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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老虎

  孩子们喧声高叫着冲出会馆,一辆停车场上的巴士开始发动,当车子发出县隆声,排气管嘶撕作响地排着废气时,迈特站起来伸展筋骨说:「准备开始真的干活了吗?」

  我发出呻吟,觉得手臂肌肉已经开始发酸了。「当然,干活吧。」

  迈特着手清理椅子上的垃圾,我跟在后面把椅子推到墙边。完成后,迈特递了一根扫把给我。「咱们得把整个区块扫干净,把所有东西装箱,然后再全部收起来。妳先开始,我去把钱箱交给穆里吉欧先生。」

  「没问题。」

  我拿着扫把开始慢慢扫着地板,来回走动地清扫垃圾,像泳者来回踢水。我想着刚才的表演,我最喜欢狗狗秀,可是老虎的表演却令人难忘,我的思绪不断飘回大猫身上。

  贴近老虎不知是什么感觉,还有,老虎怎么会闻起来像檀香?除了在深夜的大自然频道上,以及旧的《国家地理杂志》中读过外,我对老虎可说是毫无概念。以前我对老虎从来不感兴趣,但话又说回来了,以前我也从没在马戏团打过工。

  等迈特回来时,我差不多也快扫完了。他弯身帮我捞起一大坨垃圾,然后再花整整一个小时打包装箱,把箱子运回储藏室。

  做完后,迈特告诉我说,我可以休息一两个小时,到时候再跟团员们一起吃晚饭。我很想有自己的一点时间,便匆匆回帐篷里。

  我换掉衣服,在帆布床上东挪西试,最后找到一处还算舒服的地方,拿出日记,边咬着笔,边想到在这儿遇到的有趣人士。马戏团的人显然彼此以家人相待,我好几次发现大家会跑来帮忙,即使那不是他们的工作。我还写了一点关于老虎的事,我对那头白虎真的很感兴趣。也许我应该去照顾动物,大学时选修相关科系,我心想。接着我想到自己超讨厌生物课,知道自己永远也干不了这一行啦。

  晚餐时间快到了,会馆里飘出的香味令我口水直流。

  这跟莎拉的素食饼完全是两码事,我心想:竟然有奶奶的松饼和肉酱汁的家乡味。

  会馆里,迈特正绕着八张折迭式长桌摆椅子,其中一张桌子摆了意大利式的外卖菜,看起来好可口。我表示要帮忙,却被迈特赶到一边。

  「妳今天工作很辛苦了,卡西,放轻松,我来就好。」他说。

  西泽琳挥手要我过去。「坐我旁边,我们得等穆里吉欧先生进来宣布后才能开动。」

  我们一坐下来,穆里吉欧先生便戏味十足地晃进会馆里了。「各位,表演真是太精彩啦!咱们的新销售员表现也是棒滴不得了,是吧?今晚好好庆祝一下!通通快快地吃吧,兄弟姊妹们!」

  我吃吃地笑了,嗯,他随时都在表演呢,不是只有演出时才会那样。

  我问西泽琳:「我猜他的意思是我们干得不错,对吧?」

  她答道:「没错,咱们开动喽!」

  我跟西泽琳一起排队等待,在纸盘上装满义式绿色拉、一大瓢疲菜干酪贝壳面淋番前酱、干酪鸡,由于盘子不够大,我又在嘴里塞了一根热面包条,抓一罐水,然后坐下来。我忍不住瞄着那一大块饭后甜点──巧克力干酪蛋糕。可惜我连自己盘子上的东西都吃不完了,只好叹口气,放弃干酪蛋糕。

  吃完饭,我来到会馆的安静角落里,打电话跟莎拉和麦可问好。讲完电话后,我去找迈特,他正把所有的剩菜收进冰箱。「我在餐桌上没见到你爸爸,他不吃饭吗?」

  「我帮他留了一盘菜,他正忙着照顾老虎。」

  「你爸跟这头老虎合作多久了?」我很想多知道那头大猫的事。「征人条件上说,我得帮忙照顾老虎。」

  迈特把一瓶剩下一半的柳橙汁推到一侧,在旁边塞进一个外带餐盒,然后关上冰箱。「五年了吧。穆里吉欧先生向另一个马戏班买下白虎,他们之前也是从其他马戏团买来的。老虎的数据写得不是很详尽,老爸说,老虎只肯表演标准戏码,拒绝学习任何新伎俩,幸好老虎从来不给老板找麻烦。它很安静,就老虎来说,堪称非常温驯。」

  「那我应该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我真的该去喂老虎吗?」

  「别担心,只要不被他的大牙咬到,其实并不难。」迈特开玩笑说,「我是在说笑啦,妳只负责在各会馆间递送虎食而已,明天妳去见我爸,他会告诉妳所有该知道的事。」

  「谢啦,迈特!」

  外面大概还剩一小时的天光,但我明天还得早起。我洗完澡、刷完牙,换上温暖的法兰绒睡衣和拖鞋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钻到奶奶的拼布被下。我看了一章书后昏昏欲睡,然后很快便睡死了。

  ❦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到狗笼,发现迈特的爸爸正在跟狗群玩。他看起来就像成人版的迈特,有一样的棕松和眼睛。迈特爸转头看我走过去,便说:「哈啰,妳是卡西对吧?妳今天要当我的助理。」

  「是的,先生。」

  他友善地握握我的手,笑道:「叫我安德鲁就好,如果妳喜欢正式点,喊我戴维斯先生也行。首先,我们得带这些活蹦乱跳的狗去遛圈子。」

  「听起来很容易。」

  他哈哈大笑,「走着瞧吧。」

  戴维斯先生给我一堆狗炼拴到五只狗的项圈上,狗群品种各异,十分有趣,包括一只米格鲁、混种灰猎犬、牛头犬、大丹狗,以及一只小型的黑贵宾。狗群四处乱蹦,链子互相纠缠——连我都被缠进去了。戴维斯先生赶过来帮忙,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这是一个明丽的清晨,林木飘香,狗儿个个开心不已,又跳又叫地拉着我朝四面八方跑,就是对不准我想去的方向。它们沙沙地踢起松针与落叶,在地上到处嗅闻,露出枯叶下光秃秃的泥土。

  我把一只狗从树干上解开,问戴维斯先生说:「你会介意我问一些跟你的老虎有关的问题吗?」

  「不会,随妳问。」

  「迈特说,你们不太清楚老虎过去的经历,帝岚是怎么进班子里的?」

  迈特爸爸用手揉着下巴上的胡碴说:「帝岚是团长向另一个较小的马戏班买来的,希望藉此让节目更有看头,团长觉得我很能训练其他动物,不妨试着驯虎。穆里吉欧先生坚持要我试试看,我运气很好,我们的老虎非常温驯。

  「虽然我曾经在另一个马戏团待过,跟他们巡回过一段时间,但完全没准备要训练那么大型的动物。他们的驯兽师教我如何应付老虎,我也学会如何照顾它。如果他们卖的是别只老虎,我可不确定自己应付得来。

  「本来他们向我推销一头凶狠的西伯利亚虎,但我立刻发现跟它不合,反倒是跟他们商讨要白虎。白虎个性较温驯,而且似乎还满喜欢跟我一起工作的。我老实跟妳说哦,咱们的虎儿好像觉得跟我工作的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

  我思忖他刚才说的话,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我把狗群从另一棵树边解开,问道:「白虎是印度来的吗?我还以为是西伯利亚的。」

  戴维斯先生笑说:「很多人都以为俄国产白虎,因为白毛在雪地里看不出来,但西伯利亚虎体型更大,是淡棕色的。我们的大猫应该是孟加拉国或印度虎。」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后问:「妳今天准备帮我照顾虎儿了吗?笼子都安全地闩住了,我会一直在旁边指导妳。」

  我笑了笑,想起老虎表演结束时闻到的甜美茉莉香。其中一只狗在我脚边绕转,害我动弹不得,也打断了我的白日梦。

  「我一定会很喜欢的,谢谢!」我答说。

  遛完狗后,我们把狗群带回狗笼喂食。

  戴维斯先生拿着绿水管把狗的水槽注满水,他扭头对着肩后说:「妳知道吗,老虎再过十年就要绝迹了。印度已通过数条严令,禁止猎杀老虎,大部分都是盗猎者和村民杀的。通常老虎会避开人类,但印度每年有很多死亡案例都是老虎肆虐造成的,有时人们干脆私下处理。」

  戴维斯先生要我跟着他,我们绕过会馆角落,来到漆着蓝色图纹的白色大畜棚,他拉开大门让我们两人进去。

  阳光筛落,整个区块被烘得暖暖的,戴维斯先生和我走过去时,四周飘荡着被照亮的尘埃。我很讶异,仅有两扇高窗的两层楼会馆竟然如此明亮。顶上是横过天花板的拱形粗桁;墙边是一排空掉的畜栏,里头迭着一捆捆堆及天花板的干草。我随着戴维斯来到一辆漂亮的兽车边,那也是昨天表演的车笼。

  他拿起一大瓶综合维他命水说:「卡西,过来看看帝岚,过来这儿,我想让妳看一样东西。」

  我们靠近兽笼,正在打盹的虎儿抬起头,好奇地用亮蓝色的眼睛望着我。

  那眼睛真迷人哪,它们直视着我,彷佛老虎正在检视我的灵魂。

  孤寂之情自心中油然而生,我极力忍抑,想将封藏在心底的情绪压回去。我重重咽着口水,别开头,不再去看虎儿的眼睛。

  戴维斯先生拉动笼子侧边的控制杆,一片板子滑了下来,将靠近门边的笼子跟帝岚隔开。戴维斯先生打开笼门,在老虎的水盘注水,再加入四分之一杯液态维他命,然后关门上锁。接着他将杆子一推,笼里的板子便又升了回去。

  「我有一些公文要处理,麻烦妳去拿老虎的早餐。」戴维斯先生指示说,「妳回会馆,在箱子后面会看到一个大冰箱。带这辆红拖车一起过去,把冰箱里的肉运回这里,然后从冻箱里拿另一包肉放到冷藏室解冻。等妳回来后,就照我刚才放维他命的方式,把食物放到帝岚的笼子里。记得一定要先关上安全板哦。妳可以做得到吗?」

  我抓起拖车手把,边朝门口走边扭头说:「没问题。」我很快找到肉,几分钟后就回来了。

  希望那片安全门够坚固,否则姑娘我就会变成早餐了,我边想边拉着操控杆,把生肉盛到大碗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碗推进笼子内。我紧张地盯着老虎,但它只是坐在那儿望着我。

  「戴维斯先生,它是女生还是男生?」

  笼子里传出骚动,老虎胸口发出低吼。

  我转头看着虎儿,「你干嘛吼我?」

  迈特爸爸大笑着说:「唉呀,妳把他惹毛啦,他很敏感的。他是在回答妳的问题,他是男生。」

  「噢。」

  老虎吃完后,戴维斯先生建议我看老虎练习表演。我们把畜棚的门关妥,用木条把门固定住,确保老虎无法逃出来。然后我攀着梯子爬到阁楼,从上方观看。戴维斯先生指示我,万一出问题,就赶快爬窗户出去,找穆里吉欧先生来。

  迈特的父亲挨到笼子边打开笼门,叫帝岚出来。大猫看看他,又把头埋回脚掌里,他还很想睡。戴维斯先生又叫了一遍:「来啊!」

  虎儿张嘴打了个大呵欠,下巴拉得老开。看到巨大的利牙,我忍不住发抖。帝岚站起来伸伸前腿,然后再轮番慢慢伸展后腿。我暗自将这只大型猎兽与爱困的家猫相比,心中暗自好笑。虎儿转过身,快步踏下斜板走出笼子。

  戴维斯先生摆好一只凳子,挥动鞭子,指示帝岚跳到凳子上。他拿着铁箍,让老虎来回钻上几分钟。帝岚来来回回跳着,轻松地演练各种动作,身手极为矫健。我看到他穿梭时,强壮的肌肉在黑白条纹的皮毛下弹动。

  戴维斯先生似乎是个很不错的驯兽师,可是有几次我发现老虎本可伤害他的──但帝岚并没有。有一次戴维斯的脸离帝岚伸出的爪子极近,但他却把爪子闪开了。还有一次,我发誓戴维斯踩到帝岚的尾巴了,但他只是低吼一声,把尾巴甩到一旁。真的好奇怪啊,我对这头漂亮的大猫兴趣越来越浓了,不知道他摸起来是何感觉。

  闷热的畜棚令戴维斯先生汗流浃背,他鼓励老虎回凳子上,然后又在附近多摆三张凳子,要帝岚练习从一张凳子跳到另一张上。练完后,他带大猫回笼子,赏他肉干吃,然后示意要我下来。

  「卡西,妳最好去会馆里帮迈特准备开演。我们今天有很多里民中心来的老人家。」

  我爬下梯子,「我可以偶尔把日记带过来这边写吗?我想把老虎画到日记里。」

  他说:「没问题,小心别靠得太近就是了。」

  我快步走出会馆,对他挥手大叫:「谢谢你让我看你工作,真的很过瘾!」

  我跑回去帮迈特的忙,第一辆巴士刚好开入停车场。今天跟昨天截然相反,首先,负责带队的女人一次购齐所有团票,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许多,接着所有老人家慢步走进场子,找到座位,然后很快就睡起来了。

  那么吵,他们怎么睡得着?中场休息时间,可做的事实在不多,半数观众都还在睡觉,另一半人则在排队上厕所,没有人真的会买东西。

  表演结束后,迈特和我很快就打扫完了,我有几小时自己的空档。我跑回床边,拿出日记、铅笔和原子笔,以及我的拼布被,然后走到畜棚,打开沉重的门,扭开灯。

  我晃到虎笼,发现他正把头枕在脚爪上,舒服地休息。两捆干草堆,刚好可以弄成一张有靠背的椅子;我把拼布被铺在大腿上保暖,然后打开日记本,写了几段话后,开始画速写。

  我在高中修过几堂美术课,若有模特儿,便可以画得相当不错。我拿起铅笔观察物体。虎儿盯着我──倒不是想吃我,反倒是……好像想跟我说什么。

  「喂,大哥,你在瞧什么呀?」我咧嘴笑说。

  我看着自己的画,老虎湛蓝的圆眼间距甚宽,有黑长的睫毛和粉红的鼻子。他的绒毛柔软雪白,黑色的斑纹自额顶和脸颊贯串全身,直通尾部。短绒的耳朵朝我竖着,一张大脸懒洋洋地枕在脚掌上。老虎看着我,尾巴缓缓来回扫动。

  我花了很多时间处理他的斑纹,因为戴维斯先生跟我说过,所有老虎的斑纹都不同,就像人类的指纹一样独一无二。

  我边画边继续跟虎儿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啊,是帝岚。嗯,我就叫你阿岚好了,希望你能接受。你今天过得如何呀?喜不喜欢你的早餐?你知道吗,你的脸超帅的,虽然你有可能把我吃掉。」

  沉默了一阵子,其间仅听到铅笔刷过及大猫深沉规律的呼吸声,我又问道:「你喜欢当马戏团的老虎吗?我很难想象你会觉得这种老被关在笼子里的生活有趣,像我就不怎么喜欢。」

  我安静了一会儿,咬着唇把他脸上的纹路刷暗,「你喜欢诗吗?哪天我带诗集来念给你听好吗?有一首跟老虎有关的诗,你大概会喜欢。」

  我从画上抬起头,讶异地发现虎儿已经移位了。他坐起来,低头紧瞅着我看。我开始有点紧张了,一只大猫对你虎视眈眈,可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这时,迈特的爸爸走进来了,老虎侧躺下来,但依然把脸转向我,用深邃的蓝色眼睛看着我。

  「嘿,小妹妹,妳还好吗?」

  「嗯,很好啊。嘿,我有个问题想问。帝岚一个人会不会寂寞?你有没有,嗯,设法帮他找女伴?」

  戴维斯大笑,「他才不会咧,帝岚喜欢独自待着,别的马戏团说,他们试过让他跟动物园里一头发情的母白虎配种,但他抵死不从,还拒吃东西,他们只好把他带离动物园。我猜他喜欢当单身汉吧。」

  「噢,嗯,我看我最好回迈特那儿帮他准备晚餐了。」我合上日记,收拾东西。

  走回会馆时,我的心思还系在阿岚身上。可怜的东西,孤单一个人,没有女伴,也没有子嗣,没有鹿只供他猎狩,只能困在牢笼里。我为他感到难过。

  晚餐后,我帮迈特的爸爸遛狗,然后就去休息了。我把手枕在头底下,看着帐篷的天花板,再次想起老虎阿岚。我在床上辗转了二十分钟后,决定回畜棚看看。会馆里的灯我一个都没开,只开了笼子旁的灯,我拿着拼布被,回到干草堆边。

  由于心中五味杂陈,所以我带了一本平装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哩,阿岚,要不要我读一会儿书给你听?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虽然没有老虎,可是罗密欧会爬到阳台上哦,所以你就想象自己在爬树,OK?等一等,且待我把场景设好。」

  满月皎亮,我将灯关上,因为从畜棚的两扇高窗洒落的月光,已亮到足以看书了。

  老虎的尾巴重重拍在兽车的木板地上。我侧过身,用干草堆出一个像枕头的东西,然后开始大声朗读。我只看得出阿岚的侧面,以及一对在昏光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渐渐感到累了,便叹口气。

  「啊,现在已经找不到像罗密欧这种人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男人。当然啦,你除外,我相信你一定是一只非常浪漫的老虎,莎士比亚真的很会描写多情男,对吧?」

  我闭眼休息一会儿,结果一路睡到第二天早晨。

  ❦

  从那次后,我所有闲暇时间都跑去畜棚找老虎阿岚。他好像满喜欢我去,每次念书给他听,便竖起耳朵。我一直拿各种老虎的问题去烦迈特的老爹,到了后来他都很想躲着我了。不过他还是很肯定我的工作表现。

  我每天早起照料阿岚和狗群,下午便晃到虎笼边写日记,到了晚上,我会带拼布被和一本书过去读,有时挑本诗集大声朗诵,有时则跟阿岚讲讲话。

  ❦

  在马戏班里工作约一个星期后,迈特和我跟平时一样地观赏其中一场表演,轮到阿岚演出时,他似乎有点异常。阿岚走出通道,进入表演笼后,顺圈绕跑,来回走了数回,不断地看着观众的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如雕像般定立不动,直直望着我,一对虎眼锁住我的眼睛,我根本无法转开头。我听到鞭子挥响数下,但阿岚还是紧盯住我。迈特用手肘抵我,我才将眼神调开。

  「好奇怪哦。」迈特说。

  我问:「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要看着我们?」

  迈特耸耸肩:「以前从没这样过,我也不知道。」

  阿岚终于转开,开始做例行表演。表演结束,我清扫完毕,才跑去看正在兽笼里踱步的阿岚。虎儿一见到我,便坐下来趴着,把头枕到脚爪上。我走到笼子边。

  「嘿,阿岚兄,你今天是怎么啦?害我好担心,你该不会是生病还是怎么了吧?」

  他静静地休息,但眼光还是不曾稍移。我缓缓靠近笼子,这老虎深深吸引着我,我已将危险置之度外了,几乎可以触摸到那股强大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觉得我们两个都很寂寞吧,也许是因为阿岚实在太漂亮了。我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我好想──好需要──去摸他。

  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并不害怕。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阿岚不会伤害我,因此我甩开脑中的警示灯。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朝笼子又踏近了一步,然后浑身发抖地站了一会儿。阿岚根本动都没动,只是继续用一对灵活的蓝眼平静地望着我。

  我缓缓朝笼子伸出手,轻轻用指尖触摸他的爪子,然后用指尖摸他柔软的白毛。阿岚重重叹口气,但仅止于此,还是没动。我壮起胆子,把整个手掌放到他的掌上拍了拍,然后用手指顺着其中一条虎纹摸着。接下来,阿岚把头移向我的手,我还来不及把手抽出笼子,已经被他舔上了。好痒!

  我很快把手抽回来。「阿岚!你吓我!我还以你要咬我的手指呢!」我试探地把手又放到笼子边,他从铁栏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我的手,我让他舔了几下,然后才到水槽冲掉手上的口水。

  我回到最爱的干草堆边说:「谢谢你没吃掉我。」

  阿岚发出一记低吟,算是回应。

  「你今天想听什么?要不要听我答应为你念的猫诗?」

  我坐下来打开诗集,翻到诗作的页数。「好,要念喽。」

  ∮

  我是猫

  ──美国当代诗人蕾里‧亚舍(Leila Usher)

  ❖

  在埃及,人们崇拜我

  我是那只猫。

  因为我不屈从人类

  他们说我很神秘。

  当我戏猎老鼠时,

  他们说我残酷,

  然而他们却捕抓动物

  关在公园和动物园里供其观赏。

  他们认为万物皆为其玩物,

  任其奴役。

  我只是为需要而杀,

  他们却为了趣味、权力与黄金而杀,

  然后还假装高人一等!

  我为什么要爱他们?

  我是猫,我的祖先

  在丛林中昂首阔步,

  没有一只被人类所驯服。

  啊,他们知道吗

  赐给他们生命的

  那只永恒之手,也赐给了我生命?

  但唯独我有自由之身

  我就是那只猫。

  ❦

  我合上诗集,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虎,想象他傲然高贵地在丛林里疾驰捕猎。我对他的处境突然极端难过起来,就算有很好的驯兽师,但在马戏班里表演,绝对不会开心,老虎又不是可以当宠物养的猫狗,他应该自由自在地待在荒野里啊。

  我站起来走回阿岚身边,犹豫地将手伸入笼子里,再去拍他的爪子。阿岚立即伸出舌头舔我的手,一开始我大笑几声,然后冷静下来,慢慢把手移到他脸上,揉着他软软的绒毛。接着我又大起胆子,搔抓他的耳后,他喉头发出一阵低吟,我知道他在咕噜作声,便笑了笑,又去搔他的耳朵。

  「你喜欢对不对?」

  我缓缓把手从笼子里抽回来,看了他一分钟,想着刚才的事。阿岚脸上露出近似人的悲伤表情。如果老虎有灵魂,我也相信他们有,那么他的灵魂应该很寂苦吧。

  我注视那对蓝色的大眼珠,悄声地告诉他说:「我真希望你是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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