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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随波逐流

“卡莱恩。”罗根说。
“是啊。”狗子道。
它就伫立在阴云之下的河流交汇处。湍急的河边峭壁高耸,石崖顶原为斯凯林之厅,现只见冷峻的高墙和塔楼。板岩屋顶和石头建筑挤满了漫长的斜坡,一直蔓延到山脚周边,外围亦有高墙保护。由于刚下过雨,所有建筑都反射着刺眼的寒光。狗子拿不准自己乐不乐意回这里来。每次来都没好事。
“那一仗之后过了好些年,这里变了不少。”罗根看着摊开的手掌,晃动着残指。
“当年没这圈墙。”
“是的,也没有包围它的联合王国大军。”
狗子认为至少这点值得欣慰。联合王国的工兵在城市周围的空地上垒了一层歪歪扭扭的工事,插上木桩,立起栅栏。士兵们正在栅栏后走动,手中武器偶尔反射着暗淡的阳光。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士气高涨,把贝斯奥德困在城里。
“你确定他在里面?”
“他还能去哪儿?他的大部分好手折在山上,又没剩下几个朋友。”
“我们也没剩下几个朋友。”狗子嘀咕,“依我看,干脆就坐等,时间有的是。我们只需坐着数蚂蚁,直到贝斯奥德自己投降。”
“是啊。”罗根似乎不以为然。
“是啊。”狗子重复。投降不是贝斯奥德的作风。
路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他转头看见一名使者自树林中冲出、直冲向威斯特的帐篷,头戴那种愤怒公鸡一样的头盔,胯下坐骑累得口吐白沫。使者在帐前匆忙勒缰,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然后匆匆掠过几个目瞪口呆的军官,掀帘进帐。狗子肚内升起熟悉的不安:“看来不是好消息。”
“几时有过好消息?”
下面乱了套,士兵们叫嚷着,挥舞着胳膊。“最好下去看看。”狗子低声道,虽然心里很不情愿。
克鲁默克就在帐篷左近,皱眉盯着混乱的人群。“出事儿了。”山民说,“这帮南方佬老子半点也搞不明白。他们肯定都疯了。”
狗子掀开帐帘,无数狂躁的言语霎时涌出。帐内站满了军官,乱成一锅粥,当中的威斯特脸色惨白得像牛奶,双拳无助地紧握。
“暴怒!”狗子抓住他的胳膊,“见鬼,到底怎么了?”
“古尔库人入侵米德兰。”威斯特挣开他,大喊道。
“谁干了啥?”克鲁默克小声问。
“古尔库人,”罗根眉头紧锁,“一个在南方的棕色人种,各方面都很强硬。”
帕克走过来,烧伤的脸庞一派严肃。“他们挥师登陆,正逼近阿杜瓦。”
“等等。”狗子没听过什么古尔库、阿杜瓦、米德兰……但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军必须启程回国。刻不容缓。”
狗子惊呆了。他早知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现在不由得又抓住威斯特的胳膊,肮脏的指头指向卡莱恩。“没有你的人马,我们围不住这地方!”
“我知道。”威斯特说,“很抱歉,但我爱莫能助。去找保德尔将军!”他朝一个斜瞅着这头的小子叫嚷,“叫他整顿部下,准备向海岸行军!”
狗子眨眨眼,胃里翻江倒海。“所以我们在高山上的七天努力全白费了?巴图鲁死了,死者知道还死了多少人,全白费了?”每当有些盼头,机会总是出其不意地飞速溜走。“行,行,让我们回林子里,回冷不溜秋的地儿,继续边跑路边杀人。就这样永无休止地过活吧!”
“或许还有办法。”克鲁默克说。
“什么办法?”
山民头子狡黠地一笑。“你懂的,是吧,血九指?”
“没错,没错。”罗根像个要被吊死的人,盯着将要吊死他的那棵树。“你们几时离开,暴怒?”
威斯特皱眉。“我军人数众多,回去的路却不多。我估计,保德尔的师明天可以启程,克罗伊要后天。”
克鲁默克笑得更灿烂。“所以明天一整天还会有大队人马驻扎在这儿,围着贝斯奥德,看上去没打算挪窝,呃?”
“或许吧。”
“给我一天时间。”罗根说,“只要明天一天,兴许我能解决问题。事后我若活着,会带上能带上的人手去南方帮忙。我说到做到。我们会帮你们对付古尔库人。”
“一天有何用?”威斯特问。
“是啊,”狗子也问,“一天有何用?”麻烦的是,他猜到了。
※ ※ ※
湍急溪流流过旧桥、树丛和绿丘,流向卡莱恩。罗根看着几片黄叶飘在水上,转着圈儿,滑过长满青苔的石头。他真希望自己也能顺水流去。当然也只是想想。
“我们在这儿干过架。”狗子说,“三树、大巴、黑旋风、寡言还有我。福利就埋在那边的林子里。”
“你要过去吗?”罗根问,“去看看他,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见鬼,去看他对我、对他都没意义。人死万事休。你真的要去,罗根?”
“还能怎样?联合王国不会留下,这兴许是我们结果贝斯奥德的最后机会。光脚不怕穿鞋的,对吧?”
“你可能会没命。”
罗根长吸一口气。“没几个人在乎我的命。一道去吗?”
狗子摇摇头。“我还是留下吧。我可受够了贝斯奥德。”
“好的。好的。”似乎罗根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所作所为以及他能回忆起的少许选择,合起来将他带到了这条路上。现在他再也没了选择,或许从来就没有。他犹如流水裹胁的枯叶,完全不能主宰命运,只是一路流向卡莱恩。他踢踢马腹,独自骑下山坡上的泥土小路,身边唯有清溪相伴。
天色渐暗,周遭一切却越发清晰。
树丛里潮湿的树叶摇摇欲坠,呈现出火焰般的色泽:金黄、艳橙、鲜紫……谷底秋雾迷茫,沉重的冷空气刺痛了喉咙,鞍辔的吱嘎声和马蹄在软土地上的踩踏声模糊难辨。他策马小跑过空旷原野,翻卷起野草下的泥巴,而后越过联合王国的哨岗。离卡莱恩城墙约三箭地的地方挖出了一条壕沟,立好了一排削尖栅栏,身穿镶钉夹克、头戴钢盔的士兵们皱眉目送他远去。
他扯住缰绳,放缓马速,“嗒嗒”小跑过一座木桥--那是贝斯奥德新建的,秋雨令桥下水势猛涨--而后高度慢慢爬升,城墙笼罩在前。高大、陡峭、漆黑、坚固,这是他见过的最有威慑力的一堵墙。他看不到城垛箭孔里的人影,但肯定有人,于是他艰难地吞口口水,坐直身子,装作连续七天的山间激战没有让他遍体鳞伤。不知是否会有弩弦响起,然后他整个人在剧痛中倒下,给后人留下一首狼狈入土的尴尬终曲。
“哎呦,哎呦,哎呦!”低沉的话音刚刚响起,罗根便认了出来:不是贝斯奥德是谁?
奇怪的是,有那么一瞬,他竟很高兴。直到想起两人间的血海深仇,想起他们互相恨得刻骨铭心。一个人可能招惹素未谋面的敌手,罗根就有很多,一个人也可能杀戮素不相识的对象,罗根便下得了手,但能称得上冤家路窄的,多半是爱恨情仇,难解难分,世事大抵如此。
“我一直在大门口观望,看哪个熟人会来见我呢?”贝斯奥德喊道,“竟是血九指!难以置信!我真该办场盛宴,可惜城内没有多余的食物!”他站在远高于大门的城垛上,双拳抵住石头,没有嘲讽,没有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这不是北方之王吗!”罗根也喊道,“还戴着那顶金帽子呢?”
贝斯奥德扶了扶王冠,太阳穴上那颗硕大的钻石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为啥不戴?”
“我想想……”罗根朝光秃秃的城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我看来,你现在是个光杆国王啦。”
“哈哈,就我看来,咱俩都挺孤单。你那些朋友呢,血九指?你喜欢带在身边的那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呢?霹雳头、寡言、狗子还有狗日的黑旋风呢?”
“都没了,贝斯奥德,都死在山里,像斯凯林一样入了土。但不止他们,小骨、獠牙、白边外加其他许多人也没了。”
听到这些,贝斯奥德脸色一沉。“这不值得庆祝,咱们两边都折了许多好手,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你的。这对咱俩来说都不是好结果,呃?咱俩当朋友不顺,作敌人更糟糕。你来这儿干吗,血九指?”
罗根在马上静坐片刻,回想从前叫嚷过许多回、马上又要喊出口的事,回想那些决斗及其结果,其中着实没有美好回忆。要说九指罗根有啥心情,那就是极不情愿。但他别无选择。“我来向你挑战!”他大喝,话音被潮湿的黑色城墙反射,缓缓消散在迷雾里。
贝斯奥德仰天长笑,但罗根听不出笑意。“死者在上,血九指,你一点没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挑战?咱俩还能赌什么呢?”
“我赢,你作我的俘虏,开门听凭处置;我输,联合王国卷旗收伞,打道回府。”
贝斯奥德的笑容缓缓退去,他疑虑地眯起眼睛。罗根太熟悉这表情了:权衡利弊,盘算得失。“就我的处境看,这还真是绝妙的提议。难以置信。你的南方朋友能获得什么好处?”
罗根不屑道:“如若必要,你会被困到天荒地老,但他们其实不怎么在乎你,贝斯奥德。你在他们心中一文不值,谁管你在北方地界怎么闹?他们已把你赶回老家,不再视你为威胁。如果我赢,他们能拿到你的脑袋;即便我输,他们也能早点回家。”
“我在他们心中一文不值,呃?”贝斯奥德惨淡一笑,“我辛辛苦苦、流汗流血地干了一票,就换来这结果?你高兴了吧,九指?看到我的努力统统化为乌有?”
“我不该高兴吗?落到这步田地,你赖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是你让咱俩走到今天的。接受我的挑战吧,贝斯奥德,或许咱俩之中还有人能过上太平日子。”
北方之王张口瞠目:“赖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你什么鬼记性!”他抓住肩上的链子摇晃。“你以为我想要这玩意儿?你以为我想要所有这些?我只不过想要多几块地来养活我的人民,让那些大氏族不再压迫我;我只不过渴望几场能引以为傲的胜利,好让我的传承不像我爹那么可怜。”他身体前倾,双手按住城垛,“谁总是越界?谁总不让我罢手?谁渴求鲜血,并沉醉其中,为之疯狂,永远无法满足?”他伸手一指,“除了血九指,还有谁?”
“胡扯。”罗根吼道。
贝斯奥德尖厉的笑声飘荡在风中。“胡扯?我想跟‘没心肺’沙玛谈谈,你非得杀他!我想和赫安达成协议,你非得爬上山去了结恩怨!结果怎样?捅出更多娄子!你说太平日子?哈!我恳求你跟乌发斯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你非得去打三树!我跪下求你,可你非得争北方的头名!你打败他之后,却又不顾对我的保证,留他活命,好像天底下没什么比你那该死的骄傲更重要!”
“胡扯。”罗根道。
“北方人个个心头了亮!太平日子?哈!你这就忘了叮当脖,呃?我想让他赎回儿子,两边都高高兴兴回家,可是不行!你跟我说什么来着?拦得住白河水,拦不住血九指!你把他的脑袋挑在我的旗杆上,让全世界都看见,来寻仇的人无穷无尽!每当我要收手,你都拖我下水,让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直到再也停不下!直到不杀人就只有被杀!直到不得不镇压整个北方!逼我为王的是你,九指,你给我选择了吗?”
“胡扯。”罗根低声说。但他心知对方说的没错。
“要是能让你好受,尽管把我当成万恶之源吧!尽管自欺欺人,说我是恶人、屠夫和嗜血的猛兽,但你扪心自问,我是跟谁学的?我跟随的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魔头!你尽可以去装好人,假装被逼无奈,别无选择,但咱俩都很清楚,你到底是什么德行。太平日子?你永远不会享受太平日子,血九指,因为你就是死神的化身!”
罗根很想否认,可那的确是自欺欺人。贝斯奥德真正了解他。贝斯奥德看透了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他是罗根的死敌,却也是罗根的知己。“那你当时为何不杀我?”
北方之王皱起眉,似乎难以理解,接着他放声大笑,高喊道:“你居然不明所以?你跟他走了,居然对来龙去脉一无所知?看来你从我身上什么也没学到啊,九指!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一样随波逐流!”
“你什么意思?”罗根吼道。
“巴亚兹!”
“巴亚兹?他怎么了?”
“我原打算把你和你那帮不识时务的白痴一道划开血十字,尸体扔了喂狗。我巴不得下手。谁知老骗子作梗!”
“怎么?”
“我欠他人情,他让我放了你。那多管闲事的老混蛋救了你们一帮废物,仅此而已!”
“为什么?”罗根大吼。事出蹊跷,他更不喜欢被长久地蒙在鼓里。
贝斯奥德只笑笑。“大概我对他还不够恭顺,所以他故意折辱我。他救的是你,你应该自己去问他,如果活得到那时候的话。但我觉得你没机会了。我接受挑战!此地。明日。日出之时。”他搓着双手。“一对一决斗,决定整个狗日的北方的未来!跟从前一样,呃,罗根?一如旧时光?在那其乐融融的山谷里?再赌一把,呃?”北方之王缓缓转身,离开城垛,“但有些事不同了,我有了新斗士!如果我是你,今晚就去告别,准备好入土!毕竟……你常跟我说什么来着……”他的笑声渐渐湮没在暮色中,“你必须现实一点!”
※ ※ ※
“好肉。”寡言说。
温暖的火,上好的肉,这些都值得感恩,毕竟狗子能享受到它们的机会不多。但大块羊肉滴下的血让他恶心,让他想起“没心肝”沙玛被罗根开膛破肚时流出的血。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狗子却记忆犹新,耳边依旧回荡着当时人们的吼叫和盾牌的撞击,鼻孔里还残存着酸涩的汗臭和雪地上新鲜的血腥味。
“死者在上。”狗子咕哝着,感觉快吐出来了,“你们怎么吃得下?”
黑旋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我们饿瘪了也帮不上九指一丁点儿忙。帮不上啊。决斗就该这样,不是吗?一对一单挑。”他用匕首戳了戳肉,血水滴到火上,嗞嗞作响。他若有所思地重新坐好:“你觉得他能做到?他能吗?你还记得那个恐刹吧?”浓雾中的恐惧再次涌上狗子心头,令他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他当然忘不了那巨人自雾中现身的情景,忘不了对手高举绘满符文的拳头以及那拳头打在三树肋骨上的声音。死神的声音。
“如果有人能做到,”他咬着牙说,“一定是罗根。”
“嗯。”寡言低声附和。
“是啊,但你觉得他能吗?这才是我的问题。还有,如果他做不到会怎样?”这问题狗子不敢去想。首先,罗根当然会死。而后,卡莱恩之围就此解除,毕竟经过山里那场血战,狗子剩下的人手还不够围个尿盆,别提北方最坚固的城市。贝斯奥德可以再度为所欲为--寻找帮手,结交盟友,重启战端。没有比他更难啃的骨头。
“罗根能做到。”他轻声说着握紧双拳,感受到胳膊上那道长伤口的灼痛。“他必须做到。”
一只肥硕的手拍在他背上,差点把他拍进火堆。“死者在上,火堆旁怎能如此闷闷不乐!”狗子打个激灵,那疯癫山民的情绪好得很,夜色中笑容格外灿烂,扛着硕大武器的孩子们跟在他身后。
克鲁默克身边的孩子只剩下两个,有一个儿子在山里被杀了,但他毫不悲戚。反正他的矛也没了--扎穿东方人的肚子时折了,他总爱夸耀--所以还是不用自己搬武器。不过这两个孩子战后一直萎靡不振,反正狗子没听见他们说话,也没听见他们再问要杀多少人等等。亲自参战会迅速耗尽一个人对打仗的热情,狗子太了解不过了。
但这影响不了克鲁默克的心情。“九指上哪儿去了?”
“他要独处。每次决斗前都要如此。”
“啊哈哈,”克鲁默克戳了戳脖子上的指骨项链,“他肯定在跟月亮说话。”
“我看是去偷偷拉屎。”
“哎,决斗前当然要把屎拉干净,没啥好抱怨的。”他笑意更浓,“咱跟你们说过,血九指是月亮的宠儿!整个环世界无人能比!只要是公平决斗,他就有机会,这是扳倒贝斯奥德那腌臜王八的最好机会--但有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
“若教那可恶的巫婆活着,就不存在公平决斗。”
狗子双肩一沉。“你什么意思?”
克鲁默克把玩着项链上的木符,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不想贝斯奥德输,不想把自己赔上,你说呢?那么机灵的巫婆怎会让月亮做主?只要赢面不够大,她便会施展各种法术,加持各种的祝福和诅咒,想尽办法操纵结果。”
“呃?”
“咱的意思是:得有人阻止她。”
狗子以为自己不会更沮丧,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祝你好运。”他嘀咕。
“哈哈,伙计,哈哈,老子是想去,但城墙那么高,老子又不是猴子。”克鲁默克的肥手一拍圆滚滚的肚皮,“这里肉太多啦,不成啊。这任务需要个儿小胆大的,月亮知道咱们有合适人选。他要有潜行的天赋、敏锐的视力和坚定的双脚。他要下手灵活,心思机敏。”他看着狗子,咧嘴一笑,“咱们有合适人选,你说呢?”
“你知道吗?”狗子双手捂脸,“我他妈猜不出是谁。”
※ ※ ※
罗根将破酒壶凑到唇边,满饮一口,任浓烈的液体刺激舌头,灼烧喉咙。他抑住下咽的冲动,身体前倾,抿嘴喷出一道酒雾。冷夜里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他盯着面前的黑暗,却只见树干的黑色轮廓,还有火光在林子里投下的摇曳黑影。
他前后晃动酒壶,最后一点酒在里面荡漾。他耸耸肩,仰头一干而尽,感受着酒精在肚内燃烧。想与他共度今宵的鬼灵最好快点来,反正明天以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召唤它们了。
“九指。”他身旁响起瑟瑟之声,仿佛秋叶坠落。
一个鬼灵从暗影中现身,来到火光下。罗根欣慰地发现自己没见过它,它也没有丝毫谴责、恐惧或是怀疑的意味。它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做了什么。
罗根扔开空酒壶。“只有你?”
“是的。”
“好吧,要是你肯多笑笑,一定会有很多同伴。”鬼灵毫无反应。“或许笑是人类的感情,不属于鬼灵。”
“是的。”
“你的话总这么少吗?”
“不是我召唤你。”
“没错。”罗根盯着火堆。“我明天要跟人决斗,对手被称为‘恐刹’芬利斯。”
“他不是人。”
“你了解他?”
“他很古老。”
“以你的标准也古老吗?”
“我不会觉得任何事物古老,但他可追溯到旧时代,甚至更早以前。他那时另有主人。”
“他的主人是谁?”
“高斯德。”
这名字如利刃贯耳,可谓是最出乎他意料、亦是他最不想听见的名字。冷冽的晚风吹过树林,罗根仿佛再次看到阿库斯宏伟的废墟,不禁打个冷战。“不会是那位差点毁灭半个世界的高斯德吧?”
“正是。恐刹皮肤上的符文由他书写,那是古语,恶魔的语言,覆满左侧身躯。于是那部分肉体成为下界之物,但凡高斯德的符文覆盖之处,刀剑不侵。”
“刀剑不侵?一点办法也没有吗?”罗根思索片刻。“何不全身都写上?”
“那得问高斯德。”
“我不觉得我有机会问。”
“是的。”长久的沉默。“你打算怎么做,九指?”
罗根瞥了瞥树林。拔腿就跑、永不回头才靠谱。不管罗根的爹怎么说,担惊受怕有时要好过放手一搏。
“我逃避过,”他喃喃道,“却又返回了起点。对我而言,所有道路的终点都是贝斯奥德。”
“那好,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了。”鬼灵从火堆边站起来。
“或许我们还能再见。”
“不太可能。魔法正从这世上流失,我族皆已陷入沉眠。后会无期,即便你能打败恐刹--但我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算是祝福吗,呃?”罗根自嘲,“祝你好运。”
鬼灵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它没祝罗根好运,因为它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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