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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捆绑三次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取得教训。
——摘自《引誓》〈自序〉
 
达利纳眼前的石板上,正放着一把传说。这把武器从远古的迷雾而来,由神本人在影时代铸造而成。这是白衣杀手的碎刃,卡拉丁在风暴冲击之时夺下了它。
在粗略检查之后,这把武器与普通碎刃没有两样。它很优雅、相对小巧而不到五呎长,细细的剑身如獠牙般弯曲,剑身只有接近护手的基座上有图案。
他用四颗钻石布姆照明,将之放在像是祭坛的石板上。这间小房间的墙上没有岩纹或图画,因此飓光只照亮他和这把奇异的碎刃。这把武器的确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上面没有宝石。
人类依靠宝石来与碎刃缔结。宝石通常装在柄头,偶尔装在护手上。触碰碎刃时,宝石会跟着发亮,启动程序。只要带着碎刃一周,这把武器就是你的——并且可以随着心跳时间的过去,重复召唤与解散它。
这把碎刃没有宝石。带着迟疑的达利纳伸手将手指放在它银色的剑身上。这把武器摸起来很温暖,好似活物。
“我碰它的时候,它不会尖叫。”他说。
灿军骑士,飓父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破坏了他们的誓言。他们抛弃发誓的一切,这样做便杀害了他们的灵。其他碎刃是这些灵的尸体,因此他们会因为你的碰触而尖叫。这把武器,则直接由荣誉的灵魂制成,并分发给神将。这也是誓言的标记,但是另一种类型的誓言——也没有为自己尖叫的心智。
“那么碎甲呢?”达利纳问。
有关,但是不同。飓父的声音隆隆作响。你还没有说出让自己知道更多的誓言。
“你不能破坏誓言。”达利纳说。他的手指仍然安放在荣刃上。“对吧?”
我不能。
“那我们要对抗的那东西?那个引虚者与引虚者之灵来源的憎恶。他可以破坏誓言吗?”
不能,飓父说。他比我还要强大,但是雅多纳西的力量已经渗透了他,掌握了他。憎恶的力量就像压力、重力与时间的流动一样。这些东西不能破坏自己的规则,也不能成为规则。
达利纳敲了敲荣刃。这是荣誉灵魂的碎片,是化为金属的结晶。从某种角度上,他们的神的死亡,反而带给他希望——既然荣誉已死,憎恶也会有一死。
荣誉在幻象中给达利纳一个任务:惹恼憎恶,让他相信他可能会输,逼他派出一战定胜负的代战对手。他会选择这条路,而不是冒失败的风险,因为他已经失败过太多次。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只有这些。
“我已经知道敌人安排了斗士,”达利纳说。“那是个有红眼与九道阴影的黑暗生物。荣誉的建议有用吗?我可以让憎恶同意我与他的斗士一战定胜负吗?”
荣誉的建议当然有用,飓父说。他亲口说了。
“我的意思,”达利纳说。“为什么他的建议有用?为什么这个叫憎恶的会同意代战决斗?这兹事体大,不会让人类随意志任自己变得胆小且低劣。”
你的敌人不像你。飓父若有所思地低喃。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畏惧。他不会衰老。他有感官。他很愤怒。但是这不会变化,他的怒火也不会冷却。时代会过去,而他永远不变。
直接对抗憎恶,会驱动那些可以伤害他的力量,而他曾经受到伤害。那些伤痕没有愈合。选一位斗士,即便战败,也只会耗费他的时间。他有充分的时间。他仍旧不会轻易答应,但是他有可能答应。如果在对的时刻提起这个正确的方案,这样他就会被束缚。
“然后我们就赢了……”
时间,飓父说。对他来说只是渣滓,却是人类最宝贵的资产。
达利纳取下石板上的荣刃。房间一侧有个直通底下的洞。那个洞有两呎大,是他们在这座塔城中找到的奇异洞穴、走廊与隐密角落的一部分。这一个大概是下水道系统的一部分,从洞缘的锈蚀来看,上面本来有道金属管连接天花板的石洞。
娜凡妮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弄清楚这里的系统如何运作。目前,他们利用木板将有古老浴池的厅室改成厕所。等到他们有更多飓光,魂师就可以像在战营时一般运作,处理废弃物。
娜凡妮认为这并不是优秀的系统。大排长龙的公共厕所会让城市的效率不彰,她宣称这些广为设置的管道是盥洗系统。娜凡妮就是会被这样大规模的民生设施吸引——除了她以外,他没见过任何对下水道这么兴奋的女人。
目前这些管道空空如也。达利纳跪了下来,然后将剑伸进洞里,将之放到他在侧面刻出的石鞘上。洞穴将突出剑柄藏了起来,只有伸手在洞里摸索,才能找到荣刃。
他站起身,拿起他的钱球离开。他不想把荣刃留在那里,但也想不到更安全的地方。他的房间也不够安全——他没有密库,派一批守卫只会引人注意。除了卡拉丁、娜凡妮和飓父以外,没有人知道达利纳有这把剑。如果他隐藏自己的行动,这把藏在塔里空处的荣刃不会有机会被发现。
你接下来打算要怎么处理它?飓父在达利纳进入空走廊时问。这是无可比拟的武器。神的礼物。有了它,你不发誓言也能成为逐风师,还有更多好处。超越人没有理解也无法理解的。几乎像是神将。
“这样显得我更理智,”达利纳说。“会在使用它之前三思。我不介意你帮我照看它。”
飓父笑出声。你认为我什么都看得见?
“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制作的那张地图……”
我在飓风中见到外面的事物,还有黑暗。达利纳.科林,我不是神。只是你在墙上的影子。
达利纳十级而下,带着宝石的光芒,在走廊上左弯右拐。卡拉丁上尉如果不尽快回来,荣刃在逐风术上就有另一层意义——快速前往赛勒城或亚西尔的方法。或是让艾洛卡的小队前往科林纳。飓父也确认这把荣刃可以启动誓门,可能会非常方便。
达利纳到了塔里较有人烟的一区,这里喧闹奔忙。厨师的助手从塔城门口的仓库搬运物资,两个人则在地上画引导线,士兵的家属走在特别宽广的走道,坐在墙边的箱子上,看着小孩在坡道上翻磙木造的圆球,一路追到一间可能也有浴池的房间里。
日常生活。把这里当作家是很奇怪,然而他们也曾将贫瘠的破碎平原化为城市。这座塔城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只要他们能确保破碎平原的农作就好。而且也假设他们有足够的飓光维持誓门的运作。
拿着钱球出门的他,才是怪人。守卫巡逻时用的是灯笼,厨师则在灯油下工作,但是他们的店也快休息了。一边看顾小孩,一边缝补袜子的妇女,只依靠窗户透进来的微光。
达利纳经过他的房间。今天的守卫是桥十三队的矛兵,他们在门外等候。他挥手要他们跟来。
“光爵,一切都好吗?”其中一人很快跟上来问。他拖着长长的声调——那是雅烈席卡中央的造日山脉附近的廓隆腔调。
“很好。”达利纳简单地回答,试着确认现在的时间。他和飓父说话多久了?
“好的,好的。”这名守卫轻轻将矛放在肩上。“您可不能出事。出去的时候不行。一个人。在走廊的时候。您自己说没有人该独自行动。”
达利纳看了那人一眼。这个刮好胡子的男子,以雅烈席人而言有些苍白,头上顶着深褐色的头发。达利纳依稀想起这人在上周或之前都出现在守卫群中。他喜欢在指间玩弄一颗钱球,让达利纳很不能专心。
“你的名字是?”达利纳边走边问。
“瑞艾,”男子说。“桥十三队。”这名士兵举手行了精确的敬礼,完美到可能是达利纳手下最精锐的军官,不过他还是一脸倦态。
“瑞艾中士,关于此事,我并非独自一人。”达利纳说。“你什么时候有质问上司的习惯?”
“光爵,问一次问题不算是习惯。”
“而你只这样问过一次吗?”
“问您吗?”
“问任何人。”
“这个嘛,”瑞艾说。“光爵,那些不算。我是个全新的人。在桥兵中重生。”
好极了。“那么瑞艾,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在这些飓风的走廊中很难知道时间。”
“长官,您可以用娜凡妮光主送您的时钟法器。”瑞艾说。“我认为那就是那些装置的用途,是吧。”
达利纳又瞪了他一眼。
“长官,我不是在质疑您。”瑞艾说。“这不是问句,是吧……”
达利纳终于转身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住处。娜凡妮给他的包裹到哪去了?他在床头柜上找到包裹,从里面拿出像是弓兵皮制护腕的东西。上面有两块时钟。其中一块有三支指针,甚至把不重要的秒数都显示出来。另一块是飓风钟,可以设定下次飓风来临的时间。
他们怎么能造得那么小巧?他一边心想,一边摇摇装置。这上面也装着除痛器,把这个宝石法器放在手上时,可以止痛。娜凡妮为外科医生研发了不少缓解疼痛的法器,也提过会把他当作实验对象。
他将装置绑在前臂,位置就在手腕之上。把装置绑在制服袖子上想必很显眼,但这可是个礼物。他离下一个安排的会议还有一小时,该是发挥无穷的精力的时候了。他带了两名守卫到下一阶楼的士兵住处附近的大厅。
大厅有黑灰相间的岩纹,里面的人都在进行训练。这些人都穿着科林蓝,就算不是全身,也至少绑了蓝臂带。浅眸人与深眸人现在一同训练,在铺着厚布地毯的圈中互相摔角。
摔角产生的声音与气味一如以往令达利纳心生暖意。上油的皮革气味比刚出炉的面包还要甜美,剑击的铿锵比起长笛的乐音更让他欢悦。不管他人在何处、身居何职,这样的场所对他而言就像家一样。
他看见剑术教练聚在后墙,坐在坐埝上监督他们的学生。不过其中有一点很不一样,那就是这些教练都有方正的胡子、剃光了头发,而且穿着简单、束腰的开襟长袍。达利纳手下的执徒专精各种技艺,无论男女都可以向他们学习新的技能或工艺。这些剑术大师是他引以为傲的专家。
六名剑术师傅中,有五个人站起来向他鞠躬。达利纳转身继续观察练习厅。嗅闻汗水的味道,聆听剑刃的相击。这是做好准备的景象。这个世界可能陷入混乱,但是雅烈席卡准备好了。
准备好的不是雅烈席卡,他心想。而是兀瑞席鲁。我的王国。飓风的,这个身分真难适应。他永远是雅烈席人,但艾洛卡一旦公告天下,他就不能再将雅烈席卡称作他的国家。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向旗下的军队表示。他想让娜凡妮和她的书记花时间处理合法性。
“你在这里表现得不错。”达利纳对其中一位名为克勒朗的剑术师傅说。“问问艾薇要不要扩张练习厅到相连的空间。我要你让部队持续活动。我不希望他们空有时间焦虑,引发更多冲突。”
“遵命,光爵。”鞠躬的克勒朗说。
“我想对练。”达利纳说。
“光爵,我会找到适合的人选。”
“克勒朗,你自己如何?”达利纳说。这名剑术师傅曾经在三场比试中赢了达利纳两次,虽然达利纳心知自己是个军人而不是决斗家,因此放弃了成为剑术高手的幻想,但他还是喜欢挑战。
“如果是藩王的命令,”克勒朗不太自在地说。“我自然遵从。但若给我选择,我想另择人选。我无意冒犯,但今天您并不适合与我对练。”
达利纳瞥向另外两名站起来的剑术师傅,他们都垂下了头。剑术大师并不像是他们那些信仰虔诚的战友。他们有时很正经,但仍可以和他们一同欢笑。通常如此。
但他们终究是执徒。
“好吧,”达利纳说。“帮我找人对打。”
虽然达利纳只打算打发克勒朗一人,但其他四人也跟着离开。达利纳叹了口气,靠上墙瞥向一旁。还有一人坐在坐埝上。他一脸乱胡,穿着并不脏乱却破烂的束腰衣服,仿佛后来才想到要穿衣服一样。
“萨贺,我来这里没有冒犯到你吧?”达利纳问。
“谁来这里都会冒犯到我。你和其他人一样恶心,藩王大人。”
达利纳坐在凳子上等待。
“你没料到吗?”萨贺幸灾乐祸地问。
“没有,我以为……好吧,他们是战斗执徒。是剑士。内心则是士兵。”
“光爵,你的决定对他们来说几乎成了恐吓:要在神与藩王间作出选择。就算他们喜欢你,也不会让这个抉择变得容易,反而更加艰难。”
“这种不适感会过去的。”达利纳说。“我的婚姻虽然看来戏剧化,最后也只是历史中的轶事。”
“或许吧。”
“你不同意?”
“我们人生的每一刻似乎都微不足道,”萨贺说。“然而我们也忘记许多同样平凡的事情,之后成为历史的枢纽。就像黑中的白。”
“黑中的……白?”达利纳问。
“只是修辞。藩王,我不在意你做了什么,不管是浅眸人的自我赎罪还是严重的犯戒,都不会影响我。但的确有人在问,你何时会成为邪魔歪道。”
达利纳低哼一声。老实说,这么多人当中,他怎么能期待萨贺帮得上忙呢?他站进来踱步,蠢蠢欲动的精力让他感到不悦。在执徒找到可以对练的人选以前,他已经走到练习厅的中央,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士兵。寻找那些不觉得与藩王竞技是禁忌的人选。
他最后找到卡尔将军的儿子。不是身为碎刃师的哈拉姆上尉,是卡尔将军的次子,一个头部对于他的全身比例来说太小的壮汉。他在几场摔角后正伸展自己的身躯。
“亚拉廷,”达利纳说。“你有没有和藩王对练过?”
年轻人转身马上回应。“长官?”
“免礼。我只是在找人对打。”
“我没有准备决斗的适当装备,光爵。”他说。“给我一点时间。”
“不用了。”达利纳说。“我可以比摔角。好久没比了。”
有些人害怕伤到像达利纳这样的重要人士,因此不敢对打。但是卡尔将儿子训练得很好。年轻人露齿而笑,牙间有明显的缺口。“光爵,我没问题。但是您要知道,我好几个月没输过了。”
“很好,”达利纳说。“我需要挑战。”
剑术大师终于回到达利纳身旁,束着腰的他们拿来一件练习裤。这件紧身裤只有及膝长。他向剑术大师示意,忽视他们找来的那位文质彬彬的浅眸决斗者,与亚拉廷走进摔角圈。
达利纳的守卫对剑术大师耸耸肩致歉,接着瑞艾为摔角对决倒数。达利纳立刻往前冲,撞向亚拉廷,抱住他的腋下,双脚施力来摇撼对手的平衡。摔角比赛最后都会落地扭打,但是你必须成为决定何时倒地、如何倒地的那一位。
传统摔角规定不能抓住裤子,也不能拉头发,因此达利纳扭身,试图固定对手的姿势,并防止他推开自己。达利纳用力绷紧肌肉,手指却从对手的皮肤滑落。
在这混乱的时刻,他只能专注在比试上。然而他的力量却不及他的对手。他滑动脚步,转化自己的重量,想要取得有利的施力点。对决是纯粹的事,他却像是隔了几生几世才再次体验。
亚拉廷用力拉住达利纳,接着一扭让达利纳跌坐在地。他们倒在地毯上,达利纳低哼一声,举起手臂挡住脖子,预防转动头部的锁喉技。达利纳以往受的训练,让他可以在对手抓紧自己以前扭打。
但是太慢了。达利纳已经好多年没有频繁摔角了。他的对手随着达利纳的扭动摆动,不使用锁喉技而是从背后架住达利纳的双臂,将他往下压,脸部着地。亚拉廷全身的重量压在达利纳身上。
达利纳低吼一声,凭着直觉使出余力。那是他战斗的搏动,是他的刃尖。
战意。士兵在夜里的营火旁悄悄谈论战意。这种战斗的怒气是雅烈席人独有。有些人说这是先祖的力量,其他人则认为这是士兵的心境。战意曾带给创日者荣耀。这是雅烈席人成功的公开秘密。
不。达利纳阻止自己取用战意,但是他也不担心。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感受到战意,而他与战意分离越久,便开始注意到战意本身有非常不对劲的地方。
他咬牙挣扎,完全不用上战意。
接着被紧压在地面。
亚拉廷比较年轻,对战斗的方式也更有研究。达利纳虽然没让他轻松获胜,但被压在地上、无法施力的还是他,显然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亚拉廷把他扭倒,不久达利纳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紧紧压制,肩膀无法举起,动弹不得。
达利纳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但是他没办法认输。他反而用力挣扎,咬着牙任汗水从脸颊流下。他注意到了某种东西。那并不是战意……而是制服裤口袋的飓光,那件裤子就在摔角圈外。
亚拉廷低哼一声,手臂如钢铁般坚实。达利纳闻到自己的汗水味,还有地埝的粗糙布料。受到如此对待,他的肌肉在向他抗议。
他知道自己可以吸收飓光的力量,但是追求公平的他反对这幽微的思绪。所以他弓起背来,用尽方法屏气举起身子,扭身抬起头,试着摆脱压制。
他的对手滑动了一下,接着呻吟,达利纳感觉到对手紧抓的手慢慢地……滑落……
“噢,看在飓风的份上。”一名女子的声音说。“达利纳?”
达利纳的对手马上松手,然后退后。达利纳转身过来,费尽力气的他喘着大气,发现娜凡妮双手抱胸站在摔角圈外。他对她露齿一笑,站起来接过轻薄的塔卡玛外套,并从助手手上拿了条毛巾。亚拉廷退了下来,达利纳对着他举起拳,然后低下头,代表他认定亚拉廷获胜。“打得好,孩子。”
“我的荣幸,长官!”
达利纳套上塔卡玛,在转向娜凡妮的同时用毛巾擦了擦额头。“来看我比试的?”
“是的,每个妻子都喜欢看丈夫比试。”娜凡妮说。“看着丈夫闲暇时喜欢跟全身汗水的半裸男人在地上打磙。”她瞥向亚拉廷。“你不是该和年纪差不多的人对练吗?”
“上战场的时候,”达利纳说。“选择对手的年龄是种很奢侈的行为。在这里以劣势练习最能做好准备。”他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说。“总之我认为我差点要赢过他了。”
“你对‘差点’的定义太有野心了,我的宝心。”
达利纳接过助手给的水袋。虽然练习厅里还有娜凡妮及助手以外的其他女人在,但那些女人都是执徒。穿着浅黄色长袍的娜凡妮,看起来就像贫瘠之地的一朵花。
达利纳扫视练习厅,注意到除了剑术大师以外,不少执徒也没有对上他的视线。他看见卡塔尔西,这位以前在战场上的战友,正与其他剑术大师谈话。
亚拉廷在一旁接受朋友的庆贺。压倒黑刺可说是一种成就。这名年轻人咧嘴笑着接受赞美,但是他按着肩膀,一有人想拍他的背,就缩到一旁。
我应该累了,达利纳心想。强行比试对他们两人都很危险。他对自己感到不满。他特别选了个年轻力壮的对手,却成为可怜的输家?他必须接受已经年老的事实,而他居然欺骗自己,以为比试可以提升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已经让出碎甲,也不再持有碎刃。他何时又认为自己要亲身投入战场?
九影之人。
他口中的水瞬间有了腐味。他认为他要亲自对上敌人的代战对手,猜想自己甚至可以引发决斗,成为助力。但是将这个任务交给卡拉丁这样的人,不是更合理吗?
“好了,”娜凡妮说。“你应该想穿上制服。依瑞雅利人的女王正等着。”
“这不是一、两小时就能结束的会议。”
“她现在就要开会。显然,她的宫廷观潮员解读说,提早开会更好。她随时都会联络我们。”
飓风的依瑞雅利人。他们有一座誓门,算上受他们掌管的里拉王国,就有两座了。依瑞王国有三个王室,目前由两位国王和一位女王组成,女王掌管外交政策,因此需要和她对话。
“提早对我来说没有问题。”达利纳说。
“我会在信芦室等你。”
“为什么?”达利纳挥挥手。“她看不见我。就在这里准备。”
“这里是吧。”娜凡妮的语气不带感情地复诵。
“就是这里。”达利纳固执地说。“我受够冰冷的大厅,还有听得见苇笔书写的死寂。”
娜凡妮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但还是命令她的助理拿出书写工具。一名执徒一脸担心地过来,可能想要劝阻——但是娜凡妮接着就下了几个明确的命令,这位执徒改为跑去替她拿来桌椅。
达利纳露出微笑,从剑术大师附近的架上拿了两把练习用剑。这是没有磨利的铁剑。他将其中一把扔给卡塔尔西,卡塔尔西顺手接下,却将剑尖朝下放着,将手放在护手上。
“光爵,”卡塔尔西说。“我倾向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人,我也不怎么觉得——”
“够了,”达利纳说。“卡塔尔西,我需要练习。作为你的主人,我命令你让我练习。”
卡塔尔西凝视达利纳许久,接着不满地吹了口气,跟着达利纳进了竞技圈。“光爵,我不会表现得很好。我已经将自己的年岁奉献给文典,而非刀剑。我在这里只为——”
“——只为了盯着我。我知道。好吧,我可能也生疏了,已经几十年没用普通的长剑战斗了。我总是有更好的武器。”
“是的。我记得你刚取得碎刃的日子。达利纳.科林,世界在那一天为之颤抖。”
“别说得那么夸张,”达利纳说。“我只是取得轻松杀人的能力,仍然是一排笨蛋中的一位。”
瑞艾迟疑地倒数开打,达利纳旋身冲刺。卡塔尔西刚好挡下,站到竞技圈的边缘。“光爵,稍等,但是你本来就与众不同。你在杀戮上表现极佳。”
我一向如此,达利纳心想,接着绕着卡塔尔西走。看着手下曾经的精兵成为执徒,还是让他觉得很奇怪。他们之后就不再亲近了。这是在卡塔尔西成为执徒后的事。
娜凡妮清清喉咙。“我不想打断你们骑马打仗,”她说。“但是达利纳,女王已经准备好对谈了。”
“很好,”视线没有离开卡塔尔西的他说。“把她写的讯息读出来。”
“在你还在比试的时候?”
“当然。”
他可以实实在在感觉到娜凡妮翻了翻白眼。他咧嘴一笑,再对卡塔尔西进攻。她觉得他做了愚蠢的决定。或许是吧。
他也失败了。这个世界的各大王朝一个个将他拒之于门外。目前只有以智慧平庸出名的卡布岚司之王塔拉凡吉安同意合作。
他的方式不对。在一场延长的战役中,他被迫要从新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问题、让新血加入来提供想法、试着在不同的场地上迎战。
达利纳与卡塔尔西击剑,金属相击。
“藩王,”娜凡妮在他打斗的同时念。“在伟大的全一(the One)下与您接触真是惊奇。这个世界正在接受美好经历的洗礼。”
“陛下,美好吗?”达利纳一边说,一边偷袭卡塔尔西的腿。卡塔尔西往后一躲。“您应该不乐见这些事件吧?”
“我们乐见所有经验。”回应传来。“我们是经验这些事物的全一——而这个新风暴就算带来痛苦,也是美好之物。”
达利纳低哼一声,挡住卡塔尔西的反手攻击。剑发出巨响。
“我之前没注意到,”娜凡妮指出。“她这么虔诚。”
“只是异教徒的迷信。”卡塔尔西滑到竞技圈的另一端。“亚西须人至少还有崇拜神将的尊严,就算作出将神将的地位摆在全能之主之上的亵渎之事。依瑞雅利人则和雪诺瓦人一般无异。”
“卡塔尔西,我还记得,”达利纳说。“你以前不会这样评断他人。”
“有人提醒我,要是我松懈下来,就会鼓励你。”
“你的观点总是很新鲜。”他瞪了卡塔尔西一眼,但是对娜凡妮说。“对女王说,陛下,如同我欢迎挑战那般,我担心这些新的……经验带来的后果。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对抗将来的危险。”
“联合,”卡塔尔西轻声说。“达利纳,如果这是你的目标,那你为何寻求撕裂自己人民的道路?”
娜凡妮开始书写。达利纳逼近,并将剑换手。“卡塔尔西,你又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依瑞雅利人是异教徒?”
卡塔尔西皱起眉头。虽然他有执徒方正的胡须,但是他与其他执徒不同的地方,可不仅仅是他头上的疤。执徒将剑艺视为一种艺术。卡塔尔西则有士兵的愁眉。他决斗的时候,习惯看向身侧,以免有人从侧面进攻。这在一对一对决时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战场上极可能发生。
“达利纳,你怎能问这种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该有人问,”达利纳说。“你宣称全能之主是神。为什么?”
“单单因为祂就是。”
“我不满意这个答案,”达利纳说道,同时发现自己说得对。“不再是了。”
执徒发出低吼,倾身使出全力攻击。达利纳往后一跳,挡住攻击,同时娜凡妮大声念道:
“藩王,我就直说了。依瑞雅利三皇一致同意。自从创日者殒落后,雅烈席卡就与世无关。然而,掌握新风暴的力量却无庸质疑。他们提供了慷慨的条件。”
达利纳愣在原地。“你们已经与引虚者结盟了?”他朝娜凡妮问,接着被迫抵挡没有罢休的卡塔尔西的攻击。
“怎么了?”卡塔尔西一剑砍在达利纳的剑上。“达利纳,你很惊讶有人与邪恶为伍吗?意外有人不依靠全能之主的光辉,而选择黑暗、猜疑与异端吗?”
“我可不是异端。”达利纳格开卡塔尔西的剑,但是执徒已经打到他的手臂。这一击很重。剑虽然不锋利,却肯定会留下瘀青。
“你刚才的话就在质疑全能之主。”卡塔尔西说。“这样还能说不是异端?”
“我不知道。”达利纳站得更近。“卡塔尔西,我不知道,所以这令我惊慌。但是荣誉对我说话,承认他已被击败。”
“据说引虚者的诸多王子,”卡塔尔西说。“可以蒙蔽一个人的心智。达利纳,他们会传递谎言。”
他冲了过来,然后挥剑。但是达利纳往后一跳,退到竞技圈的边缘。
“我的人民,”娜凡妮读出依端女王的回应。“不想要战争。或许避免另一场寂灭时代的方法,就是让引虚者取得他们要的东西。即便在我们纪录不多的历史中,这亦是人们从未探索过的选项。我们曾拒绝全一给我们这样的经验。”
娜凡妮抬起头来,惊讶自己读出这样的内容给达利纳。芦笔继续写:“除此以外,”她说。“藩王科林,我们不信任窃贼也是其来有目的。”
达利纳低声呻吟。所以症结就在这里——是雅多林那副碎甲的问题。达利纳瞥向娜凡妮。“继续谈话,试着安抚他们如何?”
她点点头,然后开始写。达利纳咬牙,再次向卡塔尔西冲锋。执徒挡住他的剑,用另一手抓住他的塔卡玛,把他拉到面前。
“全能之主并没有死。”卡塔尔西厉声说。
“我以往向你谘询,现在你对我怒目而视。我认识的那位执徒到哪里去了?那一个曾经拥有真实人生,而不只是从高塔与修道院看待世界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受到惊吓。”卡塔尔西轻声说。“他惊愕自己居然无法对自己深深敬仰的人完成最重大的职责。”
他们四目交接,剑与剑还在对峙,但两人并没有刻意施力。达利纳一度看见以往那个卡塔尔西。那个囊括对弗林教的一切美好、温和且善解人意的标竿。
“让我带些能够回报给梵蒂冈的讯息,”卡塔尔西恳求。“撤回你坚称全能之主已死的宣告。如果你这样做,我可以让他们承认你的婚姻。过往诸王做过更糟的事情,还是获得了弗林教的支持。”
达利纳收起下巴,摇摇头。
“达利纳……”
“卡塔尔西,谎言不能服侍任何人。”达利纳拉开距离。“全能之主已死,装作不承认的话,就只是单纯的愚蠢。我们需要真正的希望,而不是对谎言的信仰。”
练习厅里不少人停下来关注他们。剑术师傅已经走到娜凡妮身后,她则继续与依瑞女王相互传送政治讯息。
“不要因为几场梦,就抛弃我们的信仰。”卡塔尔西说。“抛弃我们的社会,抛弃我们的传统?”
“传统?”达利纳说。“卡塔尔西,我跟你说过我第一位剑术师傅的事吗?”
“没有,”卡塔尔西皱起眉头,瞥向其他执徒。“是雷布尔诺吗?”
达利纳摇摇头。“我年轻的时候,科林家没有什么大修道院或漂亮的练习场。我父亲在两个城镇外的地方帮我找到老师。他的名字是哈司。他是个年轻人,不是剑术大师——但是精于技艺。
“他很在意标准程序,在我能用正确方法穿上塔卡玛前,不会开始训练。”达利纳指了指他身上的塔卡玛。“他不会准我穿成这样。而是要穿上汗衫,然后外衣,接着用腰带在腰上绑三圈捆紧。
“我一直觉得很麻烦,绑了三圈的腰带太紧了——必须很用力才能拉出足够的布料打结。我第一次去决斗时,是在邻镇,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其他人的塔卡玛都拖着长长的衣带。
“我问哈司,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他说这才是正确的方法,真正的方法。因此,等到我旅经哈司的故乡时,我找到他的师傅,他是个在科林纳接受执徒训练的人。师傅坚称这是穿上塔卡玛的正确方式,也是从他的老师那里学的。”
此时他们已经聚集了更多人群。卡塔尔西皱起眉头。“重点是?”
“我们在占领科林纳以后,找到了我的太师傅。”达利纳说。“这位年老、干瘦的执徒根本不管谁统治城市,在我找到他时还吃着咖哩跟面包。我问他,其他人认为腰带只要绑上两圈的时候,为什么要绑三圈呢?
“那老人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我很意外地发现他矮得出奇。‘如果我只绑两圈,’他解释。‘尾端会垂下来,我会绊倒!’”
练习厅陷入沉默。旁边有个士兵呵呵笑了起来,但很快便中断——执徒中没一个觉得这是件趣事。
“我爱护传统。”达利纳对卡塔尔西说。“我曾经为传统战斗。我让我的士兵遵守战地守则。我支持弗林教的美德。但是卡塔尔西,只是遵循传统并不会产生价值。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事物存在已久,就当作是正确的。”
他转向娜凡妮。
“她不接受,”娜凡妮说。“她坚持你是个贼,不能信任。”
“陛下,”达利纳说。“我认为您会因为过往微不足道的不满而导致国丧民亡的危机。如果我与里拉王国的关系让您打算支持人类的共有敌人,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个人方面进行和解。”
娜凡妮点点头,不过也瞥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眉头深锁着。她认为这场会谈应该私下进行。她可能是对的。但在此同时,达利纳觉得自己需要私人空间。他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
他举起剑向卡塔尔西表示敬意。“我们打完了吗?”
卡塔尔西的回应反而是举起剑来冲向他。达利纳叹了口气,接着让自己左侧被剑击中,手上的剑却挥到卡塔尔西的颈边。
“这不是正当的决斗。”执徒说。
“我现在不算是决斗家了。”
执徒低哼一声,推开达利纳的武器突刺。然而达利纳抓住卡塔尔西的手臂,利用他的惯性转倒卡塔尔西,将他压制在地。
“卡塔尔西,世界就要迈向终结。”达利纳说。“我不能只依靠传统。我需要知道原因。说服我,给我你说的话的证据。”
“你不该需要证明全能之主。你讲话就像你侄子一样!”
“我就当这是称赞了。”
“那么……神将呢?”卡塔尔西说。“你会否定他们吗,达利纳?他们是全能之主的仆从,他们的存在就证明了祂的存在。他们有力量。”
“力量?”达利纳说。“像这样吗?”
他汲取飓光。达利纳开始发光,围观的群众开始低语,接着他……做出不同的举动。指挥光线。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让卡塔尔西困在灿光的池中,将他困在石头上。执徒无助地扭动着。
“灿军已经回归,”达利纳说。“而且是的,我承认神将的权威。我承认曾有个名为荣誉的存在,又称作全能之主。他曾帮助我们,而我会再次接受他的帮助。如果你可以证明弗林教义站在神将教诲的立场,我们就再谈谈吧。”他把剑扔到一旁,走向娜凡妮。
“很棒的表演。”她轻声说。“我想这不仅是为卡塔尔西,也是为房里的人表演吧?”
“士兵们需要知道我与教会之间的立场。女王说了什么?”
“没什么好话,”她咂嘴。“她说你可以为了讨论归还赃物的事联络她,她会再考虑。”
“飓风的女人。”达利纳说。“她还紧咬着雅多林的碎甲不放。她的宣言有没有效?”
“不怎么好。”娜凡妮说。“你是和里拉的浅眸人结婚才拿到碎甲,而不是依瑞的人。是的,依瑞王国宣称他们的姊妹国是他们的属国,但就算这没有争议,女王也跟瑷葳和她哥哥没有关系。”
达利纳低哼一声。“里拉王国不会强大到宣示取回碎甲。如果这会让依瑞王国成为我们的盟友,我会考虑。我可能会同意……”他话说到一半。“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嗯?”娜凡妮说。“有关……噢,对。你听不见她的名字。”
“再说一次。”达利纳低声说。
“什么?”娜凡妮说。“瑷葳吗?”
达利纳脑海里涌现了记忆。他踉跄跌到书写桌旁边,仿佛头部被人用锤子重打了一记。娜凡妮叫了医生来,认为他的决斗让他太过劳累。
并不是这样。他内心因为别人说出一个名字而点起火苗。
瑷葳。他可以听见他妻子的名字。
他也突然回想起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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