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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决斗

天色微明,雾气蒙蒙,一缕晨光照在卡莱恩庄严高耸的城墙上。灰冷的天空中繁星已逝,月亮却还恰好挂在树梢,似乎一箭就能射下。
威斯特整夜未曾阖眼,疲惫之极的他,陷入了一种毫无睡意、懵懵懂懂的焦躁状态。静谧的黑暗中,他下达完所有命令后,便就着一盏油灯给妹妹写信。为倾吐歉意,为寻求谅解。他不知枯坐了多久,笔悬在纸上,却毫无头绪。他渴望倾诉,只是脑海一片空白。阿杜瓦暖融融的酒馆,阳光灿烂的花园里的牌局,阿黛丽一边高一边低的笑容,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北方人已忙活起来,在高墙笼罩下的草地中修剪出一个直径十二跨的圈,将圈内里的草统统剪掉,修剪声让他想起阿金堡的园丁。那个圈就是决斗场,他暗想,一两小时后,北方的命运将在此决定。这跟剑斗很像,只是注定要洒满鲜血。
“野蛮的习俗。”加兰霍嘀咕,威斯特心中也表认同。
“是吗?”帕克低吼,“我倒觉得挺文明的。”
“文明?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命?”
“总比一群人拼命要好吧。死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要我说,算是给战争画了个不错的句号。”
加兰霍打个冷战,往手心里哈了哈气。“不管怎么说,那么多人的命运系在两个人身上,九指输了咋办?”
“那贝斯奥德就可以为所欲为。”威斯特闷闷不乐地回应。
“可他入侵联合王国!害死成千上万人!他该受报应!”
“所谓报应很少实现。”威斯特想到在荒野中腐烂的兰迪萨王子的尸骸。有些可怕的罪行逃脱了惩罚,而有些不经意的无聊行为却得到丰厚奖赏。他停下脚步。
有个人背对卡莱恩,独坐在漫长的斜坡上。那人裹着破旧外套,如此沉静,以致威斯特差点没能从微弱的晨光中辨认出来。“你们先走。”他拐出小路,靴子踩过蒙住草地的白霜,发出轻柔的吱嘎声。
“随便坐。”白气笼着九指隐于黑暗中的脸。
威斯特蹲在他身边冰冷的地上。“准备好了?”
“我参加过十次决斗,没有哪次算得上准备好,也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准备。我能做的就是坐等时间流逝,并努力不尿裤子。”
“我猜,穿着湿裤裆进决斗圈挺丢人的。”
“是啊,不过总比脑袋开花好。”
这毋庸置疑。威斯特当然听过北方的决斗故事,安格兰的孩子都会悄悄讲述某些可怕的传说,但他对事实真相一知半解。“决斗到底如何进行?”
“先画一个圈,然后双方各出一半人,围着圈举起盾牌,确保决出胜负前决斗者无法离开。两人进圈,至死方休--除非有人大发慈悲。不过今天不太可能。”
的确。“你们拿什么武器决斗?”
“各人自带武器,什么都行。但之后得转盾牌,武器由赢家挑选。”
“所以你可能要用敌人的武器来决斗?”
“也许吧。我用‘没心肺’沙玛的剑杀了他,也被‘寡言’哈丁用我自己的矛捅了个窟窿。”他边说边揉着肚子,似乎那里还在疼。“算了,被自己的家伙伤到也不比别人的更要命。”
威斯特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是啊。”他们无言坐了片刻。
“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
“你和你的朋友能不能帮我举盾?”
“我们?”威斯特瞥向墙下那些亲锐。他们硕大的圆盾看来十分沉重,别提运用自如了。“你确定?我这辈子没举过这种盾。”
“也许吧,但至少你知道自己站哪边,而那帮人里我信得过的没几个。他们中大部分人还在纠结更恨我还是贝斯奥德。抱着这种想法,说不准在我需要推一把时撞我,或在我需要扶一把时任我摔倒。那就全完了。我更是死定了。”
威斯特长出一口气。“我们尽力而为。”
“好。好。”
冰冷的沉寂再次降临。在黑洞洞的群山、黑黢黢的树林那边,月已沉没,残光黯淡。
“你说说,暴怒,你说人要为做过的事还债吗?”
威斯特闻言悚然,刹那间竟觉九指指的是阿黛丽或兰迪萨,甚或两者皆有。微光中,北方人的眼神似乎带着谴责意味--随即威斯特心里一松:九指指的是他自己,这是自然,人人如此,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眼中闪烁的是内疚,并非谴责。每个人都犯过错。
“也许吧,”威斯特清清干涩的嗓子,“也许会。我不知道。或许我们都做过些后悔的事。”
“是啊。”九指说,“我想也是。”
他们继续静坐,天空一点点亮起来。
※ ※ ※
“走啦,头儿!”黑旋风吼道,“他奶奶的抓紧时间!”
“没到时候!”狗子朝他吐了口唾沫,分开沾露的树枝,朝高墙瞥去,墙就在一百跨的潮湿草地外。“现在太亮,我们得等该死的月亮再下去点,然后跑过去。”
“不可能更暗了!贝斯奥德的人被我们在山里搞死那么多,没剩几个,不够守这么长的城墙。站岗的就跟蜘蛛网一样稀稀拉拉。”
“再稍稍--”
黑旋风跑了出去,他在平坦的草地上就跟雪地上的大便一样显眼。
“见鬼!”狗子郁闷地咒骂。
“嗯。”寡言也附和。
他们只能看着,等待黑旋风被射成刺猬,等待喊声响起、火把点亮、全城戒严,然后计划彻底泡汤。可黑旋风冲过最后一段斜坡,安全地进入高墙阴影下了。
“他做到了。”狗子说。
“嗯。”寡言回应。
这是件好事,但狗子高兴不起来。现在轮到他了,他可没有黑旋风的运气。他看看寡言,寡言耸耸肩,于是他俩一同冲出树林,重重地踏过柔软的草地。寡言腿长一些,两人渐渐拉开距离,地面比狗子想象的还软--
“啊!”他扭到脚踝,整个人飞了出去,在泥沼中摔个狗啃泥。他挣扎起身,打湿的衬衫紧贴胸膛,只得边打冷战边喘粗气跑完剩下的路。到了墙角,他瘫软在地,手扶膝盖,大口喘息,吐出嘴里的草。
“你好像摔了一跤,头儿。”黑旋风龇牙一笑,牙齿在高墙黑影映衬下森森发白。
“你个兔崽子!”狗子嘶吼,怒火在冰冷的胸膛里燃烧,“你差点害死大家!”
“噢,咱们这不没死吗?”
“嘘--”寡言伸手隔开两人,示意安静。狗子贴紧城墙,担忧很快替代了愤怒。他听到城上有人移动,还看到一只油灯慢慢经过。他一动不动地等,一声也不敢吭,只听见身边黑旋风压低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上面的人终于离开了,周围再次陷入寂静。
“头儿,你不会吓得心跳加快了吧?”黑旋风小声说。
“它没停跳就够走运了。”
“现在咋办?”
狗子咬着牙蹭掉脸上的泥巴。“现在继续等。”
※ ※ ※
罗根起身扫去裤子上的露水,长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太阳毋庸置疑地升起来了,它或许还蹲踞于东方天际,藏身在斯凯林之丘后面,但山上的黑塔均已镶上金边,轻薄高渺的云层下端也被染成粉色,云下冰冷的天空则泛着月白。
“与其担惊受怕,”罗根默念,“不如放手一搏。”他始终铭记着父亲在烟雾缭绕的大厅里告诉他的这句话,那时的火光在父亲沧桑的脸上明明灭灭,父亲修长的手指随着话语左右摇摆。其实这话罗根也对自己的儿子说过,那时他微笑着站在河畔教儿子叉鱼。现在他的父亲和儿子都死了,皆已化作泥土与尘埃,待罗根死去,这句话便没人记得,也没人会想念他。谁在乎呢?没什么比入土后的怀念更廉价了。
他伸手环住锻造者的剑,感受着剑柄的纹路与掌心摩擦,接着他抽剑出鞘,悬在手中,前后活动肩膀,左右晃动脑袋。他再次吸入一口冷气,呼出来后才迈步前进,穿过城门前的人潮。人潮里有狗子的亲锐、克鲁默克的山民、还有一些跑来看疯狂的北方人互相撕咬的联合王国士兵。他经过时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因为大家知道,这次赌上的不止罗根一个人的命。
“九指!”
“血九指!”
“做个了结吧!”
“杀了那杂种!”
罗根选择的举盾人都已做好准备,严肃地站在高墙附近,其中包括威斯特、帕克、红帽子和摆子--关于摆子,罗根也不知挑得对不对,但他在山里救过对方的命,总该有些回报吧。命悬一线好歹比没命强,况且自打他记事起,他几乎总是命悬一线。
克鲁默克-埃-费尔踏着重重的步伐来到他身边,硕大的盾牌挂在他胳膊上却显得小,他另一只手悠闲地搭在肚子上。“期待不,血九指?跟你讲,老子可是迫不及待咧!”
好多只手拍他肩膀,大家七嘴八舌地出声鼓励,但罗根一言未发,他被人群簇拥着,进圈的路上连头都没偏。他感觉到大家紧跟着他,听到盾牌围成半圈,立在剪短的草坪边缘,面朝卡莱恩的大门。身后远处,人们挤在一起,低声交头接耳,伸长脖子向前打量。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其实他这辈子从未有过,从来都是这样站在最前头。罗根在决斗圈正中停下,抬头望向城垛。
“日出了!”他大吼,“开始吧!”
沉默。回声渐渐退去,晨风从草地上卷起落叶。漫长的沉默,漫长到罗根开始以为不会有回应,开始希望城里人都趁夜逃了,决斗也不复存在。
但紧接着墙上出现了几张脸。东一个,西一个,然后是一大群人,站满了罗根极目所见的墙头,至少有数百人--其中有战士、女人,甚至有坐在大人肩头的孩子。似乎全城人都出来围观了。金属碰撞,木板吱嘎,高高的城门缓缓打开,朝阳的光芒从门缝中迸射出来,照亮了洞开的门廊。两排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卡莱恩。
贝斯奥德的亲锐。个个面容坚毅,头发蓬乱,沉重的锁甲叮当作响,手上挂着彩绘盾牌。
这群人里有好多罗根都认识,作为贝斯奥德的亲信,他们从一开始就与罗根并肩作战。他们当中不乏好汉,过去也曾为罗根举盾,现在却围着己方的半圈紧紧站好,竖起盾墙,盾上绘有兽首、树木、高塔流水和交叉的斧头,布满夕日无数征伐留下的伤痕。人与盾都冲着罗根,要想逃脱这个木头与血肉的牢笼,只有杀戮,或者被杀。
一个黑影出现在明亮的门廊中。看上去像人,却又比人高,几乎要顶到拱顶。罗根听到了脚步声。仿佛铁砧砸地的沉重脚步声。奇特的恐惧袭遍全身,他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仿佛再度被埋在雪下。他勉强抑制住想回头与克鲁默克对视的冲动,努力抬头看着贝斯奥德的斗士从朝阳中走来。
“狗日的死者在上。”罗根轻声说。
他一开始以为阳光夸大了那家伙的个头。“霹雳头”巴图鲁是众所周知的大个子,大伙儿都称他为巨人,但他至少有个人样;“恐刹”芬利斯的体型已完全不像人类,而是别的物种。他是真正的巨人,从远古传说中走来,以血肉之躯现身--巍然若小山的血肉之躯。
他前进时脸色狰狞,硕大的光头左右摆动,嘴巴嘲讽地笑笑,露出森森白牙,凸出的双眼则眨个不停。他半个人是蓝色的--这形容非常准确--一道清晰的界限从脸部正中而下,划分出蓝、白两半:硕大的右臂是白色的,左臂则从肩膀到粗壮的指头都是蓝色的。他左手提个袋子,鼓鼓囊囊好像装了几把战锤,随他的步伐前后摇晃。
两个贝斯奥德的举盾人为他让出进圈的路,他们在他身边就像小孩,在他经过时满脸不情愿,仿佛死神正贴着脖颈吹气。恐刹走进决斗圈,罗根发现果如鬼灵所说,蓝色那边躯体覆满符文,扭曲的字符写在他左侧身躯的每个角落--手掌、胳膊、脸颊,甚至嘴唇。那些都是高斯德用古语写下的咒语。
恐刹停在几跨开外,一股病态的恐惧自他身上散发,涌向沉默的人群。罗根感觉胸口被无形的压力冲击,勇气随之渐渐消散。但凡事也要看到好的一面,如此看来,既然恐刹覆满符文的一面刀剑不侵,罗根只需攻击另一面,砍得够深就行。他经历过许多艰苦的决斗,拿下了全北方最棘手的十个混蛋,这不过是第十一个。他不断在心中对自己暗示。
“贝斯奥德呢?”他想挑衅地大喊,声音却干涩、疲软。
“我站在这儿也能欣赏你受死!”北方之王站在洞开的大门上方的城垛上,情绪高涨,身边围着白如雪和几个卫兵。罗根觉得贝斯奥德昨晚肯定没失眠,微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和肩上的厚重皮毛,晨光照在金链上,他额头的钻石则精光四射。“很高兴你来了!我还担心你临阵脱逃呢!”他故意松了口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呼出一股白雾。“日出之时!如约而至!开始吧。”
罗根看着恐刹鼓胀、抽搐、疯狂的双眼,吞了口口水。
“我们来此见证挑战!”克鲁默克吼道,“这次挑战将了结这场战争,清算自称北方之王的贝斯奥德与身为联合王国代言人的暴怒之间的血债。倘若贝斯奥德获胜,包围立刻解除,联合王国军离开北方;倘若暴怒获胜,卡莱恩打开大门,贝斯奥德听凭处置。双方认可否?”
“认可。”威斯特开口。空旷的地貌让他的声音显得单薄。
“好吧。”墙上的贝斯奥德慵懒地挥挥手,“继续,肥仔。”
“报上名字,两位斗士!”克鲁默克高喊,“自述家门!”
罗根上前一步。这是艰难的一步,仿佛迎着狂风,但他终究迈出了这步,高昂着头,直视恐刹扭曲的面孔。“我乃血九指,手下亡魂无数。”他低沉而平板地开口,没有骄傲,亦无恐惧。他讲述的是冰冷的事实,如寒冬一样冰冷。“我提出过十次挑战,全部获胜。在这个圈子里,我打败了‘没心肺’沙玛、‘三树’鲁德、‘寡言’哈丁、‘霹雳头’巴图鲁、黑旋风等诸多强者,而若要一一列出被我送入土的有外号的好汉,恐怕得讲到明天太阳升起。我的事迹在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巨人的表情毫无变化。至少肉眼看不出来。“我乃‘恐刹’芬利斯,我的成就皆是往事。”他举起绘有符文的手,握紧粗壮的手指,巨大的蓝胳膊上的肌腱如虬结的树根鼓胀起来。“伟大的高斯德亲手为我绘上符文,将我列为他的选民,而我曾用这只手扯下阿库斯城的无数雕像。如今,我却只能参与小打小闹,索取小人物的性命。”罗根看到他硕大的肩膀微微一耸。“就是这样。”
克鲁默克看向罗根,罗根一扬眉毛。“很好。你们带了什么武器?”
罗根迎着阳光举起坎迪斯为对抗魔法师铸造的重剑。那是足有一跨长的暗淡金属,边缘被苍白的朝阳镀上了淡淡光芒。“这把剑。”他将剑插进两人中间的泥地。
恐刹将袋子“哗啦”一声扔在地上,摊开的袋口露出硕大的黑色板甲,甲上布满铆钉尖刺,坑坑洼洼,伤痕累累。“这副甲。”罗根看着黑铁打造的庞大盔甲,不禁舔了舔牙。如果转盾牌时恐刹赢了,他可以拿走长剑,把这堆大得没法用的废铁留给罗根。到时咋办?躲在盔甲下面?他只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多维持几分钟。
“好了,美人儿们。”克鲁默克将盾牌立在地上,用手扶住边缘。“画还是背,九指?”
“画。”克鲁默克胳膊一甩,盾牌转了起来。它一圈又一圈地转--画,背,画,背……希望和失望轮番涌上心头。那块木头转得越来越慢,开始摇晃,最终躺倒在地。背面朝上,盾背的绑带散落一旁。
真够走运啊。
克鲁默克打个激灵,看向巨人。“你选吧,大个子。”
恐刹握住锻造者的剑,拔了出来。与他粗大的手相比,这剑简直像玩具。他鼓胀的双眼看向罗根,大嘴挤出个扭曲的笑容。
他将剑扔到罗根脚下,插进泥地。
“拿好你的小刀,小个子。”
※ ※ ※
飘渺的人声随微风传来。“好了,”黑旋风压着嗓子说,但对紧张的狗子而言,话音还是太大,“他们要开始了!”
“我听得见!”狗子没好气道,一边将绳子缠成方便扔出去的绳圈。
“你知道怎么用那玩意吗?我来的话至少不会让它砸到自个儿。”
“是吗?”狗子前后晃了晃抓钩,掂量重量,“我在想,它抓到墙上自然好,砸到你那颗大脑袋上也是个不错的结果。”他将抓钩舞圆,又放松一截绳子,让圆圈变得更大,最后向上一送,抓钩灵巧地飞上去越过了城垛,“咔哒”一声落在城墙走道上。狗子闻声打了个冷战,幸好没人过来。他拉扯绳子,绳子下滑一两跨后不动了。稳如盘石。
“一次成功。”寡言说。
狗子难以置信地点点头。“狗屎运?谁先上?”
黑旋风咧嘴一笑。“握绳子的人呗。”
于是狗子开始爬,边爬边想一个人爬墙时可能遭遇的所有死法:抓钩一滑,摔死;绳子磨断,摔死;某人发现了蹊跷,等他爬到高处再割断绳子,或等在上面割他的喉咙,或叫来一帮大个子,抓捕他这个独闯虎穴的蠢货。
他拼力踩住粗糙的石头,握紧扎手的麻绳,双臂由于用力而灼烧般刺痛,还得一直压低喘息。城垛边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用手指钩住墙头,探头往里瞟去,走道两侧空空如也。于是他翻过城垛,一边谨慎地抽出匕首,以防万一。武器永远不嫌多,永远。他检查了钩子,还算结实,俯身看到黑旋风正在底下朝上看,而寡言已握住绳子,准备上墙。狗子招手示意他上来,眼看他双手轮番握绳,稳稳地向上爬,黑旋风则在底下握住绳尾,保证稳定。寡言很快就爬到半途了--
“见鬼--”
狗子猛地向左看去。两个农兵就在不远处,他们从左近的塔门里出来,正要上城墙。两人和狗子面面相觑,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这有条绳子!”他大喊着挥舞手中匕首,装作在割抓钩后的绳子。“有人要爬进城!”
“死者在上!”一个农兵急忙跑过来,低头看见抓着绳子晃荡的寡言。“他要上来了。”
另一个农兵抽出长剑。“别担心。”他笑着举起剑,就要向绳子砍去。“等等--你怎么浑身是泥。”
狗子铆足力气冲他当胸一刀,接着又刺一刀。“呃呃呃呃!”农兵惨叫着,面容扭曲地倒在城垛上,长剑也掉在一旁。他的同伴挥着大钉锤冲上来,狗子矮身躲过,但农兵撞在了他身上,把他仰面撞倒,头砸到石头。
大钉锤“当当”甩到一边,两人扭作一团。狗子死命想扼住农兵的喉咙,生怕他喊出声,农兵的拳脚则都招呼在狗子身上。他们朝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一圈,接着僵持了一阵,又沿过道踉跄后退。农兵用肩膀顶住狗子的腋窝,将他按在城垛上,企图把他推下墙。
“见鬼。”狗子喘着粗气。他的脚被顶离了地,屁股刮擦着石头,但双手还紧扼着农兵的脖子,让对方没法喘气。他又被推高了一寸,脑袋不由得后仰,身子重心开始向墙外倾斜。
“滚下去,混蛋!”农兵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一句,一边努力挣脱狗子的手掌,一边把狗子向后推。“滚下--”他的眼睛突然张大,身子后仰,身侧现出一支箭杆。“噢,我--”又一支箭扎进脖子,他踉跄了一步,差点翻下墙,幸好狗子及时抓住胳膊,把他拽回走道稳住,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终于完事了,狗子弯腰站在尸体旁喘粗气。寡言快步走来,仔细观察四周,确保不会再有人突然出现。“还好?”
“能不能别总这样?能不能别总是命悬一线时才帮忙?”
“总比没人帮强。”狗子不得不承认寡言说得对。他看到黑旋风也爬了上来,翻进走道。狗子刺中的农兵还有气儿,正坐在抓钩旁,黑旋风顺路一斧削开了他的脑袋,漫不经心的样子活像在劈柴。
这恶汉摇着头,“我不过才离开片刻,看看发生了啥?两个死人,呃?”黑旋风弯下腰,两根指头插进狗子的匕首捅出的伤口,把血抹在一边脸上,咧嘴一笑。“你说咱们能拿两个死人干吗?”
※ ※ ※
恐刹几乎一人就填满了决斗圈,裸露的半边身躯全是蓝色,另一半则披着黑铁甲,活脱脱是从上古传说中走出的怪物。他的拳头难以躲避,他的威势无法消弭。盾牌“哗哗”碰撞,观众大呼小叫,四周是海一样的丑陋面孔,混着疯狂的情绪,汹涌而来。
罗根贴着短草坪边缘移动,努力保持脚步轻盈。他在体型上的确不占优,但速度快,脑子更灵活--至少他希望如此。不,他必须如此,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不断移动、翻滚,压低身形,等待机会,争取一招制敌。最重要的是,不能中招。这是重中之重。
巨人骤然碾压过来,绘满符文的硕大拳头卷起蓝色旋风。罗根连忙躲闪,但拳头还是擦过侧脸,击中肩膀,让他晃了晃。不能中招?简直是天方夜谭。一面明显不太友好的盾牌撞在背后,把他撞向一旁。罗根的脑袋不由得前倾,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差点被自己的剑割伤。他拼命侧翻,眼角余光瞥见恐刹的大靴子踩中他刚刚倒地的地方,若非跑得快,四处飞溅的就不是泥土而是他的脑浆了。
罗根慌忙起身,蓝拳头再次袭来,他矮身躲过,闪避中顺势砍向恐刹符文覆盖的血肉。锻造者的剑深深插进巨人的大腿,好像铲子插进泥土,那根粗腿随之一颤,裹着铠甲的膝盖跪倒在地。这可是致命伤,割穿了动脉,可巨人流的血还没有罗根刮破胡子流的血多。
当然,他也没想过事情会如此简单。罗根咆哮着,挥剑砍向恐刹的光头,但破空的利刃被巨人披甲的右臂将将挡住。长剑“当”一声撞在黑色盔甲上滑开了,插进泥土。恐刹毫发无伤,罗根却虎口发麻。
“哇噢啊啊!”恐刹的膝盖顶进罗根的肚子,痛得罗根折起身,晃晃悠悠后退,想咳嗽却提不起气。这时巨人已站稳了,人头大的黑铁巨拳反手挥来,罗根朝侧面一个纵身,滚过短草坪,与粗壮的手臂擦身而过。巨拳余威不减,将罗根原位置后方的盾牌打得粉碎,举盾人惨叫着飞了出去。
看来鬼灵说的没错,覆满符文的一边刀剑不侵。罗根弓下腰,等待胃里的绞痛渐渐平缓,直到可以呼吸自如,同时思索着对策。他一无所获。恐刹转过头,狰狞的脸直冲罗根,而他身后,被击飞出去的举盾人还在破碎的盾牌下呻吟。两旁的亲锐赶紧挤过来,勉强填补了空缺。
巨人缓缓地上前一步,罗根痛苦地退后一步。
“我还活着。”他轻声告诉自己,却不知还能活多久。
※ ※ ※
威斯特的一生中,从未如此恐惧、如此兴奋、如此激动。赢得剑斗大赛,整个元帅广场为他欢呼时没有;冲过乌利齐城的缺口,冲出满天尘埃和喧嚣战团,回到令人欣慰的阳光下时也没有。这是希望与恐惧的混合,令肌肤阵阵刺痛,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随九指的动作抽搐,嘴唇翕动着念出下意识的建议和无声的鼓励。他身边的帕克和加兰霍紧挨着他、互相推挤着,高声嘶吼,他们身后乌压压的人群也在吼叫,争先往圈里瞧看。城墙上的群众则探出身子,挥舞拳头呐喊助威。所有人都随两个斗士的移动而来回移动,一刻不曾停歇,人潮因两个斗士的你进我退而收缩扩张--
不,准确地说,退却的总是九指。他无疑是人类中的凶残煞星,但和那个恐怖的对手相比,却显得渺小、无力又脆弱。更糟的是,场上情形十分古怪,古怪得威斯特只能以魔法来解释:恐刹蓝色的肌肤上那些可怕而致命的伤口竟在他眼前自动愈合!不,这东西不是人,是恶魔。每当这具庞大的肉体巍然站到威斯特身前,威斯特便顿感恐惧蔓延,犹如站在地狱门口。
眼见九指无助地摔在圈子对面的盾牌上,威斯特不由心头一紧。恐刹高举盔甲包裹的巨拳,这一击势必能把人头打成糨糊,但千钧一发之际,九指纵身闪开,铁拳离他下颌只差分毫。九指紧跟着重剑下劈,砍在恐刹重甲保护的肩上弹开,发出刺耳声音。巨人踉跄着退了一步,九指乘势逼上,那张严峻的脸上的道道苍白伤疤都拉长了。
“好!”威斯特低吼,周围的人也大声喝彩。
第二剑呼啸着砍在巨人穿盔甲的一侧,留下一道既长又醒目的刮痕,并余势未消地挑起一大片草皮。罗根挺剑再刺,这回深深扎进巨人绘有符文的肋下,喷出一片血花。巨人受此一击后摇摇欲坠,当那巨影颓然仰天倒下时,威斯特张大了嘴,紧接着恐刹便如一棵树砸在他的盾上,惊人的重量压得他跪了下来,拼尽全力才没有趴倒,腹中翻腾着恐惧和恶心。
他看到了,这副满是铆钉尖刺的盔甲的一个扣子就在巨人的膝关节下,离威斯特没握盾的手只有几寸之遥。刹那间,威斯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安格兰因他而死的人有那么多,怎能让贝斯奥德逃脱生天?他咬紧牙关,抓住和常人腰带一样粗的皮扣末端,在恐刹撑起巨大的身躯时用力解开。只听扣子“啪”的一声,恐刹踏出重重的步伐,挥拳荡开九指,同时他沉重的腿甲也松脱开来。
威斯特挣扎着从泥土中爬起来,业已心生懊悔。他环顾决斗圈,巡视是否有人察觉,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决斗者们身上。他那一时兴起的小破坏似乎也很难生效--除了害死自己。他从小就知道,若在北方的决斗里抓到作弊,他们会将你画上血十字,开膛破肚。
※ ※ ※
“嘎啊!”罗根闪开铁甲钢拳,蓝色旋风又劈面而来,他只好扭向右侧,盔甲包裹的拳头再次砸下,这次他纵身向左,几乎摔倒。任哪一拳都能砸飞他脑袋。蓝色旋风又来了,他咬紧牙关,矮身绕开恐刹沉重的拳头,挥剑朝上反击。
剑刃劈进手肘下方,利落地斩断蓝色手臂,那块肉裹着一团血雾,滚落到决斗圈对面。罗根抓紧时间让火辣辣的肺吸了一口气,便高举锻造者的剑,决心鼓足余勇,做最后的冲杀。恐刹盯着迎面而来的暗淡的灰色剑刃,头部朝旁急闪,电光石火间,长剑深深嵌入蓝色的头骨,直砍进眉毛上方,黑色血点漫天抛洒。
巨人盔甲包裹的手肘随即撞进罗根肋下,几乎把他撞飞。他一连退了好几步,跌在圈子对面,又被一面盾推了回来,趴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嘴里满是泥巴。
他撑起自己时浑身抽搐,泪流不止,抬眼看见恐刹的行动又如坠冰窟。巨人走了几步,抬起断臂,那把剑还深深地插在他头上,但他将断臂往毫无血迹的伤处一按,向右扭了扭,向左转了转,松手时那条粗壮的胳膊竟完好如初,从肩膀到手腕的符文毫无断裂。
圈子周围鸦雀无声。巨人活动了一下蓝色的手指,然后用它们握住锻造者的剑,用力拉扯,直刮得头骨嘎嘎作响。他拔出长剑后,甩了甩头,仿佛略有眩晕,随即一抬手将剑扔到决斗圈对面罗根脚下。
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罗根盯着长剑,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呼吸随每个回合愈发粗重,浑身上下更是酸痛难忍,被拳头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空气依然冰冷,可他的衬衫却被汗浸透了。
与他相比,恐刹尽管穿戴着数百斤铁甲,却毫无疲惫迹象。那张扭曲的脸没有一滴汗珠,覆满符文的头皮也没有半点伤痕。
恐惧疯狂地侵蚀着罗根,他完全明白猫爪下的老鼠是何心情了。他昨天就该逃跑,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可他偏偏选了这条路,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这呆子从不汲取教训。巨人咧开嘴,露出狰狞笑容。
“再来。”他说。
※ ※ ※
走向卡莱恩内墙的大门时,狗子又想撒尿。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想撒尿。
他穿着死农兵的衣服,由于太大,必须系紧腰带,并用斗篷遮住衬衫上的血窟窿。寡言穿另一个死人的,一边肩膀背着弓,另一只手拿着钉锤。黑旋风踉踉跄跄走在他俩中间,双手绑在背后,双脚拖沓地刮过鹅卵石地,沾满血污的头低垂着,看上去像被狠揍了一顿。
说实话,狗子觉得这伪装蠢得要命,一路走来,他心里至少闪过了五十处漏洞。但实在没时间想更聪明的法子了。和颜悦色,保持微笑,这样便没人会注意破绽,狗子暗自祈祷。
宽阔的拱门两侧各站有一名守卫。两个身穿长长的链甲衫、头戴铁盔的亲锐,手里都握着矛。
“怎么回事?”一名亲锐看到他们走来,皱眉问道。
“抓到个想翻进来的混球。”狗子冲黑旋风的脸一记老拳,好把戏做足。“我们把他带下来,看紧了,等决斗结束再料理。”说着他就往门里走。
守卫伸手拦在他胸前,狗子不禁吞口口水。那人朝城门点点头。
“决斗咋样了?”
“估计情况不错,”狗子耸肩,“不过还在打。反正贝斯奥德赢定了,呃?他不是总赢吗?”
“我不知道。”亲锐摇摇头,“那个恐刹太他妈邪乎,还有狗日的巫婆。血九指要宰了他俩,我可不会难过。”
另一名亲锐“扑哧”一声笑了,掀开头盔,撩起衣角擦汗。“你抓的是--”
黑旋风陡然发难,甩脱手腕上的绳子,一刀扎进那亲锐的前额,直没至柄,那人像断了腿的椅子一样轰然倒下。寡言的钉锤几乎同时砸在另一名亲锐的头盔上,砸出个大坑,头盔边缘压弯了鼻尖。亲锐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两句,醉汉般退开两步,接着鲜血自耳中涌出,他也仰面倒下了。
狗子展开偷来的斗篷,遮掩拖走尸体的黑旋风和寡言。不过城里空空荡荡,人们显然都去看决斗了。他设想了一下决斗圈里的状况,胃里直泛恶心。
“走啦。”满脸是血的黑旋风开心地说,他把两具尸体塞在门后,其中一具翻着对眼,瞅向额头上的刀疤。
“这能行?”狗子问。
“咋的,你还想说几句悼词?”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要是有人--”
“现在哪有空搞那么精细。”黑旋风抓着狗子的胳膊,拉他进门。“干死巫婆要紧。”
※ ※ ※
恐刹的铁靴踏在罗根胸口,将他踩进泥里,挤出他肺内仅有的空气。长剑自僵硬的手中松脱,咽喉被涌上的呕吐物堵住,他还不及回应,巨影已笼罩在前,蛇一般的金属缠住他的一边手腕。他双腿踢打着翻过身,手臂扭在背后,嘴里塞满泥巴。不知什么抵住了他的脸。先是冰冷,然后是火辣辣的痛。那是恐刹巨大的靴子。他的手腕还被扭着、拖着,而他的脑袋又往湿泥里下陷了一些,草梗刺进了鼻孔。
被拉扯的肩膀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并且迅速加深。他被巨人逮住了,无法动弹,活像只等待被剥皮的兔子。周围人群一片沉默,大气都不敢出,罗根只听见腮帮子被碾压的声音和一只压扁的鼻孔急促的喘息。若非脸教对手紧紧压住,他肯定会厉声惨叫,可惜现在连呼吸都难。要说九指罗根是啥状况,那就是彻底完蛋、即将入土。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在决斗圈里粉身碎骨,是个适合血九指的结局。
但那双壮硕的胳膊没有继续用力。罗根眼角瞥到贝斯奥德俯身靠在城垛上。北方之王的一只手在空中缓缓转圈。罗根记得它的意思:
慢慢来,细细折磨。给大家一个难忘的教训。
恐刹巨大的靴子从罗根脸上移开,他随即被拽到空中,四肢如断线木偶一样摇摆着。绘满符文的手高擎,黑影遮挡了阳光,随即扇在罗根脸上,就像父亲在教训惹祸的孩子,也像是被平底锅抽打。罗根眼冒金星,满嘴鲜血,视线刚恢复焦点,蓝色的巴掌又从另一头扇来,手背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这情境,多像是嫉妒的丈夫料理偷腥的老婆。
“啊--”他听见自己惨叫着,整个人飞了出去。蓝色的天空,夺目的太阳,黄色的草地,惊恐的面容,统统旋转着一闪而过。他撞在盾上,瘫软在地,几乎失去意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人们的叫嚷、怒号和嘶吼,但他听不清喊的什么,也不关心。他只感到胃里一片寒冷刺痛,好像塞进了一大团冰。
他看到一只沾满殷红鲜血的苍白的手,白色肌腱从伤痕遍布的皮肤下鼓出。这当然是他的手,断指还在,但他想松开拳头时,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抓紧棕色泥土。
“好。”他低声说,血水自麻木的唇沿不住流下,滴落草地。那团寒冰涌出肠胃,涌向瘫软的四肢百骸,直达指尖。很好。正是时候。
“好。”他单膝跪地,开始起身,同时卷起血淋淋的嘴唇,露出牙齿。他被鲜血染红的右手在草地上摸索锻造者的剑,紧紧握住。
“好!”他大吼一声,接着,罗根和血九指一起大笑。
※ ※ ※
威斯特没想到九指还能起来,这根本不可能,但他就是起来了,起身时还放声大笑。那笑声起初听着像哭,然后是唾沫横飞的咯咯声,尖锐刺耳,令人不寒而栗。随着九指完全站好,他的笑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厉,越来越冰冷。他仿佛看到了世人都看不到的残酷笑话。致命的玩笑。他把头歪向一边,就像个吊死鬼,咧开的嘴几乎占满了那张冷硬的脸。
鲜血染红牙齿,从他脸上的伤口涌出,也从他破裂的嘴唇渗出。咯咯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锯子折磨着威斯特的神经。这比尖叫更让人痛苦,比战吼更带有愤怒,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癫狂错误。这是屠杀的赞歌。这是地狱的欢呼。
九指似醉汉般踉跄前进,左摇右晃,长剑悬在血淋淋的手中,死沉沉的眼睛前后打量,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瞳孔犹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疯狂的笑声如同钢刀劈向圈子周围的观众,折磨着他们,威斯特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只觉口干舌燥。人群都在后退。恐刹芬利斯和血九指,人们已分不清哪个更可怕。
※ ※ ※
全世界都在烧。
他的皮肤在灼烧。呼吸是滚烫的蒸汽。长剑是融化的金属。
白炽的太阳刺痛了双眼,照亮了那些冰冷的灰色尸体,那些盾牌和城墙,还有那个蓝字与黑铁组合而生的巨人。诡异的恐惧汹涌冲刷过全身,血九指却笑得更张狂。恐惧和痛苦只是燃料,火苗正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全世界都在烧,站在世界中央的血九指最为炽热。他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示意对手。
“上。”他低声说。
硕大的拳头砸向血九指的脸庞,硕大的双手抓向血九指的身躯,但巨人触碰到的唯有笑声。你可以追逐跳动的火焰,你可以捕捉飘散的青烟,但你绝对抓不住血九指。
决斗圈化为烤箱,黄色草叶是跳动的火舌,汗水、唾沫和鲜血滴在火舌上,犹如烤肉渗出肉汁。
血九指的声声低吟,如同浇在煤上的水。低吟变作嘶吼,如同在铁砧上打铁。嘶吼又化为狂啸,这下干柴烈火,带起剑势如虹。
灰剑被他舞得眼花缭乱,不断在蓝色的肉体上留下毫无血迹的伤口,也不断砍在黑铁甲上。巨人向旁闪开,血九指的剑便顺势戳进一具举盾的尸体,穿透了头颅,溅了旁边的尸体一身血,盾墙顿时出现缺口。其他尸体向后退去,手中盾牌摇摇欲坠,整个圈子都在恐慌中动摇。他们怕他更胜于那个巨人,这很明智,因为所有生灵都是血九指的敌人,待他将眼前的硬骨头大卸八块,接着便轮到其他尸体。
决斗圈化为坩埚,城上的喧嚣是翻滚的蒸汽,脚下的土地扭曲变幻,犹如沸腾的热油。
他的啸声越来越尖厉,灼烧着耳膜,他的长剑闪电出击,宛如打铁般凶狠地劈砍那副带刺盔甲。巨人举起蓝色的手遮挡无盔甲保护的半边苍白头颅,抽搐的脸孔如同一窝蠕动的蛆。血九指的剑没能劈开脑袋,但削掉了半个耳朵,细细的两股血水顺着粗壮的脖子流下来,伤口血流不止。
巨人那双巨眼陡然睁大,他伴着雷鸣般的吼声扑上前来。血九指翻身躲开挥来的拳头,灵巧地绕到对手身后,正好发现巨人左腿的黑铁护甲松脱了,亮闪闪的扣子空悬着。于是长剑灵蛇出洞,顺着缝隙,深深扎进那硕大的小腿。巨人吃痛大叫,连忙旋身时伤腿撑不住身体,跪倒在地。
决斗圈化为熔炉,在圈外尖叫的尸体们的脸,是飘摇的烟雾,如流动的金属,他们的盾牌融化在了一起。
就是现在--朝阳洒下万丈光芒,闪闪发亮的沉重胸甲正在邀请他的光临。现在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美妙时刻。
全世界都在烧,纵身跃起的血九指是其中最璀璨的火舌。他团身高举长剑--那是锻造者坎迪斯的杰作,世上无与争锋--无坚不摧的剑刃在黑铁甲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咬进下面柔软的肉体。飞溅的火星和喷涌的血花混在一起,被撕裂的金属的呻吟和恐刹扭曲的嘴唇发出的哀嚎混在一起,直冲云霄。好一条既深且长的伤口。
但还不够深。
巨人粗壮的双臂趁机环住血九指,将他抱紧。黑甲上锋利的尖刺立时在他浑身上下刺出了十几道伤口,然后巨人将他拉近、再拉近,直到一根扭曲的尖刺扎进侧脸,穿透口腔,刮擦牙齿,刺入舌头。血九指嘴里一片腥咸血味。
恐刹的双手如山岳压顶,无论血九指的怒火多么灼热,无论他如何挣扎、踢打、愤然大吼,也没有分毫松动,正如冰冷的土地拥抱被埋葬的死者。鲜血从血九指脸上涌出,从他后背涌出,从恐刹的盔甲上巨大的口子里涌出,浸透衣衫,灼烧肌肤。
全世界都在烧。而在这熊熊燃烧的烤箱、坩埚和熔炉上方,贝斯奥德点点头,巨人冰冷的双臂抱得更紧。
※ ※ ※
正因鼻子灵,他才有狗子的外号。他的鼻子很少犯错,他希望这次也别出意外。不过那股味道还真难闻--好像烤过头的甜糕--他一路跟随它,领大家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下阴惨惨的阶梯,潜行在斯凯林之丘中蜿蜒曲折、潮湿阴暗的隧道。现在除了气味,他还听到了什么,但声音和气味一样糟糕。那是女人低柔的吟唱声。古怪的吟唱,所用的语言狗子从未听过。
“肯定是她。”黑旋风轻声说。
“我讨厌这声音,”狗子轻声回应,“像有魔法。”
“还能是啥?她不就是他奶奶的巫婆吗?我绕到后面去。”
“不,等等--”但黑旋风已朝那边摸过去了,狗子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见鬼。”狗子继续跟着那股味道,和寡言一道沿走廊潜行。吟唱声越来越清晰,一道拱门出现在眼前,光线从中渗出。狗子紧靠着墙,蹑手蹑脚地过去,往门内打量。
门内的房间着实有女巫风格:无窗,昏暗,连通另外三条漆黑走廊。室内光源只有远处一只烟雾缭绕的火盆,咝咝作响的煤发出暗红的光,带来恶心的甜腻。到处散落着瓶瓶罐罐,还有一捆捆树枝和野草,油腻的屋梁上缀满干枯的花朵,带来无数奇怪的影子,好像悬吊着无数尸体。
一个女人背对狗子站在火盆旁,伸开修长白皙的双臂,其上全是晶莹汗珠。她纤细的手腕戴着金饰,一头黑发披散在后。狗子仍听不懂她吟唱的内容,但一定是些黑暗伎俩。
寡言举箭拉弓,挑起一边眉毛。狗子摇摇头,悄然抽出匕首。一支箭保不准能击毙巫婆,天知道她被射中后会如何反击?抹脖子更稳妥。
他们一起潜进去,室内很热,弥漫着浓重水汽。狗子屏住呼吸悄然向前,自觉快被难闻的味道憋得窒息了。他不断出汗--又或是室内水汽的缘故--很快就浑身挂满了水珠。他小心谨慎地前进,竭力从地上的瓶瓶罐罐、扎扎捆捆间找地方落脚,同时潮湿的手掌握紧匕首,双眼盯紧她肩膀正中,那是要下刀的--
哗啦。他的脚踢到罐子,女人猛然回头,中止了吟唱。只见她面容枯瘦脸色惨白,活像个淹死鬼。她还有浓浓的黑色眼影,一双眼睛狭长、幽蓝,冷若深海。
※ ※ ※
决斗圈内外鸦雀无声。举盾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盾牌垂落。他们后面的人群和城墙上的观众也同样呆若木鸡,一片死寂。
九指疯狂挣扎,拼命扭动反抗,但巨人纹丝不动,将他死死拿住。恐刹的蓝皮肤下肌肉鼓胀,粗壮的双臂一点点挤走九指的生命。难以抑制的失望让威斯特满嘴苦涩。他所做的一切,他受的那些苦,还有无数断送的性命,全白费了。贝斯奥德即将重获自由,也许是在回应他的心声,九指陡然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恐刹仍抱着他,但那条蓝色的手臂忍不住颤抖起来,力道似乎变弱了,没法再挤压。目睹这生死一线的局面,威斯特绷紧了每寸肌肉,盾牌的粗皮带紧勒入掌心,而他下巴咬得如此厉害,以至于牙齿都快咬断了。
两名斗士继续拼争,每根毫毛都用尽全力,却又岿然不动地矗立在决斗圈当中。
※ ※ ※
狗子一跃而起,挥刀就刺。
“定。”
他一下子僵住了。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仅仅一个字,就让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盯着这个苍白的女人,嘴巴大张,难以呼吸,只盼她多说一个字。
“你也定。”她扫了寡言一眼。寡言面孔一耷,接着咧嘴笑起来,手里的弓只拉开了一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狗子,然后好像很失望地噘起嘴:“这是做客之道吗?”
狗子眨眨眼。见鬼,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会握着匕首闯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于是挠了挠头发。“噢……抱歉……死者在上……”
“啊!”寡言好像突然意识到手里握着团大粪似的把弓扔进角落,又困惑地低头看着箭。
“这才好嘛。”她笑了,狗子觉得自己也像个傻瓜似的笑起来,甚至流出了口水。但这不打紧,只要能听见她说话,什么都不打紧。她朝他们招招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浓重雾气。“别站那么远。过来一点。”
他和寡言立刻像急不可耐的孩子般冲过去,狗子差点被自己绊倒,寡言则撞到桌子,险些摔个狗啃屎。
“我是柯瑞碧。”
“噢。”狗子应道。这无疑是世上最美的名字,真神奇,一个名字竟能如此美丽。
“我是寡言哈丁。”
“大家叫我狗子,因为我鼻子好使,而且……呃……”死者在上,为何脑子转不利索?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但用尽全力也想不起来。
“狗子……很好。”她悦耳的嗓音仿如温暖的浴盆、柔软的嘴唇,甘甜的牛奶和蜂蜜……“先别睡!”狗子抬起头,柯瑞碧浓妆艳抹的面目化作黑白相间的一团,在眼前飘移。
“抱歉!”他含混地说,满脸羞愧地把匕首往身后藏,“真抱歉拿着刀……不知怎么--”
“别担心,你拿着它挺好。最好拿它刺你的朋友。”
“他?”狗子瞥向寡言。
寡言笑着冲他点头。“啊,当然了!”
“好的,好的,好主意。”狗子举起匕首,好似举起千钧重物。“呃……对了,您想让我刺哪里呢?”
“心脏很不错。”
“您说的一点没错。没错。就是心脏。”寡言转过来,把胸口亮给狗子。狗子眨眨眼,擦掉前额的汗水。“那我们开始吧。”见鬼,他真的好晕。他觑着寡言的胸膛,满心想一击成功,不用笨到来第二下。“开始吧,开始……”
“就是现在!”她冲他嘶吼,“赶紧给我--”
斧子干净利落地劈开她的头,直砍到下颌,伴着清脆声响,四溅的鲜血洒满了狗子呆望的脸。女巫纤细的身体瘫倒在地,仿佛一团破布。
黑旋风皱着眉头,左右扭动斧柄,直到“噗”一声,把斧子从柯瑞碧粉碎的脑壳中抽出来。“这贱人话太多。”他嘀咕。
※ ※ ※
血九指感到了变化。仿佛春天第一株嫩芽破土。仿佛夏日第一缕清风拂面。恐刹的抓握中传递出某种信息。血九指的骨头不再哀鸣,没有了四分五裂的危机。巨人的力量变小了,他的力量却变大了。
血九指深吸一口气,满意地感到胸中怒火依然炙热。他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脸庞抽离,金属刺从嘴里滑出,他继续扭动、不断扭动,直到脖子也恢复自由。现在他终于对上巨人扭曲的面孔,然后他笑了,流星般向前一冲,狠狠咬住巨人肥厚的下唇。
巨人呻吟着挪动胳膊,企图拨开血九指的脑袋,拽掉他咬住不放的牙。但血九指如疽附骨,岂会轻易放开?只等巨人的胳膊松脱了些,血九指握剑的那只手便开始用劲,像巢穴里的毒蛇一样扭来扭去,缓缓挣脱。
巨人蓝色的左臂松开血九指的身体,蓝色的手掌抓向血九指的手腕,但没有用。树种只消在山间找到一条裂缝,天长日久,树根终会将岩石分解。血九指绷紧浑身肌肉,任时间缓缓流逝,将满腔怨恨发泄在恐刹颤抖的下唇上。长剑缓缓、缓缓、缓缓地逼向恐刹,剑尖终于抵住巨人蓝色那侧最末一根肋骨下方。
炽热的鲜血流过剑柄和血九指的拳头,从恐刹的嘴里流进他的嘴里,流下他的脖子,也从他背后无数的伤口渗出,纷纷洒洒,滴落在地。长剑轻柔缓慢地自侧面刺入恐刹绘满符文的身体,跟着又轻柔缓慢地向上、向前刺去。
那双巨手抓向血九指的胳膊,徒劳地想阻止剑刃致命的推进。但巨人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在消散,如同在熔炉前融化的寒冰。拦得住白河水,拦不住血九指。他的手臂宛如生长的大树,每次只增进分毫,但无法阻拦,无论血肉、岩石还是钢铁都无能为力。
符文覆盖之处刀剑不侵,那些符文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旧时代,由伟大的高斯德亲自书写在恐刹的皮肤上的。但高斯德只写了一半的身体,而今锻造者的剑尖正轻柔、缓慢、稳定地突破防线,进入没有符文覆盖的另一半。长剑一点点向内探去,犹如烤叉串起烤肉。
巨人发出高亢尖锐的嚎叫,手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散了。于是血九指松开嘴,一只手抱紧对手,另一只手继续狠推长剑,同时放声大笑,笑声从咬紧的牙关中泄出,从脸上的血洞中涌出。他狠狠推动长剑,直至剑尖穿透巨人腋下的板甲,暴露在阳光下,闪着猩红的光。
恐刹芬利斯摇晃着向后倒去,嘴巴大张,绵长的哀嚎不绝于耳,红色痰液悬在唇上。他蓝色的半边身体已然愈合,惨白的那侧却像团被搅烂的肉。圈外众人目瞪口呆,早已忘记手里的盾牌。巨人在尘土中踉跄,一只手摸向已被完全染红的锻造者的剑的剑柄,那剑已斜插过他整个身躯,鲜血不断滴落,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他的哀嚎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随后他脚下一绊,像棵大树一般仰面倒在决斗圈中央,粗壮的四肢呈大字形摊开。
他抽搐的面孔终于平静下来,呻吟也消弭无踪。
“死者在上。”远处传来若有所思般的一声轻叹。罗根抬起头,迎着朝阳,眯眼看向站在高高的城垛边向下俯视的黑色人形。“死者在上,我压根没想过你能做到。”罗根迈步向前,世界在摇晃,冷气伴随每次喘息穿过他脸上的伤口,刮擦他生疼的喉咙。
圈子周围的人忙不迭地让出路来,他们一声不吭,手中盾牌皆已放下。
“我压根没想过你能做到,但没人比你更热衷于杀人!也没人比你更狠毒!我一直这么说!”
罗根摇晃着走进敞开的大门,穿过拱形门廊,登上曲折的台阶,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靴子摩擦石头,留下一串串黑色污渍,鲜血仍从他垂下的左手指尖不断嘀嗒,嘀嗒,嘀嗒,嘀嗒。他浑身每块肌肉都酸疼无比,贝斯奥德仍在喋喋不休。
“血九指,笑到最后的还是我!你不过是随波逐流!一场雨就能把你冲走!”
罗根踉跄着继续向上爬,肋间灼痛,牙关紧咬,肩膀磕到弧形墙面。向上,向上,转弯,转弯,台阶间回荡着他断断续续的喘息。
“你永远得不到什么!永远无法成就什么!除了尸体,你也带来不了什么!”
他终于爬到墙顶,晨光刺得眼睛直眨。他扭头吐了口血痰,然后大步走向城垛边的贝斯奥德,那些有外号的人跌跌撞撞地让开。
“你就是死神的化身,血九指!你就是--”
罗根一拳打中贝斯奥德的下巴,打得他后退了一步。第二拳砸中脸颊,他摔在城垛上,破裂的嘴唇拖出长长一道血丝。罗根上前抱住他的后脑,用膝盖猛顶他的脸,撞断了鼻梁,随后又用手指抓紧他的头发,将脑袋举高,朝石头撞去。
“去死吧!”罗根嘶吼。
贝斯奥德浑身颤抖,口吐鲜血,罗根扯起他的脑袋,反复向石头撞击。一下,两下。那顶金帽子从破碎的头颅上掉下来,欢快地沿城墙走道一路滚了出去。
“去死吧!”
伴着头骨碎裂声,大大小小无数的血点喷洒在石地上。白如雪及其他有外号的人看着这场恩怨最终了结的方式,脸色惨白,手足无措,惊惧交加。
“去死吧,杂碎!”
罗根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贝斯奥德残破的身躯,扔过城垛。他目睹尸体摔下去,侧躺着不动了,四肢难看地伸出来,卷曲的十指仿佛想抓什么一般,头颅化为坚硬的泥地中一团黑色糨糊。下面所有观众都探头去看,然后纷纷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缓缓抬头看向罗根。
克鲁默克-埃-费尔也在人群中,就站在被剪短的草坪中央,旁边是恐刹巨大的尸体。他举起长长的胳膊,肥硕的食指向上一指。“血九指!”他大喊,“北方之王!”
罗根呆望着他,大口喘气。他双腿颤抖,一头雾水,胸中怒火已燃烧殆尽,只余无尽的疲惫。疲惫与痛苦。
“北方之王!”人群后面也有人尖叫。
“不。”罗根沙哑地说,但没人听得见。人们被鲜血和血九指的怒火冲昏了头,或是懒得思索,或是吓得脑子不清。拥戴声此起彼伏,一开始还是涓涓细流,但很快汇成汹涌洪水。罗根只能呆望着,双手紧紧把住血染的石头,以防自己摔下城墙。
“血九指!北方之王!”
白如雪在罗根身边单膝跪下,外套的白毛皮上洒满了贝斯奥德的血。他惯于见风使舵,这回也并不孤单。大家都跪下了,墙上墙下的所有人。狗子的亲锐和贝斯奥德的亲锐。罗根的举盾人和恐刹的举盾人。或许贝斯奥德真给了大家一个难忘的教训,以至于人们忘了怎样做自由人,必须服从他人指挥。
“不。”罗根试图反对,发出的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呓语。他无力回天。看来,人的确要为做过的事还债,只是有时报应出乎意料。
“血九指!”克鲁默克再次高喊,接着双膝跪倒,双臂朝天高举,“北方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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