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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声音

八年前
加维拉开始变得越来越憔悴了。
达利纳站在国王书房深处,心不在焉地听着国王的谈话。他正在向诸位藩王的继承人们发表演说,无非是一些普通的主题,比如科林纳城中各种市政建设专案。
他看上去是那么苍老,达利纳心想,这么早就有了灰发。他需要做些恢复精神的事情,也许应该举行一场狩猎?
达利纳不需要参加这样的会议。他的工作是隐藏在幕后的。偶尔会有个年轻人向这个房间的深处瞥上一眼,就会看见黑刺正在阴影中看着他们。
达利纳看到了他们眼里倒映出的火光,听到了孩童在自己脑海深处哭泣。
不要软弱。达利纳心想,那几乎已经是三年之前的事了。
三年了,他仍然无法摆脱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三年时间都浪费在科林纳,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情况能好转。
但他只是变得越来越糟。
萨迪雅司小心地将壑城的毁灭转成对国王有利的讯息。他宣称壑城人杀害了达利纳的妻子,才迫使科林王族不得不采取行动。令人遗憾的是,那座城市不幸在战斗中燃起大火。加维拉公开指责达利纳和萨迪雅司“未能采取有效举措扑灭火灾”,但他对于壑城人的指控更加严厉得多。
这其中的暗示很明显。加维拉不想放过黑刺。他还需要达利纳的力量,尽管他也无法预料达利纳会带来什么样的毁灭。达利纳在壑城采取的手段,也让所有人看到了他对待敌人的态度。在这些日子里,众人都会小心地向他提供各种选项,以免他会采取壑城那样的终极手段。
他们收获了巨大的成果,为之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座城市——可能还有达利纳的理智。
加维拉正向自己面前的浅眸人们询问是否要点燃壁炉,让房间温暖一些。国王是在暗示他可以离开了。达利纳受不了火。烟尘的气味会让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受到烧灼,火舌的爆裂声只会让他想起瑷葳。
达利纳从后门熘了出去,走进三楼走廊,一直向自己的房间而去。他已经和儿子们一同搬进了王宫。他自己的堡垒也只会让他想起瑷葳。
飓风的,站在那个房间里,看着加维拉那些客人眼睛里的畏惧,让他的痛苦和回忆变得格外敏锐。在其他日子里,他的状况会好一些。也有些日子的感觉……就像今天一样。他需要从他的酒柜中找一些足够有劲的饮料。
不幸的是,他刚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嗅到了焚香的气味。是在他的房间里?雷纳林又在烧香了。
达利纳停住脚步,仿佛撞上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然后,他转身离开。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他迟了一步。这股气味……是她的气息。
达利纳大步走下第二层,一步步迈过血红的地毯以及被圆柱支撑的走廊。该到哪里去喝上一杯?他不能到城里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会让他害怕。厨房?不,他不会去向宫里的厨师乞讨——他们会踮起脚尖,悄悄跑到国王那里报告黑刺又在撒酒疯了。加维拉曾经抱怨达利纳酗酒过头。只是一名军人不打仗时,又能做些什么?难道在为这个王国做了那么多以后,他不能稍稍放松一下?
他向王座大厅走去。国王在书房中,今天那里不会有人。他从仆人门口走进一间偏室,那里放了为国王准备的食物,用一颗蓝宝石球照明。达利纳蹲下,开始在食品柜中搜索。他们通常都会在这里保留一些稀罕的佳酿,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
橱柜里空空如也。该死。除了大托盘、盘子、杯子和几袋贺达熙香料,他什么都没找到。他气恼地一拍橱柜。加维拉是不是发现了他会到这里来找酒喝?国王觉得他是一个酒鬼。但达利纳其实只有偶尔放纵一下——只在他心情糟糕的日子里。酒精能够平息人们在他脑海中的哭喊声。
哭泣。孩子们在燃烧,乞求他们的父亲从火海中拯救他们。瑷葳的声音,伴随着所有这些……
他什么时候才能逃脱?他正在变成一个懦夫!当他试图入睡的时候,噩梦总是会找上他。看到火焰,他就会在心底哭泣。让风暴带走瑷葳吧,她竟然会这样对他!如果她能够像一个成年人,而不是那么孩子气——如果她能够正视自己的责任,或者只要现实一点,她就不会让自己死掉。
达利纳大步走进走廊,正好撞上一队士兵。他们急忙闪到走廊两侧,向他敬礼。达利纳朝士兵们一点头,竭力不让心中的雷霆表现在脸上。
完美无缺的将军。这就是他。
“父亲?”
达利纳勐然停住脚步。他完全没发现雅多林也在这群士兵里。雅多林今年十五岁,已经是一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了,看上去就像是年轻时的达利纳。今天,雅多林穿着一身装饰了太多刺绣的时髦套装,靴子上还缀着白银饰物。
“这可不是标准军装,士兵。”达利纳对他说。
“我知道!”雅多林说。“是我请裁缝订做的!”
飓风的……他的儿子变成花花公子了。
“父亲,”雅多林走上前,急切地挥了挥拳头。“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要和腾纳萨进行比赛。父亲,他可是有排名的人。这是我赢得碎刃的第一步!”他看向达利纳的眼睛里闪耀着光彩。
各种情绪在达利纳心中交战。他想起了在贾.克维德和儿子度过的美好岁月。他们一同骑马,他教导儿子用剑。
还有关于她的回忆。雅多林正是从她那里继承了这一头金发和纯真明朗的笑颜。就算是用一百名装束严整的士兵交换,达利纳也不愿放弃雅多林的这份真诚。
但他却无法面对这样的儿子。
“父亲?”雅多林又问。
“你穿着军装,士兵。你的语气太随意了。这是我教你的吗?”
雅多林脸色一红,立刻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他没有被严厉的话语吓退。在受到指责时,雅多林只会更加努力。
“长官!”这个年轻人说。“如果您在这周观看我的比赛,我将不胜荣幸。我相信您会因为我的表现而感到高兴。”
真是个飓风的孩子。又有谁能拒绝他呢?“我会去的,士兵。我会自豪地观看你的表现。”
雅多林笑着敬了个礼,然后就回到队伍里去了。达利纳加快脚步,他要远离那金色的秀发,那美丽却又令人心痛的微笑。
没错,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喝上一杯。但他不会去乞求那些厨子。他还有一个选择,一个他相信就算是狡猾的兄长也想不到的选择。他走下一段楼梯,来到王宫东侧的回廊,经过一群群剃掉了头发的执徒。他必须承受他们责备的眼神,这表明他已经变得不顾一切了。
他沿着楼梯一直走进王宫深处,这里的廊道一边通向厨房,另一边通向地下陵墓。再转几个弯,他便进了乞丐门廊——花园和堆粪池之间的一个小院子。在这里,一群可怜人正等待着加维拉在晚宴之后施舍的食物。
有些人凑上来向达利纳乞讨,但黑刺的瞪视让这些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全都向后缩。在院子深处,达利纳看到阿胡正缩在两尊高大的宗教雕像后面。这两尊雕像背对着乞丐们,分别向花园展开双手。
就算是在一群发疯的乞丐里,阿胡也可以算一个怪人。他有一头缠结在一起的黑发,留着凌乱的胡须,皮肤在雅烈席人中算是比较黑的。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变成了一堆碎片,散发出的气味比粪肥还可怕。
但他的手里一直攥着一支瓶子。
阿胡咯咯笑着问达利纳:“你竟然能看见我?”
“很不幸地,”达利纳坐到了他身边的地上。“我还嗅到了你。你今天喝的是什么?这一次最好不要是水,阿胡。”
阿胡晃了晃手中粗大的黑色瓶子。“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小孩子,不过味道很不错。”
达利纳接过瓶子,抿了一口,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是非常烈的酒,一点甜美的感觉都没有。应该是白酒,不过达利纳没喝出来具体的种类。飓风的……它可真有劲。
达利纳又喝了一大口,才将瓶子还给阿胡。“那些声音怎么样?”
“今天很轻。它们唱诵着要把我撕碎,吃掉我的皮肉,喝掉我的鲜血。”
“很有趣。”
“嘿,嘿,”阿胡靠进树篱墙的枝杈里,仿佛那是柔软的丝绸。“是不错,一点也不赖,小孩子。你的声音呢?”
达利纳又伸出了手。阿胡将瓶子给他。达利纳勐灌一口,欢迎这灼热的液体模煳自己的意识,压抑住那些哭声。
“阿凡.贝加,”阿胡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天空平静如常,我在享受我的折磨。我的灵魂在哪里?我面前的又是谁?”
“你是一个古怪的小人物,阿胡。”
阿胡咯咯地笑着,摇摇晃晃地伸手来拿酒。喝过一口之后,他又将酒递还给达利纳。达利纳用衬衫抹掉乞丐留在酒瓶口的口水。他飓风的加维拉,竟然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我喜欢你,”阿胡对达利纳说。“我喜欢你眼睛里的痛苦。友谊的痛苦,同伴的痛苦。”
“谢谢。”
“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困扰,小孩子?”阿胡问。“黑渔夫?群生之母?无面者?摩拉克就要到了。我能够听到它的喘息,它的抓挠,它正在啃噬时间,就像是老鼠要啃穿墙壁。”
“没想到你还会说出这种话。”
“疯狂,”阿胡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一直都觉得这不是我的错。但你知道吧?我们逃不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我们放他们进来的。是我们引来了他们,和他们成为朋友,带他们出来舞蹈,想要取悦他们。这都是我们的错。你放开了自己,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们挖出了我的脑子,让它跳舞!我则看着他们这样做。”
正在将酒瓶送到嘴边的达利纳停住动作,又把酒瓶递给阿胡。“喝一口,你需要它。”
阿胡照他的话做了。
一段时间过后,达利纳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里,感觉到彻底的平静——他完全喝醉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孩子的哭声。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走廊。他是怎么……他记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从乞丐门廊回来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敞开的外衣。他的白衬衫上全是污物和酒渍。呃……
一个声音从关闭的房门中传出。是雅多林在房里吗?达利纳愣了一下,集中起精神。飓风的,他走错门了。
又一个声音。是加维拉吗?达利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我很担心他,伯父。”雅多林在说话。
“你的父亲从不曾适应孤身生活,雅多林。”国王回答。“他想念你的母亲。”
白痴,达利纳心想。他并不想念瑷葳。他只想摆脱她。
但……一想到瑷葳的离去,他便立刻心痛起来。难道正是因为这样,瑷葳才会常常为他而哭泣?
“他又去找那群乞丐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是艾洛卡?那个小男孩?为什么他说话像是个男人?他才刚刚……几岁了?“他又去了王座大厅的服务室,似乎忘记自己上次已经把那里的酒喝光了。说实话,如果这座宫殿里只藏着一瓶酒,那个酗酒的傻瓜也一定能找到它。”
“我的父亲不是傻瓜!”雅多林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们欠他……”
“镇定点,雅多林,”加维拉说。“你们两个都把嘴闭上。达利纳是一名军人。他正在为了挣脱自己的困境而奋斗。也许,如果我们出去旅行一次,能够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失落。也许我们可以去亚西尔?”
他们的声音……达利纳刚刚摆脱掉瑷葳的哭泣,但这些声音又将瑷葳拉了回来。达利纳咬紧牙关,踉跄着朝自己的屋门走去。走进房间,他找到距离自己最近的软椅,一头栽倒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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