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塞尔卡省
无知即信任。
杜萨斯·阿凯梅安盘腿坐在帐篷黑暗的角落里，形影前后摇晃，吟诵着黑暗的词句。光线从他口中涌出，穿过横亘在他与阿提尔苏斯之间洒满月光的梅内亚诺海。他走进古老的学派大厅，在熟睡的众人间穿行。
梦境中的世界没有距离感，阿凯梅安对此一直非常惊讶。这是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无所谓遥远，一切距离都化作言语的泡沫与情感的波动。这个世界是知识无法通晓的。
阿凯梅安在一个个噩梦间穿梭，终于找到要找的人：熟睡中的诺策拉。诺策拉坐在被血浸透的草地上，死去的国王靠在他腿上。“我们的国王驾崩了！”诺策拉用谢斯瓦萨的声音说，“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驾崩了！”
不属于人世的咆哮震撼耳膜。阿凯梅安转身，抬手遮眼，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头顶飞过。
“瓦拉库”……巨龙。
暴风如巨浪席卷，站立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地上尸体的手臂都在颤抖，惊恐的呼喊直冲天际，瀑布般的炽热金光吞噬了诺策拉与至高王的随从们。人们来不及尖叫，只听到牙齿碎裂之声，四处分解的尸体犹如被踢倒的火炉中散落的煤炭。
阿凯梅安转头，看到诺策拉站在冒烟的尸堆中，用隔绝术保护自己。巫师把死去的国王放在地上，用阿凯梅安听不到的声音低语——但这些话早已在阿凯梅安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闭上你的灵魂之眼，不要再看这个世界，亲爱的朋友……这样你就不会再心碎了。”
巨龙轰然落地，像一座高塔颓然崩塌，扬起帷幕般的烟尘。龙的下颚像闸门一样缓缓合上，如战船风帆的翅膀在背后张开，燃烧的尸体在黑鳞片上反射出异样的光彩。
“吾主品尝汝王之辞世，”巨龙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吾主曰：‘此乃终结。’”
诺策拉站在这头长着金色尖角的巨兽面前，“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想，斯卡弗拉！”他喊道，“永远别想！”
笑声怪异，仿佛是上千名肺痨病人同时喘息。巨龙立起身，公牛般健硕的胸膛悬在巫师头顶，胸口挂着冒烟人头串成的项链。
“汝败局已定，巫师。汝部已灭，在吾辈之怒火前如不堪一击之朽铁。汝之国土已浸透鲜血，汝之敌人即刻将以弯弓与利刃将汝包围。何不放下汝之愚蠢？何不屈膝侍奉吾主？”
“像你一样吗，强大的斯卡弗拉？像云与山的高贵统治者一样屈膝侍奉吗？”
巨龙水银般的眼珠上那层薄膜闪动了一下。它眨眨眼睛：“吾并非神。”
诺策拉冷笑一声。谢斯瓦萨说：“你的主人也不是神。”
巨大的肢体拍打地面，钢铁般的牙齿在磨动。一声怒吼从熔炉般的肺中传出，如大海的呜咽一样深沉，又像婴儿的啼哭一般刺耳。
诺策拉并未在巨龙骇人的身躯前退缩，但他突然朝阿凯梅安转过脸，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是谁？”
“和你有同样梦境的人……”
一瞬间，他们就像同时溺水的人，一起扑腾着寻找空气……然后是黑暗。虚无中的沉默笼罩了两人的灵魂。
诺策拉……是我。这是一个只有声音的地方。
阿凯梅安！那个梦……最近一直缠绕着我。你在哪里？我们担心你死了。
担心？诺策拉是所有学士中最看不起他的，居然会流露出对他的关心？不过谢斯瓦萨的梦境总能让人放下心头的恨意。
我和圣战军在一起，阿凯梅安答道，他们与皇帝的斗争结束了。圣战军正向基安进军。伴随这番话的是一幅幅图景：普罗雅斯对全神贯注的康里亚军队发表演说；全副武装的领主及其家臣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队；数以千计的下级贵族扬起他们五颜六色的旗帜；远处的纳述尔军团排着严整的队形穿过葡萄园和树林……
圣战开始了，诺策拉用果断的口气说，那么玛伊萨内呢？你打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我以为普罗雅斯可能会帮我，但我错了。他完全倒向了千庙教会……倒向了玛伊萨内。
你的学生怎么都这样，阿凯梅安？他们为什么都跑去支持我们的对手，嗯？诺策拉口气恢复了轻蔑与讽刺。阿凯梅安被刺痛了，但也感到一丝欣慰。要接受他接下去的话，老巫师需要恢复原本的思路才行。
我看到他们了，诺策拉。斯科约斯的裸体在眼前闪过，被锁链捆着，不停抽搐，就像尘土中的神圣摇摆者。
看到谁？
非神会。我看到他们了。我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如何躲过我们了。一张脸正在张开，就像吝啬鬼张开手掌，露出手中的恩索拉里金币。
你醉了？
他们就在这里，诺策拉，在我们中间。一直都在。
停顿。你说什么？
非神会仍在三海诸国出没。
非神会……
是的！你看。
更多画面闪过，再现了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一幕疯狂。骇人的面孔展开了。一遍又一遍重复。
这不是巫术，诺策拉，你明白吗？昂塔上没有任何印记！我们无法将这些换皮密探与正常人区分开……
尽管埃因罗的死让他更痛恨诺策拉，但阿凯梅安还是第一时间来找了此人，因为此人是个“狂热者”(1)，事关非神会，他是唯一一个极端到可以严肃对待这次发现的人。
“泰克奈。”诺策拉说。阿凯梅安第一次在对方声音中听到恐惧。上古科技……一定是的！必须把这个梦传递给其他人，阿凯梅安！把你的梦送给其他人！
但……
但是什么？还有什么情报？
还有太多了。安那苏里博又现身了——诺策拉刚刚梦到的那位死去国王的直系后代回来了。
没什么要紧事。阿凯梅安回答。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对天命派隐瞒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为什么要保护——
很好。我需要仔细思考你的消息……我们终于发现了古老的敌人！在人类的面孔后面！如果他们能渗透进高耸入云的帝国宫廷，那也能渗透进任何势力，阿凯梅安！任何势力！把这个梦送给仲裁团的所有人！今晚，让整个阿提尔苏斯为之颤抖！
天快亮了，阿凯梅安不禁反思，是不是每个由长矛迎接的清晨都是这副样子。阳光从紫色的大地边缘透出，晨曦描出山丘与树林的轮廓。索吉安大道——比塞内安帝国还古老的海滨大道——直直地向西南方延伸，只随着远处的丘陵地势略有起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长队，沿大路缓缓行进，中间点缀着辎重队伍，骑士在两侧驭马跟随。阳光将他们的阴影拖得长长的，落在路旁的牧地中。
这景象令阿凯梅安心中充满惊奇。
多年来，白日的见闻总被夜晚的恐惧盖过，通过谢斯瓦萨双眼见证的一切让醒时的世界相形见绌。当然，白昼的世界仍会带来伤害，能让人送命，但和梦中的战争相比不过是老鼠游戏。
直到现在。
长牙之民，他们布满了目力所及的原野，大道上更是人满为患，就像爬在苹果皮上的蚂蚁。那边山脊上有一大队骑兵，这边一辆牛车停在大群长矛兵中间动弹不得。骑马的人们在野花盛开的树林中飞驰。当地青年爬到桦树上，大声叫嚷。如此壮观！这还只是大军的一小部分。
离开摩门后不久，圣战军就在各大贵族带领下开始分头行动。辛奈摩斯说这部分是出于长远考虑，分兵后，若皇帝不按承诺提供补给，部队可以就地征粮；但主要是由于因里教大贵族们的固执，关于走哪条路前往亚斯吉罗奇最好，谁也没法说服谁。
普罗雅斯坚持沿海滨行军，经索吉安大道往南走到头，再西行去亚斯吉罗奇。其他大贵族——戈泰克的泰丹人，梭本的加里奥斯人，切菲拉姆尼的艾诺恩人，斯凯耶尔特的森耶里人——则认为普罗雅斯舍近求远，坚持要横穿人口稠密的凯兰尼亚平原，在农田、葡萄园和果树林中行军。在这些人的国家，塞内安时代的大路早化为废墟，所以他们无法理解大军沿齐整的道路行进能节省多少时间。
辛奈摩斯说，按现在的速度，康里亚军团可提前数日到达亚斯吉罗奇。阿凯梅安忧心忡忡——光行军就让他们四分五裂，谈何打仗？——辛奈摩斯却信心满满地认为这是好事，不只会为国家和王子争得荣耀，还可给其他贵族好好上一课。“连塞尔文迪人都他妈知道走在路上！”元帅说。
阿凯梅安牵着骡子沿路肩行走，身边都是吱嘎作响的大车。自圣战军出征第一天起，他就鬼鬼祟祟地躲在辎重队里。若说士兵的行军纵队像滚滚前进的军营，辎重队就像滚滚前进的谷仓。牲畜散发出落水狗的味道，没上油的车轴吱嘎作响，辎重队士兵个个笨手笨脚，脑子也不灵光，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哝，间杂着鞭子挥舞的噼啪声。
阿凯梅安看着自己的脚，踩断草茎流出的汁液把脚趾染成了绿色。他开始寻思，为何要混进辎重队？谢斯瓦萨总是骑马陪在国王、王子和将军们身边，他何不这样呢？虽然普罗雅斯始终不冷不热，但阿凯梅安知道，如果去王子身边，王子是会接受的——哪怕只为辛奈摩斯的面子考虑。困难当前，学生不都暗中希冀老师来到身边吗？
他为何偏要混进辎重队？出于习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老间谍，而隐藏的最好方式就是默默无闻地待在不显眼的地方。因为怀旧？不知为什么，像这样行军总让他想起孩提时跟父亲走上渔船：脑子还没清醒，脚底沙子冰冷，大海一片漆黑，黎明又带来一丝暖意。每次看向东方，见到的总是灰冷天空，那预示即将来临的酷热日头。每个黎明的到来都意味着艰苦沉重、被大人们称为“工作”的仪式循环往复。
怀旧有何裨益？劳累无法安抚人心，只让人麻木。
阿凯梅安恍然：他和牲畜、辎重一起行军，不是因为习惯或怀旧，而是为了逃避。
我在逃避，他想，逃避他……
逃避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阿凯梅安放慢脚步，拖着骡子走下路肩，来到路旁草地上。
沾满冰冷露水的草地刺痛了他的脚。身边不停有大车驶过。无穷无尽的队伍。
逃避……
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古怪。早早入睡，不是因为白天走路太辛苦——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而是害怕受辛奈摩斯、凯胡斯和其他人的审视。盯着西尔维不放，不是因为她让自己想起艾斯梅娜——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而是因为她看着凯胡斯的样子让他不安，就像她知道什么一样……
现在又是这个。
我要疯了吗？
他好多次惊觉自己无缘无故地大声自言自语，还有几次，他抬手摸脸时发现自己在流泪。每次他都只默默按捺住震惊的心情。发觉自己从未如此魂不守舍，这滋味真是太陌生了，可他能做什么呢？再次发现非神会足以把任何人逼疯，而猜测——不，应该说确认——第二次末世之劫迫在眉睫……并且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自己……
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承担如此重担？唯一的解决方法似乎是与别人分担——将凯胡斯的事告诉天命派。
此前，阿凯梅安只是害怕凯胡斯预示着非神的复活。他故意没在报告中提到凯胡斯，因为他知道诺策拉和其他天命派巫师会做什么：他们会抓住凯胡斯，像豺狼对待煮熟的骨头一样，不停啮咬他，直至把他磨成粉末。但经历了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一幕……
一切都变了。无法挽回地改变了。
这么多年来，非神会对他而言一直是个空洞的假设，沉重的抽象概念。埃因罗是怎么说的？那是父辈的罪孽……但现在——现在！——他们变得像刀锋般真实。阿凯梅安不再害怕凯胡斯预示着末世之劫的到来了，他知道这是事实。
但知道事实只会让心情更糟。
为什么要继续隐瞒这个人？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塞摩玛斯预言实现了！短短几天，现实中的三海诸国就和他夜复一夜不断经历的噩梦世界重叠。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为什么？阿凯梅安见过不少讳疾忌医的人，似乎只要心里不接受，疾病就不会成真。他也是这样吗？只要闭上眼睛，世界末日就不会到来？
这太过分。太过分了。天命派必须知道这消息，不管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必须告诉他们……今晚，我必须告诉他们。
“辛奈摩斯告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找你的话到辎重队。”
“他说的，是他说的？”阿凯梅安回答，话音中的轻浮把自己吓了一跳。
凯胡斯微笑着看他：“他说你宁肯踩在新粪上，也不想踩老粪。”
阿凯梅安耸耸肩膀，努力赶走脸上流露的些许烦躁：“我只想暖暖脚趾……你的塞尔文迪朋友呢？”
“他和普罗雅斯、伊吉亚班骑行在一起。”
“啊，而你想和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北方人脚上的凉鞋，“甚至一起走路……”贵族种姓无须走路，他们总有马骑。凯胡斯是个王子，不过他和辛奈摩斯总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们的地位。
凯胡斯眨眨眼：“我想也该让我的屁股驮我一阵了。”
阿凯梅安笑了，感觉就像之前屏住了呼吸，直到现在才能喘口气。自摩门城外那夜谈话之后，凯胡斯一直给他这种感觉——自由呼吸的感觉。当他向辛奈摩斯提起这事时，元帅只耸耸肩：“人憋久了总会放屁的，早晚的事。”
“而且，”凯胡斯续道，“你答应教导我。”
“我答应过吗？”
“是的。”
凯胡斯伸出手，抓住阿凯梅安简陋的骡笼头垂下的绳子，阿凯梅安不解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是你的学生。”凯胡斯边说，边检查扎住骡背行李的绳子，“你年轻时肯定也为老师牵过骡吧。”
阿凯梅安不置可否地一笑。
凯胡斯拂过畜牲的脖子。“他叫什么？”他问。
不知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让阿凯梅安吃惊不已，甚至有点恐惧。没有人——至少没有任何人类——问过这个问题。连辛奈摩斯都没问过。
凯胡斯发现他的犹豫，皱了皱眉：“你有什么烦心事，阿凯梅安？”
你就是我的烦心事……
阿凯梅安转开眼睛，看着一队队武装因里教徒从身边经过。他的双耳阵阵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中咆哮。他能看穿我，就像看书一样。
“真的这么容易吗？”阿凯梅安问，“这么容易就能看穿我？”
“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眨眨眼中泪水，朝凯胡斯转回脸。所以我才哭！他心中有个苍凉的声音喊道，所以我才哭！
“阿金西斯在著作中说，”阿凯梅安续道，“人类都是骗子，聪明人骗别人，笨人骗自己，但很少有人能连自己带别人一起骗——这样的人可以统治人类。但像我这样的人呢，凯胡斯？像我这样无论别人还是自己都无法骗过的人呢？”
我还自称是个间谍！
凯胡斯耸耸肩：“也许就是既不聪明也不愚笨的人吧。”
“也许。”阿凯梅安说，努力显得智慧一点。
“那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
你……
“黎明。”阿凯梅安说，伸手挠了挠骡鼻子，“它叫黎明。”
对天命派学士来说，这是最幸运的名字。
教导别人总能让阿凯梅安敏锐起来，就像尼尔纳米什的红茶一样，让他的皮肤变得敏感，灵魂更加活跃。这其中当然有炫耀学识的成分，比别人看得远总让人感到骄傲，此外，看到年轻人睁开双眼看世界也使人愉快。某种程度上，为人师表等于重做一遍学生，重新经历自己领悟时的狂喜，同时又有身为先知的快感，可以从基础层面上描绘世界。教师的工作不是用见识取笑无知者，而是要学生看到自己看到的东西。
与这样的要求相应的是信任，这种毫不犹豫的信任时常让阿凯梅安感到恐惧。一个人发了疯似的对另一个人说：“请您评判我……”
老师就像父亲。
但给凯胡斯讲课时，他没有这些感觉。接下来几天，康里亚军团一路南下，他们两个一直结伴而行，讨论一切可以想到的话题，从三海诸国的动植物，到古代与近代的哲人、诗人和君王。
条件所限，制订课表并不现实，所以阿凯梅安采用阿金西斯的教学模式，尽可能满足凯胡斯的好奇。他所做的就是回答凯胡斯的问题，讲各种故事。
不过凯胡斯远不止是擅于提问题，起初阿凯梅安对他的学习能力充满钦佩，很快变成了敬畏。不管两人讨论什么，政治也好，哲学也好，甚至是诗歌，王子都可以直截了当抓住核心。阿凯梅安简略介绍了一下库尼乌里思想家因格斯威图的观点，凯胡斯却通过一个接一个问题得出了与阿金西斯相同的评判——虽然他自称从未读过这位凯兰尼亚先哲的著作。阿凯梅安向凯胡斯描述第三个千年结束时塞内安帝国的混乱局面时，凯胡斯的问题更让他疲于应对，甚至很多根本答不上来，而在将当时的贸易、货币和社会结构状况厘清之后，不消片刻，凯胡斯就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与观点，不逊于阿凯梅安读过的任何著作。
“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一次阿凯梅安忍不住问。
“怎么做到什么？”凯胡斯说。
“怎么……看到这一切的？不管我看得多深……”
“啊，”凯胡斯说，“你现在看起来像我父亲的老师。”他对阿凯梅安非常恭顺，又有种奇怪的宽容，就像在一个飞扬跋扈又倍受宠爱的孩子跟前妥协一样。阳光拨弄着他金色的头发与胡须。“这只是我的天赋，”他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怎样的天赋啊！凯胡斯不止是古人所称的“noschi”，也就是天才，更拥有别具一格的思维方式，阿凯梅安从没遇到过如此灵活跳跃的思维方式，有时他甚至觉得王子不属于这个时代。
大致来说，绝大多数人视野天生受限，只能看到顺应心意的东西，他们会为自己寻找憎恶的对象，并渴望证明自己正确，不管那多么矛盾，只因他们认为自己应该正确。很少有人能逃脱这个范式。在熟悉的道路与真理之间，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而教授学生的优点在于，学生可以很容易地抛弃习惯的一切，接受老师教授的知识，不管那知识有多么陌生、多么惊人。像所有老师一样，阿凯梅安把一半的教学时间用于革除学生脑中旧有的观念，另一半才用来植入知识。毕竟，每个灵魂最终都是顽固的。
但凯胡斯完全不同。他心里没有需要革除的东西，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好像他的灵魂可以不着痕迹地在不同的思维方式间转换，只在乎真相。
一个接一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更加深入。王子用温和的态度，不知疲倦地探寻着若干领域。谈话内容如此宽泛，阿凯梅安有时都吃惊自己居然知道这么多东西。在他看来，仿佛是凯胡斯耐心的询问，让他重新经历了早已忘却的生活。王子问起摩格瓦，那是祖姆人的先贤，其作品近来很受有文化素养的因里教贵族追捧。阿凯梅安回想起自己在辛奈摩斯的官邸中借着烛光阅读此人的《神谕集》，一边品味祖姆人充满异域情怀的智慧，一边聆听窗外的夜风扫过果园，李子在风中像铁铸小球一样落在地上。凯胡斯又问起他对学派战争的看法，令阿凯梅安回想起在阿提尔苏斯黑色的围墙中求学时与老师席玛斯的争论。当时自己是多么自命不凡，多么厌恶不知变通的老人，多么痛恨那些前辈啊！
一个接一个问题，没有重复，没有浪费。阿凯梅安自觉回答时，既像用猜测交换真知灼见，又像用抽象的方式找回了之前的人生。他发现，凯胡斯作为学生，不只是在向他学习，还是在教诲他。他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对埃因罗甚至普罗雅斯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回答得越多，凯胡斯就越能把握他人生的答案。
我是谁？听着凯胡斯悦耳的嗓音，他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话题转到了上古战争上。和大多数天命派学士一样，提到末世之劫很容易，但要谈论它真是太难了——太难太难了。不用说，这会让阿凯梅安重历噩梦中的恐惧。谈论末世之劫，就得把梦中的心痛诉诸于言语，这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也让他感到羞愧，就像沉溺于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有太多人因为这个嘲笑他们了。
而凯胡斯的血脉让这话题变得更加沉重。他是个安那苏里博，是世界末日的信使，但他自己毫不知情。怎样和他讨论末日？阿凯梅安好几次差点为命运的嘲弄笑出声来，而大多时候，另一个想法盘桓在脑中：我的学派！我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学派？
“给我讲讲非神吧。”某日下午，凯胡斯说。
军队又一次踏上开阔的牧场，长长的队伍变得散乱，沿草地铺开。有些人甚至脱下凉鞋和靴子跳起舞来，好像在用释去重负的双脚感受吹过的风。阿凯梅安正取笑他们的滑稽行为，没料到凯胡斯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就在不久前，这个名字——非神——指的还是某样遥远的、死去已久的东西。
“你来自亚特里索，”阿凯梅安说，“还要我给你讲非神的事？”
凯胡斯也耸耸肩：“和你们一样，我们也读《长诗》，我们的吟游诗人和你们的诗人一样有无数作品。但是你……你亲眼见过那些事。”
不，阿凯梅安想说，见过那些事的是谢斯瓦萨。谢斯瓦萨。
他凝望远方，整理一下思路，握紧了拳头——手指就像轻木一样没有重量。
你亲眼见过。你……
“正如你所知，它有很多名字。古代库尼乌里人称它‘莫格－法鲁’，我们的‘非神’一词就来源于此。古代凯兰尼亚人直接称它为‘Tsurumah’——‘被仇恨者’。伊绍里尔的奇族，按照他们习惯的诗意命名方式，称它‘Cara-Sincurimoi’——‘无尽饥渴的天使’……它的名字数不胜数，这个世界不曾遭遇比它更可怕的邪恶，或是更深重的危机。”
“那它到底是什么？一个邪恶的恶魔吗？”
“不，许多恶魔曾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若关于赤塔的谣言属实，那它们中相当一部分仍在世间。非神不是恶魔，却比恶魔更可怕……”
阿凯梅安沉默了一阵。
“好吧，”亚特里索的王子道，“我们还是不提这个——”
“我见过它，凯胡斯，以一个凡人能做到的方式……就在离这里不远，一个叫蒙格达平原的地方。凯兰尼亚及其盟国的残余军队在那里重整旗鼓，和最可怕的敌人作垂死一搏。那已是两千年前的事。”
阿凯梅安苦笑一声，垂下了头：“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凯胡斯紧盯着他。
“我忘了圣战军也会穿过蒙格达平原，我们很快就会踏上那片见证非神死亡的土地……”他看向南边丘陵。云纳拉山脉就要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因里教世界的尽头。而在山脉另一边……
“我怎会忘了这事？”
“或许是因为要记住的事太多了吧。”凯胡斯说，“实在太多了。”
“这意味着我忘记的事太多了。”阿凯梅安说，他不愿为自己开脱。我需要记得这些！这个世界……
“你实在太……”凯胡斯开了个头，停住了。
“太怎样？太急躁？你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那十一年里所有的婴儿都夭折了——整整十一年，凯胡斯！自非神苏醒，每个母亲的子宫都成了坟墓……而且你可以感觉到它，无论在什么地方。它是居住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你只需望向地平线，就知道它在什么方向。它是阴影，是毁灭……
“北方诸国早化作废墟——这段哀痛的历史我无须赘述。而蒙特松——凯兰尼亚的宏伟都城，几个月前也告陷落。炉石均已碎裂，神像都被捣毁，每个人的妻子都遭到强暴，所有伟大的国家都已灭亡……幸存的人太少了，凯胡斯！幸存的人太少了！
“凯兰尼亚人聚集起南方的附庸和盟国，等待非神到来。谢斯瓦萨站在安纳克索法斯五世，伟大的凯兰尼亚国王右边。多年前，安娜苏里博·塞摩玛斯召集伊尔瓦大陆所有的贵族，组建了殉国军，两人就在那时结下友谊。塞摩玛斯想在非神会唤醒Tsurumah之前将其剿灭，但事与愿违。谢斯瓦萨和安纳克索法斯，他们一起看着非神到来……”Tsurumah……
阿凯梅安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北方。“想想吧，”他朝天空高举双臂，“那时的天空与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味道……想想吧！一片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地平线，像乌鸦羽毛一样漆黑，就在这片天空上翻滚着朝我们涌来，好像流过草地的热血。我记得丘陵顶上显出一道道电光，风暴穹顶之下，大群大群的塞尔文迪人骑着骏马朝东西两边飞驰，包抄我们的侧翼。在他们身后，一个个斯兰克军团像疯狗一样奔跑着、嗥叫着……嗥叫着……”
凯胡斯友善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呆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中泪水：“不，我需要告诉你这些，凯胡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比记忆中其他一切都重要，是它造就了我……你明白吗？”
凯胡斯的眼睛闪烁着。他点点头。
“黑暗淹没了我们，吞噬了太阳。”阿凯梅安续道，“塞尔文迪人率先出击，先头骑兵四散开来，用箭雨骚扰我们的阵线，同时大队大队穿青铜铠甲的长枪骑兵开始冲击我们的侧翼。等先头部队的攻势渐渐减缓，朝后退去，斯兰克铺天盖地地冲了上来。无数的斯兰克，披着人皮，在草地上跳跃，翻越小丘。凯兰尼亚人端平长枪，竖起大盾。
“没有人说话，凯胡斯，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与必死的决心。我们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只为临死前与敌人战斗到最后一息。没有战歌，没有祷词——我们抛弃了仪式化的东西。我们吟唱出自己的挽歌，哀悼人民与种族。我们知道，这场战斗之后，只有敌人的丧钟会为我们奏响。
“就在这时，巨龙不知从何处出现，自云端俯冲下来。巨龙，凯胡斯！瓦拉库！古老的斯卡弗拉，鳞片上带着上千场战斗留下的疤痕；魁伟的斯库苏拉、斯科玛、戈塞特，所有在北方诸国的箭矢与巫术中存活下的巨龙都来到战场上。凯兰尼亚和施吉克的法师们腾空而起，与那些巨兽搏斗。”
阿凯梅安盯着空无一物的远方，想象中的画面占据了他的心。
“就在南边，”他摇摇头，“两千年之前。”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阿凯梅安盯着凯胡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不，谢斯瓦萨……谢斯瓦萨亲自击落了斯卡弗拉。黑龙斯库苏拉也受了重伤，不得不离开战场。凯兰尼亚及其盟军像岩石矗立在翻腾的大海面前，阻挡着一波波黑色浪潮。有一阵，我们甚至感到了欣喜，几乎……”
“然后他出现了。”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咽了口唾沫：“然后它出现了……莫格－法鲁。至少在这点上，写《长诗》的诗人没错。塞尔文迪人退下，斯兰克的狂暴也稍微缓和，它们中间传出锉刀刮动般的巨大尖叫，渐渐汇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厉咆哮。巴拉格们用战锤敲打地面。地平线上现出一团旋转的黑色大漩涡——无比强烈的旋风，就像一条黑色脐带，把地面与云层连接起来。大家都明白了，不用说话，大家都明白了……
“非神来了。莫格－法鲁越走越近，全世界为之颤抖。斯兰克开始尖叫。许多人趴在地上，抠着眼睛，掐着喉咙……连呼吸都无比艰难……我和安纳卡——安纳克索法斯——一起站在他的战车上。我清楚地记得，他抓着我的肩膀，高喊我听不到的话……拉车的马人立起来，尖声长嘶。我们身边的人都跪了下去，紧捂着耳朵，烟尘像大片云雾一样在我们头顶卷过……”
然后是那声音，从十万只斯兰克喉咙中发出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明白……
我要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死亡。痛苦的死亡！
告诉我。
就算是你也无法逃避你不知道的事。就算是你！
我是什么？
“毁灭。”谢斯瓦萨在雷霆般的巨响下低声说。他紧紧抓住凯兰尼亚国王的肩膀：“就是现在，安纳克索法斯！动手吧！”
我不能——
一束银光摇曳着，射穿了旋转的高耸乌云，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巨响。无数碎片朝四面八方洒下，无数魔物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然后旋风停息了，就像一支骤然熄灭的蜡烛冒出的烟，它旋转着消失了。
谢斯瓦萨跪倒在地，由于心中交织的狂喜与悲痛，放声哭泣。不可能的任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他身边，安纳克索法斯放下苍鹭之矛，手臂搭上他的肩。
“你还好吗，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阿凯梅安是谁？
“来吧，”凯胡斯说，“起来。”
陌生人的手异常有力。安纳克索法斯呢？
“阿凯梅安？”
来了。这件事会再次发生。
“什、什么？”
“苍鹭之矛是什么？”
阿凯梅安没有回答。他说不出话，默默走了很长一段，努力回忆被远古的记忆占据思想之前的状态，以找回自我、找回现实——二者对他来说是一回事。然后他想起了凯胡斯，王子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天命派学士经常提及打倒非神的事，但很少对人详述，事实上，阿凯梅安不记得自己对任何人解释过这件事，甚至连对辛奈摩斯都没有。可他不假思索地向凯胡斯坦诚相告，甚至还与他交流了更多的事，这是为什么？
他一定对我做了什么。
恍惚间，阿凯梅安发觉自己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像个半睡半醒的孩子。
你是谁？
凯胡斯大大方方回应他的注视，没有一丝不安，仿佛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微笑着，让阿凯梅安感觉自己确实像个孩子，无知又无力。他的眼神让阿凯梅安想起埃因罗，那孩子也经常把阿凯梅安当作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的人：一个好人。
阿凯梅安转开脸，嗓子里一阵刺痛。我真的也要把你抛弃吗？
一个绝无仅有的学生。
几个士兵唱起后先知的颂歌，周围原本在谈笑的人们也应和起低沉的曲调。凯胡斯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在长草间蹲下身子。
“你在做什么？”阿凯梅安问，语调格外尖利。
“脱凉鞋。”亚特里索的王子说，“来吧，让我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光脚走几步。”
不是与其他人一起唱歌。不是和他们一起欢庆。只是行走。
之后阿凯梅安才明白，这是凯胡斯给他准备的课程。传授知识的是阿凯梅安，上课的却是凯胡斯。虽然不清楚凯胡斯教的是什么，但他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反客为主。也许凯胡斯只是在表示信任，展示放开内心带来的可能性。在给凯胡斯传授知识的过程中，阿凯梅安自己反而变成了学生，而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得到的启示越来越清晰，心中的痛苦也越来越纠结。有天晚上，他准备了三次传声咒，但每次都半途而废，化作含糊的咒骂与自责。天命派，他的学派——他的弟兄们——必须知道这消息。安那苏里博回来了！塞摩玛斯预言不仅属于谢斯瓦萨的梦境。许多人把这预言视为梦境的目的，为了它，谢斯瓦萨才将生命化为后世弟子的噩梦。它是最重要的警告。然而他，杜萨斯·阿凯梅安，却犹豫了——不，不只是犹豫，还是在赌博。瑟金斯在上……他用他的学派、他的种族、他的世界做赌注，押在一个才认识不足半月的人身上。
如此疯狂！用算筹赌一把世界末日！杜萨斯·阿凯梅安，一个脆弱而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甘冒奇险？有什么权利去承受重担？有什么权利？
明天，他抓扯着胡须与头发，告诉自己，就明天……
下定决心之后的清晨，凯胡斯又在步行的人群中找到了他。虽然王子缓和气氛很有一套，但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让阿凯梅安放松情绪，开始回答问题。阿凯梅安心头压着太多东西，无法言说的东西。
“你在为我们的命运担忧。”凯胡斯终于说话了，表情无比庄重，“你担心圣战的结果……”
阿凯梅安当然为圣战担心。他看过太多失败——至少是在梦境中。然而，尽管走在数以千计全副武装的士兵中间，圣战仍然离他无限遥远。不过他必须假装出关切。他没看凯胡斯，只点了点头，努力表示认可。更多无声的责难从心中涌起。更多的自我辩解。与其他人在一起时，无伤大雅的伪装是自然且必要的，但和凯胡斯在一起，这样的行为却让他感到无比……尴尬。
“谢斯瓦萨……”阿凯梅安犹豫着，“谢斯瓦萨第一次参加进攻戈尔格特拉斯的战争时，只不过是个孩子。战争初起时，哪怕最智慧的先哲也不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危险。他们怎可能知道？他们是诺斯莱人，全世界的主人。野蛮的同族向他们卑躬屈膝，斯兰克被他们放逐山林，连塞尔文迪人都不敢面对他们的怒火。全伊尔瓦都在学习他们的诗歌、巫术和工艺，甚至包括那些教导过人类的奇族。外国使团看到他们美丽的城市都要艳羡流泪。哪怕远在凯兰尼亚或什拉，宫廷贵族也模仿他们的风度举止、烹饪膳食、服装风格……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评判者——就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他们的文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陪衬。哪怕在玛迦卡学派——也就是非神会——的大宗师肖里亚塔斯唤醒非神时，也没人真正意识到末日已临。每一次令人心碎的失败都似乎是意外，连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库尼乌里的灭亡，也几乎没有动摇人们的信念。大家始终认为，不管用什么办法，北方诸国最终仍可取胜。直到灾难堆积得太多太多，才终于……”
他手遮阳光，盯着王子：“祖先的荣耀并不能保证后世的荣耀。无法想象之物潜伏了下来。”
末日已临……我必须早做决定。
凯胡斯点点头，眯眼看着太阳。“一切皆可评判。每个人，以及……”他直直地看向阿凯梅安，“每个决定。”
刹那间，阿凯梅安的心仿佛在惊恐中停止了跳动。这是巧合……
一定是！
凯胡斯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捡起一块小石子。他盯着山坡看了一会儿，像在寻找猎物：飞鸟或野兔之类。然后他扔出石子，丝绸袍袖发出皮革一样的摩擦声。石子破空，恰巧敲中一块巨石，巨石摇晃了一下，沿陡峭的山坡朝下滚，扬起一团碎石、尘土和草根。山坡下有人高喊示警。
“你故意的吗？”阿凯梅安呼吸急促。
凯胡斯摇摇头。“不……”他疑惑地看看阿凯梅安，“但这正是你要表达的意思，不是吗？有那么多无法预料的表情，但一切灾难都是源于我的行为。”
阿凯梅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想表达什么。“还有我们的决定。”他说，这话仿佛是从陌生人口中说出的一样。
“是的，”凯胡斯道，“还有决定。”
当晚，阿凯梅安准备好了传声咒，虽然他明白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你有什么权力？你这个渺小的人类……凯胡斯是预兆、是信使。阿凯梅安知道，过不了多久，他每天晚上感受的恐惧就会侵入醒时的世界。很快，那些伟大的城市——摩门、凯里苏萨尔、奥克尼苏斯——都会被烈火吞噬。阿凯梅安看过它们燃烧，看过无数次。它们会像它们古代的姐妹——特雷瑟、蒙特松、麦克莱——一样沦陷，尖叫和号哭冲上烟雾弥漫的天空。这些城市将代表新的苦难。
你有什么权力？你有什么权力做决定？“你是谁，凯胡斯？”阿凯梅安朝帐篷中空无一物的黑暗低声说，“为了你，我赌上了一切……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有种东西……某种可以成为理由的东西，迫使阿凯梅安等待下去。这是一种无法理喻的感觉，感觉凯胡斯正变成……什么？他会变成什么？这理由足够吗？足够让我背叛学派？足够投下末世之劫的算筹？真的有任何理由足够让我这样做？
真相。真相本身就是足够的理由，不是吗？
他一眼就能看穿我。阿凯梅安知道，扔出那块石头是另一堂课。另一条线索。但这堂课要说明什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会引发灾难？还是说不管他做出什么决定，灾难都会降临？
他的苦难似乎无穷无尽。
(1) “狂热者”指对非神会极端狂热之人，见卷一第35页：“世上有且只有三种人，犬儒者、狂热者，以及天命派学士。”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古代库尼乌里谚语
长牙纪4111年，晚春，摩门以南
梦境中的世界没有距离感，阿凯梅安对此一直非常惊讶。这是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无所谓遥远，一切距离都化作言语的泡沫与情感的波动。这个世界是知识无法通晓的。
阿凯梅安在一个个噩梦间穿梭，终于找到要找的人：熟睡中的诺策拉。诺策拉坐在被血浸透的草地上，死去的国王靠在他腿上。“我们的国王驾崩了！”诺策拉用谢斯瓦萨的声音说，“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驾崩了！”
不属于人世的咆哮震撼耳膜。阿凯梅安转身，抬手遮眼，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头顶飞过。
“瓦拉库”……巨龙。
暴风如巨浪席卷，站立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地上尸体的手臂都在颤抖，惊恐的呼喊直冲天际，瀑布般的炽热金光吞噬了诺策拉与至高王的随从们。人们来不及尖叫，只听到牙齿碎裂之声，四处分解的尸体犹如被踢倒的火炉中散落的煤炭。
阿凯梅安转头，看到诺策拉站在冒烟的尸堆中，用隔绝术保护自己。巫师把死去的国王放在地上，用阿凯梅安听不到的声音低语——但这些话早已在阿凯梅安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闭上你的灵魂之眼，不要再看这个世界，亲爱的朋友……这样你就不会再心碎了。”
巨龙轰然落地，像一座高塔颓然崩塌，扬起帷幕般的烟尘。龙的下颚像闸门一样缓缓合上，如战船风帆的翅膀在背后张开，燃烧的尸体在黑鳞片上反射出异样的光彩。
“吾主品尝汝王之辞世，”巨龙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吾主曰：‘此乃终结。’”
诺策拉站在这头长着金色尖角的巨兽面前，“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想，斯卡弗拉！”他喊道，“永远别想！”
笑声怪异，仿佛是上千名肺痨病人同时喘息。巨龙立起身，公牛般健硕的胸膛悬在巫师头顶，胸口挂着冒烟人头串成的项链。
“汝败局已定，巫师。汝部已灭，在吾辈之怒火前如不堪一击之朽铁。汝之国土已浸透鲜血，汝之敌人即刻将以弯弓与利刃将汝包围。何不放下汝之愚蠢？何不屈膝侍奉吾主？”
“像你一样吗，强大的斯卡弗拉？像云与山的高贵统治者一样屈膝侍奉吗？”
巨龙水银般的眼珠上那层薄膜闪动了一下。它眨眨眼睛：“吾并非神。”
诺策拉冷笑一声。谢斯瓦萨说：“你的主人也不是神。”
巨大的肢体拍打地面，钢铁般的牙齿在磨动。一声怒吼从熔炉般的肺中传出，如大海的呜咽一样深沉，又像婴儿的啼哭一般刺耳。
诺策拉并未在巨龙骇人的身躯前退缩，但他突然朝阿凯梅安转过脸，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是谁？”
“和你有同样梦境的人……”
一瞬间，他们就像同时溺水的人，一起扑腾着寻找空气……然后是黑暗。虚无中的沉默笼罩了两人的灵魂。
诺策拉……是我。这是一个只有声音的地方。
阿凯梅安！那个梦……最近一直缠绕着我。你在哪里？我们担心你死了。
担心？诺策拉是所有学士中最看不起他的，居然会流露出对他的关心？不过谢斯瓦萨的梦境总能让人放下心头的恨意。
我和圣战军在一起，阿凯梅安答道，他们与皇帝的斗争结束了。圣战军正向基安进军。伴随这番话的是一幅幅图景：普罗雅斯对全神贯注的康里亚军队发表演说；全副武装的领主及其家臣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队；数以千计的下级贵族扬起他们五颜六色的旗帜；远处的纳述尔军团排着严整的队形穿过葡萄园和树林……
圣战开始了，诺策拉用果断的口气说，那么玛伊萨内呢？你打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我以为普罗雅斯可能会帮我，但我错了。他完全倒向了千庙教会……倒向了玛伊萨内。
你的学生怎么都这样，阿凯梅安？他们为什么都跑去支持我们的对手，嗯？诺策拉口气恢复了轻蔑与讽刺。阿凯梅安被刺痛了，但也感到一丝欣慰。要接受他接下去的话，老巫师需要恢复原本的思路才行。
我看到他们了，诺策拉。斯科约斯的裸体在眼前闪过，被锁链捆着，不停抽搐，就像尘土中的神圣摇摆者。
看到谁？
非神会。我看到他们了。我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如何躲过我们了。一张脸正在张开，就像吝啬鬼张开手掌，露出手中的恩索拉里金币。
你醉了？
他们就在这里，诺策拉，在我们中间。一直都在。
停顿。你说什么？
非神会仍在三海诸国出没。
非神会……
是的！你看。
更多画面闪过，再现了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一幕疯狂。骇人的面孔展开了。一遍又一遍重复。
这不是巫术，诺策拉，你明白吗？昂塔上没有任何印记！我们无法将这些换皮密探与正常人区分开……
尽管埃因罗的死让他更痛恨诺策拉，但阿凯梅安还是第一时间来找了此人，因为此人是个“狂热者”(1)，事关非神会，他是唯一一个极端到可以严肃对待这次发现的人。
“泰克奈。”诺策拉说。阿凯梅安第一次在对方声音中听到恐惧。上古科技……一定是的！必须把这个梦传递给其他人，阿凯梅安！把你的梦送给其他人！
但……
但是什么？还有什么情报？
还有太多了。安那苏里博又现身了——诺策拉刚刚梦到的那位死去国王的直系后代回来了。
没什么要紧事。阿凯梅安回答。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对天命派隐瞒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为什么要保护——
很好。我需要仔细思考你的消息……我们终于发现了古老的敌人！在人类的面孔后面！如果他们能渗透进高耸入云的帝国宫廷，那也能渗透进任何势力，阿凯梅安！任何势力！把这个梦送给仲裁团的所有人！今晚，让整个阿提尔苏斯为之颤抖！
天快亮了，阿凯梅安不禁反思，是不是每个由长矛迎接的清晨都是这副样子。阳光从紫色的大地边缘透出，晨曦描出山丘与树林的轮廓。索吉安大道——比塞内安帝国还古老的海滨大道——直直地向西南方延伸，只随着远处的丘陵地势略有起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长队，沿大路缓缓行进，中间点缀着辎重队伍，骑士在两侧驭马跟随。阳光将他们的阴影拖得长长的，落在路旁的牧地中。
这景象令阿凯梅安心中充满惊奇。
多年来，白日的见闻总被夜晚的恐惧盖过，通过谢斯瓦萨双眼见证的一切让醒时的世界相形见绌。当然，白昼的世界仍会带来伤害，能让人送命，但和梦中的战争相比不过是老鼠游戏。
直到现在。
长牙之民，他们布满了目力所及的原野，大道上更是人满为患，就像爬在苹果皮上的蚂蚁。那边山脊上有一大队骑兵，这边一辆牛车停在大群长矛兵中间动弹不得。骑马的人们在野花盛开的树林中飞驰。当地青年爬到桦树上，大声叫嚷。如此壮观！这还只是大军的一小部分。
离开摩门后不久，圣战军就在各大贵族带领下开始分头行动。辛奈摩斯说这部分是出于长远考虑，分兵后，若皇帝不按承诺提供补给，部队可以就地征粮；但主要是由于因里教大贵族们的固执，关于走哪条路前往亚斯吉罗奇最好，谁也没法说服谁。
普罗雅斯坚持沿海滨行军，经索吉安大道往南走到头，再西行去亚斯吉罗奇。其他大贵族——戈泰克的泰丹人，梭本的加里奥斯人，切菲拉姆尼的艾诺恩人，斯凯耶尔特的森耶里人——则认为普罗雅斯舍近求远，坚持要横穿人口稠密的凯兰尼亚平原，在农田、葡萄园和果树林中行军。在这些人的国家，塞内安时代的大路早化为废墟，所以他们无法理解大军沿齐整的道路行进能节省多少时间。
辛奈摩斯说，按现在的速度，康里亚军团可提前数日到达亚斯吉罗奇。阿凯梅安忧心忡忡——光行军就让他们四分五裂，谈何打仗？——辛奈摩斯却信心满满地认为这是好事，不只会为国家和王子争得荣耀，还可给其他贵族好好上一课。“连塞尔文迪人都他妈知道走在路上！”元帅说。
阿凯梅安牵着骡子沿路肩行走，身边都是吱嘎作响的大车。自圣战军出征第一天起，他就鬼鬼祟祟地躲在辎重队里。若说士兵的行军纵队像滚滚前进的军营，辎重队就像滚滚前进的谷仓。牲畜散发出落水狗的味道，没上油的车轴吱嘎作响，辎重队士兵个个笨手笨脚，脑子也不灵光，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哝，间杂着鞭子挥舞的噼啪声。
阿凯梅安看着自己的脚，踩断草茎流出的汁液把脚趾染成了绿色。他开始寻思，为何要混进辎重队？谢斯瓦萨总是骑马陪在国王、王子和将军们身边，他何不这样呢？虽然普罗雅斯始终不冷不热，但阿凯梅安知道，如果去王子身边，王子是会接受的——哪怕只为辛奈摩斯的面子考虑。困难当前，学生不都暗中希冀老师来到身边吗？
他为何偏要混进辎重队？出于习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老间谍，而隐藏的最好方式就是默默无闻地待在不显眼的地方。因为怀旧？不知为什么，像这样行军总让他想起孩提时跟父亲走上渔船：脑子还没清醒，脚底沙子冰冷，大海一片漆黑，黎明又带来一丝暖意。每次看向东方，见到的总是灰冷天空，那预示即将来临的酷热日头。每个黎明的到来都意味着艰苦沉重、被大人们称为“工作”的仪式循环往复。
怀旧有何裨益？劳累无法安抚人心，只让人麻木。
阿凯梅安恍然：他和牲畜、辎重一起行军，不是因为习惯或怀旧，而是为了逃避。
我在逃避，他想，逃避他……
逃避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阿凯梅安放慢脚步，拖着骡子走下路肩，来到路旁草地上。
沾满冰冷露水的草地刺痛了他的脚。身边不停有大车驶过。无穷无尽的队伍。
逃避……
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古怪。早早入睡，不是因为白天走路太辛苦——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而是害怕受辛奈摩斯、凯胡斯和其他人的审视。盯着西尔维不放，不是因为她让自己想起艾斯梅娜——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而是因为她看着凯胡斯的样子让他不安，就像她知道什么一样……
现在又是这个。
我要疯了吗？
他好多次惊觉自己无缘无故地大声自言自语，还有几次，他抬手摸脸时发现自己在流泪。每次他都只默默按捺住震惊的心情。发觉自己从未如此魂不守舍，这滋味真是太陌生了，可他能做什么呢？再次发现非神会足以把任何人逼疯，而猜测——不，应该说确认——第二次末世之劫迫在眉睫……并且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自己……
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承担如此重担？唯一的解决方法似乎是与别人分担——将凯胡斯的事告诉天命派。
此前，阿凯梅安只是害怕凯胡斯预示着非神的复活。他故意没在报告中提到凯胡斯，因为他知道诺策拉和其他天命派巫师会做什么：他们会抓住凯胡斯，像豺狼对待煮熟的骨头一样，不停啮咬他，直至把他磨成粉末。但经历了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一幕……
一切都变了。无法挽回地改变了。
这么多年来，非神会对他而言一直是个空洞的假设，沉重的抽象概念。埃因罗是怎么说的？那是父辈的罪孽……但现在——现在！——他们变得像刀锋般真实。阿凯梅安不再害怕凯胡斯预示着末世之劫的到来了，他知道这是事实。
但知道事实只会让心情更糟。
为什么要继续隐瞒这个人？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塞摩玛斯预言实现了！短短几天，现实中的三海诸国就和他夜复一夜不断经历的噩梦世界重叠。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为什么？阿凯梅安见过不少讳疾忌医的人，似乎只要心里不接受，疾病就不会成真。他也是这样吗？只要闭上眼睛，世界末日就不会到来？
这太过分。太过分了。天命派必须知道这消息，不管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必须告诉他们……今晚，我必须告诉他们。
“辛奈摩斯告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找你的话到辎重队。”
“他说的，是他说的？”阿凯梅安回答，话音中的轻浮把自己吓了一跳。
凯胡斯微笑着看他：“他说你宁肯踩在新粪上，也不想踩老粪。”
阿凯梅安耸耸肩膀，努力赶走脸上流露的些许烦躁：“我只想暖暖脚趾……你的塞尔文迪朋友呢？”
“他和普罗雅斯、伊吉亚班骑行在一起。”
“啊，而你想和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北方人脚上的凉鞋，“甚至一起走路……”贵族种姓无须走路，他们总有马骑。凯胡斯是个王子，不过他和辛奈摩斯总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们的地位。
凯胡斯眨眨眼：“我想也该让我的屁股驮我一阵了。”
阿凯梅安笑了，感觉就像之前屏住了呼吸，直到现在才能喘口气。自摩门城外那夜谈话之后，凯胡斯一直给他这种感觉——自由呼吸的感觉。当他向辛奈摩斯提起这事时，元帅只耸耸肩：“人憋久了总会放屁的，早晚的事。”
“而且，”凯胡斯续道，“你答应教导我。”
“我答应过吗？”
“是的。”
凯胡斯伸出手，抓住阿凯梅安简陋的骡笼头垂下的绳子，阿凯梅安不解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是你的学生。”凯胡斯边说，边检查扎住骡背行李的绳子，“你年轻时肯定也为老师牵过骡吧。”
阿凯梅安不置可否地一笑。
凯胡斯拂过畜牲的脖子。“他叫什么？”他问。
不知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让阿凯梅安吃惊不已，甚至有点恐惧。没有人——至少没有任何人类——问过这个问题。连辛奈摩斯都没问过。
凯胡斯发现他的犹豫，皱了皱眉：“你有什么烦心事，阿凯梅安？”
你就是我的烦心事……
阿凯梅安转开眼睛，看着一队队武装因里教徒从身边经过。他的双耳阵阵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中咆哮。他能看穿我，就像看书一样。
“真的这么容易吗？”阿凯梅安问，“这么容易就能看穿我？”
“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眨眨眼中泪水，朝凯胡斯转回脸。所以我才哭！他心中有个苍凉的声音喊道，所以我才哭！
“阿金西斯在著作中说，”阿凯梅安续道，“人类都是骗子，聪明人骗别人，笨人骗自己，但很少有人能连自己带别人一起骗——这样的人可以统治人类。但像我这样的人呢，凯胡斯？像我这样无论别人还是自己都无法骗过的人呢？”
我还自称是个间谍！
凯胡斯耸耸肩：“也许就是既不聪明也不愚笨的人吧。”
“也许。”阿凯梅安说，努力显得智慧一点。
“那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
你……
“黎明。”阿凯梅安说，伸手挠了挠骡鼻子，“它叫黎明。”
对天命派学士来说，这是最幸运的名字。
教导别人总能让阿凯梅安敏锐起来，就像尼尔纳米什的红茶一样，让他的皮肤变得敏感，灵魂更加活跃。这其中当然有炫耀学识的成分，比别人看得远总让人感到骄傲，此外，看到年轻人睁开双眼看世界也使人愉快。某种程度上，为人师表等于重做一遍学生，重新经历自己领悟时的狂喜，同时又有身为先知的快感，可以从基础层面上描绘世界。教师的工作不是用见识取笑无知者，而是要学生看到自己看到的东西。
与这样的要求相应的是信任，这种毫不犹豫的信任时常让阿凯梅安感到恐惧。一个人发了疯似的对另一个人说：“请您评判我……”
老师就像父亲。
但给凯胡斯讲课时，他没有这些感觉。接下来几天，康里亚军团一路南下，他们两个一直结伴而行，讨论一切可以想到的话题，从三海诸国的动植物，到古代与近代的哲人、诗人和君王。
条件所限，制订课表并不现实，所以阿凯梅安采用阿金西斯的教学模式，尽可能满足凯胡斯的好奇。他所做的就是回答凯胡斯的问题，讲各种故事。
不过凯胡斯远不止是擅于提问题，起初阿凯梅安对他的学习能力充满钦佩，很快变成了敬畏。不管两人讨论什么，政治也好，哲学也好，甚至是诗歌，王子都可以直截了当抓住核心。阿凯梅安简略介绍了一下库尼乌里思想家因格斯威图的观点，凯胡斯却通过一个接一个问题得出了与阿金西斯相同的评判——虽然他自称从未读过这位凯兰尼亚先哲的著作。阿凯梅安向凯胡斯描述第三个千年结束时塞内安帝国的混乱局面时，凯胡斯的问题更让他疲于应对，甚至很多根本答不上来，而在将当时的贸易、货币和社会结构状况厘清之后，不消片刻，凯胡斯就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与观点，不逊于阿凯梅安读过的任何著作。
“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一次阿凯梅安忍不住问。
“怎么做到什么？”凯胡斯说。
“怎么……看到这一切的？不管我看得多深……”
“啊，”凯胡斯说，“你现在看起来像我父亲的老师。”他对阿凯梅安非常恭顺，又有种奇怪的宽容，就像在一个飞扬跋扈又倍受宠爱的孩子跟前妥协一样。阳光拨弄着他金色的头发与胡须。“这只是我的天赋，”他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怎样的天赋啊！凯胡斯不止是古人所称的“noschi”，也就是天才，更拥有别具一格的思维方式，阿凯梅安从没遇到过如此灵活跳跃的思维方式，有时他甚至觉得王子不属于这个时代。
大致来说，绝大多数人视野天生受限，只能看到顺应心意的东西，他们会为自己寻找憎恶的对象，并渴望证明自己正确，不管那多么矛盾，只因他们认为自己应该正确。很少有人能逃脱这个范式。在熟悉的道路与真理之间，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而教授学生的优点在于，学生可以很容易地抛弃习惯的一切，接受老师教授的知识，不管那知识有多么陌生、多么惊人。像所有老师一样，阿凯梅安把一半的教学时间用于革除学生脑中旧有的观念，另一半才用来植入知识。毕竟，每个灵魂最终都是顽固的。
但凯胡斯完全不同。他心里没有需要革除的东西，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好像他的灵魂可以不着痕迹地在不同的思维方式间转换，只在乎真相。
一个接一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更加深入。王子用温和的态度，不知疲倦地探寻着若干领域。谈话内容如此宽泛，阿凯梅安有时都吃惊自己居然知道这么多东西。在他看来，仿佛是凯胡斯耐心的询问，让他重新经历了早已忘却的生活。王子问起摩格瓦，那是祖姆人的先贤，其作品近来很受有文化素养的因里教贵族追捧。阿凯梅安回想起自己在辛奈摩斯的官邸中借着烛光阅读此人的《神谕集》，一边品味祖姆人充满异域情怀的智慧，一边聆听窗外的夜风扫过果园，李子在风中像铁铸小球一样落在地上。凯胡斯又问起他对学派战争的看法，令阿凯梅安回想起在阿提尔苏斯黑色的围墙中求学时与老师席玛斯的争论。当时自己是多么自命不凡，多么厌恶不知变通的老人，多么痛恨那些前辈啊！
一个接一个问题，没有重复，没有浪费。阿凯梅安自觉回答时，既像用猜测交换真知灼见，又像用抽象的方式找回了之前的人生。他发现，凯胡斯作为学生，不只是在向他学习，还是在教诲他。他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对埃因罗甚至普罗雅斯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回答得越多，凯胡斯就越能把握他人生的答案。
我是谁？听着凯胡斯悦耳的嗓音，他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话题转到了上古战争上。和大多数天命派学士一样，提到末世之劫很容易，但要谈论它真是太难了——太难太难了。不用说，这会让阿凯梅安重历噩梦中的恐惧。谈论末世之劫，就得把梦中的心痛诉诸于言语，这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也让他感到羞愧，就像沉溺于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有太多人因为这个嘲笑他们了。
而凯胡斯的血脉让这话题变得更加沉重。他是个安那苏里博，是世界末日的信使，但他自己毫不知情。怎样和他讨论末日？阿凯梅安好几次差点为命运的嘲弄笑出声来，而大多时候，另一个想法盘桓在脑中：我的学派！我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学派？
“给我讲讲非神吧。”某日下午，凯胡斯说。
军队又一次踏上开阔的牧场，长长的队伍变得散乱，沿草地铺开。有些人甚至脱下凉鞋和靴子跳起舞来，好像在用释去重负的双脚感受吹过的风。阿凯梅安正取笑他们的滑稽行为，没料到凯胡斯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就在不久前，这个名字——非神——指的还是某样遥远的、死去已久的东西。
“你来自亚特里索，”阿凯梅安说，“还要我给你讲非神的事？”
凯胡斯也耸耸肩：“和你们一样，我们也读《长诗》，我们的吟游诗人和你们的诗人一样有无数作品。但是你……你亲眼见过那些事。”
不，阿凯梅安想说，见过那些事的是谢斯瓦萨。谢斯瓦萨。
他凝望远方，整理一下思路，握紧了拳头——手指就像轻木一样没有重量。
你亲眼见过。你……
“正如你所知，它有很多名字。古代库尼乌里人称它‘莫格－法鲁’，我们的‘非神’一词就来源于此。古代凯兰尼亚人直接称它为‘Tsurumah’——‘被仇恨者’。伊绍里尔的奇族，按照他们习惯的诗意命名方式，称它‘Cara-Sincurimoi’——‘无尽饥渴的天使’……它的名字数不胜数，这个世界不曾遭遇比它更可怕的邪恶，或是更深重的危机。”
“那它到底是什么？一个邪恶的恶魔吗？”
“不，许多恶魔曾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若关于赤塔的谣言属实，那它们中相当一部分仍在世间。非神不是恶魔，却比恶魔更可怕……”
阿凯梅安沉默了一阵。
“好吧，”亚特里索的王子道，“我们还是不提这个——”
“我见过它，凯胡斯，以一个凡人能做到的方式……就在离这里不远，一个叫蒙格达平原的地方。凯兰尼亚及其盟国的残余军队在那里重整旗鼓，和最可怕的敌人作垂死一搏。那已是两千年前的事。”
阿凯梅安苦笑一声，垂下了头：“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凯胡斯紧盯着他。
“我忘了圣战军也会穿过蒙格达平原，我们很快就会踏上那片见证非神死亡的土地……”他看向南边丘陵。云纳拉山脉就要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因里教世界的尽头。而在山脉另一边……
“我怎会忘了这事？”
“或许是因为要记住的事太多了吧。”凯胡斯说，“实在太多了。”
“这意味着我忘记的事太多了。”阿凯梅安说，他不愿为自己开脱。我需要记得这些！这个世界……
“你实在太……”凯胡斯开了个头，停住了。
“太怎样？太急躁？你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那十一年里所有的婴儿都夭折了——整整十一年，凯胡斯！自非神苏醒，每个母亲的子宫都成了坟墓……而且你可以感觉到它，无论在什么地方。它是居住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你只需望向地平线，就知道它在什么方向。它是阴影，是毁灭……
“北方诸国早化作废墟——这段哀痛的历史我无须赘述。而蒙特松——凯兰尼亚的宏伟都城，几个月前也告陷落。炉石均已碎裂，神像都被捣毁，每个人的妻子都遭到强暴，所有伟大的国家都已灭亡……幸存的人太少了，凯胡斯！幸存的人太少了！
“凯兰尼亚人聚集起南方的附庸和盟国，等待非神到来。谢斯瓦萨站在安纳克索法斯五世，伟大的凯兰尼亚国王右边。多年前，安娜苏里博·塞摩玛斯召集伊尔瓦大陆所有的贵族，组建了殉国军，两人就在那时结下友谊。塞摩玛斯想在非神会唤醒Tsurumah之前将其剿灭，但事与愿违。谢斯瓦萨和安纳克索法斯，他们一起看着非神到来……”Tsurumah……
阿凯梅安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北方。“想想吧，”他朝天空高举双臂，“那时的天空与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味道……想想吧！一片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地平线，像乌鸦羽毛一样漆黑，就在这片天空上翻滚着朝我们涌来，好像流过草地的热血。我记得丘陵顶上显出一道道电光，风暴穹顶之下，大群大群的塞尔文迪人骑着骏马朝东西两边飞驰，包抄我们的侧翼。在他们身后，一个个斯兰克军团像疯狗一样奔跑着、嗥叫着……嗥叫着……”
凯胡斯友善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呆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中泪水：“不，我需要告诉你这些，凯胡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比记忆中其他一切都重要，是它造就了我……你明白吗？”
凯胡斯的眼睛闪烁着。他点点头。
“黑暗淹没了我们，吞噬了太阳。”阿凯梅安续道，“塞尔文迪人率先出击，先头骑兵四散开来，用箭雨骚扰我们的阵线，同时大队大队穿青铜铠甲的长枪骑兵开始冲击我们的侧翼。等先头部队的攻势渐渐减缓，朝后退去，斯兰克铺天盖地地冲了上来。无数的斯兰克，披着人皮，在草地上跳跃，翻越小丘。凯兰尼亚人端平长枪，竖起大盾。
“没有人说话，凯胡斯，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与必死的决心。我们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只为临死前与敌人战斗到最后一息。没有战歌，没有祷词——我们抛弃了仪式化的东西。我们吟唱出自己的挽歌，哀悼人民与种族。我们知道，这场战斗之后，只有敌人的丧钟会为我们奏响。
“就在这时，巨龙不知从何处出现，自云端俯冲下来。巨龙，凯胡斯！瓦拉库！古老的斯卡弗拉，鳞片上带着上千场战斗留下的疤痕；魁伟的斯库苏拉、斯科玛、戈塞特，所有在北方诸国的箭矢与巫术中存活下的巨龙都来到战场上。凯兰尼亚和施吉克的法师们腾空而起，与那些巨兽搏斗。”
阿凯梅安盯着空无一物的远方，想象中的画面占据了他的心。
“就在南边，”他摇摇头，“两千年之前。”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阿凯梅安盯着凯胡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不，谢斯瓦萨……谢斯瓦萨亲自击落了斯卡弗拉。黑龙斯库苏拉也受了重伤，不得不离开战场。凯兰尼亚及其盟军像岩石矗立在翻腾的大海面前，阻挡着一波波黑色浪潮。有一阵，我们甚至感到了欣喜，几乎……”
“然后他出现了。”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咽了口唾沫：“然后它出现了……莫格－法鲁。至少在这点上，写《长诗》的诗人没错。塞尔文迪人退下，斯兰克的狂暴也稍微缓和，它们中间传出锉刀刮动般的巨大尖叫，渐渐汇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厉咆哮。巴拉格们用战锤敲打地面。地平线上现出一团旋转的黑色大漩涡——无比强烈的旋风，就像一条黑色脐带，把地面与云层连接起来。大家都明白了，不用说话，大家都明白了……
“非神来了。莫格－法鲁越走越近，全世界为之颤抖。斯兰克开始尖叫。许多人趴在地上，抠着眼睛，掐着喉咙……连呼吸都无比艰难……我和安纳卡——安纳克索法斯——一起站在他的战车上。我清楚地记得，他抓着我的肩膀，高喊我听不到的话……拉车的马人立起来，尖声长嘶。我们身边的人都跪了下去，紧捂着耳朵，烟尘像大片云雾一样在我们头顶卷过……”
然后是那声音，从十万只斯兰克喉咙中发出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明白……
我要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死亡。痛苦的死亡！
告诉我。
就算是你也无法逃避你不知道的事。就算是你！
我是什么？
“毁灭。”谢斯瓦萨在雷霆般的巨响下低声说。他紧紧抓住凯兰尼亚国王的肩膀：“就是现在，安纳克索法斯！动手吧！”
我不能——
一束银光摇曳着，射穿了旋转的高耸乌云，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巨响。无数碎片朝四面八方洒下，无数魔物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然后旋风停息了，就像一支骤然熄灭的蜡烛冒出的烟，它旋转着消失了。
谢斯瓦萨跪倒在地，由于心中交织的狂喜与悲痛，放声哭泣。不可能的任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他身边，安纳克索法斯放下苍鹭之矛，手臂搭上他的肩。
“你还好吗，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阿凯梅安是谁？
“来吧，”凯胡斯说，“起来。”
陌生人的手异常有力。安纳克索法斯呢？
“阿凯梅安？”
来了。这件事会再次发生。
“什、什么？”
“苍鹭之矛是什么？”
阿凯梅安没有回答。他说不出话，默默走了很长一段，努力回忆被远古的记忆占据思想之前的状态，以找回自我、找回现实——二者对他来说是一回事。然后他想起了凯胡斯，王子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天命派学士经常提及打倒非神的事，但很少对人详述，事实上，阿凯梅安不记得自己对任何人解释过这件事，甚至连对辛奈摩斯都没有。可他不假思索地向凯胡斯坦诚相告，甚至还与他交流了更多的事，这是为什么？
他一定对我做了什么。
恍惚间，阿凯梅安发觉自己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像个半睡半醒的孩子。
你是谁？
凯胡斯大大方方回应他的注视，没有一丝不安，仿佛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微笑着，让阿凯梅安感觉自己确实像个孩子，无知又无力。他的眼神让阿凯梅安想起埃因罗，那孩子也经常把阿凯梅安当作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的人：一个好人。
阿凯梅安转开脸，嗓子里一阵刺痛。我真的也要把你抛弃吗？
一个绝无仅有的学生。
几个士兵唱起后先知的颂歌，周围原本在谈笑的人们也应和起低沉的曲调。凯胡斯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在长草间蹲下身子。
“你在做什么？”阿凯梅安问，语调格外尖利。
“脱凉鞋。”亚特里索的王子说，“来吧，让我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光脚走几步。”
不是与其他人一起唱歌。不是和他们一起欢庆。只是行走。
之后阿凯梅安才明白，这是凯胡斯给他准备的课程。传授知识的是阿凯梅安，上课的却是凯胡斯。虽然不清楚凯胡斯教的是什么，但他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反客为主。也许凯胡斯只是在表示信任，展示放开内心带来的可能性。在给凯胡斯传授知识的过程中，阿凯梅安自己反而变成了学生，而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得到的启示越来越清晰，心中的痛苦也越来越纠结。有天晚上，他准备了三次传声咒，但每次都半途而废，化作含糊的咒骂与自责。天命派，他的学派——他的弟兄们——必须知道这消息。安那苏里博回来了！塞摩玛斯预言不仅属于谢斯瓦萨的梦境。许多人把这预言视为梦境的目的，为了它，谢斯瓦萨才将生命化为后世弟子的噩梦。它是最重要的警告。然而他，杜萨斯·阿凯梅安，却犹豫了——不，不只是犹豫，还是在赌博。瑟金斯在上……他用他的学派、他的种族、他的世界做赌注，押在一个才认识不足半月的人身上。
如此疯狂！用算筹赌一把世界末日！杜萨斯·阿凯梅安，一个脆弱而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甘冒奇险？有什么权利去承受重担？有什么权利？
明天，他抓扯着胡须与头发，告诉自己，就明天……
下定决心之后的清晨，凯胡斯又在步行的人群中找到了他。虽然王子缓和气氛很有一套，但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让阿凯梅安放松情绪，开始回答问题。阿凯梅安心头压着太多东西，无法言说的东西。
“你在为我们的命运担忧。”凯胡斯终于说话了，表情无比庄重，“你担心圣战的结果……”
阿凯梅安当然为圣战担心。他看过太多失败——至少是在梦境中。然而，尽管走在数以千计全副武装的士兵中间，圣战仍然离他无限遥远。不过他必须假装出关切。他没看凯胡斯，只点了点头，努力表示认可。更多无声的责难从心中涌起。更多的自我辩解。与其他人在一起时，无伤大雅的伪装是自然且必要的，但和凯胡斯在一起，这样的行为却让他感到无比……尴尬。
“谢斯瓦萨……”阿凯梅安犹豫着，“谢斯瓦萨第一次参加进攻戈尔格特拉斯的战争时，只不过是个孩子。战争初起时，哪怕最智慧的先哲也不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危险。他们怎可能知道？他们是诺斯莱人，全世界的主人。野蛮的同族向他们卑躬屈膝，斯兰克被他们放逐山林，连塞尔文迪人都不敢面对他们的怒火。全伊尔瓦都在学习他们的诗歌、巫术和工艺，甚至包括那些教导过人类的奇族。外国使团看到他们美丽的城市都要艳羡流泪。哪怕远在凯兰尼亚或什拉，宫廷贵族也模仿他们的风度举止、烹饪膳食、服装风格……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评判者——就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他们的文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陪衬。哪怕在玛迦卡学派——也就是非神会——的大宗师肖里亚塔斯唤醒非神时，也没人真正意识到末日已临。每一次令人心碎的失败都似乎是意外，连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库尼乌里的灭亡，也几乎没有动摇人们的信念。大家始终认为，不管用什么办法，北方诸国最终仍可取胜。直到灾难堆积得太多太多，才终于……”
他手遮阳光，盯着王子：“祖先的荣耀并不能保证后世的荣耀。无法想象之物潜伏了下来。”
末日已临……我必须早做决定。
凯胡斯点点头，眯眼看着太阳。“一切皆可评判。每个人，以及……”他直直地看向阿凯梅安，“每个决定。”
刹那间，阿凯梅安的心仿佛在惊恐中停止了跳动。这是巧合……
一定是！
凯胡斯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捡起一块小石子。他盯着山坡看了一会儿，像在寻找猎物：飞鸟或野兔之类。然后他扔出石子，丝绸袍袖发出皮革一样的摩擦声。石子破空，恰巧敲中一块巨石，巨石摇晃了一下，沿陡峭的山坡朝下滚，扬起一团碎石、尘土和草根。山坡下有人高喊示警。
“你故意的吗？”阿凯梅安呼吸急促。
凯胡斯摇摇头。“不……”他疑惑地看看阿凯梅安，“但这正是你要表达的意思，不是吗？有那么多无法预料的表情，但一切灾难都是源于我的行为。”
阿凯梅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想表达什么。“还有我们的决定。”他说，这话仿佛是从陌生人口中说出的一样。
“是的，”凯胡斯道，“还有决定。”
当晚，阿凯梅安准备好了传声咒，虽然他明白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你有什么权力？你这个渺小的人类……凯胡斯是预兆、是信使。阿凯梅安知道，过不了多久，他每天晚上感受的恐惧就会侵入醒时的世界。很快，那些伟大的城市——摩门、凯里苏萨尔、奥克尼苏斯——都会被烈火吞噬。阿凯梅安看过它们燃烧，看过无数次。它们会像它们古代的姐妹——特雷瑟、蒙特松、麦克莱——一样沦陷，尖叫和号哭冲上烟雾弥漫的天空。这些城市将代表新的苦难。
你有什么权力？你有什么权力做决定？“你是谁，凯胡斯？”阿凯梅安朝帐篷中空无一物的黑暗低声说，“为了你，我赌上了一切……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有种东西……某种可以成为理由的东西，迫使阿凯梅安等待下去。这是一种无法理喻的感觉，感觉凯胡斯正变成……什么？他会变成什么？这理由足够吗？足够让我背叛学派？足够投下末世之劫的算筹？真的有任何理由足够让我这样做？
真相。真相本身就是足够的理由，不是吗？
他一眼就能看穿我。阿凯梅安知道，扔出那块石头是另一堂课。另一条线索。但这堂课要说明什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会引发灾难？还是说不管他做出什么决定，灾难都会降临？
他的苦难似乎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