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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盟铸师

如果这会永久留存,那么我想记录下我的丈夫和孩子。邬斯马,一个任何女人都梦想能爱恋的男人。克马克拉布和摩利纳,他们是我生命中真正的宝石。
——一二之一五抽屉,红宝石
 
“纱拉希神庙,”芬恩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大家进去。
在达利纳看来,这里很像是女王带领他们游览的其他地方:一座非常宏伟的厅堂、高高在上的穹顶,还有一些巨大的火盆。在这里,执徒们正在为人们燃烧成千上万的祈祷文,向全能之主乞求仁慈和援助。烟雾在穹顶中缭绕聚集,通过屋顶的孔洞飘散出去,有如水流过滤网。
我们焚烧了多少祷词?达利纳不安地思考着,只为了向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神发出呼求?或者其实有另外的力量在接受这些祷告?
芬恩开始叙述这座建筑的古老起源,列举出一些在这里加冕的男女国王,达利纳站在一旁,不时礼貌地点点头。芬恩女王又开始详细解说后墙上精致绘画的重要意义,带领众人来到大厅一旁,观赏这里的雕刻。看到有几尊雕像的面部已经破损,达利纳不由得感到有些可惜。风暴怎么会对这里造成这样的破坏?
参观结束之后,女王带领众人走出纱拉希神庙,来到王室区的露天空地,外面准备了一些轿子。娜凡妮此时用手肘顶了一下达利纳。
“什么?”达利纳轻声问。
“不要皱眉。”
“我没有皱眉。”
“你觉得无聊了。”
“我没有……皱眉。”
娜凡妮挑起一边眉毛。
“还有六座神庙?”达利纳开口问。“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我们却在参观神庙。”
芬恩和她的王夫已经在他们眼前登上了轿子。至今为止,科马克只是跟随在芬恩身后,陪同客人们参观,每当他认为女王说了重要的话,就会向女王的书记点头示意,把女王的发言记录到官史中。
科马克没有佩剑。若是在雅烈席卡,这就表明至少这个人的职位之一是碎刃师。不过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赛勒那只有五把碎刃,其中三把能够与碎甲配合,每一把碎刃都由一个立誓保卫王座的古老家族掌握。难道芬恩不该带他们去观赏一下那些碎刃吗?
“还在皱眉……”娜凡妮说。
“他们就希望我这么做。”达利纳一边说,一边向那些赛勒那军官和书记点点头。在靠近队伍前段的地方,一队军人一直格外专注地盯着达利纳。也许这次游览的真正目的,是让这些浅眸人有机会好好审视他。
达利纳和娜凡妮共乘的轿子里,带着仿佛是石苞花的香气。“这种在神庙之间的巡礼,”娜凡妮在轿夫扛起轿子时轻声说。“是赛勒城的传统。访问全部十座神庙,便是对整个王室区进行了一遍巡游,这是在刻意表达赛勒那王权对弗林教的敬意。要知道,曾几何时,他们和教会有过一段相当紧张的时期。”
“我很同情他们。你觉得,如果我告诉她,我也是一名异教徒,她会停止这种繁文缛节吗?”
娜凡妮在狭小的轿子中向前俯过身,伸出外手按在达利纳的膝盖上。“亲爱的,如果这种事让你如此困扰,我们就应该派一名外交官来。”
“我就是外交官。”
“达利纳……”
“娜凡妮,现在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履行我的责任。过去我每一次忽略自己的责任时,就会发生可怕的事。”他将娜凡妮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我会抱怨,是因为我在你身边可以放下一切防备。我答应你,我会尽量控制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轿夫颇有技巧地抬着他们登上一段台阶。达利纳透过轿子侧面的窗户向外望去。这座城市的顶层区域同样饱受风暴的蹂躏。这里的建筑有许多都是用大块石料砌成的,但达利纳还是在一些墙壁上看到了裂缝,还有几座房子的屋顶塌陷。轿子经过一尊倒塌的雕像,这个人像的脚踝部位折断,从一座岩台上倒向了高城区。
这座城市遭受的打击比我得到的报告更严重。达利纳心想,这种损毁程度更是特别,是因为这里的许多住屋是全木结构?缺乏阻挡风暴的掩体?还是有其他原因?有些永飓的报告曾提到永飓之中没有风,只有闪电。另一些报告则令人困惑地描述永飓中没有雨水,却裹挟着燃烧的灰烬。永飓的变化非常之大,甚至在同一个路径的风暴上也如此。
“让芬恩做一些她熟悉的事情,也许能让她好过一些。”当轿夫将他们放到下一站时,娜凡妮悄声对达利纳说。“这次巡礼能让她想起,这座城市在承受苦痛灾难之前是什么日子。”
达利纳点点头。这么一想,他相信自己在进入下一座神庙的时候就能有耐心多了。
他们在神庙大门外看着芬恩从轿子里走出来。“这是巴塔神庙,这座城市中最古老的神庙之一。不过这里最壮观的当然是帕拉莱特拟像,这座宏伟的雕像……”女王的声音低了下去。达利纳顺着女王的视线望向不远处那座雕像的岩石双脚。女王这时又说:“噢,好吧。”
“让我们参观一下神庙吧。”达利纳催促。“您说过,这是最古老的神庙之一。那么还有比它更加古老的吗?”
“只有艾兮神庙更加古老,”女王回答。“但我们不会在这两个地方停留。”
“不会?”达利纳这时才注意到面前这座神庙的屋顶上并没有升起祈祷的香烟。“这座建筑受到破坏?”
“建筑?不,不是建筑的问题。”
两名疲惫的执徒走出神庙,沿着台阶走下来。他们的长袍上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污渍。达利纳转头去看芬恩。“您是否介意我上去看看?”
“如果你愿意的话。”
达利纳和娜凡妮一起登上台阶。他立刻嗅闻到随风飘来的一股气味。这是鲜血的味道,让达利纳想起了战争。他们一直来到阶梯顶端,向神庙大门中望去。门内的情景让达利纳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数百名伤者几乎完全遮住了大理石地面,他们只是躺在简单的地铺上,痛灵如同一些橙橘色肌筋组成的手,在他们中间来回活动,触摸他们。
“我们只能采取一些应急措施,”芬恩这时来到了他们身后。“我们的医院都已经满了。”
“这么多伤患?”娜凡妮用内手捂住了嘴。“难道不能将一些人送到家里,让他们的家人照顾他们?”
达利纳在这些受苦的人们身上看到了答案。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只是在等死——这些人或者有内出血,或者承受了严重的感染,细小的红色腐灵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皮肤上。他们往往是一家人,聚集在受伤的母亲、父亲或者孩子身边,另一些人应该都是无家可归者。
飓风的……达利纳想到自己那些能够安然度过永飓的民众,以及自己打算提出的请求,几乎感到有些惭愧。当他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差一点撞在塔拉凡吉安身上。塔拉凡吉安静悄悄地站在神庙门口,仿佛一个幽灵。这名年迈的君主用软布长袍包裹住自己羸弱的身躯,看着神庙中的人们,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请听我说,”他开口。“请听我说,我的外科医生们就在费德纳。借助誓门,他们很容易就能来到这里。让我把他们带来,让我减轻这些人的痛苦吧。”
芬恩的双唇抿成一条细线。她同意与他们会面,但并没有答应加入达利纳所提议的联盟。只是面对这样的恳求,她还能说些什么?
“我们对您的帮助深感谢意。”女王说。
达利纳压抑住微笑的冲动。这位女王允许他们启动誓门已算是让了一步,现在她又一次让步了。塔拉凡吉安,你真是一颗宝石。
“请借给我一位书记和信芦,”塔拉凡吉安说。“我会立刻下令我的灿军前来援助。”
芬恩随即下达了指示。她的伴侣点头示意书记将女王的旨意记录在案。当他们回身向轿子走去时,塔拉凡吉安在神庙的台阶上踌躇片刻,向下方的城市望去。
“陛下?”达利纳也停下脚步。
“光爵,我能从这里看见我的家。”塔拉凡吉安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神庙墙壁上,支撑住自己。“我眨动模煳的眼睛,便看见了被战火摧毁的卡布岚司。我不由得想,为了救助他们,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们会保护他们,塔拉凡吉安,我发誓。”
“是的……是的,我相信你,黑刺。”他吃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似乎更加衰弱了。“我觉得……我觉得我应该留在这里,等待我的医生们。你们请继续吧。”
塔拉凡吉安坐到了台阶上,看着其余人走远。达利纳回到自己的轿子前,回头望去,看见那位老者依然坐在神庙前,双手紧握在一起,低垂着头,满是褐色斑点的脸几乎要埋在胸前,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跪倒在焚烧祷词的祭坛前虔诚祈祷的信徒。
芬恩来到达利纳身边。她眉毛上方的白色鬈发随风不断飘动。“他远远不止是人们所想的那样,即使在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也是如此。我常这样讲。”
达利纳点点头。
“但是,”芬恩话锋一转。“他似乎觉得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场,而事实绝非如他所想。我们会从山岩上重建我们的城市。我的工程师们计划在每一块城区前都建起高墙。我们会重新站起。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抢在风暴再次来袭之前完成必要的工作。真正给我们造成麻烦的是突然损失的人力,我们的帕胥人……”
“我的军队能够进行清理砂土,搬运石块并进行重建工作。”达利纳说。“只要一声令下,您就能够得到数千双热心支持的手。”
芬恩什么都没有说,不过达利纳从轿子两旁瞧见那些年轻士兵和随从的窃窃私语。达利纳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尤其是其中一个蓝眼睛的年轻人。在赛勒那人之中,他算是高个子,眉眼经过精心梳理,抬头挺胸。他身上光鲜笔挺的制服自然是赛勒那风格,外面是一件格外短小的短上衣,胸口的纽扣都紧紧系住。
那一定是她的儿子,达利纳一边审视这名年轻人的五官,一边在心中想。根据赛勒那传统,这名年轻人应该只是普通军官,而不是王位的继承人。这个王国的君主不是世袭继承的。
不管是不是继承人,这个年轻人肯定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悄声说了些似是嘲讽的话,其他人纷纷点头,一边嘀咕着,一边向达利纳瞪起了眼睛。
娜凡妮用手肘顶了达利纳一下,给了他一个探询的眼神。
等一下再说,达利纳用唇语对娜凡妮说,他又转向芬恩女王。“那么艾兮神庙也一样躺满了伤者?”
“是的,也许我们不必去那里了。”
“我不介意看一看这座城市低处的风景,”达利纳说。“也许我们可以去一趟我闻名已久的大市集?”
娜凡妮瑟缩了一下,芬恩的身子一下子变僵硬了。
“那里……是在码头旁边,对不对?”达利纳抬头望向远方堆满碎石瓦砾的城中空地。他原以为大市集是在古城区,城市的中心位置。显然,他应该在看地图的时候更仔细一些。
“我已经在塔勒奈拉的庭院里准备好了点心。”芬恩说。“那是旅程的最后一站。我们是否可以直接到那里去?”
达利纳点点头。他们重新登上了轿子。在轿子里,达利纳向前俯过身,轻声对娜凡妮说。“芬恩女王并没有绝对的权威。”
“就连你的兄弟也没有绝对的权力。”
“赛勒那君主的情况更糟。毕竟他们的国王是由商人和海员议会选举出来的。那些人对于这座城市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是的,你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一点呢?”
“我想说的是,她不可能仅凭自己的意志就接受我的请求。”达利纳说。“只要这座城市中的人们相信我有意统治这里,她就绝不可能向我寻求军事支持。”他拈起放在轿椅扶手旁边的一些坚果,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
“我们没有时间纠结于冗长的政治僵局,”娜凡妮一边说,一边伸手向达利纳要了一些坚果。“泰纱芙也许在这座城市中有能够依靠的亲人。”
“我们可以试试。或者……我忽然有了个主意。”
“包括向某个人动粗?”
达利纳点点头。对此,娜凡妮只得叹了口气。
“他们等着看我的表现,”达利纳说。“他们想要看看黑刺能做些什么。芬恩女王……也是一样,对我们冷眼旁观。除非我能够让她看到我真实的一面,否则她是不会对我开诚布公的。”
“达利纳,你真实的一面不必和杀人牵连到一起。”
“我会尽量不杀任何人,”达利纳回应。“我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一种宣示。”
一个教训。一种宣示。
这两个词牢牢固定在达利纳的脑海中,他发现自己正在回溯记忆,寻找某种依然模煳、尚未被确定的东西。某种……某种与壑城有关,又……又和萨迪雅司有关的东西?
但他的这段记忆是那样难以捉摸,只是潜藏在他的知觉之下——他下意识地躲避这段记忆——这让他为之一颤,仿佛被抽了一巴掌。
那里……那里充满了痛苦。
“达利纳?”娜凡妮说。“我想,有可能你是对的。也许让人看到你温和有礼,对我们的任务其实不利。”
“那么我应该皱更多眉头?”
娜凡妮叹了口气。“你就皱更多眉头吧。”
达利纳笑了。
“或者笑一笑。”娜凡妮又说。“无论你是笑还是怒,都会对他们造成更多困扰。”
塔勒奈拉的庭院是一片宽阔的方形石砌广场,是为了崇敬军武神将——石筋而建。从这里再登上一段阶梯,便是神庙本身。不过他们没机会欣赏神庙内部,因为神庙大门已经坍塌,曾经横亘在大门顶部的一块长方形巨石封住了门口。
美丽的浮雕覆盖在神庙外墙上,描绘了神将塔勒奈拉孤身对抗引虚者狂潮的情景。不幸的是,这些壁画已经有了数百处损伤,墙壁顶部的一大片焦痕,显示出怪异的永飓闪电对这座建筑造成的严重破坏。
其他神庙的状况都没有这里这样糟糕。就好像憎恶对于这处圣地有着格外的仇恨。
塔勒奈拉,达利纳心想,被他们抛弃的那一个,我所失去的那一个……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芬恩说。“现在这座城中的各种事务还处于严重的混乱之中,我也没有太多饮食可以提供。只是一些坚果和水果,还有一些腌鱼,都在这里了,敬请享用。我稍后会回来,再与你会晤。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我的随从。”
“谢谢。”达利纳说。他们全都知道,女王是有意要让他等待。等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也许半个小时——不至于让宾客感觉受到冒犯,却也足以创建女王在这场会晤中的权威,无论达利纳是怎样一个强权人物。
其实,达利纳也希望能够有些时间和自己人交换一下想法,但他还是觉得这种招数实在有些令人气恼。芬恩和她的伴侣此时已经离开。他们留下了大部分随从,陪同宾客们享用餐点。
达利纳决定干上一场。
芬恩的儿子看起来不错。在那些议论纷纷的赛勒那人中,他显然占据着最关键的位置。我不想被看作是侵略者,达利纳一边想,一边靠近那个年轻人,我应该装作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这些神庙很漂亮,”娜凡妮在他身边说。“你不喜欢它们,对不对?你想要看一些更有军人风格的东西。”
一个不错的开场白。“你说得对。”达利纳回答,又转头说:“你好,阁下,我不是那种喜欢风花雪月的人,带我去看看城墙吧。那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地方。”
“你是认真的?”芬恩的儿子用带有赛勒那口音的雅烈席语说,许多字词在他的话中混成了一团。
“一直都是如此。如何?你们的军队是不是已经完全不成样子,所以才不敢让我看到?”
“我可不打算让敌人的一名将军查看我们的防御状况。”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暴君。”
达利纳刻意显示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小兵,你一整天都盯着我,说着各种我只能装作听不到的话,快要触犯我的底线。如果你越了界,我就只好有所反应。”
那个年轻人顿了一下,仿佛正在克制自己的冲动。他在衡量自己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最终,他决定值得为此冒险。或许,在这里羞辱黑刺,他就能拯救自己的城市——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说。“我说那些话的声音还不够大,不足以让你领教我的痛恨,暴君。”
达利纳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解开制服外衣的扣子,让上身只留下贴身的衬衫。
“不要使用碎刃,”年轻人说。“用长剑。”
“如你所愿。”达利纳回应。芬恩的儿子没有碎刃,若是达利纳坚持,他应该会借来一套。不过达利纳更喜欢他的提议。
这个年轻人命令他的一名随从用石头在地上画出一个圈,以此来掩饰他的紧张。瑞艾和达利纳的其他卫兵纷纷走过来,在他们身周紧张地移动着。达利纳挥手示意他们退后。
“别弄伤他,”娜凡妮悄声叮嘱达利纳,她犹豫一下又说。“但也不要输。”
“我不会弄伤他,”达利纳将脱下来的短外衣交给娜凡妮。“只不过关于输赢,我无法做出承诺。”娜凡妮不明白——她当然不明白。达利纳不能只是将这个年轻人痛殴一顿。他要做的是向所有人证明达利纳是一个懂得如何仗势欺人的家伙。
达利纳大步走进画出的圆圈,来回走动几趟,记住自己能迈出多少步,而不至于被推出圈子。
“我说过,用长剑,”年轻人的手中已经握住了武器。“你的剑在哪里?”
“我们交替占据优势,三分钟一回合。”达利纳说。“或者在一方流血时结束一回合。从你开始。”
年轻人愣了一下。交替占据优势。那么他就能有三分钟使用武器对付赤手空拳的达利纳。如果达利纳在这三分钟里活下来,没有流血,也没有退出圆圈,就能获得随后三分钟的优势:使用长剑对付赤手空拳的他。
这是一种很荒谬的不平等战斗,通常只会发生在训练场中,人们在接受徒手与武装敌人作战的训练时。但那种情况下也不会有人使用真武器。
“我……”年轻人说。“我改用匕首。”
“不需要。长剑就好。”
年轻人惊愕地看着达利纳。有许多诗歌和故事都讲述过赤手空拳的英雄战胜众多手持武器的敌人,然而,徒手对抗仅仅一个使用武器的敌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芬恩的儿子耸耸肩说:“我很想成为在公平决斗中击败黑刺的人,不过我可以接受这种不公平的战斗。你在这里的部下必须发誓,如果你输了,我不会被认为是刺客。这是你自己提出的条件。”
“好的。”达利纳看向瑞艾和其他人,他们都敬了军礼,说出誓词。
一名赛勒那书记作为这场决斗的见证人。她宣布战斗开始,年轻人立刻向达利纳扑来,挥起长剑,仿佛真的要置达利纳于死地。很好,如果同意进行这样的战斗,就不应该有任何犹豫。
达利纳躲过年轻人的攻击,弯下腰摆出摔角的架势。他并不打算贴近过去抓住芬恩的儿子。随着书记不断计数时间,达利纳只是一次又一次躲过长剑的进攻,在圈子里左右周旋,小心地不要让脚踩出圈子。
芬恩的儿子虽然攻势凶猛,却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警惕。这个年轻人也许真有能力将达利纳逼出圈子,其实他一直在测试达利纳的实力。此时他又逼近过来。达利纳有些匆忙地躲开了寒光闪烁的长剑。
此刻这个年轻人开始显露出忧虑和挫折。如果现在天上积聚起乌云,他就能看见达利纳所握持的飓光在微微闪烁。
随着倒数接近结束,这名年轻人显得更加狂乱。他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出现——在三分钟里,孤身一人待在圆圈场地中,赤手空拳地对抗黑刺。年轻人的攻击从犹豫变成充满决心,又变得不顾一切。
好吧,达利纳想,差不多了……
倒数只剩最后十下,年轻人用尽全力向达利纳发起了最后的勐攻。
达利纳站直身子,放松肌肉,将双手垂在身侧,使观众们能清楚地看到,他是故意不闪躲。他迈步迎上了年轻人的突刺。
长剑正中他的胸膛,从达利纳的心脏左侧刺了进去。达利纳因为这沉重一击和随之而来的剧痛哼了一声,同时确保剑刃绕开了嵴椎。
鲜血充满了达利纳的一侧肺部,飓光冲过去开始治疗他。芬恩的儿子完全呆住了。看样子,不管他对达利纳有什么看法,也从没有预料到,或者是根本不想造成如此后果严重的一击。
疼痛感消褪了。达利纳咳嗽着,将口中的血吐在一旁,然后握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腕,将剑刃进一步往自己的胸中刺入。
芬恩的儿子放开剑柄,仓皇地向后退去,一双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了出来。
“真是漂亮的一击。”达利纳的声音虚弱无力,因为喉咙里的瘀血显得更加含混。“我能看出你在最后的时候有多么焦急。如果换做其他人,也许会因为心情的干扰而影响出招。”
女王的儿子跪在地上,抬头盯着达利纳走到自己面前,从上向下俯视他。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染红了达利纳的衬衫。除非飓光完成对伤口的治疗,否则流血不会停止。达利纳汲取了足够多的飓光,让他甚至在太阳下也仿佛闪烁着光芒。
广场上一片寂静。书记全都惊骇地捂住了嘴。军人们手按剑柄,惊愕灵就像黄色的三角形一样在他们周围不断碎裂。
娜凡妮将双臂抱在胸前,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同样的笑容也藏在达利纳心里。
达利纳握住剑柄,把长剑从自己胸口抽出来。飓光立刻冲过来治疗他的伤口。
年轻人站起身,结巴地说:“轮到你了,黑刺,我准备好了。”他的反应倒是让达利纳有些钦佩。
“不,你已经让我流了血。”
“你是故意的。”
达利纳脱下衬衫,抛给年轻人。“把你的衬衫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年轻人接住带血的衬衫,又困惑地抬起头看着达利纳。
“我不想要你的命,孩子。”达利纳说。“我也不想要你的城市和你的王国。如果我想要征服赛勒那,就不会在微笑中向你们做出和平承诺。你应该早就听过我的名声,知道我会怎样做。”
他转向正在看着他的那些军官、浅眸人和书记。他已经达成了目标。现在他们全都对他充满敬畏,真正地害怕他。他已经把他们掌握在手中。
让达利纳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纯粹的愤恨。不知为什么,这些充满畏惧的面孔,比刚才那把剑对他的打击更大。
他感到愤怒和羞愧——这些感情全都出自于一个他还不明白的原因。他转过身,大步走上通向高处神庙的台阶。娜凡妮跑过来想要和他说话,他只是摆摆手,示意娜凡妮不要靠近。
达利纳孤身一人。他需要片刻的独处。他十级而上,来到神庙门前,转过身坐在台阶上,背靠着落在神庙大门前的巨石。飓父在他的脑海深处发出沉闷的吼声。在那声音之后是……
失望。他刚刚赢得了什么?他说他不想征服这些人,但他又是怎么做的?我比你们更强,他仿佛听见自己这样对赛勒那人说话,我不需要和你们战斗,我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碾碎你们。
眼看着灿军骑士来到自己城市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达利纳从肚腹深处涌起一阵反胃。他一生中表演这种惊险的噱头已经有几十次了——从他年轻时带特雷博回来,到吓唬艾洛卡承认达利纳并没有想要杀他,再到最近强迫卡塔尔西在训练厅与他战斗。
阶梯下,人们正聚在芬恩儿子的周围议论纷纷。那个年轻人手抚心口,仿佛他才是被利剑刺穿的人。
达利纳在自己的意识中又听到了那个持续不断的声音。那个他从幻象一开始就听到的声音。
联合他们。
“我在努力。”达利纳悄声说。
为什么他不能和平地说服众人?为什么他不能让人们听他说话,而不必先把他们打得鲜血淋漓?或者用自己的伤口吓坏他们?
达利纳叹了口气,向后一靠,将头枕在破损神庙的石块上。
联合我们,求你。
这是……另一个声音。上百个这种声音重叠在一起,向达利纳发出同样的请求。那声音是如此微弱,达利纳几乎无法听见。他闭上眼睛,试图分辨出那些声音的来源。
石头?是的,达利纳能感觉到那些石块的痛苦。他明白了。向他说话的是这座神庙本身的灵。这些神庙的墙壁成形已经有许多个世纪。现在它们受了伤——出现了裂痕甚至崩塌。它们依然将自己视作美丽的造物,而不是一堆废墟残骸。它们渴望着恢复成完整的一体,光洁如初,没有任何瑕疵。
这座神庙的灵和许多声音一同哭喊,就像是人们在战场上对着自己破碎的身躯悲泣。
飓风的,难道我能想到的一切都要和毁灭有关?难道我只会想到死亡、残破的身躯、空气中的硝烟和石头上的血?
达利纳体内的暖意让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站起来,转过身,让飓光充满自己全身,伸手握在了挡住神庙门口的塌落巨石。他开始用力,将石块推起一点,蹲下去,用肩膀顶住石块。
他深吸一口气,向上站起,借助墙壁的支撑将那块巨石一直向门口顶上去。当石块的位置足够高时,他立刻将双手托在石块下面。随着最后一声怒吼,他的双腿、嵴背和手臂一同发力,巨石在他全部力量的冲击下再次缓缓向上抬升。飓光在他的体内咆哮,他全身的关节都爆裂开来,又被飓光治愈,在这种裂开与愈合的不断重复中,他一吋吋地将石块推向门口顶部原先的位置。
他能感觉神庙在一声声地催促他,渴望着能恢复完整。达利纳汲取更多飓光,直到身体达到极限。他将自己带来的每一颗宝石都吸干了。
汗水如同溪流般淌过他的脸颊。他知道,手中托举的这块石头正在感觉自己恢复了正常。能量沿着他的双臂注入岩石,又扩散到周围所有的石块中。
破碎的浮雕重新拼合在一起。
他手中的石梁越来越高,终于回到了原位。光明充满在石墙的裂缝中,把这些伤口修补还原。胜灵在达利纳的头颅周围如花火般绽放。
随着光芒逐渐褪去,这座辉煌神庙的整面墙壁、它的门楣和一切碎裂的浮雕全都恢复如初。达利纳面对着神庙,赤裸的上半身全是汗水。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
不,二十年前的他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盟铸师。
一只手按住他的臂膀,是娜凡妮柔软的手指。“达利纳……你做了什么?”
“我在倾听。”这种力量比破坏好上很多。非常多。我们一直都忽视了它。我们一直都忽视了就在我们眼前的答案。
达利纳回过头,看到争相爬上阶梯的人群。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他和娜凡妮的周围。“你,”达利纳对一名书记说。“向兀瑞席鲁写信,请求塔拉凡吉安的医生们来此救援的是你吗?”
“是……是的,光爵。”书记说。
“再写一封信,叫我的儿子雷纳林来。”

芬恩女王在巴塔神庙的庭院中,一座巨大而残破的雕像旁找到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将达利纳染血的衬衫系在腰间,仿佛那是某种腰带。现在他正率领着十个拿着绳子的人,他们刚刚一起将雕像的腰部复位。达利纳从借来的钱球中汲取飓光,正将这些岩石融合在一起。
“我好像找到左臂了!”一个人在下面高声喊。这座巨型雕像正是朝那个方向倒下,最终很大一部分砸破一幢宅邸的顶部,掉落进去。跟随达利纳的士兵和浅眸人们纷纷吆喝着跑下了阶梯。
“我没有料想会看到黑刺不穿衣服的样子,”芬恩女王说。“还有……当雕塑家?”
“我只能修补没有生命的东西,”达利纳一边说,一边疲惫地用系在腰间的抹布擦拭双手。对他而言,使用如此大量的飓光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样做非常消耗体力。“我儿子所做的事才更加重要。”
有一家人正从上面的神庙中走出来。一位身材粗壮的父亲在儿子们的搀扶下试探地迈着步子。看样子,那个人是在最近的风暴中折断了一条或两条腿。片刻之后,他摆手示意儿子们后退,独自向前迈了几步,又跳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达利纳知道这种感觉:是飓光的残留效果。“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当我看到那些伤者的时候,就应该让他过来。我是一个蠢货。”达利纳摇摇头。“雷纳林能够治愈他人。这对他而言还是一种全新的力量,就像我刚刚了解到自己的力量一样。伤口越新,他就越能完全治好伤口。我有些好奇那是不是和我所做的差不多。一旦灵魂习惯了伤口,想要再修复它们就困难多了。”
一个赞叹灵在芬恩身边冒了出来——这时那一家人来到他们面前,一边向他们鞠躬,一边说着赛勒那语。那位父亲笑得像一个傻瓜。片刻间,达利纳觉得自己几乎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就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延伸出去,和这位父亲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事。
那一家人离开以后,达利纳转向女王。“我不知道雷纳林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伤患的伤口还来得及治疗,但我们终究还是可以做一些事。”
下方又传来人们的呼喊声。石雕手臂穿过大宅的窗口被运了出来。
“我能看出来,你也迷住了柯达尔克。”芬恩说。
“他是一个好小子。”达利纳说。
“他早就决定要找机会和你决斗。我听说你给了他机会。现在你是打算走遍这座城市,迷倒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吗?”
“希望不会。听起来要用上很长的时间。”
一个年轻人从上方的神庙中跑下来,怀中抱着一个头发蓬松的孩子。那孩子衣衫破烂,满身尘土,但他脸上满是灿烂的微笑。年轻人向女王鞠躬,又用非常不流利的雅烈席语向达利纳道谢。亏得雷纳林还一直说治疗能力是他的过错。
芬恩目送那对父子离开,脸上显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
“我需要你加入,芬恩。”达利纳悄声说。
“看到你今天做的事情,我很难相信你还会需要别人加入。”
“碎刃师无法守住阵地。”
芬恩看着达利纳,皱起眉头。
“抱歉,这是一句军事格言。这……别介意,芬恩,是的,我有灿军,只是无论他们多么强大,也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更重要的是,我看不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原因。
“我只能以雅烈席人的方式思考问题,就像我的绝大多数参谋一样。我们思考战争、冲突,却错过了重要的事实。当我刚刚得知雷纳林的能力时,想到的只有用他的能力治疗战士们的伤口,让他们继续战斗。我需要你,我需要亚西须人。我需要联合每一位领导者,这样能够看到我看不见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们敌人的思考方式和我们遇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向芬恩低下头。“请求你,加入我,芬恩。”
“我已经敞开了那道门。我正在和议会商讨向你的战争提供支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远远不止如此,芬恩。我想让你加入我。”
“这有什么区别?”
“其中的差别就在于,在你看来,这是‘我’的战争,还是‘我们’的战争。”
“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芬恩深吸一口气。当达利纳想要继续说服她的时候,她已经先开了口:“我想,这的确是我们现在需要的。好吧,黑刺。你、我、塔拉凡吉安,自从神权圣教时代之后,弗林信仰第一次真正开始统一了。不幸的只是,两个领头的王国都变成了废墟。”
“三个,”达利纳闷声说。“科林纳城正遭受敌人的围攻。我已经派出援军,但暂时雅烈席卡还处在敌人的占领下。”
“很好。总之,我认为我能够说服城中的各个派系允许你的部队前来援助。如果这里一切顺利,我会写信给亚西尔的首座,也许这样能有些用处。”
“我相信一定会有用。既然你已经加入了我的阵营,亚西尔誓门就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了。”
“嗯,他们可不好对付。”芬恩说。“亚西须人并不像我这样处境艰难,说实话,他们不信仰弗林教。这里的人们,包括我在内,全都愿意回应强势君主有力的督促。力量和热情正是弗林的风格。但如果对亚西须人使用同样的手段,他们只会把头深埋在地里,更加努力地拒绝你。”
达利纳搓揉着下巴说:“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认为你会欣赏我的建议。”
“让我听听,”达利纳说。“通常我做事的方法有着很严重的局限性——我正在开始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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