梅安几乎崩溃。
桑克拉用食指轻敲那卷轴,如果在抄写室里这样做,很可能招来一顿毒打。“瑟金斯的话等于是说,‘付出不求回报,可以得到更多奖励!’”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头。
“你不明白吗?”桑克拉续道,“他说只有摒弃了自私的期待,善行才会变成虔诚。换句话说,如果你期待回报,就算不上付出了——什么都不算!”
阿凯梅安喘了口气:“所以,那些渴望死后到外域过上好生活的因里教徒……”
“什么都不算,”桑克拉难以置信地嘲笑道,“什么都不算!但我们呢?我们将贡献出整个生命,继续谢斯瓦萨的战斗……我们付出了一切,却受到诅咒。只有我们,阿凯!”
只有我们。
这话充满诱惑,动人而又有力,但阿凯梅安是个怀疑论者,他一直无法相信,觉得它太诱人、太自信。他觉得做一个好人就够了,如果不够,只能说明那些衡量善恶的标准出了问题。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凯胡斯改变了这一切。阿凯梅安开始反复思考自己被诅咒这件事了。
从前,这件事似乎只是自我折磨的借口,长牙和《圣典》说得再明白不过。虽然阿凯梅安读过许多认为长牙上的经文是誊写上去的异端文章,也有许多相互矛盾的记载证明,古代或近代的所谓先知不过是普通人——事实确实如此。但就像普罗塔西斯所说:“天堂不会因一点点瑕疵而毁灭。”
或许他的诅咒值得怀疑。或许正如桑克拉所说,所谓诅咒其实是一种遴选,甚或——阿凯梅安更愿意相信——真正的遴选标准是“怀疑”。他时常觉得有目的性地去付出善意,带来的诱惑是所有诱惑中最令人沉醉、最具毁灭性的;带着不确定的思想去行善,就等于是不期待回报地行善……也许怀疑本身才是虔诚的关键。
当然,这些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如果最真挚的怀疑是一切前提的前提,那只有无视答案才能得到救赎。思考他被诅咒这件事,在他看来,似乎也是一种诅咒。
所以他从不去想。
但是现在……这问题可能会有答案了。他每天都在与那个可能的答案一起行走,一起谈话……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王子。
他不觉得凯胡斯会直接给他答案,哪怕他鼓起勇气询问,他也不觉得凯胡斯代表或呈现了答案,那样凯胡斯的意义就太小了。按奇族人那古怪的说法,凯胡斯并不代表杜萨斯·阿凯梅安的命运。不,阿凯梅安知道,他到底该被诅咒还是该被敬仰,取决于他是否愿意自我牺牲。他的问题要由他自己回答……
用他自己的行动。
这想法让他恐惧,同时也充盈着持久而异样的喜悦。恐惧由来已久,那种对自己的行为将影响到整个世界的恐惧,他已经逐渐习惯,甚至有些麻木了。喜悦却是全新的,完全出乎意料。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让救赎成为可能。救赎。
天命派教义中说,失去灵魂,赢得世界。
阿凯梅安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生命多么荒凉、多么缺乏希望。艾斯梅娜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人,而凯胡斯,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教会了他希望的意义。
他会抓住这份爱和希望。他会抓住它们,再也不放开。
他只需下定决心去做……
“阿凯,”昨晚,凯胡斯对他说,“我有件事要问你。”
营火前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煮水冲午夜茶。
“问吧,凯胡斯。”阿凯梅安回答,“你有什么麻烦?”
“我的麻烦来源于这件非问不可的事……”
阿凯梅安从没见过凯胡斯露出这般苦涩的表情,好像恐惧弯下了身,带着狂喜亲吻他。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想抬手挡住眼睛,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
“非问不可的事?”
凯胡斯点头。
“每一天,阿凯,每一天我都感觉在失去自我。”
这样的话仅仅回想起来都让他无法呼吸。阿凯梅安站在树荫中的光束里,手按胸前。云朵般的鸟群突然飞上天空,它们的影子无声地扫过他。他朝太阳眨了眨眼。
我要教他真知巫术吗?
他下意识地反对这主意——想到把真知交给外人,他就恐慌不已。他甚至不知道,就算愿意,自己能不能教导真知巫术。他对真知的了解是与谢斯瓦萨共享的,而谢斯瓦萨的记忆铭刻在他昏昏欲睡的灵魂中。
你会允许我吗?你看到了我看到的东西吗?
在天命派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任何正式的巫师将真知的秘密泄露出去。真知是天命派赖以存续的唯一保证,只有真知能让他们在千年之后继续谢斯瓦萨的战争。如果失去它,他们会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学派。阿凯梅安知道,他的兄弟们宁愿战至最后一息,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们会毫不留情地追捕他和凯胡斯,用尽一切办法猎杀。他们不会在乎任何理由……而他的名字,杜萨斯·阿凯梅安,将成为阿提尔苏斯黑暗的大厅中永远的诅咒。
但这些情绪与贪婪或嫉妒有什么区别?第二次末世之劫迫在眉睫,难道不该将三海诸国武装起来吗?阴影降临前,谢斯瓦萨本人不也要求兄弟们打开武器库吗?
他确实会……
而这难道不说明,阿凯梅安是所有天命派学士中最忠诚的吗?
他继续往前走去,两腿似乎麻木了。
从灵魂深处,他明白凯胡斯一定身负使命。世界面临的危机如此严峻,而凯胡斯带来的希望又如此令人激动。他看着凯胡斯仅仅用几个月就消化了别人要用一生去领会的知识。他屏息凝气,听凯胡斯不经意间说出一句句思想比阿金西斯更精妙、感情比瑟金斯更丰富的至理名言。他坐在尘土中,不敢呼吸,看着这个人将穆雷特提斯的几何学扩展到无法想象的境地,或是更正古代逻辑学家的谬误、创立新的哲学体系,就像小孩子用树枝画出线条一样简单。
对这样一个人来说,真知会是什么呢?一种玩具?他会发现什么?他会掌握什么样的力量?
他仿佛看到凯胡斯像神一样踏上战场,征服斯兰克军团,击落空中的巨龙,与复生的非神、恐怖的莫格-法鲁战得难分高下……
他是我们的拯救者!我知道!
但如果艾斯梅娜是对的呢?如果凯胡斯只是对他的考验呢?就像《圣典》中邪恶的老什科尔,除了王冠之外,将权杖、军队和后宫都交给瑟金斯,只为让其停止布道……
阿凯梅安再次停下脚步,却被骡子拖着又往前走了两步。黎明。他抚弄着骡子的鼻子,露出孤寂的微笑,这是和不幸的动物作伴的人才有的笑容。微风划过森比斯河闪动的水面,在树林间低语。他开始发抖。
先知与巫师合而为一,长牙上称这种人为“萨满”。这个词在他的思想中就像一座雄伟的金字塔。
萨满。
不……这简直是疯了。
两千年来,天命派学士一直在保卫真知。两千年!他有什么资格背弃传统?
不远处,一群小孩聚在一株大枫树的树荫下,叽叽喳喳地吵闹、推搡,活像一群争抢面包渣的麻雀。阿凯梅安看到两个顶多四五岁的小男孩,两只手紧拉在一起,甩着胳膊,大声叫喊。孩子天真的举动让他一时呆立原地,不禁想,不知孩子们在多大的时候,才知道男孩间牵手是不对的。
他们知道凯胡斯吗?
一阵哀鸣让他抬起了头,他大吃一惊。只见一个全身赤裸的人被钉在头顶树干上,躯体呈现紫色,布满暗绿条纹。震惊之余,他想把那人放下来,但又能送到哪去呢?附近村里?他知道施吉克人对因里教徒的恐惧,恐怕很少有人敢正眼看看这人,更不用说触碰了。
懊恼击中了他,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艾斯梅娜。
你要保重啊。
阿凯梅安牵着黎明,从孩子们身边走过,穿过阴影中斑斑点点的阳光,朝爱荷西亚前进。施吉克神王们的古都在远处露出了城墙,黑暗的桉树缝隙间隐约可看到筑城石。阿凯梅安边走边与心中种种念头搏斗……
过去已经死了,未来一片漆黑,像张口等待的墓穴。
阿凯梅安用肩膀擦掉泪水。有什么无法想象的事就要发生,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将会为这些事争论几千年——如果纪年的方式,或任何人类的东西能幸存下去的话。杜萨斯·阿凯梅安的行为,将投下无比庞大的阴影。
他会给予,不期望任何回报。
他的学派,他的职业,他的人生……
真知将成为他献上的牺牲。

爱荷西亚厚重的城墙背后,是无数泥砖筑成的四层楼房,彼此几乎靠在一起。街巷非常窄,道路上面被棕榈叶编的雨篷挡得严严实实,阿凯梅安感觉好像行走在荒弃的地道中。他一路避让克拉索提人,那些人欢庆胜利的眼神让他不适;但遇到武装的长牙之民,他还是会找他们问路。他注意到,这里的大多数因里教徒来自艾诺恩。有一两次,当街旁墙壁的缺口令他可以看到城里的大建筑时,他仿佛感到远处有赤塔留下的深刻痕迹。
这时他遇到了一队诺斯莱骑士——他们自称是加里奥斯人,多少让他松了口气。是的,他们知道萨略特图书馆在哪里。是的,图书馆在加里奥斯人掌握中。阿凯梅安熟练地编着谎话,告诉他们自己是学者,来记载圣战军的功绩。和以往一样,一听说自己可能被编年史提到,他们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骑兵们要他跟队伍走,声称图书馆就在他们回驻地的路上。
正午时分,他来到大图书馆的阴影下,但心头的忧虑没有丝毫缓解。
关于真知巫术文献的传言如果传到了他这里,赤塔怎么可能没听说?想到要和那帮红袍学士争抢卷轴,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恐惧。
“你怎么想?”他问黎明,黎明喷个响鼻,用鼻子蹭蹭他的手掌。
萨略特图书馆里可能一直封存着记载真知巫术的文书,这想法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荒谬。这座图书馆跟千庙教会的历史一样悠久,由萨略特学院建造保养,那是一个神秘的祭司学院,历史上一直以保存知识为己任。在塞内安帝国统治下,爱荷西亚的法律一度规定,进城者必须交出一本书给萨略特学院抄写。问题在于,萨略特学院是因里教机构,异民不准进入这座著名的图书馆。
许多个世纪后,施吉克落入费恩教手中,萨略特学院遭到屠杀。传说帕迪拉贾本人走进图书馆,从胸前掏出一本薄薄的、皮革封面的“kipfa’aifan”——《费恩之书》。这本书在他胸前放得太久,已折弯了,他在周围的阴暗中把它高高举起,扬声道:“所有真理都写在这本书中,这里记载着所有灵魂需要遵循的唯一正道。把这个邪恶的地方烧掉。”据说就在此时,架子上一束卷轴滚到了他靴下。帕迪拉贾打开卷轴,发现那是杰迪亚省的详图,而后,靠着这张地图,他多次绝处逢生,打败了纳述尔帝国。
图书馆逃过了一劫。可是在萨略特学院的管理下,它只是拒绝学士访问;而在基安人治下,它被彻底封闭了起来。
这里很可能封存着记载真知巫术的文书,这种文献之前在别处发现过。如果说除了上古之战的梦境,还有其他原因让天命派在各学派中特立独行,那就是他们对真知巫术的独占了。真知让他们拥有与学派规模不相称的力量。如果像赤塔这样的学派得到了它,谁能保证会发生什么?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天命派大为不妙。
一切都在改变——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
阿凯梅安将骡子牵进围墙里的小庭院,院子的鹅卵石地面早已被红色尘土覆盖,只零星地从龟壳一样的地缝间露出来。图书馆正面和塞内安神庙风格相似,四四方方,高耸的石柱支撑着断裂的横梁,横梁上刻着人形浮雕,但难以分辨是人是神。两名大个子加里奥斯剑士斜靠着两侧的门柱,阴影打在他们身上。看到阿凯梅安走近,两人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
“你们好,”他说,希望这两个人懂谢伊克语,“我是杜萨斯·伊斯塔法斯,康里亚的王子涅尔塞·普罗雅斯的史官。”
两人不答,他也停下来。那个一道长疤贯穿脸颊的士兵尤其让阿凯梅安紧张。他们看上去不是很友好,但话说回来,作为战士被派来看守这些没用的书卷,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阿凯梅安清清嗓子:“有很多人来拜访图书馆吗?”
“不,”没疤的士兵回答,耸了耸穿盔甲的肩膀,“只有几个过来偷东西的商人,仅此而已。”那人把什么东西吐到了地上,阿凯梅安才发现他嘴里原来一直嚼着一枚桃核。
“我向你们保证,我不是那个种姓的人,绝对不是……”他带着好奇和尊重说,“能让我进去吗?”
对方冲骡子点点头。“你不能把那东西带进去。”他道,“不能让骡子在神圣的大厅里拉屎,不是吗?”他一脸傻笑,转向脸上有疤的朋友。有疤的士兵一直看着阿凯梅安,表情像一个无聊的孩子看到了一条死鱼,正考虑要不要动手戳。
阿凯梅安从骡子背上拿下几样东西,匆匆离开两名守卫,登上阶梯。镶金的黄铜大门失去了光泽,其中一扇开了道缝,只容一个人过去。阿凯梅安没入黑暗前,听到一个加里奥斯人——他觉得是有疤的那个——低声说了句:“臭大粪。”
他没为诺斯莱人古老的侮辱生气,相反,他感到激动。他几乎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置身萨略特图书馆了。该死的萨略特学院,一千多年来一直在收藏文本。他会找到什么?这里的文献不仅和真知有关,这里什么都有。《九典》,最早版本的《因塞鲁第对话录》,甚至阿金西斯失传的作品!
他摸黑穿过宽广的圆顶前厅,脚下是马塞克地板,他认为这曾有因里·瑟金斯伸出带光晕的双手的肖像画,只是后来费恩教徒把它铲除了,虽然他们没再使用这地方。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根蜡烛,用一个隐秘的词点燃,把这点小小的亮光举在脸前,步入图书馆空旷的大厅。

萨略特图书馆中到处都是沥青般黑暗的走廊,充斥着尘土和腐烂书页的味道。就着蜡烛光线,阿凯梅安在黑暗里徘徊,怀里抱满珍宝。他没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智慧结晶被弃之不顾。
这里有数以千计的书册,数以百万计的卷轴,哪怕其中几百张流传出去也是意义非凡。他没看到任何和真知有关的内容,却找到了其他很多感兴趣的东西。
他找到一本从没见过的阿金西斯的作品,是用瓦帕西语写的,那是古代尼尔纳米什人的语言。以他对这门语言的了解,只能大致看懂书名:《第四次关于行星及其……运动的对话录》。既然是对话录,一定价值极高。凯兰尼亚时期的伟大哲学家们的对话录很少流传下来。
他发现了一堆黏土烧成的泥板,上面写着古代施吉克的楔形文字,已被蛛网和尘土完全覆盖。他取出一块还算完整的,决定偷带出去。他心想,虽然这似乎只是一座谷仓的进货纪录,但如果送给辛奈摩斯的话,会是一份不错的礼物。
他还寻到其他一些书册和卷轴——大多是出于好奇。一本由一位他从没听过的历史学者写的城邦战争时期的简史;一本奇怪的牛皮纸书,叫作《论千庙教会及其公正性》,这让他开始琢磨萨略特学院中是不是也有异端思想。此外还有很多很多。
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完好无缺的新事物的激动及看到毁坏石板的怒火都平息了。他太累,于是在一间小凹室中找了张石凳坐下,把图书馆中的发现和少得可怜的财产在身边摆开,仿佛这是魔法阵中的器物。他吃了几块陈面包,喝了几口皮袋中的酒,想了一会儿艾斯梅娜,又为突然而至的渴望咒骂了一番。他尽一切努力不让自己想到凯胡斯……
蜡烛发出噼啪响声,他换了根新蜡烛,决定先读一阵书。又一次和书单独在一起了,他突然笑起来,又一次?不,应该说是终于……
书是不可能“读”的。在这里,和描述其他事情一样,语言偏离了行为的本质。说读过一本书,就像赌徒夸夸其谈炫耀自己通过手段或决心赢得了赌局,其实扔出算筹那一刻万分无助。打开一本书是一场更深刻的赌博,所体会到的不只是无助,不只是对另一个人用羽毛笔留下的、无法预知的印记几个心跳的羡慕。读书就像把自己写进书中,如果不能长久地让自己的心智跟随另一个人的灵魂跃动,书又有什么意义?
阿凯梅安认为读书是最深刻的放纵。他不停阅读,被死去数千年的人感动或逗得发笑。这些书中记述的思想与希望,远比作者的生命延续得长久。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

梦中出现了巨龙,古老、可怖,无比邪恶。斯库苏拉的四肢好像虬结的铁块,它从天上落下,宽阔的黑翅膀遮蔽了半边天空。磷火如巨大的喷泉从斯库苏拉的巨口中吐出,把他的隔绝术外的沙子烧成碎玻璃状的东西。谢斯瓦萨单膝跪地,血涌入口,但老巫师扬起头,白发在龙翼卷起的狂风中像带子一样飘扬,口中念颂出不可能存在的词句。白热的光从仿佛在狂笑的口中倾泻而出,一束束光线刺破天空……
这场景自角落卷曲了起来,然后突然间,梦境好像是羊皮纸上的画一样,被卷起来扔进黑暗……
睁开眼睛,四下漆黑……他屏住了呼吸。这是在哪儿?大图书馆,没错……蜡烛一定是熄灭了。
他很快明白自己是怎么醒的了。他布下的揭露术唤醒了他。自加入圣战军,他一直没撤下这道咒语——瑟金斯在上……是赤塔。
他在黑暗中摸索,抓住背包。快,快……他站起来,用非自然的眼睛扫视周围。
这是个狭长的房间,房顶很低,四壁是一排排架子。入侵者离得很近了,他们在那些承载知识的书架中快速穿梭,从图书馆里的不同方位朝他赶来。
他们为真知而来?知识从来无法满足贪欲,而在三海诸国,恐怕没有比真知更有价值的知识。但在圣战军中绑架一位天命派巫师?这会让人们觉得赤塔别有所图——跟西斯林差不多。
人们会这样想……但换皮密探会怎样?非神会会顾忌这些吗?
他们知道,哪怕只听到真知巫术记载的传言,他也一定会来调查;他们还知道,他认为在图书馆中最安全。谁会冒险毁掉这样的宝藏?学士显然不会,不管他们到底有多疯狂……
他懂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陷阱——甚至辛奈摩斯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要哄骗一个生性多疑的天命派学士,有什么比让他最信任的朋友把诱惑送到他嘴边更好的办法呢?
辛奈摩斯?不,不可能。
瑟金斯啊……
但这事确实发生了!
阿凯梅安抓起背包,朝黑暗中扑去,撞到一个摆满卷轴的沉重架子,纸草像干涸池塘底部的泥巴般在指尖粉碎。他把背包扔到树叶一样的碎片里,快,快,然后他跌跌撞撞跑向进来的方向。
他们越来越近了。越过面前的黑色书架,他看到涂抹在天花板上的光线。
他只好退回之前打盹的小凹室,开始施放一系列隔绝术,一系列本不该存在的思想在他脑海中划过。光芒从他唇边涌出,没有温度的光线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蔓延,好像射进浓雾的阳光。
摇晃的书架间传来黑暗的低语,隐秘的词句摩擦着空气,仿佛虫子在啃啮世界的墙壁。
然后是一道变幻的强光。眨眼间,书架仿佛成了黎明的地平线……爆炸,火与灰烬泉涌而出。
冲击力几乎抽光了他肺中空气,热量在附近石墙上留下裂纹。但他的隔绝术仍然坚挺。
阿凯梅安眨眨眼睛。四周又暗了下去……
“投降吧,杜萨斯·阿凯梅安……你赢不了我们!”
“以利亚萨拉斯?”他喊道,“你们这群蠢货要尝试多少次夺取真知?每次都一事无成!”
呼吸急促。心跳如雷。
“以利亚萨拉斯?”
“你完了,阿凯梅安!你想让这些财富和你一起毁灭吗?”
这些书确实珍贵,但这句话从他耳边卷过,没产生任何效果。至少现在没有。
“别这样,以利亚萨拉斯!”他嘶哑地喊道。想想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怎样的代价!
“你已经——”
阿凯梅安抢先对头一个攻击者念出神秘的词句,五条闪光的线条刺穿了陈旧的书架、烟雾和飘飞的书页,空气噼啪作响。黑暗中的对手惊呼起来——第一次接触到真知的人总是这样。阿凯梅安继续低声念颂古老而强大的咒语:米尔索等分位面术用来持续压迫对手的隔绝术,奥丹尼混乱术用来让人眩晕、打破专注,然后是瑟罗伊昏暗术……
令人目眩的几何形从烟雾中跃出,笔直和弯曲的锋利光线穿透了木头、纸草和石头。赤塔学士尖叫着想逃跑,但阿凯梅安煮沸了他体内的东西。
四下黑暗,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在废墟中闪烁。阿凯梅安听到其他学士彼此呼喊,声音里带着震惊与沮丧。他感到他们在架子间穿行,想找机会结成法阵。
“仔细考虑一下吧,以利亚萨拉斯!你愿意牺牲多少人?”
拜托,不要——
烈焰咆哮起来,倒塌的书架发出轰鸣,他的隔绝术周围冒出泡沫般的火花。一阵灼目的闪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雷霆爆裂。阿凯梅安双膝跪倒,隔绝术在他脑海中发出呻吟。
他用抽象和推理的巫术原则反击。他是天命派学士,正式的真知巫师,战争咒术大师。他巫术的火光如阳光般覆盖在他脸上。他的声音把远处的事物化为废墟和焦炭。
萨略特学院贮藏的知识被吹得灰飞烟灭。热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撕扯着纸页,一本本书犹如皮虫子般被卷进风中扯碎了。巨龙的火焰席卷了余下的书架。闪电像蛛网一样在空气中展开,在他的防御巫术周围跳动。最后一排书架倒下了,在废墟中,阿凯梅安看到攻击他的人:一共七个,犹如穿赤红绸袍的舞者,站在火葬柴堆前。赤塔巫师。
闪动的大风暴倾泻出一束束刺眼的白光。幻影巨龙的头伸了出来,喷吐火焰。一群群燃烧的麻雀朝他扑来。这些强大的类比法术,闪着光狠狠砸在他的隔绝术上,发出雷鸣。他的抽象法术在这些类比法术中间坚持……
奎因第七术,索萨兰齐椭圆术……他喊出一串串不可能存在的词句。
最左边的赤塔学士尖叫起来,那人周围的幻影围墙在神秘弧线的冲击下粉碎了,其身后的图书馆院墙朝外爆裂开,他的身体像纸页一样被吹向傍晚的天空。
然后,阿凯梅安放弃了所有咒法,开始努力维持自己的隔绝术。
酷烈的火如瀑布倾泻而下。地板粉碎,巨大的石质天花板砰然砸在他身边,好像许多愤怒的手掌。他倒在不断颤抖的着火的巨石废墟中,但仍在吟唱。
他是谢斯瓦萨的传人,白袍诺施因罗的门徒。他杀了斯卡弗拉,最强大的瓦拉库。他的巫术之歌可以传到戈尔格特拉斯最令人胆寒的高峰。哪怕在莫格-法鲁本人面前,他也傲然而立,不曾屈服……
刺耳的撞击。脚下地面仿佛成了起伏的甲板。他甩开朝他压来的断墙,石块轰鸣着朝天空飞去。组成这个世界的坚硬物质被一片片黑暗冲击着,开始粉碎,像情人的衣服一样纷纷散落。世间万物都在回应他的歌声。
在这片酷烈的火焰中,他终于看到了天空,像水面一般清凉。
还有那里,天堂之指,被它映照的稀疏云朵仿佛银色胸衣。
萨略特图书馆已变成一座破墙包裹的熔炉。赤塔法师像丝线吊着般悬在空中,用一道道邪恶的咒术击打他。幻影巨龙摇晃着脑袋,喷出的火焰如燃烧的湖泊。它们不停地抬头,不停地喷吐,令人目眩的火焰包围了他,一颗颗灼目的太阳落在他身上。
阿凯梅安跪倒在地,全身浴火,嘴里和眼角都流出血来,周围散落着成堆的石块与文书。他咆哮着施放出一个又一个隔绝术,但每一个都被立刻打破、粉碎,像是扯开腐烂的亚麻布。苍穹间仿佛回响着赤塔学士永不停息的咏唱,好似愤怒的铁匠在敲打铁砧。
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杜萨斯·阿凯梅安瞥见了远方的落日,如此无情,径自给一团团云彩抹上橙黄与玫瑰红……
真是一首好歌啊,他想道。
原谅我,凯胡斯。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