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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露出庐山真面目

卡鲁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的第一节课是人体写生。她走进画室时,朋友苏姗娜已经到了,并在模特展示台前支起画架。卡鲁撂下画夹,脱下外套,解下围巾,大声地说:“有人跟踪我。”
苏姗娜拱起一条眉毛。她可是个拱眉高手,卡鲁对此羡慕不已。她自己的两条眉毛不能分头行动,极大地影响了传神地表示怀疑或不屑。
苏姗娜总能恰到好处地控制她的眉毛。不过,这次她的眉毛只是微微弯曲,表示她有点好奇。“那头蠢驴又想吓唬你啊。”
“他演了吸血鬼的戏码,还咬我脖子。”
“他可真会演戏。”苏姗娜低声说,“我说,你用电棒啊,给他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随便吓唬人。”
“我没有电棒。”卡鲁没说她不需要电棒。她受过特殊训练,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根本用不着什么电棒。
“去买一个吧。说真格的,干坏事就该受惩罚。再说了,这事一定很好玩儿,你不觉得吗?我一直想电人来着。吱!”苏姗娜模仿中电抽搐的样子。
卡鲁摇摇头。“用不着,电棒太小儿科,没意思。你真无聊。”
“我不无聊,卡兹才无聊。别说我没提醒你。”她瞥了卡鲁一眼,“你不会原谅他吧。”
“不会,”卡鲁说,“我正要让他相信这一点。”卡兹就是想不明白,居然会有女孩子自动弃他而去。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除了助长他的虚荣心外——痴痴地注视着他,把……一切都献给他,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心里清楚得很,他现在反过来追她不过是他的自尊心在作怪,无非想证明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一切由他说了算。
或许苏姗娜说得没错。也许她应该电他一下。
“素描本。”苏珊娜命令道,像外科医生索要手术刀似的伸出手。
卡鲁的好朋友身材娇小,却霸气十足。穿上厚底靴,她的身高也不过五英尺多一点儿。卡鲁身高五英尺六英寸,她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脖颈修长,四肢柔软,因而显得更高。她并不是芭蕾舞演员,却有芭蕾舞演员的样子——即使装扮不像,体形也像。不过,芭蕾舞女演员中极少有人头发湛蓝或四肢有文身,卡鲁是两者兼而有之。
她掏出素描本递给苏姗娜。这时,她腕上的文身清晰可见,像一串手链——每只手腕上各文有一个单词:“真实”和“故事”。
苏姗娜接过素描本时,另外几个学生,帕沃尔、迪娜,全都围拢过来观看。卡鲁的素描本在学校受到同学们的热捧,他们每天竞相传阅,啧啧称奇。这一本——“终生”序列中的第92本——用橡皮筋绑着。苏姗娜刚取下橡皮筋,本子就哗啦一声散开。每张素描涂上石膏粉和颜料,这样一来,本子比原来厚了不少,钉子都被撑掉了。当素描本扇形散开时,卡鲁的招牌人物摇曳在纸上——造型奇特、美轮美奂。
阿萨,下半身是蛇身,上半身是女人身,裸露着浑圆饱满的乳房,和《摩加经》雕像中的人物一样。她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上长着长而尖的毒牙,颈部肋骨鼓起时像在背上背了顶兜帽。
脖颈长长的特维加弓着身,一只半眯的眼上嵌着珠宝商常用的鉴定镜。
亚西里长着鹦嘴人眼,头巾下方散落着一缕缕橙色的鬈发。她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拿杯红酒。
当然,肯定少不了布里斯通,他是素描本上的明星。画面上,他和基什在一起。他的头上长着巨大的羊角,基什站在其中一只羊角弯上。通过图画,卡鲁讲述着一个个荒诞不稽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布里斯通经营愿望商店。有时她称他为“愿望贩子”,有时则称他为“坏脾气的人”。
她从小就开始画这些人物。她的朋友们常常谈论画中人物,好像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这个周末布里斯通做了些什么?”苏姗娜问。
“与往常一样,”卡鲁说,“从杀人犯手里买牙齿。他从这个可怕的索马里偷猎者手里买了些尼罗河鳄鱼齿,不过,这个蠢猪又想偷回去,结果被缠在脖子上的蛇勒个半死。他能活下来就算走运了。”
苏姗娜在本子上找到新画的故事:索马里人,鞭子大小的蛇如绞索般缠在他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眼珠子直往上翻。卡鲁以前解释过,人类在进入布里斯通的商店前,得乖乖地在脖子上戴上阿萨的蛇。要是他们在交易时暗中搞鬼,布里斯通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们制服——让蛇紧紧勒住他们的脖子。这不一定会要他们的命。如有必要,让蛇在他们的咽喉咬上一口,那才会致命。
“我的老天,你是怎么编出这些故事的?”苏姗娜问,惊叹之余嫉妒不已。
“谁说是编的?我再三说过,这全是真的。”
“哟嗬,你的头发一长出来就是那种颜色。”
“不信?骗你是小狗。”卡鲁说,一缕长长的蓝发从指缝间滑过。
“鬼才会信。”
卡鲁耸耸肩,把头发胡乱绾起来,用画笔把发髻固定在颈背。事实上,她的头发的确一长出来就是那种颜色,湛蓝湛蓝的,像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问题是,她说真话时脸上总是似笑非笑,似乎她根本没有认真。这么多年来,她总结出一条规律:只要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她讲真话别人也不会相信。这比整天说谎容易多了。于是,这成了她的一个标识:挂着狡黠的笑容、拥有疯狂想象力的卡鲁。
实际上,她的想象力并不疯狂,而是她的生活近乎疯狂——蓝发、布里斯通以及一切。
苏姗娜把本子递给帕沃尔,然后哗啦啦地翻着她那本超大的素描本,想找张空白页。“不知道今天谁做模特?”
“可能是维克多,”卡鲁说,“我们很久不画他了。”
“我知道。真希望他死掉。”
“苏姗娜!”
“怎么了?他都八百万岁了吧。与其画他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瘦得皮包骨的家伙,我们不如画人体骨骼解剖图得了。”
画室有十来个男女模特,他们的身形各异,年龄不一。有体形硕大的博尼克夫人——她的肌肉松弛,东一堆西一坨;也有娇小玲珑的艾莉丝——细腰丰臀,深受男生欢迎。他们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画室。苏姗娜最讨厌维克多,并声称,一画他,她就要做噩梦。
“他像具干瘪的木乃伊。”她哆嗦了一下,“一大早就盯着一个裸体老男人看,你说恶不恶心?”
“总强过被吸血鬼袭击。”卡鲁说。
老实说,她并不介意画维克多。他严重近视,从不与学生对视。这太让人欣慰了。有一次,她画一个稍为年轻点的男模特。在仔细观察他的生殖器后——必画的一部分,这一区域总不能留空吧,她抬头发现男模特正盯着她看。虽然画裸体像画了多年,这种情形还是让她尴尬不已。每每碰到这种场合,她都会窘得双颊绯红,把脸躲到画架后面。
以往种种难堪的情形,与今天她所受的羞辱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正用刀片削铅笔,突然听到苏姗娜发出一声怪异、像被呛住的声音:“噢,我的老天,卡鲁!”
卡鲁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露出庐山真面目,他是这么说的。哦,真聪明。她抬起头,看到卡兹站在菲亚拉教授旁。他身穿浴袍,打着赤脚,刚才被冷风吹得凌乱不堪、缀满晶莹雪花的齐肩金发拢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那张完美的斯拉夫人的脸既棱角分明又线条柔和:平滑的颧骨像被切割钻石的车床打磨过;柔软的双唇让你指尖发痒,极想伸手触摸,看看像不像丝绒。他的双唇柔软无比,着实可以媲美丝绒,这点,卡鲁很清楚。讨厌的嘴唇。
教室响起唧唧喳喳的声音。新来的模特,噢,天哪,太美了……
突然有人大声地说:“那不是卡鲁的男朋友吗?”
前男友,她想打断那人的话。是前前男友。
“应该错不了,瞧他……”
卡鲁紧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不要脸红,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脸红。卡兹和她对视,向她微微一笑,脸上露一个小酒窝。当他确信吸引了卡鲁的关注时,他便放肆地朝她挤眉弄眼。
卡鲁周围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呃,狗杂种……”苏姗娜低声骂道。
卡兹走上模特展示台,解下腰带,脱下浴衣,眼睛却一刻不离卡鲁。就这样,卡鲁的前男友一丝不挂地站在她全班同学的面前,像《大卫》雕像中的大卫,美得让人心碎。在他胸前,心脏正上方,有个新文身。
一个精心绘制的“K”字母。
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响。学生们不知道看谁,卡鲁还是卡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等待一场好戏的上演。“安静!”菲亚拉教授大喝一声,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她使劲拍掌直到大家都安静下来。卡鲁身上一阵燥热,她已经无法自持,先是胸口和脖颈阵阵发热,然后是脸。卡兹一直盯着她看。见到她如此慌乱,他得意地笑了,酒窝更深。
“请摆一分钟姿势,卡兹。”菲亚拉说。
卡兹开始摆第一个姿势。这是个动态姿势,模特要在一分钟之内做出扭动身躯,收紧肌肉,伸展四肢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热身阶段,学生们主要是画些基本动作和松散的线条。卡兹趁机炫耀自己的身材。卡鲁觉得周围很安静,好像没怎么听到作画时铅笔发出的沙沙声。难道班上其他女生也和她一样,傻傻地盯着卡兹看?
她垂下头,拿起削尖的铅笔——想着其实它们还有更令自己高兴的用途——然后开始作画。很快,流畅的线条和人体轮廓跃然纸上。她不断地叠加线条,它们看起来宛如一幅跳跃、灵动的图画。
卡兹的动作十分优雅。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对镜练习,知道如何运用身体来增加表演效果。他曾说过,这是他的武器。除了声音之外,身体是演员的武器。卡兹是个蹩脚的演员——只能靠装神弄鬼为生,偶尔在低成本的《浮士德》演出中客串一把——但在艺术家眼中,他是个难得的模特。卡鲁清楚这点,因为她以前曾多次画过他。
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时,卡鲁想起了米开朗基罗。与文艺复兴时期喜爱苗条、孱弱模特的艺术家不同,米开朗基罗崇尚力量。他画虎背熊腰的采石场工人,既呈现他们世俗的一面,又表现他们优雅的另一面。这就是卡兹:既世俗又优雅。
还有善于欺骗、自恋,老实说,还有点愚蠢。
“卡鲁!”英国女孩海伦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叫道,想引起她的注意,“是他吗?”
卡鲁没有搭理她,继续画,假装一切正常,和往常的写生课没什么不同。可是,假如台上的模特厚颜无耻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该怎么办?她尽力假装没看见。
下课铃响了。卡兹平静地拿起浴袍穿上。卡鲁希望他不要随意在画室走动。待在原地别动,她暗中命令他。但他不听她的指挥,信步走来。
“嗨,蠢驴,”苏姗娜说,“今天这么低调?”
卡兹没理睬她,问卡鲁:“喜欢我的新文身吗?”
学生们全都站起来伸伸懒腰休息一会儿。不过,今天他们既不出去抽烟也不上厕所,全都张着耳朵在画室里晃来晃去。
“当然,”卡鲁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K’代表卡兹,对吧?”
“傻妞。你知道它的意思。”
“嗯。”她摆个《沉思者》的姿势,故作沉思,“我知道你只爱一个人,他的名字的确用‘K’开头。不过,有一个比你的心脏更适合它的地方。”她拿起铅笔,在刚画好的卡兹画像上,在他那线条分明、颇有古典美的臀部写了个“K”字母。
苏姗娜大笑起来,卡兹绷着脸。和大多数爱虚荣的人一样,他讨厌被人嘲笑。“我不是唯一有文身的人,对吧,卡鲁?”他问。他看着苏姗娜。“她有给你看过那个吗?”
苏姗娜拱起眉毛,满脸疑问地望向卡鲁。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卡鲁若无其事地撒谎,“我有很多文身。”她既没有伸出文有“真实”和“故事”的手腕,也没有露出盘在她脚踝的蛇文身,或其他隐秘的文身让他看。相反,她把手举到脸前,掌心向外。她每只掌心各文着一只深蓝色的眼睛,把她的手变成汉萨斯——对抗邪恶之眼的古老符号。众所周知,掌纹很容易脱色,但卡鲁的掌纹从不掉色。从她懂事时起,这些眼睛就一直陪伴她左右。就她所知,这些眼睛文身有可能是她从娘胎里带来的。
“不是这些,”卡兹说,“我指的是绘有‘卡兹’的那个,正在你心脏上方。”
“我没有那样的文身。”她假装迷惑不解地说,解开毛衣上边的几颗扣子。毛衣下面是件背心,她把背心向下拉了几英寸,证明她胸部没有什么文身。她那里的肌肤雪白如霜。
卡兹很吃惊。“怎么会呢?你是如何……”
“跟我来。”苏姗娜一把抓住卡鲁的手,拉着她就走。当她们在画架中间穿行时,所有的人都看着卡鲁,眼里充满好奇。
“卡鲁,你们分手了吗?”海伦用英语小声地问,但苏姗娜举起手,做了个凶狠的手势让她不敢再开口。她拉着卡鲁走出画室,走进女洗手间。在那里,她仍拱着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
“怎么了?你在撩拨那家伙。”
“别闹了,我才没有撩拨他。”
“随你的便。你胸部的文身是怎么回事?”
“我刚给你看过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她觉得没必要解释那里曾有过文身。她宁愿假装自己从没做过那种傻事。此外,现在向她解释如何除去这个文身未必是最佳之举。
“好吧,绝不要把那个蠢蛋的名字文在身上。你能相信他说的鬼话吗?他真的以为,只要像晃动猫咪玩具那样朝你晃动他的老二,你就会撒腿跟他跑?”
“他不这么想才怪。”卡鲁说,“他自以为那很浪漫。”
“你只要告诉菲亚拉他是个跟踪狂,她会把他轰走的。”
卡鲁想过这么做,但她摇摇头。她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法子,把卡兹赶出画室,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有常人所没有的手段。她会有办法的。
“虽然这家伙当个模特还不赖。”苏姗娜走到镜子前,理了理前额的几缕黑发,“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没错。只可惜他是大混蛋。”
“大蠢蛋。”
“能说会走的王八蛋。”
“王八蛋。”苏姗娜笑起来,“这个词我喜欢。”
卡鲁有主意了,嘴角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坏笑。
“怎么了?”看见她的表情,苏姗娜问。
“没什么。我们回画室吧。”
“你确定?你不必回去。”
卡鲁点点头。“没事。”
卡兹这招玩得相当漂亮。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该轮到她出招了。走回画室时,她摸了摸颈上的项链。它由几股五颜六色的非洲串珠做成。即使不是真的非洲串珠,它们看起来也像。不过,它们不是一般的串珠,它们有别的功能。虽然这种功能不是太强,但足以实现卡鲁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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