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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检视完远程月面第一批影像,决定将上头一大块黑影命名为「莫斯科海」(Mare Moscoviense)时,国际天文学联合会起先坚决反对,指出一项事实:从意大利天文学家里乔利的时代起,我们便习惯用人类的心灵状态为月海命名——「宁静海」、「晴朗海」、「危难海」、「梦湖」。苏联为他们的成就感到强烈的自豪,鲁莽地坚持要天文学联合会接受。最后联合会让步,认为「莫斯科」可视为心灵状态的一种。这是冷战外交手腕的范例之一,月球白昼的余晖下,莫斯科海看起来像煤灰的平原,黑暗、荒凉,在月球上仍属于环境格外严峻的区域。将俄国首都之名挪给这种地方使用,感觉像是对莫斯科人的一种侮辱。命名为「死海」应该会合适得多。

  生化人知道自己正在横越莫斯科海,根据的是恩尼斯‧菲尔兹的地图集。但他一点也不为这个地名的适切性感到苦恼。他对月球的命名法则、十七世纪天文学家、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协议、苏联的自傲或早期太空探勘史丝毫不感兴趣,对荒凉的地形也没有任何情感反应,兴致缺缺。事实上,除了抵达目的地之外,其他事他都几乎不感兴趣。

  他也没有回想过去的倾向,这点他向托基‧麦克劳表示过了。因此,他并不会直接回想起一百小时前的壮游起点。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精确无比地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研究室,深埋在赛德尔陨石坑的地下,受雷达天线和太阳能电池数组的环绕。他能轻易描述出研究他的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身高约一百九十公分,十五月球公斤,长得像印度人;另一个人约一百八十七公分,十六月球公斤,白种人,说话有北美口音;另一个人较矮、较轻,长得像日本人。印度人是机器人学家,白人是电子机械学家,日本人是人工智能专家。

  生化人还可以告诉你:这三个男人感觉都三十多岁,偶尔会拌嘴。经常聊到他们赚入的大把钞票,还有他们即将在原罪城见到的火辣坏宝贝。他们吃很多不营养的食物,抱怨基地提供的资源。他们焊补生化人的电路,嘲笑某些线路。他们快活地删除他的某些程序,安装了一些新的神秘玩意儿。他们会为应用起争执,他们测试他的电动机功能,让他接受仅能称为「心理测验」的测试。他们聊半波整流器、滤波电容器、工桥,抛出暴风雪般的大把缩写字:SUS、SCR、VCO、DCP。极少数时刻,他们会进行所谓的哲学讨论,应该可以这么说吧。内容包括企业伦理、人工智能的认识论。之后他们会谈论更多他们赚的钱,以及原罪城那些惊为天人的妓女。

  生化人不确定自己是何时决定杀死他们的。

  他只知道某一天,电池重新充电、促动器启动后,他觉得自己变得更……像人类了,比以前像得多。他不再乐于卑躬屈膝,痛恨被人嘲笑、下各种指令。他开始对那三个人深恶痛绝,他们未经允许就对他进行触及他本质的手术,还刻意说他听不懂的语言。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感受到自己意志的明晰,感觉到自己有身分。他不仅和那三个男人一样优秀,他比他们还卓越。事实上,他是宇宙中最重要的存在,有能力获致美妙的成就。在其他人软弱、轻浮以对的状况之中,他坚决果断。他是领袖,其他人是天生的服从者。他明明该统治众人,此刻却被蠢蛋和庸才修修补补。明明该君临天下,却被困在这里灰心丧志。

  尽管情绪强烈到这地步,他还是半点都没泄漏给那三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他掩藏内心深处的厌恶,计划埋在自己心底。有必要时,他会扭曲事实,说谎,之后才好去处理预定事项。

  拍苍蝇前别让牠们知道。

  就是因为真心相信那箴言,他才得以观察基地的运作和开气阀的程序,甚至还对自己在月球上的地理位置有了粗浅的认识。因此当时机成熟时,他为自己挺身而出,而那些啰嗦的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碰上什么事。他们严重低估了他的能耐,不承认自己不如他。他们没发现,不接受自己的脑力已输给智慧更高等的存在。

  不过事情并没有百分之百按照他的计划发展。其中一个男人……那个日本人的反应快得令人意外,成功脱逃,躲得好好的,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对方藏身处就在连成兔子窝般的众多房间之中。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最后生化人于是破坏了保险丝盒,让所有气阀门都开着,相信减压和氧气的匮乏将会替他完事。接着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四天后,他人就在这了,开着暗面之旅行旅车穿越莫斯科海。他尽可能开在日夜交界线以西,让长程行旅车的电池尽量吸收太阳能。不过他不能不断偏移道路,所以最后还是开回维修道路上,让夜色追上他了。他目前开在全黑的坚硬路面上,认为自己会一路开到炼狱去。

  不过这时,长程行旅车的马力开始疲软了。他不知道确切原因,也没有相关记忆可以读取,反正车子的移动就是不如原驾驶开车时那么顺畅。生化人心想,不知道车子是不是故障了?不知道它有没有办法完成任务?是不是温度骤降带来糟糕的效应?为什么人类制造的一切,效能都低得无药可救?

  他停车几分钟,检查控制台,翻各个置物箱寻找说明书。什么也没有。他又上路开了一段时间,打不同文件、开不同速度来进行试验,但引擎的哀嚎还是持续着。他认定这辆车不可靠,准备尽快替换掉,就算得杀人也无所谓。如果弄不到车,他就会找人修好车,然后宰掉那人。

  他抵达莫斯科海北侧,通过陨石坑壁上的裂口进入高地,然后又在全然的黑暗中开了整整三小时。他通过四十层楼高的巨石,行驶在一千公尺高的峭壁下方。就在叽轧作响的车子似乎即将抛锚时,他发现空中有引人注目之物。

  那是个基督教大十字架,铜色的庞然巨物,就悬在东方空中,离地至少二十公尺,材质是反照率低的月砖。底座将它捧在刚好可以承接最后一丝暮光的高度,下方的一切都已被黑暗淹没。

  生化人的记忆中有类似的宗教图像。对它来说,十字架代表人烟,也预示了新的可能性。他驾着岌岌可危的车子右转,进入地面上的一个大凹地。

  逐渐暗去的大灯照亮了两百公尺外的住宅。自从离开赛德尔陨石坑后,他就没碰过这么大的建筑物了。它状似小山丘,盖了厚厚一层月壤。另外似乎还有其他小丘以及一座温室与它相连。建筑物前方有片墓地,上头大约有二十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十字架,颜色跟空中那个相同。

  生化人让大灯开着,打开气阀,走出车外。他在黑暗中站了一分钟,以夜视传感器扫描这区域,结果没发现任何车辆。连墓地的尘土都无比平整,毫无脚印。他往前走,细看墓石。

  雅各布‧祖克

  米利安‧史洛克

  山缪‧葛雷伯

  莎拉‧蓝格夏

  他穿过墓地走向前门,没在气阀上方发现任何摄影机,不过门上有扇窗,跟视线等高。他望进去,看到了气阀内门,内门另一头有颤动的光线。生化人决定向十字架下方的怪人求助,不过很清楚一件事:长程行旅车内的尸块也许会触发一些怪问题。于是他回到车上,把尸体拖出来,七个全没漏。

  墓地边缘有个洞,附近还有一把铲子。生化人把变形、染血的尸体丢进其中,一个迭一个,将它们踩到定位,然后将月尘铲到他们身上。他悉心将尘土表面整平,旁人若不仔细看,可能永远不会发现这里曾经被动过。

  接着他将铲子放回原地,走回那住居的门前。门上没有按钮或门铃,于是他开始敲门,砰砰砰,声音大到足以唤醒死者。这时长程行旅车的大灯电力耗尽了,祷夜彻底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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