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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牙齿

牙齿是奇美拉人对抗天使的秘密武器。它一直困扰着天使,撞击着他们的神经,啃咬着他们的心,令他们夜不能寐。无论天使屠杀了多少怪兽,怪兽仍如噩梦一般不断涌来,从不减少。牙齿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
一年前,当齐洛在卡拉特中箭身亡时,玛德加就在她身边。她死的时候,玛德加抱着她。血从她尖利的狗牙缝里冒出来,她全身抽搐,乱踢乱蹬,垂死挣扎。没多久,她就一动不动。玛德加按照训练时学到的方法去做。虽然以前她做过许多次,但从来没有为如此亲密的朋友做过。
她稳住手,点燃像灯笼一样的香炉。它挂在收集棒的另一端——一条长长的、弯曲的拐杖,奇美拉战士每人身上都背着这样一根拐杖——当烟雾缠绕着齐洛的尸体时,她静静地等待着。箭如雨点般飞落下来,离她非常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需要等上两分钟,因为标准时间就是两分钟。两分钟后她才能离开。然而,在箭如雨下的战场上,两分钟就像两个小时那么漫长,但玛德加没有退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凶悍的天使正把他们赶离卡拉特。她面临两种选择,把齐洛的尸体拖走;或者完成采集任务,把尸体丢在那里。
最不可取的办法是把齐洛的尸体连同灵魂一起扔在那里。
玛德加向后退时,她采集到姐姐的灵魂,把它安全地存放在香炉里。它只不过是那天她采集到的灵魂中的一个。尸体被扔在那里腐烂。尸体只是尸体而已,只是东西。
回到洛拉迪,布里斯通将造出新的身体。
 
布里斯通让人死而复生。
他不是给被砍得残破不堪的尸体注入新生命。他制造躯体。这就是他在地下大教堂创造出来的魔法。只需一点点遗骨——牙齿——布里斯通可以用魔法变出新躯体,然后把被杀死的战士的灵魂放进新躯体里,让他们复活。用这种方法,奇美拉军队年复一年地抵挡威力更强大的天使的进攻。
没有布里斯通,没有牙齿,奇美拉人会减少一半。毫无疑问,他们会被打垮。
 
“这是为齐洛准备的。”玛德加说,递给布里斯通一串牙齿项链。项链上串有人类、蝙蝠、猞猁和豺狗的牙齿。那是她从卡拉特回来后,废寝忘食,辛苦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才串成的。她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她把罐子里的每一颗豺狗牙都取出来,凝神倾听,直到她认为找到最合适的那只为止——最干净、最光滑、最尖利、最强壮。她用同样的办法挑选项链上的其他牙齿和宝石:翡翠代表优雅,钻石代表力量和美丽。钻石是奢侈品,一般不给普通的战士。但玛德加大胆启用它们,布里斯通默许了她的行为。
他只需要拿着项链看一下,检查它是否有差错。像他教她那样,她为即将被召来的躯体小心地编排牙齿和宝石。如果用不同的顺序编排项链,被召来的躯体也相应地变得不同:也许是蝙蝠头,而不是豺狗头,是人腿而不是猞猁腿。编项链时一半靠配方,一半靠直觉。玛德加肯定这串项链做得完美无缺。
复活后,齐洛的模样看上去会与原来的她完全相同。
“干得不错。”布里斯通说,然后他做了件少有的事:他触了一下她的身体。在他把头扭开之前,他的一只大手碰了下她的颈背。
她脸刷地红了,感到很自豪。阿萨看见了,笑了起来。布里斯通那句“干得不错”已经很不平常了,用手碰她更是特别。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很不寻常,对玛德加来说,这一切来之不易。
布里斯通是个隐士,极少在洛拉迪的西塔楼——他管辖范围之外的地方出现。当他偶尔露面时,他总是在领主的左边。人们像尊敬领主一样尊敬他,虽然那种尊敬不太相同。他俩创造出活生生的神话,人们几乎像对待神灵一样对他们顶礼膜拜。毕竟是他俩精心策划了特赖亚的起义。在那次事变中,奇美拉人大量屠杀他们的主人,让他们血流成河。天使的统治受到重挫,多年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奇美拉人从帝国那里夺回了一大片土地并建立了自治区。他们作为一个种族,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领主所起的作用很清楚,他是将军,代表叛军的形象与呼声。作为联军首领,他倍受爱戴。但布里斯通所起的作用就不太为人所知。他令人生畏的外表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不容易接近。有许多关于他的谣传,有些是真的,有些完全是捕风捉影。
例如,他并不吃人类。
他的确有一扇通往人间世界的门。在玛德加十岁时,她被派去做他的听差,所以有机会直接了解这事。
年轻的领主夫人选中她,除了因为她有翅膀外,纯属偶然。她也可以选齐洛,但夫人没有选她。她选中玛德加。那时,玛德加来到洛拉迪已经三年了,她孤单一人,骨瘦如柴,勤学好问。女主人派她到布里斯通那里,没有告诉她具体做些什么,只让她服从命令,对她的所学所见要保密。
她会学些什么东西呢?小玛德加心里充满好奇。她来到西塔楼,睁大眼睛,紧张不安。一个面容甜美的眼镜蛇女人把她领进商店,端给她一杯茶。她双手接过茶,但没有喝,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打量周围的一切:首先,是布里斯通。以前她只是远远见过他几次,现在从近处看,他比她想象的要高大得多。他那庞大的身躯坐在桌子后面没有理会她。在暗影里,他成簇状的尾巴像猫尾似的甩动令她更加紧张。她环顾四周,看到书架和布满灰土的书,一扇安有涡形青铜铰链的宽门。那扇门,也许,只是也许,通向另一个世界。当然,她也看到了牙齿。
真是出乎意料。到处都是牙齿:一串串嘎吱嘎吱作响的牙齿,一只只布满灰尘的罐子装满牙齿。里面的牙齿有尖的、钝的、大的、怪的,还有的小如冰雹。她的小手痒痒的,很想去摸摸它们。不过,她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布里斯通便用他那双鳄鱼眼扫了她一眼,好像他听到它闪动的声音。她的冲动顿时僵在脑里,她整个人也僵住了,一动不动地坐着至少有整整一分钟。然后,她壮着胆子伸出一个手指,想去敲一颗野公猪的弯长牙。
“别动。”
噢,他的声音!低沉的声音如同发自地下墓穴,实在太可怕了。她应该害怕,也许她有点害怕,不过,好奇心占了上风。“这些牙齿用来干什么?”她敬畏地问。这是她许多问题中的第一个。她有许许多多问题要问。布里斯通没有回答。他在一张乳白色的厚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派她送给领主的侍从。传传信息,跑跑腿,免得特维加和亚西里在长长的螺旋楼梯跑上跑下。这就是他要她来的目的。他要的是听差,不是学徒。
然而,当玛德加了解他全部的魔法后——让人死而复生——她不再满足做个听差。死而复生无异于永生。它保存奇美拉军队的实力,是他们获得永久自由、自治的所有希望。
为了证明她的价值,她递给他一叠画,上面画着所有奇美拉人可能的外形。“这是长着公牛角的老虎,看见了吗?这是山魈猎豹。你能做出它吗?我肯定我能做出来。”
她很好学,尖声说:“我能帮忙。”
她很渴望,陶醉地说:“我可以学。”
她很坚定,固执地说:“我可以学。”
不知道为什么,布里斯通不愿教她。后来,她意识到那是因为他不想与任何人分担这个重负——他做的事非常美好,但也极其恐怖。它带来的恐怖远远超过它带来的美好。不过,等到她明白这点时,她已不在乎了。她被他的魔法迷住了。
“给你,把它们分类。”一天,布里斯通对她说,把一盘牙齿从桌子那边推过来给她。她做他的听差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一直让她替他跑腿,传信息,直到现在。
亚西里、阿萨和特维加全都停下手中的活,扭头过来看他。会不会……是测试?布里斯通不理睬他们,在他的保险箱里忙着找东西。玛德加屏住呼吸,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安静地开始工作。
它们全是熊齿。布里斯通可能希望她按大小分类。到那时为止,玛德加观察他有好几个月了。她把每颗牙拿起来,然后……仔细地听。她用指尖捏着牙齿认真地听,挑出几颗不好的牙齿——腐烂的,后来布里斯通告诉她——扔掉它们。她把其他牙齿按感觉,而不是按大小分为几堆。当她把盘子推回给他时,她极其满意地看到他睁大眼睛,抬起头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注视她。
“干得不错。”他第一次这么对她说。她的心情异常激动。在角落里,阿萨朝她眨了眨眼。
从此以后,他开始教他,但一直假装他没有教。
她得知魔法是丑陋的——与宇宙进行苛刻的交易,从痛苦演变而来。很久以前,为了利用身上痛苦的能量,医生们鞭打自己,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甚至自残,折断骨头,故意接错位从而制造出源源不断的痛苦。但是,宇宙为了保持自身的平衡,自然而然地控制医生们使用痛苦的数量。于是,一些巫师想出办法欺骗宇宙,从别人身上提取痛苦。
“那就是牙齿的用途?作弊的办法?”它似乎不太光明正大。“可怜的动物。”玛德加低声说道。
阿萨极其严厉地看她一眼。“也许你更喜欢折磨奴隶。”
她的话很难听,也很晦涩,玛德加只能盯着她看。多年之后,她才明白阿萨当时的意思——那是在玛德加临死的前夕,布里斯通和她终于无所不谈——她很惭愧自己没有猜出来。他的疤痕,它非常显眼——纵横交错的疤痕,似乎年岁久远,十字交叉的细鞭痕布满整个肩膀和背部。可是她怎么能猜到呢?即使用上她所有的人生经历——被洗劫一空的山村,人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她参加过的围城战——她也无法想像布里斯通早年过着如何恐怖的生活,他没有向她提及过。
他教她如何识别牙齿,如何从它们那里提取能量,如何操纵尸体和积聚在里面的痛苦,变出和原来的身体一样真实的躯体。这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魔法,不是学来的,而是他的独创。汉萨斯也是他的独创。它们根本不是什么文身,而是魔法的一部分。身体一经复活,掌上便带有充满魔力的汉萨斯。未被复活过的人掌上没有这个标志。
亡魂——对被复活的人的称呼——他们不必缴痛苦税以换取能量。他们早已缴过。汉萨斯是他们用死亡的痛苦支付的魔法武器。那些士兵死了又死,正如齐洛所说,死亡,死亡还是死亡。即使这样,士兵的数量还是远远不够。新的士兵不断被补充进来,洛拉迪的孩子和所有其他自治区的孩子,他们一能抓紧武器就开始参加训练,但战争的死亡率很高。就算有复活术,奇美拉人目前仍处在被消灭的边缘。
“怪兽一定会被消灭。”约兰每次在军事会议发言后都要大吼一声。天使像是长长的死亡阴影,所有的奇美拉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其中。
当他们打了胜仗,采集死者的灵魂就很容易。幸存者到城里城外寻找战死的士兵,采集他们的灵魂带回给布里斯通。一旦他们打了败仗,虽然他们冒死回去收集倒下的战士的灵魂,还是有许多灵魂没有被采回来,永远遗失掉。
香炉里的烟雾把身体里的灵魂吸出来,然后它们被封好,灵魂可以无期限地保存。如果没有封好,它们则成为空气元素人的猎物,几天之后它们就会消失,像在风中呼出的气,被风一吹,转瞬即逝。
灵魂消亡本身并不糟糕,而是很自然的事。在自然死亡中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对活在一个躯壳中死了又死的亡魂来说,灵魂消亡似乎是个恬静的梦境。
“你想要永生吗?”有一次布里斯通问她,“但要在痛苦中一次次死去。”
这几年来,她看到永生对他意味着什么:为了不让那些已死的优秀怪兽安息,强行改变他们的命运,他每天低头工作,疲惫不堪,变得性格孤僻,脾气暴躁。
齐洛用冷静的语气提到她变成亡魂时,玛德加却在想是否要接受堤亚戈的求婚。现在她有机会不用成为亡魂。堤亚戈希望她“纯洁”。他会保证她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他已经做了,他暗中命令指挥官让她所在的营队远离危险。如果她选择了他,她手中永远都不会有汉萨斯。她永远也不会再去参加战斗。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对她,对她的战友们都是如此。她知道她有多么不适合打仗。她憎恨杀人,即使是天使。她从没有告诉任何人两年前她在布利芬奇所做的事。她饶恕天使的性命,不仅如此,她还救了他。她到底是哪根神经错乱了?她包扎他的伤口,抚摸他的脸庞。一想到那件事,她感到阵阵羞愧,至少,她宁愿称之为羞愧,她的脉搏加快,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天使的皮肤像发烧一样滚烫,他的眼睛像火一样燃烧。
她一直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她希望他死了,这样的话,有关她背叛的证据便湮灭在布利芬奇的迷雾中。她这样安慰自己。只有在睡梦中醒来,梦的痕迹尚清晰可见的那一刻,真相才逐渐显现出来。她梦见天使还活着。她希望他活着。虽然她心里一直否认这事,但时不时它在她脑里一闪而过,把她吓一大跳。与此同时,她不禁耳热心跳,满脸通红,异样的感觉从全身漫延到指尖。
有时她觉得布里斯通知道她的秘密。有一两次她无意中想起它,顿时心慌意乱,全身颤抖。他停下工作望着她,好像某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栖息在他角上的基什也望着她。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过,不管布里斯通知道或不知道,他对这事一直不做任何评判,就像对堤亚戈向她求婚那件事一样,虽然他知道玛德加做出选择并不容易。
今晚,在舞会上,不管怎样,她必须做出决定。
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事。
可是,是什么事呢?
她对自己说,当她站在堤亚戈面前,她知道怎么做。红着脸向他行屈膝礼,扮成害羞少女和他跳舞,清楚无误地笑着表明她的意思。或者冷冷地站着,对他不理不睬,仍然做一个士兵。
“来吧。”齐洛说,摇摇头,好像玛德加注定要失败,“恩韦拉有你能穿的衣服,但你得接受它,不许抱怨。”
“好的,”玛德加叹口气,“去洗澡,把我们打扮得容光焕发。”
她暗想,就像进炖锅前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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