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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共同的案件 第四章

没有什么事比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却只能待在宾馆房间里更为荒唐的了。当然,如果是在炎热的地方睡个西班牙式的长午觉就罢了,如果是新婚蜜月旅行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床的大小远比窗外的风景更让人在乎。

不过瓦列里娅却进退两难。警察不许她离开城市,可她也无法走出去,融入到欢乐的人群和游客的圈子当中。

她很快便开了门,好像就在门口等着似的,尽管绝对不可能有人告诉她——我是在“免受关注的区域”里从门房面前经过的。

姑娘只穿着短裤和贴身背心。的确……有点热。在这里,即便是高档宾馆也没装空调,气候使然。是有点儿热——特别是喝了酒以后。

“有事儿吗?”列拉醉意朦胧地说。

她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人瘦瘦的,挺好看,个子相当高。

她一只手撑着卫生间半掩的门——我来的时候她正要进去。

“您好,列拉,”我客气地说。我穿得不是很正式——短裤和T恤,不过我还是选择了国家安全机构工作人员的那种正式语气。“可以进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列拉有些惊讶。“请……”她噎了一下,“请进。不过我得……马上就来。”

她闪进卫生间,甚至没有顺带着锁上门。我摇摇头,走过凌乱的床铺,坐到窗户边的沙发上。房间不大,中规中矩的,还算舒适。茶几上放着一瓶“格兰利维”牌威士忌,已经喝掉大半瓶了。我望了望卫生间的门,朝列拉所在的方向发出一个简单的咒语。

卫生间里传出一阵干咳声。

“要帮忙吗,列拉?”我问道,同时给自己倒了一点儿威士忌。

列拉没出声。她在呕吐。

迷你吧台里有冰镇矿泉水。我涮了涮列拉的杯子——一股威士忌的味道。我往杯子里倒了点儿水,直接泼到地毯上。然后又重新倒了一杯。

“对不起……”列拉从卫生间里出来,半弓着腰,不过已经明显多了一些生气。“我……抱歉。”

“喝点儿水,列拉。”我把杯子递给他。

挺可爱的一个姑娘。还很年轻。眼里充满了不幸。

“您是谁?”她急切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妈呀……头都快炸了。”

她坐到另一把沙发上,双手抱着沉沉的脑袋。

的确,这种状态我们没法谈话。

“要帮忙吗?”

“您有阿斯匹林吗?或者治头疼的其他药……”

“传统的中式按摩,”说着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马上就不会再痛了。”

“呵,我可不相信按摩,男人都爱说谎,嘴上说懂按摩,实际上只想占便宜……”列拉刚开了个头就收住了,我的手一碰到她疼痛就立刻减轻了。

我当然不懂按摩。不过我可以把用于疗伤的魔法说成是按摩。

“好舒服……您真是个魔法师……”列拉喃喃说道。

“魔法师,”我表示同意。“经过认证的光明力量魔法师。”

一步一步地来……止住血管痉挛……把酒精从血管里导出……往哪里赶呢……好吧,经过肾脏……中和代谢物……让血清素和肾上腺素恢复正常……平衡血液的酸碱度……干脆顺便减少一些胃酸的分泌……

当然,我远不如斯维特兰娜,她只需稍加触摸就能完成上述所有程序。我却费劲地折腾了三四分钟——能量绰绰有余,但技艺不够娴熟。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奇迹?”瓦列里娅又惊又喜,转过头望了我一眼。

“有的,有的,”我说。“您马上会想去卫生间。别不好意思,别憋着,每隔十五分钟要小便一次,直到把所有脏东西都排出体外……等一下,稍微等一下……”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果不其然……

“不能再喝酒了,”我命令,“一滴也不能沾。”

我走进卫生间洗手。水流消除了手指的疲惫和生物电场受损留下的痕迹。我也可以借助能量来清洗,不过民间的方法是最可靠的。

“您凭什么命令我?”我回到房间后列拉闷闷不乐地问。“谢谢,您按摩得很棒……我去去就来!”

我等列拉从卫生间出来。显然,她被快速而迅猛的肌体更新过程弄得有些窘迫。等她坐定之后我解释说:

“您怀孕了。不要再喝酒了。”

“我的月经应该明天来,”列拉的反应真够强烈的,我知道,她已经有所察觉了。靠着女人的直觉,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知道以后她又想否定自己的看法,所以开始猛喝酒。

“不会来的。”

她没跟我争,甚至都没问我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大概她认为是东方医学的神奇吧。她问:

“我没丈夫,要这个孩子干嘛?”

“这您得自己决定,”我说,“我没打算要说服您做什么。”

“您是谁?”列拉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

“戈罗杰茨基。安东·戈罗杰茨基。我从莫斯科来,我……我的任务是弄清维克托的死因。”

列拉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

“维佳的爸爸动用了各种关系……可现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找出真相。”

“真相……”姑娘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干。她的肌体正疯狂地把血液输送到肾脏,把酒精和交换产物带走。“维克托是吸血鬼杀的。”

“没有吸血鬼,列拉。”

“我知道。可是我男朋友说过‘有人在喝我的血’,后来在他的脖子上还发现了咬伤的痕迹,而且他的血也是被吸干了的啊!”

她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

“我们检查过小船行驶的河沟”,我说,“那里有血,很多血。放心吧,列拉,什么吸血鬼都不存在。是有人杀害了您的男朋友。他的血流尽了。这很可怕,很残忍,不过没有吸血鬼。”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

“为什么警察没告诉我这些?”

“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他们担心信息被泄漏。他们有可能还怀疑你呢。”

我这话丝毫没把她吓着,倒是把她给激怒了。

“一帮混蛋。我睡不着觉,夜里狂喝威士忌,昨天差点没去找个男人上床……我害怕一个人待着,知道吗?害怕。可他们却一声不吭……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之后我说:

“大概我的按摩做得有些过火了。我不是专业干这个的,所以……手法不够好。”

“你们果真什么都学啊,”列拉说。我明白,她跟“地洞”里的法国小伙子一样,对我克格勃工作人员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们都是接受大众宣传长大的。我们都相信这种宣传所构建起来的模式。如果你把自己弄得像个侦破片里的秘密侦探,甚至连证件都用不着。

“列拉,我得请您集中注意力,回忆一下有关维克托之死的所有情况,”我说,“我知道,这些东西您已经讲过很多遍了。但还得请您再讲讲。”

“我们上了那条可恶的小船,”列拉开始回忆。“我差点儿摔倒,下到那条船里面去很不方便,底又深,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

“从最开始讲起。早晨怎么起的床——从这儿开始讲。讲得详细一些。”

列拉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嗯……我们是十点左右醒的,已经赶不上吃早饭了。于是我们就亲热了一回。然后洗澡,洗澡的时候又闹腾了一阵……”

我一边听她讲一边点头,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她讲得确实很详细。列拉号啕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流完眼泪之后,她摇摇头,看了看我。

“我们去了一家酒吧……叫‘橡树和丝带’……,吃了点儿东西。每人喝了杯啤酒。天气很热,后来我们就看到了那个该死的游乐场招牌。维克托觉得会很有意思。嗯,不管怎么说里面会凉快些。所以我们就去了那儿。”

没什么可疑之处,没有任何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我知道,在我之前已经有专业人士问过列拉了,让她回忆,翻来覆去地向她提问,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她还能想起什么出乎意料的细节来呢?

她开始描述小船,讲下到船里去是如何不方便。这时我抬起手制止她:

“等等,列拉。还有镜子迷宫……您说过,那里面是最有意思的。在那儿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是想起了叶戈尔,也许是因为那个有关吸血鬼的并不真实的古老传说——吸血鬼不会映射到镜子里面。

“在镜厅……”列拉皱了皱眉。“哦,有的。维佳突然朝一个人挥了挥手。好像看到了熟人。后来他又说是自己看错了。”

“您呢,列拉?看到什么熟人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那里面四周都是镜子。实际上你分不清别人的脸。这让人觉得怪怪的……我就尽量不盯着镜子看。”

“能不能假设一下……他看到了谁?”

“这很重要吗?”列拉严肃地问。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至关重要。这是一条关键线索。如果吸血鬼在“地洞”里出现过,而且他想把周围人的视线引开,那么在镜子大厅里应该能看见他。维克托不仅看到了,而且还认出来了。

认出来又有什么可怕的?无非是看到某个熟人恰好也进了“地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吸血鬼为何如此惊慌失措,甚至杀害了无辜的大学生?

不知道,暂时还不知道。

“我觉得维克托看到了他的熟人……不是这里的熟人,”列拉想了想,接着说。“因为他相当惊讶。如果见到的是大学里认识的人,顶多就向那人挥挥手,说声‘哈罗’。可当时他一直在挥手,也没叫那个人。您知道,有时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完全确定真是碰到了熟人还是自己看错了。后来,当他什么人也没发现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失望。他说是看错了。嗯……好像在安慰自己,不可能在这儿碰到此人。安东,维佳看见凶手了?”

“恐怕是的。”我点点头。“可能正因如此他才被杀了。谢谢,您帮了个大忙。”

“我要跟警察说这些吗?”列拉问。

我想了想,耸耸肩:

“为什么不呢?如果可以的话,请别提我来过,好吗?你想起来的事情可以讲。”

“如果你们找到凶手,会告诉我吗?”

“当然会的。”

“撒谎。”列拉摇摇头。“您在撒谎……您什么都不会说。”

“我给您发张明信片,”我沉默片刻,然后对她说。“有爱丁堡风光的,如果您收到明信片,就说明我们已经替维克托报仇了。”

她点点头。等她再提问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门口。

“安东,如果我……我该拿孩子怎么办?”

“这事您得自己决定。知道吗,任何时候都没有人可以替你决定任何事情,无论总统、上司还是善良的魔法师。”

“我十九岁,”列拉低声地说。我爱过维佳。可他已经不在了啊。二十岁的姑娘,带着个孩子,而且还没有丈夫……

“您得拿定主意。不过,无论如何别再喝酒了。”我说。

我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暮色降临。此前我一直在机场之间奔波,已经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又喝了杯咖啡,遗憾地看了看啤酒桶:要是现在再喝上几品脱,我就会彻底变得无精打采了。我给格谢尔打了个电话,简短地讲了讲一天之内了解到的事情。

“在维克托的莫斯科熟人圈子里找吸血鬼,”格谢尔若有所思地说。“谢谢你,安东,不过他在莫斯科时有联系的人我们都已经查过了……好吧,再仔细地查一查。我们会从幼儿园开始挖。你打算干什么?”

“好好睡一觉。”我说。

“你有没有初步的结论?”

“还有点儿问题没弄清楚,格谢尔。我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感觉挺严重的。”

“你需要支援吗?”

我本想拒绝,但想起了谢苗。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如果谢苗不太忙的话……”

“他想念苏格兰了?”格谢尔哼了一声。“好吧,我把他派去。如果他不磨蹭,早晨你们就能见面了。睡觉去吧。”

关于叶戈尔我只字未提。我收起手机,瞟了一眼电量显示,怎么可能呢?电池还是满格。在莫斯科我的手机只能维持一昼夜——尽管我打的电话并不算多,但到了国外却能坚持一周。难道是因为信号塔更为密集的缘故?

现在还得做一件事。不太愉快的事。

我拿出狼雕,把它放到桌上。

联系、建议、保护?

我把雕像抓在手里,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扎武隆!”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答。或许操作不得当?

“扎武隆!”

我感受到或者说觉察到有一束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就我所知,扎武隆从来不会立刻回应。即便是他的情人在呼唤。

“扎武隆!”

“你叫嚷什么,戈罗杰茨基?”

我睁开眼睛,当然,身旁了无一人。

“我需要你的建议,黑暗使者。”

“问吧。”

有一点很好——这种谈话几乎不传达任何情感。扎武隆肯定在暗笑。光明使者在向他寻求帮助呢!

“扎武隆,镜子魔法师到你们那里去是因为你们邀请他了吗?”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

“镜子?维达里·罗戈扎?”

“是的。”

一阵沉默。当然,他是知道答案的。他在想是说真话还是撒谎。

“镜子是不可能被邀请的,光明使者。他们是黄昏界产生的。”

“那么,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镜子魔法师会出现呢?”

“一方的力量和另一方相比明显占优的时候。而且这种优势要非常显著,出现得要很突然。镜子上次光临是因为格谢尔提升斯维特兰娜能量等级的速度太快了,他还让奥莉加再次投入战斗……并且改写了你未来女儿的命运,把她塑造成了大魔法师当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能否预知谁会成为下一个镜子魔法师?”

“能。原始力量很弱的他者。此人应该没被激发过,应该对光明和黑暗都怀有不敬之情,或者既热爱光明,又热爱黑暗。他是普通人,也是他者,他站在十字路口,分辨不出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的区别。这样的家伙是有的,虽然不多见。莫斯科有两个——维克托的父亲和……你的小朋友叶戈尔。不过,他已经长大了,是吧?”

“为什么罗戈扎是从乌克兰来的呢?”

“因为不是我们决定谁会成为镜子魔法师。我当时希望他能来,不过事先谁也不知道。镜子魔法师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他可能立即出现,也可能要花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赶到力量失衡的地方。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是的。”

“我也期望能从你那里得到热情的反馈。谁杀了维克托?这关镜子魔法师什么事?”

“我的消息不会让你高兴的,扎武隆。我认为,杀害维克托是为了破坏苏格兰守夜人巡查队的威信。游乐场归他们所有。至于镜子……恐怕局面有可能混乱到需要镜子魔法师出现的地步。爱丁堡有这个角色的候选人吗?”

他相信了我的话,看上去是相信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显得若有所思:

“不知道,从来没关心过。”

“暂时就这么多问题。如果您弄清楚了请告知,麻烦您了!”

我没等听到他用讥讽的笑声作答就松开了手掌,终止了联系。因为出汗,雕像有些泛白,看上去活灵活现的。

好了,该回旅馆了。回到那个专为光明使者准备的豪华房间,回到白色、粉色和米色的王国,回到花边窗帘和丝织床单的包围当中。

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

“喂!”我一边把电话举到耳边,一边捕捉服务员的目光。我用手指在摊开的掌心上比划了一下,示意要买单。服务员勉强一笑,看看我面前仅有的一杯咖啡,在纸上画出了“2英镑”的字样。

“安东尼,我的朋友,”莱蒙特说。这声“安东尼”立刻让我明白他身旁有别的人,而且他们无需知道我是俄国人。“你离开‘地洞’的时候我的工作人员自我感觉如何?”

“挺好的。”

“他被杀了,安东尼。你能过来吗?”

我骂了句脏话,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嗯……城堡在那边,绿地和大桥在这边……

“如果能拦到出租车,我五分钟之后就到。”

“快点儿。”莱蒙特嘱咐。

很快就来了辆空车——我都没施用魔法去清空载有乘客的车辆。爱丁堡的出租车真是少有的便捷。我坐上车,掏出香烟抽了起来。司机稍显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话也没说。我把自己这边的车窗玻璃放到底。也真是的,我下了之后再上车的人可能不吸烟……

但我的确很想抽上一根。

白痴,真是个白痴!我为叶戈尔担忧,替瓦列里娅操心……可却没抽出点儿工夫开动开动脑筋,脑袋就是要用来思考问题的啊。我去拜访“地洞”的时候被盯上了,此举让某些家伙警惕。可怜的让,有点神经质的法国小伙子,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南特去了……

都是我的错。

可莱蒙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游乐场歇业,却只派一个人值班——不是他者,不是富有战斗力并且能同吸血鬼较量的魔法师,而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伙子,化着妆,穿着演出服。

我想象着栗发小伙的模样,他躺在阴森森的刑具中间,脸色苍白——已经不再是由于化妆的缘故,而是因为失血过多。“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舒服。”我懊恼不已,小声地骂了起来。

我真是个傻瓜,大傻瓜……

莱蒙特在“地洞”入口处等我。他面色阴沉、凶狠,只有光明使者才做得出来那种恼火的表情。

“走。”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迈步。我们很快便穿过几个空房间,来到了“血河”旁。又是这儿?

福马一声不吭地上了船。我跟在后面。福马挥舞手臂,发动机“咯噔咯噔”地响了起来,船朝前方驶去。

“您还没通知警察?”我问。

“还没有。只叫了自己人过来……还有一个黑暗力量的观察员。”

“他们在哪儿?”

“我让他们在几个房间之外等一等,说想请一位独立鉴定专家来查验尸体,一个普通人。你暂时还没必要露脸。”

昏暗之中小船驶过一段不长的距离,在第二个停靠点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福马阴沉着脸说。

我跟在福马身后从船上下来,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这里的展品是刑具。天花板上悬着挂在绞索上的人体模型,而断头台上……断头台上可不是模型。凶手再次表现出了他的幽默感。

用断头台上的一把很钝的道具刀把人的脑袋砍下来——要完成这一举动必须具备普通人所没有的力量,比方说吸血鬼就可以。

断头台旁边的白色塑料桶里装了半桶血。被砍下来的脑袋落在一旁。

我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把头颅拿到手里,真想大吼两声——因为无助,也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要是弄清楚了是哪个混蛋干的……”福马说。“他可是在我这里工作了十七年啊……”

“混蛋是个栗发小伙子,”我说。“他说自己是法国人,说话稍微带点口音。看上去二十来岁。喜欢制造舞台效果,非常机灵,是个不错的演员。”

我小心谨慎地把头颅放回地上,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莱蒙特,解释说:

“我被当成三岁小孩领到这里来,我还跟凶手交谈过,就在这具尸体旁边。可我丝毫没有怀疑,一丝一毫都没有!”

地板上,被杀害了的看门人的脑袋茫然地盯着我们,一头黑发当中夹杂着些许白发,跟大多数五十岁开外的人一样。

“只有在很弱的魔法师面前才能隐瞒自己的本质。”莱蒙特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我。“这是规律。你试着判定一下我的生物电场。”

在被砍掉脑袋的尸体旁进行的奇怪谈话。奇怪的地方、奇怪的罪行、奇怪的谈话……

莱蒙特的生物电场呈现出浓烈的黄绿色,是一个能量四射的球状物。它渐渐地失去光泽,能量等级的锋芒慢慢收敛,变暗。几秒钟之内莱蒙特就被典型的普通人的生物电场包围了——平滑而分层的生物电场。

他者的典型特征——破裂的、不封闭的生物电场。它能鼓出针状和钉状的凸起,能凹陷成坑,也能出现裂缝。这一切都表明它既开放又强大,不但能像普通人一样释放能量,而且能吸收能量。吸收、重组、创造奇迹。

普通人的生物电场平滑、完整、层次繁多。他们只能释放能量,却无法吸收。平坦的各层生物电场就是他们为自我防护、阻止生命能量缓慢而必然的流失所做的尝试。

是的,莱蒙特现在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

几乎成了普通人……

可我稍加观察,就看到了他的生物电场呈现出的白色针状凸起。福马掩盖得非常好。但我还是识破了伪装。

“看到了,”我说。“可我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那个小伙子。他可能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也就是说,跟你说话的那个栗发小伙子是个高级魔法师,或者是乔装成吸血鬼的高级魔法师。”福马满意地点点头。“而且,他不可能在掩盖自己生物电场的同时又给自己戴上面具。已经不错了,安东,已经不错了!我们掌握了他的外部特征:年轻、头发是栗色的……世上可没几个高级魔法师。”

“身上的长袍他大概是在这儿现找的,”我说。“还有獠牙。他听到我越走越近,并没逃跑,而是迎着我走了出来……并且迅速编造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我甚至想得出他为什么需要那件袍子,”福马望着溅有血迹的地板阴沉地说,“他不可能不弄脏自己的衣服……把他的模样传给我,安东。”

我闭上双眼,力图尽量回想法国小伙的样子。然后用意念给莱蒙特发出一幅肖像。

“哦,”福马说,“好极了。我查查资料库。”

“也许该通知宗教裁判所?”我问。

莱蒙特摇摇头。

“不,暂时不需要。事件还仅限于黑暗使者的普通罪行范围之内。爱丁堡守日人巡查队不会提出异议。不向宗教裁判所求助我们也能行,安东,至少暂时还可以。”

我没表示反对。求助于宗教裁判所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需要做什么?”

“不需要了,你回去睡觉吧,”莱蒙特嘱咐。“我们不会通知警察,我们将全权调查。我的手下会试着寻找线索,我去排查高级魔法师。”

他叹了口气,朝那颗被斩落在地的脑袋俯下身去,仿佛期望找到杀人犯一不小心留下的罪证。莱蒙特该减减肚子上的赘肉了……

“福马,”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福马,‘苏格兰地洞’里有什么东西?”

“什么?”他头也没回地问。

“黑暗使者在这里找什么?”

“这里是游乐场,戈罗杰茨基先生,”福马冷冷地说。“就是一个游乐场而已。”

“好吧,好吧。”说完我便离开了。

杀人凶手没有任何必要再次回来。如果他留下了罪证——无论是普通的还是带魔法的,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可是他回来了,而且又开了杀戒。是为了更大程度地激怒守夜人巡查队?瞎说。是为了让莱蒙特遭受打击?更是胡扯。

这就意味着,第一次他没能或者没来得及做完某件事,所以他不得不再来一次。

莱蒙特会藏些什么呢?这地方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比方说,这里不长青苔。这就相当反常。黄昏界的结构不均衡。从有些地方进入黄昏界比较困难,有些地方则更简单些。我还听说过一些区域,在那里根本无法进入黄昏界。不过,青苔可是到处都有的寄生物……

离开大桥约一百米之后,我通过黄昏界看了看。

啊哈!

我所站的地方青苔繁盛。酒吧和咖啡馆旁边它们也连成了片。居民楼周围多一些,办公用房和商店旁则要少些。常令司机们感到不安的十字路口青苔也比较多。

很正常。

通往大桥和“地洞”入口的路上青苔越来越多!它被吸引着往那边生长。这不奇怪。青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却在离入口大约十米的地方突然开始枯萎,就像撞到了一堵隐形墙。

奇怪。如果那里存在某种对青苔生长不利的因素,那么它的数量应该逐渐减少。这其中很可能另有原因……

我把手伸向最近的一簇青苔——柏油马路上一团毛茸茸的蓝色斑点,发出一个指令:

“燃烧!”

能量从我身上穿过,但我控制着它的攻势。青苔没有立即烧起来。它开始膨胀,面积扩大,试图消解陡然获得的能量。然而,能量剧增,青苔无法抵抗,逐渐变成灰色,干枯……最后燃烧起来。

现在我看得一清二楚。当你明白自己究竟要找什么的时候,一切就变得无比简单。

散布在空间中的能量和人们所释放的生命能量不均匀地进入黄昏界。它们通过其结构的间隙不断渗进去,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然而,在“地洞”附近出现了一个窟窿——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入其中。就像在用来透水或者过滤的织布上剪开了一个小洞……

对于低级寄生物而言,这样的养分过于充足。青苔向游乐场蔓延。它被不间断的力量吸引,被受到惊吓的参观者所产生的情感吸引。蔓延过来,然后枯萎。

我似乎明白了福马·莱蒙特为何要在此开设游乐场。应该在普通的他者面前把汇聚到一处的能量隐藏起来。在这里,能量过剩的原因被归结到醉意浓浓的游客、惊魂未定的孩子和爱丁堡没完没了的狂欢节身上……

如果说福马竭力推广爱丁堡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掩盖这个地方,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没办法。即便是光明使者有时也会耍暗招。

我慢慢沿着一条通向“皇家大道”的道路朝上走。它不是游客的聚集地,有些昏暗,只从两边的窗户里透出一些光亮,街上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不过沿着它能走回旅馆。我太想睡觉了。大概还是该叫辆出租车?可走路也就十来分钟……

我拐进夹杂在房屋之间的一条小巷子,来到一个说不清是小广场还是大院子的地方,走到路边的一个小纪念碑跟前。石砌的喷水池中间立着一只青铜鹦鹉,水池里冒出一小股清水——不知是街头小喷泉,还是供饮用的洁净水。下方有块小牌子,我点亮打火机照了照,得知这个小喷泉是城里的居民为了纪念他们最喜欢的鹦鹉修建的,这只高龄鹦鹉因患肺炎过世……

身后响起“嗖”的一声,接着我的肩膀被猛地一推。非常猛,我挪了好几步,才不至于脸朝下栽到水池里。

背上涌过一股暖流。

这……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又是“嗖”的一声。声响重重地从青铜鹦鹉身上反弹回来。滚烫的子弹掉进喷水池里,嗞嗞作响。这下我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差点没把命丢在鹦鹉纪念碑旁。

是的,我遭遇了枪击!

我,他者!

高级魔法师!

手一挥就能摧毁房屋或者重建城市的魔法师!

好吧,在重建城市这件事上我撒了谎……毁灭总是要比建设更容易。

我蜷伏到喷泉后面,仔细在黑暗中观望。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么……通过黄昏界看看?

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显然,子弹是从我经过的巷子旁边的一条小巷射过来的。可我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他者,也没有普通人!

还好,伤势不重。子弹只是穿过了软组织。我在第一时间就反射性地止住了流血。现在只需回想两条疗伤的咒语,让被击穿的肌肉愈合……

又是一枪,子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我的头发甚至都支棱起来了。从轻微的声响来判断,枪是装了消声器的。而从没能让我毙命的事实来判断,要么是枪法很准的家伙用手枪射击的,要么就是枪法很差的家伙用狙击步枪射击的。

可我为什么没有看到射手?

我挥动手臂,给整条巷子实施了五分钟的“摩尔甫斯”咒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房屋的窗户、屋顶和周遭的几条巷子都扫了一遍。短时间的休眠不会对人体产生害处。“摩尔甫斯”是一条比较舒缓的咒语。普通人在完全进入休眠状态之前会有大约五秒钟的时间,站着的人来得及坐下,抱着孩子的母亲可以把他放下,司机可以减慢车速。一般不会有人受到伤害。

一片寂静。

我真的栽了?

我站直身子,重新通过黄昏界看了一下。无论是谁,只要睡着了,伪装物都会脱落……

伴随着子弹声,巷子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而我可怜的右肩中了第二枪。居然是同一个地方!

当然,可以安慰自己说那地方本来就有一个伤口了。但是很疼啊!如果那儿已经有伤口了,为什么还会如此之疼呢?

我蹲下去,好让喷泉挡住子弹。已经毫无疑义——子弹就是从巷子里射出来的。

我该怎么办?朝黑漆漆的前方发射火球,以便防住经过伪装的射手?用“白色蜃气”烧遍周围的一切?再罩上魔法防护盾,站出去面对面地交锋?……可是,如果我看不到敌人,那么,我将受制于能量更大的魔法师。

或者请求帮助,打电话给警察,找格谢尔和福马?

等一等。

可以不用找格谢尔和福马。

扎武隆是怎么说的?联系、建议、帮助?

现在如果能得到一些帮助正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雕像,把它放到鹅卵石路面上,用能量轻轻触碰了它一下,然后喊道:

“我!需要!帮助!”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完成。空气重重地煽到我脸上,最初我以为是看不见的射手改用榴弹了。其实这是雕像在变形——它膨胀、变软,化成一团黝黑而蓬松的影子。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亮,黄色的狼眼熠熠发光。变形人一跃而起,跨过喷泉,接着向右一跳。又是一声枪响,不过显然是白费力了。它非常灵活地从这边跳到那边,就像被追杀的猎物一样。紧接着,这只猛兽一下蹿到了巷子里。我听到一阵咆哮,然后就是轰隆声和金属撞击的声响。子弹还在一颗接一颗地匀速发射,每颗之间有一、两秒钟的间隔。不过,就跟被控制了似的,子弹总是打飞,射手不再具有威胁。

我跳了起来,沿着狼的前行方向追去。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起了防护盾。而且也终于完成了刚一开始就该做的事:制造光圈。非常简单的咒语,任何一个光明魔法师都会,呼唤原始能量。我头顶上的空气中闪现出明亮的白色火焰。

我立刻就看到了差点让我丧命的家伙。在黄昏界里没能见到的家伙。

一个精致的金属三脚架,跟专业摄像的那种差不多。三脚架的转盘上是一个柱形圆筒,上面的透镜闪闪发光。圆筒带有弹簧减震夹,里面固定着一只短步枪。它的弹鼓是圆形的,跟老式的苏联波波沙冲锋枪一样,枪管上带有长长的消声器波纹管。环状的装甲缆与扳机扣很匹配,其末端的卡板固定在牵引绳上,牵引绳则固定在扳机扣上。

机器人还在动作。圆筒随着马达的低声蜂鸣而颤动,卡板摁动扳机扣,被仰架起来的步枪开始朝天发射。我俯下身,能感觉到背上在流血。我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了按圆筒。旁边有个小小的舱口,上面用汉字刻有“射手U”的字样。后面是“285590607”的编号。汉字下方有一个由几笔线条勾勒出的小孩子圆乎乎的笑脸。

还挺诙谐的……

我用指甲拨开舱口,把供电开关调至“关闭”状态。

“射手U”的伺服马达发出轻微的“咕嘟”声,随后就平息了下来。

“来自中国的问候,”我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机器人旁边,看了看从圆筒里支棱出来的短天线。的确,真正的射手无处不在。和我较量的却是机器人。

我很走运,瞄准器有些受损。

“就该这样,”我望着机器人说。“要不这算怎么回事啊?难道这年头还得想出一些对付机器的咒语来?”

那匹狼从黑暗中跑过来,坐到我对面,开始舔爪子。我没看到伤口,大概变形人把三脚架放倒在地的时候被滚烫的枪管灼伤了。

“如果火星上有活物,它们看上去估计就跟这个差不多,”我对它说。“你看过《星球大战》吗?”

我还以为它不会回答,事实上并非所有的变形人在变成野兽之后都还会说话。不过它抬起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下,发出狼嗥的声音:

“只—看—过—电—影。”

“哦,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回答。“谢谢。”

“舔—舔—伤—口。”

“我可不是变形人,还要舔伤口呢……”我用手握住右肩,定了定神。胳膊上一跳一跳的疼痛感让我难受。弹伤是很不舒服的。即使是对魔法师而言。如果斯维塔在身边,她两分钟就能替我治好……

“你得罪谁了?”这次变形人把话说得更完整了。“难道是艾菲尔铁塔?”

一时之间我甚至没反应过来——它还会这么开玩笑。我摇摇头说:

“我看你倒挺幽默的,跟彼得罗相差不多。谢谢你帮忙。你没怎么伤着吧?”

“爪子上有点儿,”它含混不清地说,然后又接着舔。“被那东西弄的。”

“你变回人形,我给你治治。”我站起身,肩上已经不再流血。我朝已经切断了电源的三脚架发出了伪装咒语(此后任何人看到的都将是一件普通物品,至于具体会是什么,那就视各人的喜好来定了),用左手拿起它,还挺沉的,散发着炽热金属浓浓的味道,还间杂有火药的煳味和某种燃油的气味。得把它弄走,不能把武器留在市中心吧?

“再—说—吧,”狼断断续续地喊。“得到—安全的—地方—去……你住哪里?”

“旅馆。你会喜欢的,咱们走吧。不过你得一直待在我的大腿旁边,看上去要跟乖巧的小狗一样。”

它咆哮起来,但立刻藏起了獠牙。总的来说它个头不大,在黑暗当中看上去跟牧羊犬差不多。

老实说,我没指望今天的不愉快到此就能结束。然而我们却顺顺当当地走回了旅馆。前台换了个新门房,不过他没问我什么,看来已经得到了针对我的指示。他看了变形人一眼,同样什么话也没问。我走过去对他说:

“请给我楼上黑暗使者房间的钥匙。”

门房拿出钥匙,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们不能在一个房间里凑合一夜?”

“我对毛皮过敏。”我回答。

餐厅里传来说话声和碰杯声。有客人在边吃边聊。不过我没什么兴趣加入其中。这里的酒宴上“血腥玛丽”是最受欢迎的鸡尾酒,而这种酒的成分可是名副其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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