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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科立夫‧迪斯塔是住月球的疯子,也犯过大规模杀人案。二十八年前,他在荷兰大选的两周前炸了刚组成的荷兰人民团结党的阿姆斯特丹办公室。表面上,他似乎支持该党理念,发动攻击是为了嫁祸给移民团体,冀望民众用选票给个教训,该党便会赢得胜利,但最终如意算盘没打成。这起爆炸案造成六人丧命,三十人受伤。几天后,荷兰工党在选举中拿下的国会第二院席次创下新高,他看了一肚子火,就带着子弹填装完毕的贝瑞塔ARX-190杀进海牙的凡布伦旅馆,突破保全防线,扫射了四十七个正在庆祝胜利的党员。在这两起屠杀案与其他较小规模的零星案件之中,科立夫‧迪斯塔亲手夺走的人命共计六十二条。

  警方将他逮捕归案后,法院指派的法庭精神病学家认定科立夫‧迪斯塔患有妄想症与精神分裂,并有反社会人格、自恋人格异常、自大型妄想,完全没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表露悔恨,据说还一度对诊断医师宣称自己其实也想杀了他们。精神病学家断定他改过自新的可能性极低,就算在他身上用上当今最新的机密技术也不会见效,于是建议将他长期监禁在高维安层级的监狱内。

  许多人持反对意见。尽管欧洲禁止死刑,荷兰当地与外地的许多时事评论者还是认定迪斯塔应该要被处死,这是根据他自己的价值观推导出来的。监禁毕竟所费不赀,而且永远阻止不了一个可能:他可能会成为铁栅后的英雄,偷偷和外界通信,操纵心智状态接近与他接近的人。迪斯塔的言论自有他的吸引力,叫人忧心,他宣称「战争才刚开打」,还说一百年内「欧洲境内每个街角都会有我的雕像」。

  当局找到了解决之道。月球此时还在发展初期,近端月面的采矿作业刚启动,第一家月球旅馆才刚在多佩尔迈尔基地开张,长期定居月球对人类身心状态产生的影响仍是一大谜团。月面探险队能活动的时间必然不长,而且经常为意外作用所阻,从辐射中毒、暂时失明到产生幻觉、精神崩溃都有人经历过。风暴洋的组合屋基地曾有一名矿工彻底失去理智,砍死了他的五名同事,引起轩然大波。

  于是世界各国开始提供重刑犯到月球远程服刑的机会。起头者是俄国,美国接着跟进,后来每个国家都开放了,他们和地球之间的距离是三十五万六千七百公里(月球表面和地球间的最近距离)加上三千五百公里(月球直径),抵达月球后会被幽禁在孤立的居所,即「冰屋」内。冰屋内部空间跟都会区两房公寓差不多,由结构紧实的月球沙,也就是所谓的「月壤」来遮蔽辐射。狱方不会提供宇宙飞行服或月面探险车给囚犯,通讯都要透过地下光纤管线,内容受到严密监控。所有补给品都得透过一系列零故障风险舱口传递‧访客与囚犯有当面互动必要时,有支武装保全小队会护送他过去。囚犯得完全独居,不过可享受地球监狱内不可能存在的自治状态。没有监狱内的上下关系要烦恼,没有狱卒或其他囚犯会侮辱你,不用跟别人一起冲澡。简言之,也就没有遭到强暴、毒打、杀害的机会。囚犯只需要负起监控自己身体变化的责任,就可换来如此自由。指定的时间一到,得到天窗下接受未经过滤的阳光直射,另外还得持续透过电话接受心理状态测试。

  经过两年的文书作业后,科立夫‧迪斯塔获准迁居其中一栋月球冰屋了。他接获通知时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事实上,他似乎认为这早已是一个既定事实,彷佛他内在的更高力量已做出定夺。他宣称自己「该做的事又更多了」,立刻申请世界上大半图书馆与数据库的权限。

  二十五年后,科立夫‧迪斯塔成为远程月面上定居时间最久的居民之一,只有乔治亚州恐怖分子巴提尔‧达达耶夫比他资深。他们和另外十一个「异界监禁计划」的幸存者一起住在远程月面南半球加格林陨石坑的七十公里半径内。

  就外观而言,这十三个人都变得面目全非,跟在地球上的时候判若两人。由于脊椎增长,因此他们的身高呈现显著的增加。液体流动重置带给了他们桶状胸。他们的脸孔浮肿,双脚细长,骨质疏松,心脏变小。事实上,他们全身上下的变化都是因应微重力环境而生。

  然而,心智方面并没有什么一致的改变。有些囚犯放弃了旧有的意识形态,例如巴提尔‧达达耶夫。有些人身上出现了痴呆症的早期症状,还有一些人变得圆融了一些,甚至宣称他们已真心悔改,其中有一个人变成虔诚的教徒。还有一小群世界观始终未受动摇的顽强家伙,例如科立夫‧迪斯塔。

  迪斯塔要是逮到机会就会开心地对人说:他来到月球有个特定目的,那就是写出自己的政治宣言,概论自己的哲学发现、历史分析、经济理论以及详尽的自传,就像《我的奋斗》那样(他认为这本书影响力十足,但写得很别脚)。当然了,他并没有低估这里的保全层级,其设计基本上就是要隔离他的智慧之语,但他深信自己优异的言谈将能强力说服为他看诊的医师(迷倒一个就够了),他写下的字句就会流到外界去。又或许,时间的流逝将会自然而然证明他的文章「有利大众福祉」。不管传播方法如何,他的政治宣言早晚会赢得它应有的名声。

  这份档叫〈来自远程的信〉,完整版爆炸性地冗长,而且缺乏连贯性,不精准的事件记述与启人疑宝的历史解读方式让它读起来更加莫名其妙。而且它总共长达三千六百页。

  迪斯塔到现在都还在修改文稿,已修了整整二十年。他早先希望这份宣言尽快扩散出去,但机会渺茫。那些医生的内心比他想象的还要封闭。不过他并没有失魂落魄,问世时间延后正好给他升华论述的空间。他不但扩写更多先例,甚至还加入了象征意味浓厚的寓言故事以便强化论点。总而言之,他很快就发现〈来自远程的信〉不是普通的政治宣言,而是一部新《圣经》。未来的人将会不断引用它的内文,奉之为生命准绳。它比他那具逐渐枯槁的肉体还要关键得多,是一个时空胶囊,被一个卓越不凡的天才抛向广袤宇宙与久远岁月之中,而他只能想象彼方时空的模样。

  迪斯塔一边思考着上述事项,一边修改第二十六书〈真理与律法之红:成功经济的蛮横现实〉时,突然听到一个独特的吱吱声,便将计算机屏幕切换到户外监视器画面。那台摄影机就架在他的冰屋门外。

  有个男人站在那里。脚踏加加林陨石坑的沙尘平原,四周是灰烬的那种灰。月球的真空环伺,太阳于他身后闪耀。

  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是真人,他没穿宇宙飞行服。事实上,他的行头是剪裁完全合身的黑色西装外套,加上白衬衫与黑领带。黑发,梳了个剃刀分线头,宽肩,身形修长,脸庞俊俏脸上挂着微笑。感觉像是从前卖百科全书的业务员,或是摩门教传教士,不过他显然是个生化人。

  这不太寻常。一般情况下,异界监禁计划组织会在冰屋需要维修时派出生化人,这么做可以省去召集武装卫队的麻烦。就算囚犯设法制服生化人,甚至中断其活动,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首先,屋外并不会停放增压车辆,他无法驾车逃逸。因为生化人通常靠通称「月球轻便马车」的月面探险车移动。再者,挟持生化人作为人质也没什么好处,因为异界监禁计划组织只会直接注销那个生化人,然后暂时拒绝给予囚犯特权。

  迪斯塔槌了按钮一拳,打开了气阀门。

  生化人走入门内,脸上仍咧着笑。严格来说,机器并不需要跑完一整套加压程序,但还是需要靠磁铁、过滤器来移除月尘。生化人举起双臂,静电与超音波清洁机便像洗车中心的刷子一般在他身旁绕着转。接着红灯停止闪动,黄褐色灯亮起,播放了程序完成的提示音。迪斯塔打开气阀内门,生化人跨入室内。

  「你好啊,先生。」他说,并伸出右手,「感谢你的亲切招待。」

  「没什么。」迪斯塔不禁慌了。他对生化人一向有好感,因为他们象征了一板一眼的经济环境,不过眼前的这尊太过栩栩如生,令人手足无措,甚至可说惊恐。对方那只手带有官能性的触感,几乎可说是情色味十足。「你是异界监禁计划组织派来的吗?」他连忙问。

  「能请你再说一次吗,先生?」

  「我说,你是异界监禁计划组织的人马吗?」

  「抱歉,先生,我不认得那个名字,那是公司,或是企业、财团、执法单位办公室、政府部门的名称吗?」

  「那是一个跨国计划,不过不重要。那你是调查队的人吗?」

  「『调查队』是什么意思,先生?」

  「地质学、地震学、天文学……那一类的。」

  「我不是调查队的人,先生。我在寻找黄金国。」

  「黄金国?」

  「正是黄金国,先生。」

  迪斯塔一度怀疑对方在开玩笑,但答案旋即浮现在他脑海中,「你是采矿队的人?」

  「我不是采矿队的人,先生。」

  「但你想去黄金国?」

  「说得对,先生。」

  「呃,那可能是新开发的地区,我没听过……」

  「所以你帮不了我啰,先生?」

  「我没办法报路给你。」

  生化人默不作声,此刻似乎散发出某种邪气,但旁人根本不可能指出原因,因为他的表情明明就没有任何变化。不过迪斯塔还是不愿意放对方走,他总是渴望与人对话的机会,不管对方是谁。

  「我可以帮你其他忙吗?」他问:「也许你会想……」他原本想说「补充燃料」,但自己把话吞了回去。荒谬归荒谬,但人类确实有个倾向:机器人造得愈像人类,人类就愈不愿承认它是人造物。「也许你会想在我这坐坐?」

  「你有任何酒精饮料吗,先生?」

  「抱歉,我没有。」

  「什么酒都没有吗?」

  「我不喝酒。」

  「那你有没有任何饮料?」

  「咖啡如何?速溶咖啡。」

  「那太棒了,先生,我很乐意喝杯速溶咖啡,请加十五茶匙糖。」

  「没问题。」迪斯塔说。

  这生化人显然是以酒精和葡萄糖为燃料。过去的厂商经常采用这种设计,以利生化人融入人类社会。这样一来,他们才会吃人类眼中的食物,甚至还会有减少浪费的念头。

  迪斯塔开始准备泡咖啡。月球上的液体沸点较低,不过大多数人都已习惯微温的口感。「你是哪个团体的?可以告诉我吗?」迪斯塔在冒泡的咖啡壶前问。

  「我一个人行动,先生。」

  「但你一定是……」迪斯塔开口,但又把话吞了回去。也许这生化人进行着某种监视任务,目的是要近距离观察他。就连拘谨坐在桌前的此刻,生化人似乎仍未停止观察,视线在他的房间内缓慢移动。

  「你住的地方真美,先生。」生化人笑着说。

  「谢谢。」迪斯塔说:「这地方很斯巴达,不过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都像斯巴达人一样勇武彪悍。」

  「你也像斯巴达人一样勇武彪悍吗?」

  「呃,如果我不是的话,就不会在这了。」

  「你是个伟人吗?」

  「历史自会定夺。」

  「你是征服者吗?」

  迪斯塔嘻嘻笑,「还不是。」

  「我打算成为一个征服者。」生化人说。

  「我猜那就是你打算前往黄金国的原因吧。」

  「正是,先生。我们是竞争对手吗?」

  「竞争对手?」

  「如果你也打算成为征服者,那我们不就是竞争对手了吗,先生?」

  迪斯塔耸耸肩,「我从没想过这问题。」

  迪斯塔一面倒咖啡一面想,这生化人会不会是故障了?远程通信回路(他与外界之间唯一的连系管道)已经中断二十小时了,这状况偶尔会发生,因为太阳闪焰和宇宙射线会造成变电所短路。同理,这生化人的电路可能也有几根被烤焦了。

  他来到桌边,小心翼翼入座,递出两杯饮料,「我已经搅拌过咖啡了。」

  「谢谢你,先生。」

  生化人(他真的是俊俏得吓人)拿起杯子秀气地啜饮一口又一口,宛如喝下午茶的牧师

  「这咖啡真好喝。」他说。

  「谢谢你。」迪斯塔说:「你是从……某个基地过来的吗?」

  「我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了,先生,我只往前看,只展望未来。」

  「呃,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先生,你定居于此吗?」

  「对。」

  「就你一个人?」

  「没错。」

  「那你要怎么对盈余有所贡献?」

  「我不知道你说的『盈余』是什么。」

  「你是资产还是债务?」

  「我绝对会把自己归类为资产。」

  「经济体系中的资产?」

  「这整个世界的资产。」

  生化人接获信息后花了一小段时间运算,最后开口说:「那你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提供给我,除了这些优质的饮料之外?」

  「例如什么?」

  「什么都行。」对方仍瞪着迪斯塔看。

  迪斯塔一度兴奋地揣测:这个生化人有可能是仰慕者派来的,目的是要取走他的政治宣言,偷渡回地球。

  「呃,我不一定能给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先生。」

  「派你来的人知道我是谁吗?」

  「没有人派我来,先生。」

  「你不是为了执行任务过来的?」

  「先生,我只想问路。」

  「你不是要来拿我写的文章?」

  「先生,如果你的文章有助于我找路,我就拿。」

  你没有简单的指示可依循‧迪斯塔心想。不过他自己也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短暂的美梦并没有成真。他突然觉得有点泄气,暗自希望生化人能给他点什么,例如某种形式的希望。

  「你要再喝一杯吗?」迪斯塔问。因为生化人喝完咖啡了。

  「你真是好心,先生,但我得走了。动起来,动起来,趁其他人入睡时动起来。」对方起身。

  「也许我可以给你几颗糖?」迪斯塔也跟着起身,并问:「让你带着上路?」

  「你真的很慷慨,先生,我接受你的好意。」

  迪斯塔走向他的食品储藏室,同时为自己的殷切感到纳闷。他的糖存量不多了,而新鲜的补给品有时得等上好几个礼拜才会到。他却打破自己所有的原则,不求回报地提供福利给他人。他彷佛受人刻意操弄,某种层面而言,他好像变得软弱了。

  他再次回到桌前,发现生化人伸着手,脸上仍挂着微笑。他将方糖递给生化人时,才发现对方的袖口上有喑红色的污渍,先前他并没有注意到。

  「哦,」他冲动地说:「那是……那是什么?血吗?」

  「那不是血,先生。」

  「看起来像血。」

  「不是血,先生。」生化人放下双臂,袖口消失到他视野之外,「不过你不用担心,先生,你帮了我很多,提供咖啡和糖给我,甚至没向我收费。因此我并没有把你归类为匪徒。」

  「呵,」迪斯塔以咯咯笑蒙混过去,「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嘛。」

  生化人凑向他,「你可以再说一次吗,先生?」

  「我说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迪斯塔这么说不是为了讽刺或嘲弄,这段话基本上已成为月球上的俗语,为了传达出半挖苦式的兄弟之情,同时也间接表示月球上最珍贵的事物就是空气。

  不过生化人的解调似乎更深入。

  「你说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吗,先生?」

  「没错。」

  「这么说,我们是竞争对手啰?对吧,先生?」

  「竞争对手?」

  「竞争空气。」

  迪斯塔差点笑出来,因为生化人的反应像是遭到了冒犯,或热切期盼着他人的冒犯。于是他说:「嗯,说到底,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对吧?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

  跟迪斯塔差不多高的生化人冷冷地瞪着他。那双眼睛漆黑极了,迪斯塔没看过那么无神的双眸,就连葬送过六十二条人命的他也不寒而栗。因为他现在想到全新的可能性了,那就是,这生化人可能是他的敌人派来的。地球上那些悲惨的软屌和一味追捧流行的家伙也许正打算阻止他发表大作,想设法审查他。

  接着生化人眨了眨眼。

  「谢谢你,先生。」他再次伸出手,「你真是位可敬的绅士。」两人握了握手。

  迪斯塔觉得自己松了一大口气。「呃,」他说:「祝你旅途顺利。」

  「谢谢你,先生。」

  「真心希望你能找到黄金国。」

  「谢谢你,先生。」

  「希望你能成为征服者。」

  「我确实有此打算,先生。」

  「那我就开气阀让你出去啰。」

  「我会在这里等着。」

  迪斯塔走向控制台,心中突然有一股期待涌现。数分钟前他希望访客留久一点,现在他只想尽快独处。但他得先打开气阀门才行,也就是说他得背对生化人。

  也就是说他只能用眼角余光察看对方的举动,而对方举起了某物。那是他先前遗留在工作台上的扳手。起了防心的迪斯塔终于转过身去,但已经太迟了。

  收敛起笑容的生化人扑向他。

  迪斯塔试图举起双手,但扳手已砸向他的头颅。喀,喀。生化人完全不停手,喀。迪斯塔看见自己眼窝中的鲜血了。喀。他倒卧在地。喀,喀。生化人打得他头颅内凹。

  喀,喀。

  「有竞争对手是件好事,」身上溅满科立夫‧迪斯塔鲜血的生化人悄声说:「能打碎对方头骨就更棒了。」

  喀。

  喀。

  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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