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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二

 她决定给我个面子,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让我闭嘴,不再烦她。她转过头,就这样过了一秒钟,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做到了。

  非天赋者会这样说,“我看到它闪现了”或者“有一道光闪过”,有时候他们听到了声音,或者感到了一股气流。纯粹是凭空乱想。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因为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百万分之一秒前在这里的人,百万分之一秒后仍在这里,能发生什么呢?

  她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是有扇门。”她说。

  “没错。”我回答。

  “真的。那边有扇门。我没有骗你,你信吗?”

  我克制住自己,只是转了转眼珠,“所以,你刚才做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毛,“呃,我想我一定是把门打开了,但是我好像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过去啊。”

  “没关系,”我立刻说道,“你就在门边上。你打开了门。你进去了吗?”

  她点头,“门一下子就开了,所以我进去了。”

  “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看起来有点无助,“呃,就是一个房间而已,真的。”

  “所以才叫作‘房间’,”我说,“房间里的环境熟悉吗?”

  “不,完全不熟悉。就是一个房间——仅此而已。空房间,普通的地板,没有任何家具。我好像也没有看到窗户——”

  “你看不到窗户,”我安慰道,“窗户之后才会出现。更高级的房间。所以你在房间里做了什么?”

  “我转过身,就回来了。”

  我笑了,自我感觉很良好。“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嘛,”我说,“你做到了,你会‘游泳’了。”

  “没错,可是我是怎么——”

  “别问,”我打断她,“真的,别问。甚至都不要去细想,等到你彻底习惯了再说。只需要告诉自己一件事,我能够做到,因为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就这样。”

  她一把拿起杯子,喝了点儿恶心的烈酒,先前她可是一口都没碰。“好了,”她平静地说,“不过,刚才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进入了第一层房间。”我说。

  “什么意思?”

  有意思的是,我感觉没那么累了。“第一层房间比较好理解,”我说,“我们用它来做一些简单的事,比如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让自己消失,或者移动别的物体。正如你亲眼所见,房间里是空的,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你自己带进去的。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你在第一层房间里,你可以打开一扇门,进入现实世界的任何地方。你可以回到原点,也能去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点。所以,如果我要找什么东西,急着回学院一趟,我只要进入第一层房间,打开一扇门就能回到学院长廊,面前就是图书馆的大门。”

  她嘴都合不拢了,“那——”

  “不过是小菜一碟,”我说,“实际上并不是我说的这么简单。其中有很多的限制条件要注意,最后你全都会了解到的。但是现在千万别多想,否则你会变得不自信的。现在来说,就假定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这还只是第一层房间,”我忍不住补充道,“真的,第一层房间之所以重要,只是因为能够通向其他房间。”

  好吧。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老师也是这样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彼时的我天赋过人,前途无量,结果却运气不佳,沦落到如今田地。所以,当时老师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激发我学习的热情。

  我的问题在于,当我有了兴趣,又没了耐心。“来吧,”我说,“我这次和你一起到房间去。”

  “你想我再去一次?”

  “当然。你不会受伤的,我可以保证。”

  想象一下,你从小在寺院街或是蒙斯·东安斯山坡的某户村舍里长大。对于远渡重洋、步行万里的人来说,那儿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地方。但你却习惯于此,这是你的家,没有什么稀奇的,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我想,我和房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到达第三层房间。我以前会自己去探索,不告诉别人。不知怎么,我总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我敢打赌,如果在房间里的时间和现实时间相等的话,我这辈子在房间里待的时间比在现实世界还要长。

  很容易就忘记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习惯于此。

  她还来不及争辩,我就打开了一扇门。我给她留了门,自己走了进去。片刻后,她也跟着进来了。

  “现在和你刚才看到的一样吗?”我问。

  她点头。“可能没有这么脏。”她说。

  我低头看。地板积了灰。我试图回忆这种情况是否正常,但是却未果。我努力不去过多的关注地板。“原本就这么脏,”我说,“记住,第一层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带进来的。”

  她环顾四周,“这里是?”

  我开始烦了。“这里是一个中转点,”我说,“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个中转点,从我们的房间前往想去的地点,或者我们可以到上层房间去。”我对她微笑着,试图消除她的顾虑。她看上去有点儿失望,“你选哪个?”

  “哪个容易选哪个。”

  颇为合理的态度。但是我可不会按常规出牌。“既然这么说,”我说道——自满的情绪充斥我全身上下,仿佛快要从耳朵里溢出来了——“我们上楼吧,开门。”

  我说着(虽然没必要说出来,但我就是为了强调一下),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扇门。“来吧,我们去第二层房间。”

  我们这一行有不婚的规定,当然是有原因的。几年来我都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相信这是为了保护我们,使我们免于世俗欢愉、肉体快感的困扰。而是因为,待在女人身边时,我们总是忍不住卖弄自己。说不准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卖弄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危险。

  我打开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段楼梯。”她答道。

  “嗯?”

  “就是一段楼梯啊。”我对她皱了皱眉,她便继续说道,“楼梯涂了白漆,但是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需要好好打扫一下。”

  我脑子里泛起了嘀咕声,但我正忙着卖弄,完全没有在意。“很好,”我说,“走上楼梯,进入第二层房间。要我走前面吗?”

  “好啊,”她说,“但是别走太快。”

  我两阶并作一阶往上跑,我能一下子走完楼梯而不喘气。我到了第二层,她还在磨磨蹭蹭地上楼。

  “准备好了?”我问。

  “应该吧。”

  和其他层不同,第二层房间只与楼梯相连。换句话说,你不能从第二层房间直接回到现实世界,你必须先下到第一层,或者上到第三层才行。研究者和学者花了不少时间来研究第二层房间,房间里一整面墙都是塞满书的书架子,试图弄清楚这些书怎么读的人都已经发疯了。这里有几张干净的长桌,上面摆满了稀奇古怪的仪器,仪器上有刻度盘、刻度尺和指针,用来测量、记录变化、记载变异或者波动的数据。有些东西的外形和运作方式都像是钟表,有些则装有目镜和透镜;还有微型火炉,以及你用手一碰就会自行转动的轮子,轮子上有很多小格子,可以用来放置样本。这里有一层摆满了精致的小工具的架子,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工具的用途。还有,如果在第二层房间扔硬币的话,结果永远都是反面。有时候,这里会有一个大大的玻璃缸,缸里盛满了水,会有颜色鲜艳的小鸟在水里游动。我们认为这是来自其他空间的科学家在进行的某种实验。当然我们从没有见过他们。尽快穿过第二层房间才是上上策。

  我看着她。她似乎挺适应的。我感到意外,对她有点儿刮目相看了。你能在第二层房间存留多久(当然,这里指的是主观上的时间)直接反应了你的能力到底有多强。时长是可以通过训练稍微延长一点儿的,就像训练在水中憋气一样。在我最厉害的时候,我能坚持一个小时。刚学会使用房间的新手一般在几分钟之内就会气喘。一些富有经验和天赋的老手在第二层房间也待不了多久。

  而她站在原地,东看看西瞧瞧,就像一个乡下人进了博物馆。

  “喜欢这里么?”我问。

  “这垃圾是什么?”她问。

  出于某种原因,我总觉得这话好像是在骂我。但是我提醒自己:我只是个带路的,又不是房子的主人。“我也不知道,”我说,“你感觉如何?”

  “什么?哦,还不错。”她用手碰了碰其中一个黄铜做的仪器,有四个装了弹簧的脚和一个仪表盘。仪表盘上的指针微微一动,偏离了几个刻度。“难道我应该感觉不舒服吗?”

  “你想再往上走,去第三层房间吗?”

  她摇摇头。“我想回去了,”她说,“这实在有点儿——”

  我点头,“好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作为一个——”

  她没有在听我讲话。她正瞪着我肩膀后边的东西。啊,我想到了。“没关系的。”

  说完,我转过身。

  我以前见过更可怕的。这是一个猪头人身的东西(手臂特别长);指甲长得都打卷了,就像你见过的那些睡在大街上的可怜人。“别担心。”我说。它张开了嘴巴,两排牙齿就像弯曲的尖针。我用燕燕于归术式在两秒内干掉了它。只剩下一小堆灰。

  她呆住了。我拼了命才忍住没笑。但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都觉得挺吓人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告诉她,“这东西不是真的。只不过是——呃——某种东西,是我们自己带进来的。”

  她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某种东西?”

  我耸耸肩,“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可能是一点儿杂念、一段记忆、一种情感上的小小冲击,甚至可能是牙疼。在房间里,它们会聚集成形。正如你看到的,对付这种东西你只需要使用燕燕于归就够了。真的,我刚才应该让你上的,这样你就知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刚才那东西出现的地方,“你确定?”

  我大笑道。“当然确定,”我说,“你在房间里看到的所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哪怕它会动,看起来像活的一样,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实际上,这些东西越奇怪,情况越好办。你只需要担心那些外形像普通人类的东西。”

  “哦,好吧,”她说,“如果我遇到了你说的那种该怎么办?”

  “赶紧跑,”我说,“但是不太可能,那种东西非常罕见。识破它们的关键可能是它长着六根手指或者残留着一小节尾巴。但最好别为了找破绽傻站在原地。”

  她给了我一个厌恶的表情。“现在我真的想回去了。”她说。

  第二天早上,在我上岗工作之前,我们复习了一遍昨天的教学内容。她学得很快,我感到很满意;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能看出她心里也很高兴。“真的太感谢了。”当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后,她这样对我说,“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自卑。整个年级只有我不会使用房间,而我的同学都还是小孩子。”

  “荣幸之至。”我真诚地回答。毕竟,这些年来我也自觉是个无能的老师。我想,我也和她一样松了口气。可以说,教学工作如今步入了正轨。“不管怎样,”我继续说,“我想你现在没问题了。实际上,你完成得很出色。大部分人——”

  “你真是个好人,”她说,“我想自己真没什么希望了。但是这话让我好受很多。”

  我不想再反复强调,以免让她得意忘形,这对她可没什么帮助。“至少我们的练习有了目的性,”我说,“现在你可以旁观我工作了,甚至可以从中学点儿东西。”

  受人仰慕的感觉太飘了。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喜欢百年陈酿的白兰地一样。两者经常会出现在我面前,并且都让我上头。

  “太神奇了,”她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上天,我快不行了,我傻笑道:“并没有那么难啦,”我告诉她说,“只是需要不断努力。”

  当然,这话不假。每次他们放出一条狗,我就得开一扇门,穿过第一层房间,上楼,穿过第二层房间(当有脏东西挡路的时候,还要使用燕燕于归解决它们;当然,一整天下来,我会变得越来越疲惫,脾气越来越差,脏东西也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多),到达第三层房间。然后,我会使用投射快速浏览一遍这只畜生的脑袋,确保里面没有不该有的东西。接着,我原路返回,对着狗主人点一点头,这样他们才可以把狗带走。当然,你不会因为在房间里上下楼梯就累得不行,尽管你的大脑知道这一点,可是你的身体并不知道。你的身体一累,你自然就会感到累了。而且即便全部在分离状态下完成,记住,疲惫的感觉也不会得到丝毫缓解。话说回来,虽然这工作很辛苦,但是操作简单易懂,即便只是勉强通过期末考试的学徒也可以办到。对于我这个有天赋的万年废柴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她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拜托,”我说,“别和我扭扭捏捏的。到底怎么了?”

  她笑了,“我差点儿想问你,我能不能试试看。但是显然我还做不到。”

  我们工作了五个小时。足足三百条狗。上下楼梯六百次。“何不一试?”我说。

  “但是我还没有到过第三层房间。我不知道怎么使用投射——”

  “简单,”我对她说,“就是看。在脑海中想象出画面。连接房间的门就是投射,把它想象成在狗的脑袋中开一个窗户。”

  “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该检查什么。”她说。

  “哦,不成问题,”我回答,“如果那里出现脏的东西,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相信我没错的。”

  她看起来有点儿怀疑。那两个牵着一只狗的男人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在等我们停下谈话,继续干活。况且他们也完全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她说,我可以看出她在动摇,“话说回来,第三层房间是怎么样的?”

  “跟我来,”我说,“我带你看看。”

  在通往第二层房间的楼梯上,我对她说:“第三层房间没什么吓人的东西,但是你也得当心。”

  就在这时,一个脏东西蹦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干掉了它,熟练得就好像已经干了好几年了。

  “因为你可能会碰到——呃,比较尴尬的东西。”

  “尴尬?”

  我点头,“就像是——嗯,你知道吧,当你在雨后步行的时候,有时候你会瞥到水坑里自己的倒影。”

  我们来到了楼梯口。我得等她跟上来。“所以呢?”

  “所以,”我解释,“第三层房间主要用于查看他人的大脑。在这样的空间中,镜子是十分棘手的。”

  她抓住了要点,“那里有镜子?”

  “定义一下什么是镜子,”我一边应道一边推开门。一个脏东西试图阻止我,我干掉了它。“在现实世界中,镜子就是亮闪闪的反光物体。在第三层房间,有很多可以反射出思想的东西。”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说,“我该怎么——?”

  “专注于你的目的,”我说,“你就会没事。即便你真的碰到一面镜子,也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呃,会让你感觉不舒服,明白吗?所以你得当心。”

  第二层房间暗暗的,桌上点着长长的一排蜡烛。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做什么?”她问,“就和往常一样,打开一扇门?”

  那一刻,我真的为她感到骄傲。就和往常一样,打开一扇门。这样一句话,来自一个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才发誓自己永远都学不会使用房间的女人。“开吧。”我回应道。

  “嗯,哪面墙?”

  我笑了。可以理解。第二层房间的墙上全部都是东西——书架、画(我之前有讲到吗?其中有几张画真的很诡异)、挂毯、装饰性的武器战利品。“开就是了,”我说,“墙上的东西会自动退开。”

  我知道这需要克服一点儿困难才能做到;但是她直接在书架的正中央打开了一扇门,不费吹灰之力。“太神奇了,”她感叹道,门开了,“我只不过是——”

  “进去吧。”我说。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从来没有和别人一起进入过第三层房间。所以我对此毫无准备。

  我跟着她走进门里,突然站住了,又吃惊又困惑。刚刚我还进来过,而且从吃完早饭到现在我总共进来了几百次。但是现在房间里完全变了样。

  哦,当然会变样。每个人的第三层房间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比我先走进去,所以我进入的这间房其实是属于她的。我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的第三层房间总体上看是一间书房,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等到我哪天当上了某个高级行省学会的荣誉教授,一定会为自己弄这么一间。我的第三层房间里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是给我坐的,历史悠久,雕刻精美,五百年来的历任荣誉教授都坐过(当坐上去的时候,椅子会嘎吱作响,但是坐起来很舒服,你可以把脚搁在书桌下边的横杠上)。另一把是直背椅,紫檀木的,同样历史悠久,但是比较普通,只给少数几个学生坐的,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出的人才。在研究不那么繁忙的时候,我会屈尊给他们辅导一下。房间的墙上放满了书——有一个很长的架子,就在我座椅的上方,架子上放满了我自己的著作,从墙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地板上也堆满了书,每一本里都夹了五六张书签。房间里还有一张小圆桌,桌上有几个水晶玻璃瓶,桌子里有一个抽屉,塞满了我多年来获得的荣誉证书和奖牌,因为这些东西如今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房间里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中央庭院的景色,而在查看别人(或者是狗)的大脑的时候,窗户会出现对方脑海中的画面。

  她的第三层房间有所不同,是——

  一个空房间,什么都没有。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认出眼前这块浅棕色的东西是一块地板。三面墙上什么也没有,天花板也是。第四面墙上有一扇没有框的窗户。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一扇窗户才稍微松了口气。窗外是狗的脑海画面,一切正常。

  “我要检查什么?”她问。

  “检查是否有彩色的画面。”我回答。

  (嗯,当然了。狗不像人类,无法区分各种颜色,看到的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所以如果狗有任何被附身的迹象,你就会看到彩色的画面,一眼就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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