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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共同的案件 第二章

如今已很难在搭乘飞机的过程中享受到乐趣了。破旧不堪的波音737和图154发生的事故、心事重重的瑞士导航员、瞄得极准的乌克兰导弹、形形色色的阿拉伯恐怖分子——这一切都无法让乘客在舒适的座椅上平静地度过飞行时光。即使免税商店里的白兰地比较便宜,空姐的关怀无微不至,餐食和红酒味美可口,也难以令人放轻松。

幸好我不是普通人。格谢尔和斯维特兰娜查过将来走势,我自己也能洞察未来几个小时的情形。舒舒服服地飞到伦敦,顺利地在希思罗机场降落,赶上最近一班飞往爱丁堡的航班……

因此,我尽可以在公务舱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着(我估计,并非头儿突然变慷慨了,只不过买不到其他票而已),喝点上好的智利红酒,深表同情地看看过道那边一位打扮得挺年轻的女士。她显得非常害怕。时不时地在胸前划十字,嘴里还默念着祷文。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通过黄昏界靠向她,轻轻地摩挲了一阵她的头部——没用手,而是用意识。我来回轻抚她染过色的头发,对于人类而言,这种温柔是母亲所特有的。它可以在转瞬之间消除任何不安。

那位女士放松下来,不一会儿便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我身旁的中年男子则要从容得多,而且已经很有几分醉意了。他煞有介事地打开两小瓶空姐送来的杜松子酒,严格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把它们和托尼克混在一起喝了下去,然后开始打盹儿。他看上去是波西米亚生活方式的典型代表,穿着牛仔裤和棉制套头衫,留着短须作家?音乐家?导演?各色人等都会被伦敦所吸引——从商人、政客到波西米亚式的名士派和富有的纸醉金迷者……

我也可以放松一些,透过舷窗看看波兰上空辽阔的夜色,好好思忖一番。

扎武隆出现之前一切都显得很简单。一位名叫维佳的小伙子落到饥饿难耐或者呆头呆脑(抑或两者兼具)的吸血鬼手里丧了命。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吸血鬼才明白自己干了件什么“好事”,于是就躲了起来。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依照经受过时间考验的老办法行事,排查市里的和外来的吸血鬼,确认他们有无不在现场的证明,圈定重点对象,最终肯定能抓到凶手。格谢尔觉得有些愧对维克托的父亲——后者虽然拒绝成为光明力量的他者,但为守夜人巡查队帮过忙,所以他决定做件好事,加快破案的速度。顺便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积累些经验。

符合逻辑吧?

绝对符合。没有一点说不通的地方。

接着扎武隆就出场了。

我们那位高尚的列昂尼德·普罗霍罗夫是没被激发的光明力量他者,可他同时也代表了另一方的力量。原来他还是一位没被激发的黑暗力量他者!他帮过守日人巡查队的忙,所以扎武隆也愿意在惩罚凶手的事情上助其一臂之力。

有这种事吗?

看来还真有。看来他想两方同时玩儿。对于我们他者而言,不可能同时服从于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对于普通人而言就要容易一些。大部分人正是这样做的。

这样一来……维克托被杀可能就不是一个偶然。也许是扎武隆得知普罗霍罗夫也帮我们,所以决定杀死他的儿子来报复。当然,是借刀杀人。

或者恰恰相反。可悲的是,格谢尔也有可能下令除掉维克托。不是以报复的名义,不,当然不是。大魔法师总能找到在道义上说得过去的方式为自己的想法开脱。

打住!那么格谢尔为什么要派我去爱丁堡呢?如果他有罪,那他应当明白,我是不会替他掩盖的!

如果扎武隆有罪,那他更没必要帮我。尽管扎武隆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可我非常乐意跟他算账。

看来跟大魔法师们无关……

我呷了一小口红酒,把杯子放到一旁。

不关大魔法师的事,但他们互相怀疑,而且双方都指望我。格谢尔明白,我不会放过冒犯扎武隆的机会。扎武隆知道,我甚至可能会反对格谢尔。

这可真棒。没有比这更棒的了。光明力量的大魔法师和黑暗力量的大魔法师——他们都不是光明与黑暗的世界级较量中最羸弱的大魔法师——全都站在我这边。我能从他们那儿得到帮助。福马·莱蒙特也会帮我,这个苏格兰人的名字让俄国人听起来很舒服。看来,吸血鬼真的是无处可逃。

这的确令人高兴。因为有太多的时候恶势力都没有受到惩罚。

我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身边那位乘客的前面挤到过道上,看了一眼显示屏。飞机头部的卫生间有人。当然,最简单的便是稍候片刻,可我想活络活络双腿,于是便撩起隔开公务舱和经济舱的帘子朝机尾走去。

正如那个大伙儿都熟知的颇具讽刺意味的笑话所言,经济舱的乘客和一等舱的乘客同时到达目的地,只不过便宜得多。姑且不说咱们航班上的一等舱,公务舱的条件就已经不错了——坐椅舒适,每排位子之间的间隔宽敞,而且空姐工作认真,食物可口,饮品丰富。

不过经济舱的乘客们也没垂头丧气。有的在打瞌睡,许多人在看报纸、书刊或者旅游指南。有几位开着手提电脑在工作,还有一些人在打游戏。其中一个显然是另类,他在驾驶飞机。按照我的理解,他开的是一个仿真程度颇高的航空模拟器,执行的航线跟我们的波音767一样,从莫斯科到伦敦。兴许他是在用这种古怪的方式跟飞机恐惧症做斗争?

当然,很多乘客在小酌,尽管“飞行途中喝酒极其有害”的说法已经是老生常谈,可总有一些人热衷于以此缓解空中旅行的劳顿。

我走到机尾。这里的卫生间也有人,我不得不望着乘客们的后脑勺等上几分钟。精心修饰过的发型、小姑娘的马尾辫、短短的刺猬头、锃亮的秃顶、可笑的印第安童花头。一百多颗脑袋都在琢磨抵达伦敦之后的事情……

卫生间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个小伙子,从我旁边挤过。我跨了进去。

停住脚步。

转过身。

小伙子二十来岁。肩膀宽宽的,个头比我稍高。一些男孩子十八岁以后开始猛长,变得肩宽背圆的。以前总把这归功于部队的锤炼——是它把“男孩塑造成男人”。实际上是他们体内的荷尔蒙起的作用。

普通的生理现象而已。

“叶戈尔?”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并且马上通过黄昏界看了看。

是的,肯定是他。哪怕他戴上铁制面具我也认得出来。叶戈尔是扎武隆的诱饵,被格谢尔抓住并巧妙地加以了利用。他以前是个难得一见的孩子,具有不确定的生物电场。

现在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青年男子,仍然带着不确定的生物电场。透明的光晕,通常是无色的,有时会染上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就像黄昏界第四层中的沙粒……如果仔细观察,便能从中看见世界的所有色彩。潜在的他者即使成年了,还是可以随便成为任何一方的他者——光明力量的他者或者黑暗力量的他者。

我已经六年没见过他了。

真是太巧了!

“安东?”他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飞……”他傻傻地回答。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提了一个更傻的问题:

“去哪儿?”

“伦敦。”叶戈尔说。

我突然意识到对话的滑稽之处,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轻松、那么无虑,仿佛叶戈尔从没受过守夜人巡查队、格谢尔、我以及世界上所有他者的委屈。

很快我们便互相拍拍肩膀,开始说些类似于“这可真巧!”、“我前不久还想起……”、“没想到……”之类的话。总之,一切都正如共同经历过某些不甚愉快的大事的人们之间应该发生的那样——多年之后,曾经有过争执的人们回忆起来的大多是些有趣的片断。

尽管如此,双方却并没有因为意外相见而激动得想要相拥而泣。

近旁的乘客纷纷朝我们张望,不过都带有明显的善意。老朋友在机舱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偶然相遇,定能获得旁观者的理解。

“你不是故意要在这儿出现的吧?”叶戈尔问道,依然带着过去那种怀疑的口吻。

“疯了?”我显得有些生气。“我是去出差。”

“喔!”他略微眯缝起眼睛。“还在那儿工作?”

“当然。”

已经没人注意我们了。我们站在那儿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

“你,据我所知……没被激发过?”我有些发窘。

叶戈尔紧张了一下,而后带着微笑回答:

“见他的鬼去吧!我干嘛要接受?你也知道……勉强能到第七级。没什么光明前景可言。无所谓光明和黑暗。所以我把你们全都抛到了脑后。”

我心生忧虑,胸口隐隐作痛。

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跟列昂尼德·普罗霍罗夫一样,叶戈尔还是普通人,没有当他者。

光明力量作证,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你去哪儿?”我又问道,这话引得叶戈尔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他应该属于聚会的中心人物那一类,喜欢笑,而且笑声很有感染力。“不,我知道你去伦敦。去学习还是去休假?”

“夏天到伦敦休假?”叶戈尔噗嗤一声笑了。“那干嘛不待在莫斯科?同样都是水泥森林,没什么区别……我是去参加艺术节的。”

“爱丁堡艺术节?”我还没问完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的,我可是马戏学校毕业的。”

“什么?”轮到我瞪大眼睛了。

“我是魔术演员。”叶戈尔笑了笑。

节目可真精彩!

是的,对于他者而言,这是绝好的伪装。甚至对于没被激发的他者而言同样如此——反正他具有超出一般人的小能耐。人们都希望魔术演员表演奇迹。他们是被世人公认的魔法师。

“很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可惜你去伦敦,”叶戈尔叹了口气。“要不我可以带你去看演出。”

这时我干了件蠢事,告诉他说:

“我不是去伦敦,叶戈尔。我也去爱丁堡。”

很少能见到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会如此迅速地由高兴转为厌恶甚至是轻蔑。

“明白了。你们又要我干什么?”

“叶戈尔,你……”我一时语塞。

我有足够的勇气说这与他无关吗?

没有。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明白了。”叶戈尔重复了一句,转身往客舱中部走去。我别无选择,跨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一股烟味。尽管明令禁止,可抽烟的乘客仍会在卫生间里吞云吐雾。我望了望镜子——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一张脸。尽管我与普通人有所差别……可此时还是想用额头去撞镜子。我真的这么做了,而且嘴里还不停地默念:“白痴,白痴,白痴……”

我太放松了,居然相信等待自己的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出差任务。

格谢尔亲自派我上路,难道会是普通任务?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站了一小会儿,恶狠狠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还是撒了泡尿,用脚踩下踏板,蓝色的消毒液流入钢制马桶。我洗洗手,又用冷水浇了浇脸。

这是谁的计划?格谢尔还是扎武隆?

是谁把没当他者的男孩叶戈尔派来与我同路?有何目的?

是谁设的棋局?有些什么规则?最主要的是,棋盘上究竟有几颗棋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扎武隆的礼物。骨头本身是暗黄色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很清楚,工匠雕刻的是一匹黑色的狼。成年的黑狼,它仰着头,发出阴郁的召唤。

联系、帮助、建议……

小小的雕像看上去非常普通,在出售纪念品的小亭子里这样的雕像成千上万,只不过那些都是塑料做的,不是骨制的。而我却感受到了穿透雕像的魔法。我只需把它攥在手心里……只要愿意,就……

我需要黑暗使者的帮助吗?

我抑制住要把雕像扔进马桶的冲动,把它放回到口袋中。

可惜没有观众,无法评价我那个激昂的手势。

我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到一包香烟。我烟抽得不多,四个小时的飞行距离不会让我犯烟瘾。可是现在我却想屈从于人类普普通通的喜好。所有他者都是年纪越大,小小的坏习惯就越多。似乎是想留住人之本性的细微表现,而没有什么是比恶习更可靠的方式。

我发现打火机留在西装上衣的口袋里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擦燃了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高温电弧,用魔法之火点了烟。

初级魔法师总是喜欢借助魔法完成每件事情。

他们用水晶刀刮胡子,直到把半个脸颊或者耳垂给刮下来;他们用火球加热食物,汤汁溅得满墙都是,还得从天花板上把肉饼给刮下来;就连乘坐速度缓慢的无轨电车之前他们也要查查将来走势。

他们喜欢施用魔法的过程本身。如果可以,他们甚至会借助魔法擦屁股。

他者逐渐成熟,变得更聪明了,也开始吝啬起来。他们明白能量不会消失。最好还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过去揿开关,而不是单单借助一股能量去触碰它。他们也明白,用电给牛排加热远比用魔法之火要好,小伤口最好涂药膏,“阿维森纳”咒语留着以备重病之需。

再往后,如果他者不是停留在最低的能量等级上,那么他们就能掌握真正的本领。这时他就不会再计较用打火机还是用魔法点烟了。

我吐了一口烟。

格谢尔?

扎武隆?

算了,瞎猜是毫无意义的。不过应当牢牢记住,一切远比最初想象的要复杂。该回座位去了,飞机快要降落了。

飞越拉芒什海峡的时候我们照例被颠了一阵。不过飞机降落得很平稳。很快大家就通过了例行的入关检查。其他乘客都去取行李了(除了没被激发的叶戈尔,飞机上没有其他的他者),我稍稍落到了后面一点儿,在地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我直盯着灰色的轮廓,让它变得立体并迎着我竖起来。接着我跨到自己的影子里,进了黄昏界。

这里没什么两样。墙、窗户、门。只不过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褪了颜色一般。普通人像影子一样在现实世界中缓缓飘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都想绕过这段看上去毫无异处的走廊,而且还加快了脚步。

为了不打扰普通人,最好是在黄昏界里通过他者海关检查台。检查台上方分布着简单的咒语。这是“免受关注的区域”。普通人完全没必要注意这个检查台。但和虚空交谈的我却会引起别人的关注。

于是我在黄昏界里走到检查台前。当置身于咒语的保护圈以后,我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按照惯例,进行海关检查的是两位——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各一位。

在我看来,对出入国境的他者进行检查不太合理。如果吸血鬼和变形人要在某个城市过夜,他们必须在地方巡查队的办公室登记。这是因为等级较低的黑暗使者经常被自己本性当中动物的一面所左右。其实,不光他们,任何一个魔法师——无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都能干出这种事。如果受到惊吓,吸血鬼甚至能能钻进坟墓里去。那好吧,就让这个哪儿都不愿取消的规矩继续存在吧——尽管吸血鬼和变形人都对此表示反对。可是,有什么必要对他者在国与国之间的往来进行检查呢?这对普通人来说是有必要的——非法移民、走私、毒品……还有间谍,尽管间谍们早在一个半世纪之前就已经不再绑着鹿蹄穿越监控区,也不再半夜套着降落伞空降敌区。有尊严的间谍都是搭乘飞机,入住高级宾馆的。至于他者,在移居方面我们没有任何限制,哪怕是级别不高的魔法师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任何国家的国籍。干嘛非得设立这么一个荒唐的检查台呢?

大概是为宗教裁判所而设。形式上海关哨卡归地方的守夜人巡查队和守日人巡查队管理。但每天都会出一份报告给宗教裁判所。那里可能会对这份报告进行比较仔细的研究。

并且得出结论。

“晚上好,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我在检查台前站住。我们不流行使用证件,这已经不错了。一直都有传闻说要么会给每一位他者都打上魔法记号——就像现在对付吸血鬼那样,要么会在普通人的护照上加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记号。

暂时还没有施行这些官僚做法。

“光明使者。”黑暗力量的魔法师肯定地说。他是级别比较低的魔法师,不超过六级。身材蔫蔫的:肩窄,体瘦,个头不高,脸色苍白,只有几根稀稀疏疏的浅色头发。

“光明使者。”我说。

我的这位伦敦守夜人巡查队的同事是个乐呵呵、胖墩墩的黑人。他跟同伴惟一的相似之处是也很年轻,等级很弱,只有六、七级。

“你好,哥们儿!”他高兴地说。“安东·戈罗杰茨基?在哪儿工作?”

“俄罗斯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

“级别?”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没法看懂我的生物电场。他们能判定四五级能量的魔法师。但对他们而言,更高级别的生物电场会化成一个光团。

“高级。”

黑暗使者稍稍站直了身体。他们当然都是利己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但在高级魔法师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

光明使者睁大了眼睛:

“噢!高级!会待很长时间吗?”

“只是路过。去爱丁堡。三个小时之后就走。”

“休息?办事?”

“出差。”我回答,没有细说。

当然,光明使者都是享有自由和民主的,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尊重高级魔法师。

“您是在那边进入黄昏界的?”黑暗使者朝普通人的海关检查台点了点头。

“是的。监视摄像里不会有我吧?”

黑暗使者摇摇头。

“不会,这里全由我们管理。但我建议您在市区可要小心一些。摄像头很多。非常之多。有时人们能注意到我们的消失和出现。得把痕迹清除掉。”

“我连机场都不会出。”

“爱丁堡也有摄像头,”光明使者插话。“少一些,但还是有……您有爱丁堡巡查队的联络方式吗?”

他没有特别点明指的是守夜人巡查队。这是显而易见的。

“有。”我说。

“我一个好朋友在爱丁堡开了一座家庭旅馆,”黑暗使者突然介入谈话。“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在城堡旁边的‘皇家大道’上。如果您不介意他是个吸血鬼的话……”

怎么回事?到处都是吸血鬼!

“……这是他的名片。很棒的旅馆,对他者很友好。”

“我对吸血鬼没有任何偏见,”我接过长方形的小卡片,向他保证。“我的朋友当中就有吸血鬼。”

有一个吸血鬼朋友被我送上了黄泉路……

“V区有个不错的餐厅。”光明使者再次插话。

他们如此真诚地想要帮我,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检查台没完没了的友善和好意。幸好又有一架飞机降落,后面来了几个他者。我一边不停地微笑——俄国人的表情肌对此不太适应,一边朝行李提取处走去。

我没去餐厅,一点食欲都没有。只在机场里逛了逛,喝了杯双份的意大利浓咖啡,然后在候机厅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就打着哈欠上了飞机。显然,叶戈尔乘坐的也是这个航班。可我们都假装没看到对方。确切地说,是他假装没看到我,我也就没去缠着他搭话。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降落在爱丁堡机场。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坐上了出租车,非常舒适的英国出租车,只要一离开大不列颠王国就会想念它们。我跟司机打了招呼,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股冲动,就把“友好旅馆”的名片递了过去。我已经在一家普通人的旅馆定好房间了,但和苏格兰最年长的吸血鬼之一(即使对于他们而言,两百年也不是开玩笑的)交谈的机会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旅馆果真位于城市的历史中心,在离城堡不远的小山丘上。我好奇地放低了车窗,跟普通人初次来到一个全新而有趣的国家一样。

爱丁堡令人印象深刻。当然,任何一个古老城市都可以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如果它六十年前没有遭受世界大战炮火的侵袭,古老的教堂、城堡和各式房屋没有化为灰烬。可是这里有种特别之处。或许是因为国王城堡,它不偏不倚地立在山上,给城市戴上了一顶石冠;或许是因为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们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挎着摄像机四处闲逛,一会儿看看橱窗,一会儿瞅瞅入迷的买家;或许是因为随意散布在城堡周边的街巷和鹅卵石路,还有它们两旁的些古老屋舍——红花还需绿叶配嘛。

纵使国王头上戴着最最漂亮的王冠,但他仍然需要合适的礼服。头顶上光芒四射的钻石没能救得了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全身赤裸的国王。

出租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石头建筑前停了下来,它局促的门脸夹在两个挤满了顾客的商铺中间。商店的橱窗里挂着各色的格子裙和围巾,当然也少不了威士忌。在这儿还能带些什么回去呢?在俄罗斯可以买伏特加和套娃,在希腊可以买茴香酒和绣花桌布,在苏格兰就该买威士忌和围巾。

我下了出租车,从司机手上接过箱子,付了钱,然后瞥了一眼面前的房子。旅馆入口的招牌上写着:“高地人的血”。

真是个蛮横的吸血鬼。

阳光很强,我皱着眉朝门口走去。天气挺热的。关于吸血鬼无法忍受太阳光的说法不过是传言而已。他们能够忍受,只是太阳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在如此炽热的大夏天里就连我也对他们生出了几分理解。

我站到大门前,它却没有打开,显然,自动装置在这个旅馆不太受欢迎。我用手推开它,走了进去。

还好,里面有空调。那种凉气并非是前一天夜里还没消散的,尽管四周有厚厚的石墙。

小小的前厅有些昏暗,也许正因如此,它显得很舒适。我看到前台站着一位不太年轻但颇有派头的先生。高级西服、别着小夹子的领带、带银色飞廉花型袖扣的衬衫。脸颊微胖,留着小胡子,面色红润……毫无疑问,他的生物电场是普通人的那种。

“您好。”我走到前台。“有人给我推荐了你们的旅馆……我想要个单人间。”

“单人间?”那位先生笑容可掬地问。

“单人间。”我重复了一遍。

“房间很紧张,现在正值艺术节……”他叹了口气。“您没预定吧?”

“没有。”

他又犯愁地叹了一口气,开始翻阅记录,好像这个小小的家庭旅馆房间太多,他不记得有没有空房似的。

“谁向您推荐的?”他问我,并没从记录本上抬起眼睛。

“希思罗机场进行海关检查的黑暗使者。”

“我想我们能帮您,”这位先生毫不惊讶地回答。“您想要什么样的房间?明亮的?暗淡的?如果您……呃……带着狗,我们还有一个很方便的房间,体型最大的狗也能自己进出,不烦劳任何人……”

“我要亮堂点儿的房间。”我说。

“安德鲁,给他四层的豪华间,”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是贵客,非常尊贵的客人。”

我从门房那里拿到魔幻一般突然出现的钥匙(其实什么魔法都没有,只不过他的手很灵活罢了),转过身来。

“我陪您上去。”站在香烟自动售卖机旁边的浅发年轻人对我说。售卖机放在旅馆小餐厅的入口处。这样的旅馆通常不设餐厅,早饭会送到房间,但这儿的客人口味都太古怪了。

“安东,”我望着旅馆主人做自我介绍。“安东·戈罗杰茨基,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

“布鲁斯,”年轻人说。“布鲁斯·拉姆齐,爱丁堡这家旅馆的主人。”

他的样子很适合出演根据王尔德小说改编的电影中的那位道林·格雷。年轻、优雅、无可救药的鲜嫩,这个帅哥戴上一枚“我要去寻欢作乐”的徽章绝对合适。

不过,他的眼睛却苍老、灰白、暗淡无光,是两百岁的吸血鬼的眼睛,眼白呈现出均匀的淡粉色。

年轻人拎起我的箱子——我没表示客套,一边沿着窄窄的木头楼梯往上爬,一边说:

“很遗憾,我们这里没有电梯。房子很旧,也太小了,没法在里面开凿电梯通道。而且我也不习惯电梯。我觉得机械怪物会丑化这幢美妙的建筑。我讨厌那些经过改造的房子,外表古朴,里面藏着的却是死板而乏味的房间。在来我们这儿的客人当中爬楼梯感到困难的不多……也许变形人不喜欢太陡的楼梯,但我们都尽量把他们安排在一楼或者二楼——那儿有专门的房间……高级光明使者,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座宁静的城市里来了?”

他自己也不简单。一级能量的吸血鬼——他的能量不完全是像我这样具有魔法的,而是吸血鬼的那种。但不管怎样完全可以把他称为一级他者。

“‘地洞’里的事故。”我说。

“我想也是这事。”年轻人大步走在前面,一次跨两级台阶。“这的确是件非常不幸的事,也很滑稽,可……这不好。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能随便走到一个还不错的普通人跟前就那么把他给吸干了。”

“怀念从前?”我忍不住问道。

“偶尔吧,”年轻人说完就笑了。“可每一个年龄和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优点,对吧?人们更文明了,不再追杀女巫,不再相信吸血鬼。我们也更文明了。不能像面对毫无权利可言的牲畜一样面对普通人。人们有权获得尊重,就当他们是我们的先人吧。应该尊重前辈,对吧?”

很遗憾,我没发现他的话中有任何值得反驳之处。

“房间不错,您会喜欢的。”说话间吸血鬼爬到了四楼。这儿一共就两扇门,楼梯继续往上,通向阁楼。“右边是给黑暗使者准备的房间,也很不错,我按自己的口味布置的,整个设计我很满意。这是您的房间。”

他没用钥匙,而是用手掌对着门锁轻轻拍了一下,门就开了。小伎俩而已,对于老吸血鬼而言,这样做甚至显得很奇怪。

“我们这儿有位自学成才的设计师,非常棒,是光明力量的他者。他只有六级,但干这个工作不需要魔法,”布鲁斯继续说。“我把他请来,按照光明使者的品味装修了三个房间。当然,总的来说装修得是比较独特的,您知道……”

我走进房间,顿时就呆住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品味。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米色和粉色的。地板是浅色木质的,经过了做白处理,墙上贴着米色带淡粉花朵的壁纸,老式家具也是浅色木质的,用雪白的缎子做装饰。墙边有一只大大的皮沙发。要说颜色?当然是白的。天花板上悬着水晶吊灯,窗户上挂着透明的纱幔和浅粉色的窗帘。

早晨,这里的阳光该有多亮堂啊……

一扇门通往小小的卧室。房间很舒适,安放着一张双人床。床单是丝织的,粉色。梳妆台上有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新鲜的红玫瑰——整个房间惟一的亮色。另一扇门后面是卫生间,非常袖珍,但装了运用了科学技术的整体按摩浴缸和淋浴房。

“有点儿俗气,跟整体风格不协调,”布鲁斯在我身后叹了口气。“不过很多客人喜欢。”

他映射在镜子里的脸庞显得有些懊恼。看来,他很不喜欢在旅馆里安装这种怪物洁具的想法。

我朝他点点头,没有转身。吸血鬼不会映射到镜子里的说法是假的,就跟关于他们完全不能忍受阳光以及害怕大蒜、银器和山杨树的传闻一样。相反,他们会映射到镜子里,甚至当他们把其他人的眼睛从镜子移开之后,他们的影像仍然会留在那儿。

“真想冲个澡,”我说。“不过还是过一会儿再说吧。您有十来分钟的时间吗,布鲁斯?”

“您到爱丁堡是正式出访吗?光明使者。”

“不是。”

“那我就有时间。”吸血鬼笑了笑,坐到沙发上。

我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的下巴回应地一笑。

“您对房间感觉如何?”布鲁斯饶有兴致地问。

“我感觉十七、八岁的清纯少女肯定会喜欢,”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过还需要一只白猫。”

“如果您想要,我们都能安排。”吸血鬼殷勤地表示。

至此,谈话的客套部分宣告结束。

“我来爱丁堡是非正式的出差,”我重复了一遍。“不过我是同时应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和……守日人巡查队领导的请求来的。”

“好奇怪……”年轻人小声地说。“令人尊重的格谢尔和受人敬爱的扎武隆派出了同一个使者……而且是拥有高级魔法的……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这样一说我倒很高兴能帮忙。”

“您个人对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安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我已经说过自己的意见了。”布鲁斯皱起了眉头。“现在不是中世纪。我们都是欧洲公民,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应该摒弃旧的行为模式……”他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如果发明了供排水系统,就不应该再用澡盆洗澡,再上木头茅房。哪怕澡盆用起来更习惯,也更喜欢……您知道,我们这儿近来兴起了用人道主义态度对待普通人的运动。未经许可谁都不能吸血。即使持有许可证也尽量不致人以死命……几乎不吸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的血,即使这孩子被抽签抽到了。”

“为什么是十二岁以下呢?”

布鲁斯耸了耸肩膀。

“惯例如此。比方说,您知道在德国什么是最残忍的犯罪行为吗?杀害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如果已经年满十二周岁,哪怕昨天才刚满,就会根据其他条款来判处,刑期也不同……所以我们这儿现在也提倡不碰小孩。目前正在制定法规,要把孩子从抽签名录中去掉。”

“真让人感动,”我嘀咕了一句。“那为什么没经许可小伙子还是被吃了?”

布鲁斯想了想。

“您很清楚,我只能提出一些假设……”

“我正是对此感兴趣。”

布鲁斯迟疑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某个年轻吸血鬼头脑发昏了吧。很可能是个姑娘,刚当吸血鬼,她喜欢上小伙子了……当时那种情形,春心萌动,就像古老传说讲的那样……总之,她没控制住自己。”

“您觉得是个女的?”

“也有可能是男的,如果他是个同性恋的话。倒不是说非得是女的,”布鲁斯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但这总归要自然一些……更合乎常理……”

“那其他的假设呢?”我强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流窜分子。某个游客。您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一切都混杂到了一起,大家开始东奔西跑……”他不满地摇摇头。“有些不负责任的家伙就开始利用这一点。”

“布鲁斯,我不想惊动你们的巡查队,”我说。“如果被他们误解可没什么好处,好像莫斯科的同事怀疑他们的工作能力似的。或许您能提示我一下,谁是你们这儿主要的吸血鬼?资深吸血鬼、大吸血鬼……你们怎么叫?”

“我没什么特别叫法。”布鲁斯咧嘴一笑,故意不慌不忙地晃了晃他的獠牙——他从上腭支出两颗又尖又长的牙齿,然后又把它们收了回去。“比如说我就被称为大师。可我不太喜欢这个词,它总是被用在一些并不高明的书籍和电影里面。不过,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叫,那就随他们去吧。”

“当大师您还年轻了些,”我略感诧异。“才两百岁。”

“两百二十岁三个月十一天,”布鲁斯说得更精确。“是的,我还年轻,不过这可是在苏格兰啊。您不知道,这些山民的疑心有多重,他们多么执拗,多么喜欢固守自己那些迷信!在我小的时候,每年我们同伴中都有人被他们用山杨树橛子毒打。”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布鲁斯的腔调中明显流露出以同胞为荣的意味。

“您会帮我吗,大师?”我问。

布鲁斯摇摇头。

“不,当然不!”如果查出是谁杀了俄罗斯小伙子,我们会惩处他。我们自己。我们不会让他舒服的,肯定要严加惩罚。不过没人会把他交给巡查队。

那是当然,没什么可指望的。

“没必要问‘万一你们已经把他找到了,也惩处了呢’这样的话吧?”我说。

“没必要,”布鲁斯叹了一口气。

“那我该费心地去抓罪犯呢?”我故意带着抱怨的口吻问,“还是只需要在你们这个妙不可言的城市里休息休息?”

布鲁斯的回答透着讽刺:

“作为黑暗使者,我只能对您说‘好好休息吧!’。放松放松,看看博物馆,四处逛逛。有谁在乎这个死去的大学生?”

这时我发觉自己再也不想克制了。我看了看布鲁斯的眼睛,黑黑的瞳孔中兴奋地闪烁着红光。我问道:

“要是我把你掰个粉碎呢?死吸血鬼。把你掰碎,掏出你的内脏,强迫你回答所有的问题,这样如何?”

“来吧!”布鲁斯用几近温柔的嗓音轻声回答。“你就来试试吧,高级光明使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能量从何而来?”

四目相接。

瞳仁相对。

脉动的黑色通道把我引向虚空。遭窃取的生命迸射出的红色火花回旋变幻。耳畔传来呼唤般的低语。年轻吸血鬼的面庞圣洁、崇高、绝美。

我朝着他的腿跌撞过去……

为这种美貌、智慧和意志感到惊诧,喜极而泣。

同时恳求饶恕……

他非常强大,毕竟拥有两百年的经验,再加上一级吸血鬼的能量。

我完全感受到了他的强大力量,站起身来,双腿无法弯曲,就像是别人的腿似的不听使唤。犹犹豫豫地迈出一步。

布鲁斯笑了。

跟八年前莫斯科门洞里的吸血鬼一样。当时我跟踪身受召唤又孤单无助的叶戈尔追到那儿……

在这场心理战中我投入了不少能量。如果把它们注入火球,就能穿过三十余幢房屋,撞到苏格兰古堡的城墙上。

布鲁斯的瞳仁发白,褪去了光泽。引力巨大的黑色通道燃烧成一团白光。我面前摇摇晃晃地坐着个长着张年轻脸庞的干瘪老头,他脸上的皮肤像头皮那样开始一小片一小片地脱落。

“是谁杀了维克托?”我逼问,能量继续穿透我的身体,一股一股地往外流,随即又灵活地结成索环,蹿进吸血鬼的眼眸中。

他沉默不语,在沙发上不停地晃动。我不会把他的大脑——或者类似大脑的东西——烧没了吧?对于非正式的调查而言,这可真是个良好的开端!

“你知道是谁杀了维克托吗?”我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不知道。”布鲁斯小声地说。

“你有何推断?”

“可能性……有两种。年轻的小伙……年轻姑娘没控制住自己……流窜分子……外面来的吸血鬼……”

“对这宗杀人案你还知道些什么?

一阵沉默。他在凝神思考,仿佛要发表长篇大论似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本地巡查队不清楚的东西?”

“什么也不知道……”

我止住一股一股的能量,坐到沙发上。

现在怎么办?如果他向守日人巡查队投诉?我这可是毫无缘由的攻击和审问……

布鲁斯又在沙发上摇晃了片刻。然后浑身哆嗦了一下,目光变得理智起来。

理智但又可怜巴巴的。

“对不起,光明使者,”他小声地说。“我很抱歉。”

我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吸血鬼大师不仅是最强大、最灵活、最聪明的吸血鬼,也是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吸血鬼。

于我而言,布鲁斯的申诉可能是个大麻烦;可是对他来说,这将意味着身败名裂。

这位客客气气、岁数不小的年轻人非常爱慕虚荣。

“我接受你的道歉,大师,”我说。“刚才发生的事就仅限于你知我知。”

布鲁斯舔舔嘴唇。他的脸颊变得红润了一些,恢复了以前的帅气。他说话的语调强硬了起来——他明白把事情公开出去对我也没好处。

“我倒是希望……”,他说,“希望”这个词包含着他所施加的压力和恶毒的仇恨,“光明使者,今后别再发动这样的攻击了。你没有理由实施侵犯。”

“是你逼我采取对决手段的。”

“从理论上讲,我没有,”他立刻回答。“是你没有遵守对决程序。”

“从事实上讲,你有。咱们向宗教裁判所讨教讨教?”

他眨眨眼,又恢复成了此前那个好客的主人模样。

“好吧,光明使者,过去的事就不再追究了……”

布鲁斯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向大门走去。他在门外转过头,带着明显的不满说:

“我的房子也是你的。这个房间就是你的住处。我不会不请自来。”

很怪,但这个流传已久的奇谈的确是事实——如果没有受到邀请,吸血鬼不会进入别人的房间。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门关上了。我把手从沙发扶手处挪开,白色的缎子上留下了湿湿的掌印,一道深色的印记。

夜里不睡觉真不好。我开始觉得浑身难受。

但我肯定,对于这起杀人事件,爱丁堡的吸血鬼大师完全不知情。

我打开箱子,把浅色的亚麻西服和两件干净的衬衫挂到衣架上,朝窗外看了看,摇摇头,然后拿出印有“守夜人巡查队”标记的短裤和T恤衫。当然是弄着玩儿的,T恤衫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字样没有啊!

这时我的注意力被墙上小镜框里文绉绉的书法作品给吸引住了。我在楼梯旁边已经看到过一个这样的镜框了,难道它们挂满了旅馆各处?我走上前去,看到内容,大感吃惊:

凭被压迫者的苦难来起誓,

凭你们受奴役的子孙来起誓,

我们决心流血到死——

但他们必须自由!

“好一个狗崽子!”我这句话里几乎包含了赞许。住在这个旅馆里的普通人可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

毫无疑问,布鲁斯的幽默感跟在“吸血鬼城堡”把人吸干的凶手相似。他绝对是杀人犯的合适人选。

只可惜,在受到如此强烈的打击时,布鲁斯根本不可能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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