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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紫而生 六

她站在回廊花园的草地上,面朝另一边。远远看去,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她。她穿着时髦的女式仪仗铠甲。我勉强走到草坪的一半,就踟蹰不前了。她的头发分成几束扎起来,上面点缀着一串串的淡水珍珠,像一张蛛网蒙在发间。

  她转身看到我,皱起了眉头,接着她张大了嘴。

  “哦,我的老天啊!”她说,“是你。”

  我还得再坦白一件事。

  我之前说过,我的家庭属于贵族阶层,但很穷。我还说过,我有个哥哥。这些全都是大实话。只不过我可能掩盖了一个事实,就是我和我哥哥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除了我比他高了四分之三寸以外。另外我还忘了说,娶了我表妹的是我哥哥。

  “是你,”她说,“对吧?”

  尽管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还是有几个人能分辨出来。我的父亲就总能区分我们,母亲大部分时间没问题,但不是百分之百。还有几个仆人,以及我的表妹。

  她走近一点儿,看着我。“你添了道伤疤。”她说。

  我点点头,“他们特意割的。顺便问一下,他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她忽然笑了,阳光瞬间照耀大地。“是你干的。”她说,“舞会前夜,他很不高兴你可以去,而他不行,你们俩打了一架,你拿瓶子砸了他。”她凑近一点儿仔细打量着。“不一样,”她说,“他的伤疤更弯曲一些。老天啊,我以为你死了。”

  运气不好,我想。“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她把这句话甩回给我,“天哪,十五年了,你让我以为——”

  我们家族有双胞胎的遗传。我祖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几代以前也出过一对双胞胎兄弟。“我跑了,”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当时发了什么神经,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尼基佛鲁斯家的小子——”

  “你这傻蛋。”她说,“城里人都说他死了。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胡扯。”她说完开始吻我。

  接下来,我们倾心长谈,觉得时间太短。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她现在的想法和十六岁那年完全不一样了。先说舞会上发生的那件荒唐事(你很难憎恨一个刚被你揍得半死不活的人,她说,但她确实对我做的蠢事很恼火),之后的十五年她慢慢长大成熟,意识到,和大局相比,浪漫的爱情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当时那么恼火,是因为她把一切都设计好了,而我则毁了整个计划。她是打算要嫁给尼基佛鲁斯家的草包,但这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婚姻。很自然地,他会有情妇,而她也会有情人,具体地说是一个情人,再具体地说,就是我。我会成为她的秘密恋人。她喜欢我,因为我常逗得她开怀大笑。而且我也不是古板的人,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她不用装腔作势,可以表现自己的真性情。而我偏偏要来破坏这一切。我不是一向都知道她的臭脾气嘛。

  后来他们告诉她我死了,于是刹那间世上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就好像每顿都在吃清汤寡水似的,她是这么形容当时的感觉。没有伤心欲绝,也没有寻死觅活,只是她那正当体面的生活变得常年单调乏味,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她和我哥哥结婚是因为她必须这么做,尽管她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他。但是,当时内战刚结束,我父亲和他仅存的儿子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她父亲和她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她没得选,要么通过联姻把两支并作一支,要么死。她告诉我,她没怎么考虑就做了决定。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她不得不和一个禽兽生活在一起,而这禽兽还顶着她已经逝世的最好的朋友的脸。这简直是场恶作剧,她说,而她更倾向于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我很抱歉他们暗杀了你父亲。”她告诉我,“他是个和蔼的老顽童,一直对我很好。”

  不是他们,是李奥达斯,我的顾问,我强有力的助手,或许还算是朋友?我决定不必告诉她这一点。

  “有一次我问他,”她继续说道,“为什么他不除掉我,既然我们互相厌恶,而他又急需一个继承人——他知道如果他强迫我的话,我会扭断他的两只胳膊。履行职责归履行职责,但人总有底线。他回答道,他也很想这么干,但我让他想起了你。”她顿了一下,“他很喜欢你,你知道吗?他说他从来没表现出来,因为他不能。他太嫉妒你了。”

  在经受了那么多打击之后,这一下彻底击垮了我。我想坐在栏杆上,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大笑着把我拉起来,差点儿没把我胳膊拽脱臼了。

  “我知道你的感受,”她说,“但你当时还是个孩子,你不可能理解这么复杂的情感。”她顿了一下,说道,“好了,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我是个小偷,”我说,“我偷丝绸以及有价值的纺织品。”

  她的双眉挑了起来。“这肯定是份特别有趣的工作。”她说。

  “这是个下贱行当。”我说。

  她皱起了眉头,“你说真的吗?这十五年以来,你真的靠这行吃饭,养活自己?一定很艰难吧,还很危险。我做不到,我没法靠自己生活。”

  皇后出席咨政院会议是史无前例的,即使那些最杰出的皇后也没有这么做。但没人试图阻止我表妹,这足以说明她的厉害了。她甚至没有多说废话——正如她所说的,人总有底线——只是气势汹汹地坐在我身边,而我正向大家解释,有新的证据显示他们的前任所谓谋反的罪名是被人栽赃陷害的。我很震惊,我对他们说,我下决心要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感谢皇后将事实呈到御前。同时,她已经命令她的士兵退到城外六里的炮兵营。我提议感谢那些支持皇后做出艰难决定,让我得知局势进展的将军们。他们的行为是对帝国的真正忠诚。

  “必须除掉他们,”她事后对我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真让人头疼,他们都是勇猛的将士。不过,我们只要保证在找到顶替他们的人之前别卷入战争就成了。”

  我提名卫兵队长。她说这名队长是她离开皇宫以后才上任的,因此她不熟悉此人,不过她会遵命行事。

  “遵命个鬼,”我说,“我哪有资格?我不是该死的皇帝,只是个小偷。”

  她皱着眉头看着我。“你错了,”她说,“你就是皇帝。他死了以后,你就继承了皇位。这是法律规定的。”我想争辩,但她没给我机会张口。“实际上,严格来说,你的统治权始于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刻。你有没有加冕无关紧要,这是圣书规定的。你成为共同执政的皇帝已经五年了。这不是一个选择,这是事实。你怎么想并不重要。”她停下话头望着我,“你在笑什么?”

  我没告诉她,不然她会更恼火。我只是在想,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一直以为自己触犯了法律,其实我没有。毕竟皇帝在自己的领土上可以为所欲为,在国外,我有外交豁免权。早知道,我就不用给那么多锅盔头带来痛苦了。

  我没有告诉李奥达斯真相,据说蒙在鼓里的人最幸福。再说,真相过于离奇,不值得费心去解释。我只是告诉他,皇后同意为了帝国的利益,继续我们的替身计划,所以万事大吉。他有点儿吃惊,但没说什么。我意识到,作为一名政客以及一名领袖,他对皇后怀有极大的尊重。皇后和他属于同一阵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虽然让他有点儿困惑,但更多的是惊喜。自从上次我在宫殿里呵斥过他以后,他的态度变了很多。我觉得这和我的语气、语调有关。我现在是他的主人,他是条忠实的狗,如此而已。而帝国需要忠实的狗。

  这种改变并没有让他保持沉默,他现在还是经常争论——不过,不是和我,是和她。很自然地,她和我共同承担幕后的思考和策划。她懂得很多关于经济、币值波动以及阿伊利亚的局势之类的事情。她就是欧东廷仅存的合法统治机构。但她不是皇帝,因此,我们三个在召开政策会议时,我通常会发表意见,李奥达斯会提出反对,然后他就开始和皇后争执起来,指出我的提议里那些明晃晃的错误以及逻辑上的失败,激动得几乎顾不上用外交辞令,好像我根本不在屋子里似的。然后她会把他刚才讲的翻译成我能听得懂的大白话,最终我们很快——事实上,是令人惊讶的快——达成一致,做出决策,李奥达斯负责执行。

  皇后回城一事在人民群众中获得了积极的反响。皇帝不需要受欢迎——就算有也最多维持几天,到不了几周时间——而皇后,虽然通常只在正式场合才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但不知为什么,人民总是选择爱戴她,将她塑造为爱民如子的优雅天使,他们觉得如果对皇后适当地尊崇,她甚至可以在我面前或在无敌骄阳面前为民请命。这种情况历朝历代都有。皇后搬回皇宫居住的消息在民间引起了令人尴尬的欢呼雀跃:人民的心愿终于清清楚楚地被传达到上层,我们很快会拥有浴紫而生的继承人,帝国将永远繁荣昌盛。

  幸好他们不知道寝殿的安排。我的寝宫在百岁宫,她的在西翼,两者之间走路要一个小时,其间还要经过没完没了的长长的走廊以及上上下下共六段楼梯。“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对我说,“但——”我无所谓。自从舞会那晚出事以后,我至今还深感羞愧,而且我不想肋骨再被打断。

  “不过,我们是得考虑这件事了。”一天早晨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她活泼地说道。皇后回宫的另一个好处,是圣书规定我们每周有两个早晨可以待在一起,没有早朝,在早晨时间过了一半之前都不需要正式露面。“我们得想办法解决继承人的事。这是政治上唯一的大问题。”

  她的话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想办法解决’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对我嫣然一笑。是那种半夜准备从房间爬出去看斗鸡的狡黠的笑,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好像重回十六岁。“我们需要的,”她说,“是个小宝宝。”

  “浴紫而生”这个表达方式如今已经被应用得太过于广泛了,让我们重申一下它的本义。

  位于百岁宫三楼的紫殿,传统上是皇后分娩的区域。自从一百七十年前,克里奥法二世将原有的脏兮兮、已经开始剥落的墙皮铲掉,代之以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令人惊艳的新古典风格的壁画以后,紫殿再也不是紫色的了。这里是皇后分娩的地方,“浴紫而生”的本义就是指在紫厅出生的王子或公主,且他们的父亲是在位的皇帝。

  要制造这样的喜讯,需要一个即使以欧东廷皇朝的标准来衡量也是格外精妙的阴谋。首先,我们要找到一名怀孕的妇人——怀孕的妇人很多,但我们需要一个平民,最好是地位低下的仆人,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来换取舒适的生活和保障。她必须被藏在离紫殿很近,又无人知晓的地方。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被遗忘了近三十年的小套间(令人惊奇的是,在皇宫这样大的建筑里这种事经常发生)。接着,皇后表现出明显的怀孕征兆。消息传开来以后,疯狂迷恋她的忠实国民欣喜若狂。她自己却相当恼火——她必须服用味道怪异的催吐药来模拟晨吐,绑在肚子上的垫子也让她烦得要命。这一切都让她的脾气好不起来。卫兵队长——他的名字是裴理斯,出生于萨尚(按理说,他在他的祖国原是一名王子,后来被流放了,不过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套故事),是个好人,我们任命他为御马监伯爵及内务次长,前者实际上就是武装力量的总司令,后者即是文官之首。我们编了一套老掉牙的鬼话,告诉他,为了阻止暗杀新生儿继承人的阴谋,我们需要在紫殿准备一个替身。他早已彻底习惯了欧东廷皇室的传统,因此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套说法。除了这两位,皇后的侍女、两名医生以及少数几个值得信任的仆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此事。也正因如此,让人格外地感到焦虑。不管怎么样,我们成功了。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一名健康的男婴在紫殿诞生。由主教以及学院的院长施以膏礼以后,他就被包在紫色的襁褓(我很骄傲地说,用的是我们自己的甲虫养殖农场制出的染料)中,迅速送到皇家育婴室去。之后的三年,除了育婴室的保姆以外,没有人会见到他。多亏了圣书,真是绝妙的规定啊,不愧为帝国兴盛的真正基石。

  我们给这男孩取名为阿利西奥斯,在古老的语言中,是“真命天子”或“真品”的意思。

  几个月以后,我凑巧看到一份关于男孩母亲的背景调查报告。警卫队调查了皇宫里所有的仆人,下至马厩小厮以及淘粪人。调查令人恐怖而彻底。我毫不意外地发现,她的母亲原是一名侍女,受雇于皇室家族的一个古老分支。这一支的皇族成员随后在内战中被屠戮一空。没有记录显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而她的侍女母亲也在二十六岁就拿着养老金被遣送出去。之后这名侍女嫁了人,她的丈夫很快就把养老金挥霍一空。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觉得欧东廷皇室家族,也就是我的家族,有点像旋花草,你以为你把它连根拔起了,它又忽然在铺路石的裂缝中探出头来,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占据了整个花园。

  之后几年发生了不少事:瘟疫、多利亚地震、均田危机以及第三次伊莲战争等,我们都一一妥当处理。总的来说,我觉得我们干得不错。我说“我们”,其实是她在处理这些事,李奥达斯帮了不少忙,还有裴理斯,在我们刚处决了所有能力出众的将军的困境中,他仍然出色地完成了本职工作。而我则照圣书规定,按部就班地履行着我的职责。当然百年以后,人们会把这些政绩都归功于我,称颂我的成就、我的智慧和我的怜悯心。在维萨尼危机的尾声,元老院授予我“伟人”的尊号(元老院中的贵人派倾向于以“智者”为号,但他们在投票表决中败北),并尊我为“国父”。

  我在整个皇宫唯一勉强可保留隐私的城门楼北塔单独召见了御服监。我下令把所有的门都锁上并上闩,同时在每个出口都布下了三倍的卫兵。

  “行了,现在说说这些衣服。”我说,那可怜的御服监吓得脸都绿了。我当时穿着全套的礼服——迪维逊、克莱米斯袍以及神圣的拉罗斯巾。我指着身上的行头说:“我们得想个办法,都发臭了。”

  他看着我说:“是,陛下。”

  “又臭又油腻,还生了虫。我再也受不了了,你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遵命,陛下。”他等了一会儿,又说道,“您想添置一套新的吗?”

  我瞪着他,“你办得到?”

  “没问题。”

  没理由这么容易啊。上百年的传统,还有圣书的规定。“真的?”

  他解释道,没错,圣书规定礼服如同它代表的权力和威信一样,是神圣不容侵犯且不可更改的。当然,也没人想大肆更改。但是(他接着说),关键是要理解礼服的本质。正如铁打的帝国、流水的皇帝,礼服的布料时不时就有损坏,或是因为穿着或是因为难以避免的老化。只要不是故意破坏或自动舍弃——哪怕一根线、一块金属片都不行——礼服的保养、更换以及修缮全都是合法的。如果在此过程中,出现了腰带稍微宽一点儿或者内衬略略长一点儿的情况,都不算亵渎圣物,只是符合常理而已。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下去办事吧。他起身要走的时候,我又叫住了他。

  “如果你刚才说的都可行,”我说,“为什么这套礼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你没有跟前几任皇帝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们没问啊。”

  我陷入沉思。几天以后我在一次正式的咨政院会议上宣布,我已经决定做一件将来会成为我最大成就、会是我当政期间的无上荣光,而且足以使我流芳百世的事。我告诉他们,我有意要写一本新版的圣书。

  不用说(我告诉那一张张震惊得面无血色的脸),原版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会被保留。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圣书是很久以前写的,当时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可能没有变化,但伊利亚、佩尔米亚、斯科利亚以及共和国都发生了巨变。那个年代,思科纳还没有被发现,梅尊廷还是个君主制的国家。要想保存传统,我告诉他们,就必须与时俱进。众所周知,我们的国家非常完美,拥有凡人所创制的最精炼最有效的政府体系——当年和我们并立的国家与政治力量,如今有一半已是杂草丛生的断垣残壁,而我们的政体却得以保存,这个事实就是有力的证明。今天的我们,受同样的法律制约、拥有同样的国境线,在同一家族的统治下。关键是,故步自封不能助我们赢得今日的安定繁荣。先贤是我们的引导者,却不是我们的统治者;圣书可协助我们,却不能奴役我们。我们面对种种挑战,逐一战胜敌人,方得屹立于世,如同我们神圣的守护神一样——永恒、无敌。

  然而(我说),我们忠诚、亲爱的朋友圣书,如同终日奔波的马儿,或是在前线战斗了整个上午的士兵一样,需要适度的休整。圣书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会改,但它真的需要成长,而我们已经将此进程拖延得太久了。因此,我提议增加附录和注释,以涵盖近三百年的发展;同时为有歧义的章节加详细的备注,以阐明其意。仅举一例,圣书规定使用梅尊廷紫为某个固定阶层的礼服色。如今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紫色染料——同样的染料,只是来源不同。我们需要对圣书做出修正,明确地表示“梅尊廷”只是一个普遍的形容词,不是专属名词。也许原句确实是特指某个产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随之而来的变化,最初的意思已经不再适用。类似这样的例子,我可以举出一千个。我告诉他们,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则。我提醒他们,讲述一个事实有很多方式,可以大声也可以小声,可以怒气冲冲也可以面带微笑——只要讲的是事实,怎么讲重要吗?

  我给他们留了一段时间来琢磨我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其实什么含义也没有,不过谁知道他们会琢磨出什么呢?),然后我站起来离开了,正好赶上下午的第一次接见。

  我开始重写圣书。说“重写”,并不意味着我需要自己提笔。我安排了专门的人来写作,这些人是由我手下专门负责挑人的人精选出来的。但我同时也告诉他们,他们写出来的内容会由专门审稿的人审阅。由这些审稿的人来决定写得好不好,是否符合宗旨。当然,成书以后印在书脊上的是我的名字。确切地说,不是我的,是他的名字。我们的名字。

  我的目的是为摄政统治构建一个严格的、坚不可摧的框架。我不能单把这个主题拎出来,那就显得太不寻常了。因此,我把这个主题混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内容里头——我补充一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各种新的规章制度以及仪式,更多的必须穿全套行头的场合,让皇帝有更多安静思考的时间,更少玩乐、醉酒以及沉迷于坏习惯的时间等。李奥达斯和裴理斯也补充了不少真正实用的内容,以应对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浮出水面的问题——比如贸易纠纷,新增的条款使贵族无法欺压平民或榨干农民的最后一滴血;比如当某个未知的蛮族凭空出现,威胁到我们现存文明的根基时,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哦,我们还在司法系统的条文中做了点儿手脚,以使穷困潦倒的罪犯和小偷有机会脱罪,即使他们没钱贿赂法官。但是更多的还是关于摄政统治的内容,因为在帝国的历史上经常出现皇帝去世后留下襁褓中的婴儿成为最高统治者的情况,结果往往是引发社会动乱。我改变了这一切。从今以后,将由首相、御马监伯爵以及内务次长共同行使摄政权。在儿皇帝长大成人以前,他们将拥有全面的、无限制的统治权。唯一的限制条件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男孩在他们的看顾下死亡,他们也会被处死。佩尔米亚俗语说得好,要想鸡和饺子一炉烤,你先得杀只鸡。

  就在我准备好金蝉脱壳的时候,忽然起了要打开那个盒子的念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它了。它就在那里,在我床底下的箱子里,埋在一堆干净的衬衫下面。不用说,它现在的价值远远不如我上位前,但至少还可在乡下换取一份颇为可观的产业,或者在某个像伊利亚那样不使用我们货币的偏远国度的城里,换取一间鸽子笼大小的夏日度假公寓。我把盒子拿出来,打开盖子。

  是的,盒子里满满的都是甲虫尸体。但是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很快我意识到是什么不对劲了。当年我偷这个盒子的时候,根本没见过真品是什么样子——这不能怪我,在梅尊廷以外只有大概五个人见过。后来我们设立了甲虫农场和染料工厂,我见过不少真品,盒子里的甲虫看起来不是同一品种,翅鞘的形状不对。我拈起一只,用食指和拇指碾碎,虫子化为粉末。是黑色,不是紫色。我闭上眼睛,哭笑不得。这些甲虫是赝品、假货,一钱不值。

  我仔细检查着破损的封印。在明亮的灯光下,戴着我那副精致美丽,能看得更清楚的梅尊廷眼镜,我很快就分辨出,这封印是伪造的,仿得相当逼真,看来是出自真正的艺术家之手。我叹了口气。我意识到,许多谜团就此解开,包括当初这个盒子为什么被人扔在阁楼的角落里无人问津。那个人多半是个没那么天真,又比我有眼力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唯一的“战利品”,我事业的奠基石,我的信念所在,只是个谎言。我关上盒子,把它丢进火里。绿色的火焰腾地升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我不得不开窗透气。

  于是我只得更改计划去偷她的珠宝。结果发现太难了,几乎不可能。几个世纪以来,皇后的珠宝首饰一直是皇室的财产,由锅盔头中的精英部队严密看守着。一旦少了一两件,马上就会被注意到。用假珠宝来偷龙转凤也行不通,需要专业的匠人才办得到,而我已经失去了以前的联络网。最后,我不得不冒着呼啸的寒风在一片漆黑中沿着窗台爬出去,再从一个小得可怜的天窗爬回来,干翻了两名卫兵,造成有人闯入五楼的假象,然后才施施然循原路返回我的寝殿。从专业的角度来讲,这是我最成功的杰作之一,我很欣慰地发现自己宝刀未老。

  我挑了三颗钻石以及一颗红宝石——全都是以无与伦比的美而闻名世界的大宝石。但我知道上哪儿才可以让我在不受盘问的前提下将它们敲碎,重新切割。然而在我做好准备之前,把这些宝石藏在哪儿却是另一个让人头疼的难题。整座宫殿内,允许我涉足的那些地方根本没有什么隐蔽的角落及裂缝之类的,总是有那么一两个该死的傻瓜男仆或女仆在那儿扫来扫去,掸来掸去。贴身藏着?想都别想,要知道皇帝的梳洗更衣由三名贴身男仆负责。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宝石包在一块丝绸里,塞进刚好送回来的神圣御靴的尖头处。这双靴子之前被送去进行“无变更”的改制。靴子前面的空隙刚好可以容下这些宝石,不至于弄痛我的脚趾头,而且除了我没人敢碰这双御靴。

  现在我准备好离开了,但我还需要一具尸体。你可能以为很容易弄到,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做个好人,所以我决定用一具病死或真的遭遇意外死亡的尸体。如果奇迹出现,我那白莲花般纯洁的御手能有机会接触到尸体的话,这恰恰是关键所在。只要我有选择,我都会想方设法,一心向善。我首先承认,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我能生存下来,能获得自由,能免于挨饿受冻,得归功于盗窃和杀人这两种手段。如今我受够了。内心深处,我其实不喜欢这么做。作为皇帝,我犯下的罪行其实比我当小偷时造成的危害要大得多——让我无比震惊的是,我居然可以心安理得——这些罪行披着的外衣叫税收、治国、司法以及听起来没有好多少的战争。然而税收、治国、司法以及战争,这些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生活环境,出于种种意外,我居然能做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远离这种环境。现在,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还会再逃一次。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远走高飞,回归自我(至少这是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有了些模糊的认识——我知道我不是我的哥哥)。这算不算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的私奔?没错,人不能一辈子逃避自己的责任,但我坚信你最起码得试一下。

  让我犹豫不决的是舍不得离开她的念头。我做不到。在你以为你已经摆脱追兵,奔向自由的时候,你的袖子却在不知不觉间被门卡住了。而她就是勾住我的那片衣袖。连我都看得出来,她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好的统治者——好吧,至少是在马西亚斯之后最好的统治者,当然我是有点儿偏心——而且她做这些事是那么自然,好像一名能工巧匠,化繁为简,举重若轻。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如果有人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那他一定非常热爱这一行。当我发现自己判断错误时,简直心花怒放。

  提议出逃的反而是她。“你知道我现在很想做什么吗?”有一天,我们履行完职责,从神殿坐着一辆又大又丑的镀金马车回皇宫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想逃跑,从窗户里爬出去就此远走高飞。”

  我凝视着她,说:“我也是。”

  “你不懂,”她回答道,“我说真的。我厌倦极了,宁可过那种睡在谷仓里,挖挖郁金香的日子。你大概觉得还好,因为你过了十五年自由的日子。至少现在你可以闭上眼睛,回想一下自由的滋味。我一辈子都被套牢在这种日子里。”

  我想起当年那个夜里偷溜出去看斗鸡的女孩。“你说真的吗?”我说。

  “相信我吧,我从无虚言。”

  我眉开眼笑,告诉她我把什么藏在了靴子的尖头里。

  天哪,这次出逃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外人想暗杀皇帝和皇后固然困难,皇室夫妇自己要假死更是难上加难。

  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我们需要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我最初的计划是利用狩猎活动的时机出逃。这是皇帝可以摆脱至少二十名如影随形的卫兵的唯一机会。然而后面的每一步只会越来越难。因为我得把一具尸体偷运出来放在密林深处,给它穿上皇室猎装,让它不受干扰地躺在那里,直到林子里的瘴气以及小动物把它侵蚀得面目全非。

  皇后没机会出猎,因此这个计划被否决。但是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新的点子。我必须承认,就算是像我这样一辈子都在逃跑而且对这一行自信满满的人,也不得不对她的主意佩服得五体投地。

  众所周知,在复活日,皇帝和皇后将身着全套礼服,乘坐小船,渡过切里尔海峡到位于伊斯赛鲁斯的新神殿去。在那里,他们将在金色礼堂的镀金穹顶下举行圣餐祈福的仪式。为他们渡海而专门打造的船有一定的年头了,体积也比较小,除了皇帝皇后以外,只能再容纳五个人。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将李奥达斯和裴理斯拉拢到我们这边,再由他们去找三个能够守口如瓶的士兵加入。我们认为这应该不成问题。当初是李奥达斯把我拉进这趟浑水里的,因此他本来就欠我一次。而且他和裴理斯将替我们的新生儿摄政,成为手握实权的帝国统治者——我告诉他们,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啊(感谢李奥达斯,他通情达理地笑了起来)。我记着当时他们都没有问我如此荒唐行事的原因,大概他们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李奥达斯和我,我们常有意见不合之处,但基本上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是的,他是杀害了我的父亲,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恨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尽人皆知。那天纯属巧合,天气恶劣,海上掀起了狂风暴雨。小船渡过了海峡,到了岛上。共有两千人目睹了皇帝和皇后行圣餐礼。在回程的时候,船翻了。李奥达斯、裴理斯以及三名士兵游回了岸边,但身着笨重的皇室礼服的皇帝和皇后,像石头一样沉入了海底。裴理斯三次潜入海中,试图搭救我们,但最后不得不放弃。尽管如此,我认为如果不是他和裴理斯大权在握的话,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摆平。用不了多久,等风声平息下来,他们就再无阻碍了。

  切里尔海峡深不见底,皇帝和皇后的遗体(连同神圣的礼服)从此留在了海底,无法找回。随他们怎么编吧。

  我们躲在小岛岸边的灌木丛里直到天黑,并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然后我偷了一艘渔船,渡过海峡,抵达位于切里尔陷坑的码头。裴理斯给了我一大笔现金,让我们俩可以舒舒服服地前往阿利亚——这是个符合逻辑的选择,我们和阿利亚人每隔五年就要打一场,一打就是两年。再说一旦你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手头又阔绰的话,那也不算是什么太糟糕的地方。

  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成了被上一任皇帝驱逐出境的欧东廷贵族,格拉菲奥斯伯爵及妻子尤多西亚。幸运的是,尽管我们被流放,却并非身无分文。我们在东北地区有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在阿利利城也有一栋虽然小却不乏迷人之处的房子;另外,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在人造染料行业(我有没有提起过,在我们金蝉脱壳的那一年,声誉卓著的炼金术大师萨洛尼努斯发现了从廉价的矿物质里提取紫色染料的方法?)的那点儿微薄投资也给我们带来了不菲的回报。我们还有了一个儿子,是亲生的。她是这么说的,让她永远无法原谅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死了两回——而且她本来就挺喜欢我的。

  我有很多不喜欢的事,说谎就是其中之一。我相信真相是坚固且不可侵蚀的,就像包裹在层层桃肉里的核、就像河床上的鹅卵石。真相,就在那里,一目了然且毫不含糊。问题在于你如何分辨它;在于学会如何区分冒名顶替者和原身、如何区分双胞胎兄弟、如何区分黑色甲虫和紫色甲虫。当然,你越努力,失败越多。

  你想试就试吧。我只给你一个提示:记住,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叶林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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