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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克还没忙完，尤斯特斯就抵达三楼前厅了。穿越巨大厅堂(铜柱、拼花地板、胡须男面孔的壁雕)的路上，他听到暗处传来的嗓音。
「欢迎来到暗面，警督。」
尤斯特斯停下脚步，立刻认出了那嗓音。不过他还是等到眼睛适应黑暗再回答。
「我不知道妳会出现在这。」他说。
「我绝不会错过这一刻。」
「对妳来说仍是悲伤的一刻，对吧?」
「国王必须死，国家才能长存，罗伯斯庇尔说的。」
「妳现在开始会引用罗伯斯庇尔啦?」
「这是我们第一场革命，有何不可呢?」
她跨入片状的铜色晨光中。几小时前他们碰过一次面，那时候她就已经以教士风黑白双色衣物打点自己了，外套、打褶的裙子、女性味十足的上衣、丝质黑领带，看起来万分严肃，彷佛是女性版的，扮装成李奥纳多‧葛雷前的李奥纳多‧布拉克。
「我的意思是，他是妳父亲。」
「他试图刺杀我，等于是即刻免除了我身为女儿的责任，你不觉得吗?」
尤斯特斯不确定。他相当肯定炸弹案背后的主使是布拉斯，对此毫无疑虑，但QT真的没有刻意泄漏自己高争议性的计划，使布拉斯不得不采取刺杀行动吗?尤斯特斯没把握。事实证明，她奇迹式地逃过一劫，因为她「溜到原罪城环的秘密会议室去」，让自己的分身(动了整形手术的妓女，名叫赫梦妮‧史穆斯)顶替她在伊丝塔的位置，然后被炸到半天高。
「为什么我觉得妳已经计划好几年了?」他问。
「因为我确实计划了好几年，花的时间比你想的还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母亲自杀后开始。你知道我爸甩掉她时说什么吗?他说『怨恨我吧，妳会从中得到许多好处。』而我以我妈的名字发誓，我确实靠那怨恨走了好一大段路。」
尤斯特斯摇摇头。「虎父无犬子，是吧?」
「你这话就有点过分了，警督。你动手完事，破坏了法治精神，但我看你眼中也没多少悔恨。」
「我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
「我们都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我们任事情上轨道，然后布拉斯就自取灭亡了。我们只是没出手干涉罢了。」
「这是一个看事情的角度。」
不过尤斯特斯并不喜欢这种中性过头的对话，尤其因为隔壁房间有个人才刚遭到虐杀。他于是朝楼梯走去。
「你知道的，你可以留下来。」她呼唤他，「我们需要新警察局长。」
尤斯特斯回头看她：「妳真的以为我会想留下来?经历这堆事情后还会想?」
「你真的以为回家后，你女儿就会安全?」
「希望这不是威胁。」
「你知道我不是在威胁，你以为我是谁?」
尤斯特斯想回答：我也想知道。当大批群众开始为她的死讯激愤时，他们正在城市的高楼内进行机密会议，而会议结束后，她的态度就一直冷淡至极。这可说是面对爆炸案的正常反应，也可能是她展现了真实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她绝对没表现出亲密战友遭人谋害的模样，反而像是完全准备好要牺牲朋友(如果他们真的是她朋友的话)，成就自己政治目标。尤斯特斯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办公室里装了炸弹?知道自己的分身会死?这会不会是她计划的一环，点燃革命之火的一步棋?他甚至想到一个令人发毛的可能性：她老早就安排好让李奥纳多‧布拉克到赛德尔陨石坑接受错误的程序设定，甚至预期这生化人将回来杀害国王。
「我不确定妳是谁，」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答：「我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我并没要你写我的传记，警督。我只是要你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分子。」
「可见你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读了你的心理分析报告。」
「是吗?」
「里头说，你压抑着强烈的憎恨。」
「真有趣。」
「也说你有迷恋边缘的倾向，显示你有罪恶感情结。」
「这更有趣了。」
「听着，警督，我们所有人都有暗面，我不会质疑你这种人为何要当警察，但我对你的了解真的比你想的还要深入，我没夸张。」
「喔，是吗?」尤斯特斯开始不爽了，「那妳对本地人民的了解也许不如妳想的透彻，也不清楚自己可能有什么下场。」
「什么意思?」
他头往旁边一点。「这些暴徒要是发现妳根本没死，他们可能不会感到惊艳。没人喜欢被耍。」
「他们会爱死我的，尽管他们会怀疑自己被我愚弄了。」
「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我了解我的人民。他们得知真相时会欣喜若狂。」
「妳到底打算如何揭露真相?」
「你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
尤斯特斯以鼻子喷了一口气。群众愈来愈响亮、愤怒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掌声与吟唱撼动着卡瑟的墙壁。「妳打算直接接管?」
「有何不可?」
「不知道国王会怎么想。」
「你也知道，国王并不总是统治者。我的看法其实是：近来很少有国王是实质上的掌权者，尽管他会认为自己是。」
「所以妳打算随侍李奥纳多‧布拉克是吧?李奥王一世?你打算让他以巫师自居?」
「直到我准备好夺权。」
「那妳比我想的还要狡猾，甚至比妳父亲还贼。」
她露出气愤的表情。「是这样的，警督，不要以为我这样很好过，一秒都别那样想。我深思熟虑过了，我研究了地球上的革命。当高度敏感的群众从暴政中获得解放后，还会历经几个明确的阶段。首先是喜悦，然后是希望、困惑与不确定，最后——往往是幻灭与沮丧。这将会导致更多混乱。因为摆脱枷锁的人往往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该相信谁。因此一定要安排一段谨慎测定出来的转换期，在这段期间，还是会有无政府暴动，而且会有很多。因此我会需要尽忠职守又忠诚的警力，他们首先要追捕刺杀我父亲的刺客。」
「就我所知，从头到尾暗中效忠妳的炼狱警察已经相当多了。秦达许呢?他是妳的人吗?奥达宇宙王子呢?何不任命他为局长?」
「别胡说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工作。」
「但我刚刚并没有奉公守法，妳自己也说了。」
「而我期待你再干一次，直到所有状况都摆平。」
「那我就跟布坎南局长没差别了。」
「不，完全不一样，因为你会为我工作。」
「也为李奥王工作。」
「不，是为我工作。」
尤斯特斯思考了两秒。「算了吧，」他说：「我不能待在这，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相信救赎不是吗?」
「我相信救赎，对，可是……」这时他打住，发现自己被耍了：「抱歉，妳只能靠自己了，我不会在。我相信妳搞得定。」
「我敢说你一定会重新考虑。你注定要待在这里，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为暗面而造的，是神召唤你来的。」
「现在又搬出神啦?」
她尽可能用自嘲的口吻说：「嗯，我有时也会让祂以为祂是老大。」
尤斯特斯摇摇头，这次万分坚决。他开始朝楼梯前进，走到一半发现李奥纳多‧葛雷现身了，打扮得像男管家，手上捧着刚洗好的黑色西装。
「国王的袍子。」尤斯特斯说。
「先生，你说什么?」
「不重要，也许他会让你当王子，因为你参与了政变。」
「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尤斯特斯说。
平地上，惊慌蔓延着。宫殿警卫不知道原罪城居民会不会冲破路障，冲入卡瑟。尤斯特斯心想，也许QT这么快现身是很聪明的一步棋。
警卫说，他应该要等到状况稳定下来再说，但他坚持要立刻离开。他于是穿过花园来到阻挡群众的墙边，墙壁几乎就要被挤到变形了。在水车的掩护射击下，他得以通过安全门。
起先群众似乎打算扑向他，但大家搞清楚来者何人后就开始欢呼。
「正义!正义!正义!」
其中几个人询问卡瑟内的状况，他试图回答「你们等着瞧就对了」，但群众的喧嚣太巨大了，别人听不到他说话。于是他开始在人群中推挤、前进，途中看到几个刚漆好的标语，例如「布拉斯去死」和「屠夫布拉斯」，还看到有人浑身是血、挥动着炼狱警局制服裹起的尸块，那些尸块八成来自布坎南警长和他的侦査小队队员。他还看到今天早上的《小报》头版掉在地面：原罪城陷入混乱。
但他完全无法前进，怎么试都没用。就在他准备放弃之时，群众突然陷入沉默之中。他看到众人仰望卡瑟，于是也转过头去。
李奥纳多‧布拉克在皇家露台现身了，穿着黑西装，不过头发没染回来。他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展现身为胜利者的(以及身为生化人最大限度的)得意洋洋。他沉默地望着群众数秒，接着突然举起右手，彷佛是要品味自己的荣光。他的右手提着灯笼似的某物。
是他切下来的，弗莱契‧布拉斯的人头，群众不知如何是好，想欢呼，但又不确定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们无法从这么遥远距离看出生化人的身分，也不确定他提的人头属于谁。困惑的呢喃如潮水般起落着，最后完全中断，被惊讶的喘息取代。
尤斯特斯趁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多前进了几步，再度回望。这次他看到QT‧布拉斯本人在露台现身，站了一小段时间，充分领会这一刻，然后站到李奥王左侧，握住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耀武扬威地高举，然后微笑……灿笑，像是胜利庆祝大典上的第一夫人。
群众似乎还是不知所措，两个惊人的骗局同时摊在他们面前：QT‧布拉斯没死，有人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动了政变。事实上，尤斯特斯开始怀疑她动作是不是太快了，暴民会不会以怒火响应?下一刻，原罪城居民看着君王露台上的她，受到她骄傲和欣喜的席卷，突然相信梦想成真了。他们同时发出欢呼和赞许的叫喊，并开始缓慢地颂唱：
「Q!T!Q!T!Q!T!Q!T!Q—‧T!」
那颂唱跟随尤斯特斯穿过几乎无人的原罪城街道，只有几个本地人和困惑的游客在路上。进入车库(还好有人能帮他操作气阀)。驶入无尽的月球之夜，朝炼狱陨石坑壁和坑壁彼方前进时，那声音仍在他耳中回荡。
不过他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考虑在培利基地找份工作，但那也许没比在炼狱领薪水好多少。既不会让他更靠近女儿一点，也不会更确保她的人身安全。若根据他掌握的情报进行评估，他这步甚至可能会让她更深入险境。那他该何去何从?他只知道要背弃原罪城所有的下流手段、欺瞒、虚伪、犬儒和冷酷，以表达他的不齿，他也要摆脱死亡，谋杀，连他自己都被卷进去了。
他以为自己超越了那些特质，但他错了。
在此同时，一个尖锐的想法扎着他：他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回心转意了。因为他不喜欢放弃任何事，更可怕的是，他得承认炼狱给他明确得罕见的目标，他有机会持续英勇作战，对抗腐败，这是他在地球上被迫放下的未竟志业。炼狱也许是个粪坑，但那只代表清洁它将带来更多快乐，奈特‧U. 雷利终究说对了。
他在开往外陨石坑的途中想着这些事，突然间，一辆加压车的大灯灯光出现在前方路上。那车子以超越速限的速度(至少时速八十公里)过弯，一度像是朝他直冲而来。他不得不猛扭方向盘，驶上左方月壤避免冲撞。那车子呼啸而过，丝毫不减速，甚至当作他不存在。煞车灯照耀下，他看出那是一辆警备车，驾驶八成是急着想到风云变色的原罪城凑一脚的海关人员。
尤斯特斯的车轮半埋在月壤中，他花了一段时间在心中酝酿愈来愈旺的怒火。他刚刚很有可能会受伤，甚至车祸身亡。还不只如此。无法按捺的警察本能要求他去执法，不管对方是谁，违法就该抓起来，以免有其他无辜的人受伤。他们如果在原罪城街上也那样开车怎么办?要是撞到行人该如何是好?尤斯特斯接着突然发现，这一刻就是他渴望的，这插曲并非平白无故地发生。
他于是转动方向盘，搅起月尘，开回路上，打开蓝色警灯追逐那辆轻便卡车。
暗面\远程月面，炼狱\圣殿，原罪城\救赎城，布拉斯\布拉克，QT\可人，尤斯特斯\正义。好吧，一定是神，或者某人召唤他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