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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加夫里

卡鲁走进商店,发现里面除了布里斯通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客户坐在他对面,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美国猎人,堆满横肉的脸留着一把她所见过的最为肮脏、最为浓重的大胡子。她转向阿萨,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阿萨表示同意,下半身蠕动着滑过门槛,“我把阿吉丝给他。它就要脱皮了。”
阿吉丝是条银环蛇,正绕在这个猎人的粗脖子上,对他这种人来说,这个颈圈真是太漂亮了。它身上的黑、黄、深红三色条纹,即使很淡,看上去也像精致的中国景泰蓝。除了美丽之外,阿吉丝还能致人于死地,特别是它快要脱皮时,身上的痒痒让它性情非常暴躁。它在那一大丛胡子里钻进钻出,时时提醒他,如果他想活命,就得规规矩矩。
“为了保护北美洲的动物,”卡鲁小声说,“你能不能让阿吉丝咬他一口?”
“我能,但布里斯通会不高兴的。你是知道的,贝恩是他最有价值的客户之一。”
卡鲁长叹一声:“我知道。”在她出生前,贝恩就一直向布里斯通提供牙齿——美洲灰熊、黑熊和北极熊以及猞猁、狐狸、美洲狮、狼,有时甚至是狗。他专营食肉动物的牙齿,在这里总能卖个高价。卡鲁曾多次向布里斯通指出,这些动物对这个世界也极有价值。那一堆牙齿意味着多少美丽的动物被猎杀?
布里斯通从金属箱里取出两枚金色的大徽章,每枚如小碟般大小,上面刻有他的肖像。卡鲁注视着大徽章,沮丧不已。两枚加夫里,足以让她拥有飞行和隐身的能力。布里斯通把加夫里推给桌子另一边的贝恩。卡鲁气鼓鼓地看着贝恩把加夫里放进口袋,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以免激怒阿吉丝。他用死鱼眼得意洋洋地瞟了卡鲁一眼,然后又朝她挤眉弄眼。
阿萨领他出去时,她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一大早卡兹在模特展台上朝她挤眉弄眼,晚上这个家伙又朝她挤眉弄眼。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门关上后,布里斯通示意卡鲁上前。她把帆布裹住的象牙拖到他那里,然后一撒手,那一大捆象牙咚一声倒在地板上。
“小心,”他呵斥她,“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贵重?”
“我当然知道,我刚付过钱。”
“那是人类的价值。那些白痴们会把它们割成一块块,然后制成小饰品和小玩意。”
“你用它们来干什么?”卡鲁问。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似乎布里斯通可能会忘乎所以,最终泄露核心机密:他到底用这些牙齿干什么。
他只是疲惫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想得美!
“怎么了?是你先挑起来的。不,我不知道象牙的非人类的价值。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无价。”他开始用弯刀割开胶带。
“还好我随身带了些卡皮,”卡鲁说,一屁股坐在刚才贝恩坐过的椅子上,“要不,你的无价之宝早落到别人手里了。”
“怎么了?”
“你没给够我钱。那个小杂种是个战犯,不断地加价,嗯,我不敢肯定他是个战犯,但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战犯气息——我看得出来,他一心想把这些象牙弄到手,所以我……也许我不该那样,因为你并不赞同我的……小肚鸡肠。你是这么说的吧?”她甜甜一笑,晃动着项链上其余的珠子。现在它短得像条手链。
她把早上用于卡兹的那招用在那个家伙身上,向他发起一连串的猛攻,让他屁股眼发痒直到他落荒而逃。布里斯通当然知道这事。他无所不知。她想,要是他能说上一句“谢谢你”,那该有多好。相反,他只是把一枚硬币啪地扔在桌上。
一枚少得可怜的铜闪。
“就这点啊?那个大胡子带走两个加夫里,而我累死累活,替你拖着那些鬼东西穿过整个巴黎,你才给我一个铜闪?”
布里斯通不理她,取掉包着象牙的帆布。特维加过来和他商量事情,他们用自己的本族语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卡鲁从小就说这种语言,是自然学会,不是靠许愿得来的。这是一种很刺耳的语言,全是些低吼音和摩擦音,大部分的音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相比之下,德语或希伯来语似乎悦耳动听得多。
他们讨论象牙的形状,卡鲁则把头埋在装有卡皮的茶杯中,给她那串几乎无多大用处的许愿链添加许愿币。她把原先的长颈链变成一条由多股珠子组成的手链。等到特维加把象牙搬到他那个角落准备清洗时,卡鲁打算回家。
家。这个字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她尽可能把自己的小屋弄得温馨舒服,房间摆放着各式的艺术品、书籍、华丽的灯笼以及像猞猁皮般柔软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占据一堵墙的天使翅膀。但她还是无法填补它的空虚:空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孤身一人时,她心里空落落的。每当她想到这点,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一层层漫上来。卡兹在她身边时,虽然填补了部分的失落感,但远远不够。永远不够。
她想起过去睡的小床,现在折叠着放在商店高高的书架后面,古怪地希望她今晚能待在这里过夜。她会像往常一样,在布里斯通和特维加的嘀咕声、阿萨缓缓的滑行声、暗处小东西疾走时发出的沙沙声中安然进入梦乡。
“宝贝。”亚西里端着一只托盘急急从厨房奔出来。除了一壶茶,盘里还有一碟角型牛奶沙司——她的招牌糕点。“你一定饿坏了。”她用鹦鹉的声音说。瞥了一眼布里斯通,她补充了一句,“让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女孩子整天东奔西走不益于她的健康。”
“那人就是我,东奔西跑的女孩。”卡鲁说。她拿了个糕点,倒在椅子上吃起来。
布里斯通扫了她一眼,对亚西里说:“我可不觉得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女孩靠糕点为主食会有益健康?”
亚西里哼了一声:“你这个无情的家伙,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很乐意做些她爱吃的饭菜。”她转过头对卡鲁说,“你太瘦了,宝贝。这可不好。”
“嗯,”阿萨抚摸着卡鲁的头发,表示同意,“她应该是猎豹,你不觉得吗?强壮而慵懒,不太瘦,毛发被晒得发烫。一个营养良好的豹女郎,舔着一碗奶油。”
卡鲁笑了,继续吃东西。亚西里根据他们各自的口味给他们倒茶。就是说,布里斯通的茶要放四颗方糖。过了这么些年,卡鲁仍在想,真滑稽,这个愿望贩子居然爱吃甜食。卡鲁注视着他。喝完茶后,他又埋头做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把牙齿串成一串串的项链。
“阿拉伯大剑羚。”她认出他从托盘选出的那颗牙齿。
他不为所动。“小屁孩都认得出羚羊牙。”
“那就挑颗难认的。”
他递过来一颗鲨鱼牙齿。卡鲁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她和他坐在这里辨认牙齿的那些难忘的时光。“灰鳍鲨。”她说。
“长鳍还是短鳍?”
“噢。呃。”她一动不动,用拇指和食指握住牙齿。从她年少时起,布里斯通就锻炼她这方面的能力。她能通过牙齿细微的振动辨认出牙齿的来源及它的完整性。她说:“短鳍。”
他咕哝了一声,算是表扬了她。
“你知不知道,”卡鲁问他,“灰鳍鲨在娘胎里就开始互相残杀?”
正摸着阿吉丝的阿萨,恶心得“嗤”地叫了一声。
“真的。只有吃同类的胎儿才能存活到被生下来。要是人类也这样,你能想象会怎样吗?”她把两只脚搁在桌上。此举立刻招来布里斯通谴责的目光,她吓得赶紧把脚放下来。
店里暖意洋洋,她有点昏昏欲睡。她想念放在角落里的小床、亚西里为她做的被子。因为陪伴了她多年,被子变得非常柔软。“布里斯通,”她犹犹豫豫地说,“你觉得……”
这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
“噢,天哪。”亚西里说,边收拾茶壶茶杯等东西,边焦虑不安地叩着她的喙。
敲击声来自商店的另一个门。
在特维加工作区的后面,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个门。卡鲁长大至今,这扇门从未当着她的面打开过。她不知道门里面有什么。
敲门声再次响起。猛烈的敲门声震得罐子里的牙齿嘎嘎作响。布里斯通站了起来,卡鲁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她也应该站起来,马上离开。但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让我留下来,”她说,“我睡在小床上,不出声、不看!”
“卡鲁,”布里斯通说,“你知道规矩。”
“我讨厌这些鬼规矩。”
他向前走一步。要是她还坐着不动,他准备把卡鲁从椅子上拉起来。卡鲁马上跳起来,举手投降。“好了,好了。”砰砰的敲门声还在响着。她穿上外套,又从亚西里的托盘里拿了一块糕点,然后才让阿萨领她进到前厅。她们出来后门就关上了,切断了所有声音。
她懒得问阿萨来人是谁——阿萨绝不会泄漏布里斯通的秘密。她可怜兮兮地说:“我刚要问布里斯通能否让我睡在小床上。”
阿萨身体前倾亲了亲她的脸,说:“噢,甜妞,再好不过了。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你小的时候我们常那样做。”
哦,是的。卡鲁太小还不能独自离开商店外出时,阿萨让她待在这里。她们有时在这个小小的地方蹲上好几个小时,阿萨变着法子用唱歌或画画的方式逗她开心——事实上,正是阿萨开启了她的绘画才能——或把毒蛇盘在她头上当花环。而在里边,布里斯通忙着处理那扇门的另一边所发生的事情。
“你可以再进去,”阿萨接着说,“……等一会儿。”
“没事,”卡鲁疲惫地说,“我这就走。”
阿萨拉着她的手说:“做个好梦,甜妞。”卡鲁缩着肩,重新回到寒冷的世界。她正走着,布拉格的钟楼开始午夜报时。漫长难挨、令人不快的星期一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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