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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誓言

我知道许多阅读这篇文字的女子,将只会视之为进一步的证据,证明我正如众人所说,只是个目中无神的异端份子。
——摘自《引誓》〈自序〉
 
人们发现萨迪雅司的尸首后过了两天,永飓再临。
达利纳受到这不寻常的风暴吸引,穿越他在兀瑞席鲁的房间。他赤脚走在冰冷石面上,经过坐在一旁撰写回忆录的娜凡妮,然后站上那悬在兀瑞席鲁高崖上的阳台。
他感应得到。他的双耳耳鸣,比平常还要冰冷的寒气从西边袭来。除此以外,还有更深层的冷冽。
“飓父,这是你的关系吗?”达利纳低声说。“这股绝望的感觉?”
这并不是自然现象,飓父说。它属于未知。
“早期的寂灭时代没有经历过永飓吗?”
没有,这是前所未有的。
一如既往,飓父的声音像是远处雷电般的闷响。飓父并不会回应达利纳每个问题,也不会靠近他。这不意外,他是飓风的灵,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的形体,也不应如此。
然而,飓父有时却近乎孩子气,不肯理会达利纳的问题。现在看来,他偶尔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为了不让达利纳认为他能随叫随到。
永飓在远处出现,乌云里闪着红色闪电。幸好永飓的高度并不高,因此顶端不会侵犯兀瑞席鲁。它就像一批冲锋的骑兵,践踏底下平静、平凡的云朵。
达利纳逼自己看着这股黑色风暴包围兀瑞席鲁的平台。不久,他们的孤塔已如同眺望这黑暗寂海的灯塔。
永飓带来不祥的寂静。那些红色闪光并不像隆隆的闪电,而是没有声音的。他偶尔听见令人不适且惊慌的碎裂声,仿佛上千枝条在一瞬间断裂。但是这些声音并非红色闪电来自深处的响应。
永飓如此死寂,达利纳甚至可以听见娜凡妮衣服磨擦的声音,发现她悄悄熘到了他身后。她的手臂环在他身上,靠上他的背,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他眨了眨眼,还注意到她已经拿下内手的手套。他在黑暗中很难视物,然而第一月亮的光辉以及底下风暴的间歇光线,让他看清她的内手:纤纤柔荑上,精巧的指尖带着鲜红色。
“西方还有传讯来吗?”达利纳低声问。永飓的速度没有飓风那样快,但已经在几个小时前扫过雪诺瓦(Shinovar)。永飓不会为钱球充能,就算在整场永飓中都悬在风暴里也一样。
“信芦嗡嗡作响。其他国家拖延回应,但我认为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时候接收我们的讯息了。”
“娜凡妮,我想你低估了王冠让人固执的程度。”
达利纳会出外研究飓风,特别是年轻的时候。他会看着狂乱的飓风墙掀起石块,或是击打在石块上。他会看着天空打下闪电,听着惊雷的轰响。飓风是自然力量表现中最上层的一个:狂野、不羁,用以提醒人们自然的伟大。
飓风并不带有恶意。但是永飓不一样,它犹如带着伤害的意图。
达利纳凝视底下的黑暗,脑里浮现永飓的画面。那仿佛是对罗沙掷出的阵阵怒火,这种风暴慢慢侵略整片罗沙。
暴风撕裂家屋,将尖叫的居民拖入风暴,消失无踪。
在乡野遭遇风暴的人们,惊慌地想从预料之外的飓风中逃脱。
阵阵闪电打在城中。城镇陷入阴影。农地则化为荒田。
还有发光红眼的浪潮,像是在飓风中瞬间充能的钱球。
达利纳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景象也慢慢褪去。“这是真的吗?”他低声说。
是的,飓父说。敌人驾驭飓风。达利纳,他注意到你了。
这不是往事的影像。也不是任何可能面临的画面。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所属的整个世界都受到攻击。他深吸一口气。至少,这不是那场他们所遭遇、曾与飓风相撞的同一场永飓。这场永飓没有那么可怕。这场永飓不会毁灭城市,但是的确降下灾难——狂风会袭击、伤人,甚至带有敌意。
敌人似乎更喜欢猎杀小城小镇、摧毁农地,那里的人们还没意识到就已被攻击。
虽然永飓的破坏力不到达利纳所担忧的程度,但仍有上千人会丧命。城市会受到摧残,西边没有防护的居地尤甚。更重要的是,这场风暴会将帕胥奴隶转化为引虚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解放。
总而言之,这场风暴会让罗沙的生灵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而这样的惨况自……寂灭时代以来,不曾有过。
他握住娜凡妮的手,她也回握。“达利纳,你已经尽力了。”她看着他一阵子,才低声说。“不要坚持把这些失败背在自己身上。”
“我不会。”
她放开他,将他的脸从眼前的风暴转开。她穿着不适宜出现在公开场合的睡袍,但也不至于不体面。
不过那只触上他脸颊的手就不是了。“我,”娜凡妮低语。“不相信你,达利纳.科林。我可以从你紧绷的肌肉与下巴看出真相。我知道你就算被压在巨石下面,也会坚称自己在控制之中,同时要手下提出战场报告。”
她身上的香味令人神往。她还有一双明亮、魅人的紫色双眸。
“达利纳,你得放松下来。”她说。
“娜凡妮……”他说。
她带着质疑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真美,比他们年轻时还要美丽。他发誓。现在还有谁能比她更美丽呢?
他捧住她的后脑杓,将她的唇靠上他自己的。他体内涌起热情。她靠向他的身体,胸部隔着薄薄的睡袍压在他身上。他啜吻她的唇,她的口,她的香气。激情灵像是雪晶般飘在他们身边。
达利纳突然停止动作,再退后。
“达利纳,”娜凡妮在被推开的时候说。“你坚持抗拒受我诱惑这一点,让我质疑起自己的女性魅力。”
“娜凡妮,自我控制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用低哑的声音说,同时紧紧抓住阳台的石栏。“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不控制自己时,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现在也不会投降。”
娜凡妮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将他的手从石栏上移开,然后倚了上去。“我不会逼迫你,但我必须知道。我们要这样继续下去吗?在禁忌边缘嬉戏胡闹?”
“不,”他一边说,一边凝视黑暗的风暴。“这样不会有进展。一名将军不会准备面对一场无法胜利的战斗。”
“然后呢?”
“我会找到正确的方法。带有誓言的方法。”
誓言是必要的。保证彼此的联系。
“要怎么做?”她一边说,一边戳戳他的胸口。“我和其他人一样虔诚——信仰甚至更为坚定。但是卡塔尔西已经拒绝我们,拉顿也是,甚至连露舒也不愿意。我提起这件事时,露舒还惊呼一声,名符其实地逃走了。”
“查娜妲呢?”达利纳提起战营里一位资深执徒。“她和卡塔尔西说过话,并要卡塔尔西和其他所有执徒碰头。我想她可能在听说我们密会时就知道了,才要这样传递些什么。”
“那就代表没有执徒会为我们证婚,”娜凡妮说。“他们认为我们已经是亲戚。你想找出不可能的调解方法。继续这样下去,你会让一位淑女怀疑起你真正在乎什么。”
“你真的这样怀疑过吗?”达利纳说。“老实说。”
“这个嘛……没有。”
“你是我的爱,”达利纳一边说,一边用力拉住她。“我永远的爱。”
“可是有谁在乎呢?”她说。“执徒都下沉沦地狱去吧,脚踝要绑着彩带。”
“这可是渎神。”
“跟所有人说神已逝去的不是我。”
“我没有跟所有人说,”达利纳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放开她,然后走回房间,里面有个温暖的炭炉,同时也是房里唯一的光源。他们从战营带回保暖法器,但是还没有可以使之运作的飓光。学者在此发现了许多长链与挂笼,显然是用来将钱球降到飓风中充能——但那也是在飓风会回归的前提下。世界各地的泣季都开始了,然后不寻常地结束。泣季可能再次来临,也可能有相当多飓风会出现。不过没人确切知道,飓父也不愿意告诉他。
娜凡妮进入屋内,将厚厚的门帘盖上房门,紧紧绑上。这间房间堆着大量家具,墙边排着椅子,上面还叠着卷好的地毯。这里甚至有一面立镜,镜上有扭曲的风灵图样,显然是先以小恶魔蜡成像,再在硬木上使用魂师制成。
大家仿佛是怕藩王一个人住在简陋的石室里,所以把这堆家具留给了他。“明天我们把这些家具清出去。”达利纳说。“隔壁房有足够的空间,我们可以改成客厅或交谊厅。”
娜凡妮一边点点头,一边坐上其中一张沙发,达利纳从镜中看见她的影像。她的内手还是自在地裸露出来,睡袍滑下,露出她的颈子、锁骨,还有更下方的春光。她并不是想诱惑他,而是在他身边,就会放松下来。他们熟悉彼此,已经到了她不会在衣不蔽体时感到害羞的程度。
有人在这段关系里采取主动是好事。他在战场上虽然会不耐地推进,但感情是他需要被鼓励的战场。就像多年以前……
“我上次结婚时,”达利纳说。“做错许多事。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这么认为。你为了呼呼呼的碎甲娶了她,许多婚姻也都是为了政治因素,这不代表你做错了。你还记得吧?我们都鼓励你这样做。”
一如以往,他听不见逝去妻子的名字,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他的脑海里想不起她的名字,有如一个人无法在耳里留住风声。
“达利纳,我并不是要取代她。”娜凡妮突然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对呼呼呼还怀有感情。这不是坏事,我不介意与她的回忆一起分享你。”
唉,其他人都不明白。他转向娜凡妮,决心面对痛处,说出来。
“娜凡妮,我不记得她了。”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仿佛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完全记不得我的妻子。”他说。“我记不得她的脸。她的画像在我眼中只是模煳的烟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会仿佛被人取走一样消失。我想不起来我们初次见面时说了什么话;我甚至想不起她初到宴会的那晚是什么样子。这一切都模煳起来。我还记得与我妻子相关的事件,却完全想不起细节。这些记忆……都消失了。”
娜凡妮的内手手指按在嘴上。他看见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意识到自己一定看起来一脸悲痛。
他瘫坐上她对面的椅子。
“酒的关系?”她轻声问。
“不仅仅如此。”
娜凡妮吐了一口气。“上古魔法。你曾说过,你同时了解自己的祝福与诅咒。”
他点点头。
“噢,达利纳。”
“她的名字一出现,大家的视线就会射向我。”达利纳继续说。“那是带着怜悯的眼神。他们看我僵硬的表现,便认为我是压抑情绪的人。他们猜想我为此隐隐作痛,但其实我想要强记起来。如果对话中大半的讯息都从脑里熘走,很难跟上话题。
“娜凡妮,我或许曾经对她有过爱意,但我记不得了。想不起来我们的亲密行为,也想不起来任何一次争执。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她已经消失了,只在我的意识中留下瓦砾。我记不清她是怎样过世的,这让我觉得很痛苦,因为那一天我应该记得什么。是不是有场对抗我兄长的城市起义,而我的妻子成为了人质?”
那是……一段孤独的长征,只有战意与愤恨跟随着他。那时的情绪依然鲜明。他对带走他妻子的人展开报复。
娜凡妮坐到达利纳一旁的椅子,将头靠上他的肩膀。“我可以制造一个法器,”她低声说。“带走这样的伤痛。”
“我想……我觉得自己因为失去她,而深深受伤。”达利纳低声说。“我为此动了手。我只从中留下伤疤。不管如何,娜凡妮,我要我们平安无事。不要犯错、处理得当。我要在见证下向你发下誓言。”
“不过是几个字。”
“字句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
她紧抿嘴唇沉思。“艾洛卡如何?”
“我不想让他处在这尴尬的位置。”
“外国的祭司呢?从亚西尔找一个来?他们几乎算是弗林教。”
“那跟宣布自己是异端无异,太过头了。我不会背弃弗林教会。”他停顿一会儿。“我或许会跳过……”
“跳过?”她问。
他的眼神往上飘到天花板。“我们或许可以寻求高过教会的权威。”
“你要找灵为我们证婚?”她失笑。“请外国祭司证婚会成为异端,请灵证婚就不会了?”
“飓父是荣誉在世上最大的留存。”达利纳说。“他是全能之主的裂片——也是我们仅剩的事物中,最接近神的一位。”
“噢,我不反对。”娜凡妮说。“就算让搞不清楚状况的洗碗工证婚都没问题。我只是觉得这有点不寻常。”
“如果他愿意的话,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他看向娜凡妮,挑眉耸耸肩。
“这是在求婚吗?”
“……是的?”
“达利纳.科林。”她说。“你可以做得更好。”
他将手安放在她的后脑杓,抚摸她松开的黑发。“娜凡妮,我可以做得比你还好吗?不,我认为我办不到。我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做得更好。”
她露出微笑,以一吻作为回答。

几个小时后,达利纳搭着前往塔顶的法器升降梯,意外地紧张。升降梯像是阳台,是那些在兀瑞席鲁中央的中空梁柱,每根长柱都宽广如宴会厅,一路从一楼升上顶楼。
从前端看来,这座城的阶楼看起来是圆形,但其实整座城更接近半圆形,有着平整的东侧。低层阶楼的边缘两侧与山峰连接在一块,最中央则对着东方开放。平整侧的房间有面向起源处(Origin)的窗户。
而他身处的中央升降柱,则有一面镶上窗户的墙。那是完美无瑕、高达数百呎的一大片玻璃。这扇窗在白天会带进明亮的阳光,现在则只见得到黑夜。
平台慢慢往上攀升。雅多林与雷纳林和他一块上去,身边还有几名护卫与纱蓝。娜凡妮先上去了。陪达利纳上去的人都站在平台的另一边,让他有办法思考,外加紧张起来。
他为什么要紧张呢?他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他飓风的。人们会把他当成穿着丝绸的处女,而不是迈入中年的将军。
达利纳觉得体内翻搅着。飓父在求婚当时马上回应了他,他很感激。
“我很惊讶,”达利纳对灵轻声说。“你这么乐意认同这件事。我很感谢,也还是很惊讶。”
我认同所有誓言,飓父回应。
“愚蠢的誓言呢?那些匆匆发下的誓言,或是因无知而起的誓言呢?”
誓言不会是愚蠢的。所有誓言都是人与真灵的标记,超越野兽与次灵的缔结。这是智慧、自由意志与选择的标记。
达利纳思考这段话的意义,接着发现自己并不意外听见这种极端的观点。灵本来就应在极端之处;他们是自然的力量。但这是荣誉这位全能之主的想法吗?
平台稳稳地往塔顶而去。这里有数十座升降梯,但只有几座有人使用。若兀瑞席鲁还处于盛时,想必所有升降梯都在运作。他们抬升到先前没有探索过的空间,让达利纳开始觉得困扰。这让他认为自己的堡垒犹如未知地域的营地。
升降梯终于抵达顶楼,他的守卫跑去开门。这几天的守卫是桥十三队的人——因为他派桥四队的人进行其他任务,而不只是将这些可能成为灿军的重点人力安排简单的守卫工作。
达利纳越来越焦虑,带着大家走过雕刻着灿军军团的数支梁柱。他越过一排阶梯,经过活板门,抵达塔顶的最高处。
虽然越上层的阶楼空间就越小,但这里仍然超过一百码宽。塔顶很冷,有人设了炭炉与照明的火炬。高挂在上的夜空清明无云,回旋的星灵在远处绕出图案。
达利纳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在内,都没有在他宣布想要于午夜在塔顶成婚时提出质疑。他找到娜凡妮,惊讶地发现她已戴上传统的婚冠。她头上以玉与绿松石制成的繁复头饰,衬托了她的婚袍。她身穿幸运的红色,绣着金边的服装比一般的长洋装还要宽松,有着宽袖与典雅的遮袖。
达利纳是不是也该穿上传统服饰呢?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积尘的空框,挂在娜凡妮婚饰这幅美妙的画作旁。
艾洛卡僵硬地站在娜凡妮身边。他穿着正式的金色外套,以及一件宽松的塔卡玛。他的脸庞比平常还要苍白,毕竟先前有人曾在泣季对他行刺未遂,那时他几乎失血丧命。他最近持续休养中。
虽然他们不考虑铺张的雅烈席婚礼,但还是邀请了其他人。像是埃拉达藩王与他的女儿,还有瑟巴瑞尔藩王与他的情妇,卡菈美与泰纱芙也前来见证。他看见她们,松了一口气。他本来担心娜凡妮找不到愿意公证的女性。
达利纳手下的一小群军官与书记排成一列。他在暖炉间的群众后方,发现了意外的脸孔。执徒卡塔尔西居然依约前来。他满布胡子的蓄须脸孔看起来并不高兴,但是终究来了。这是好现象。也许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相比,一个藩王迎娶守寡大嫂,算不上什么。
达利纳走向娜凡妮,牵起她的双手。她的内手藏在袖中,另一只手则直接传来体温。“你看起来美极了。”他说。“你怎么找到的?”
“淑女总是得做好准备。”
达利纳看向朝他低头鞠躬的艾洛卡。 这会让我们的关系更加混乱,达利纳心想,同时也从他侄子脸上看见相同的心思。
加维拉不会满意他儿子的现况。就算达利纳心怀善意,他还是将这孩子踩在了脚下,掌握了艾洛卡本应专有的权力。这情况在艾洛卡康复期间继续恶化,这段时间达利纳已经习惯自己作出决策。
但达利纳若把国王的康复期当作肇因,那也是在欺骗自己。他为雅烈席卡的福祉而动,为了罗沙的福祉而动,并不能改变他一步步僭越王权的事实,就算他宣称完全没有这个意图也一样。
达利纳一手放开娜凡妮,将那只手安放在他侄子的肩膀。“抱歉,孩子。”他说。
“叔叔,你总是这样。”艾洛卡说。“你的道歉不会终止你的作为,但我不认为你应该停下。你的决定为自己的人生定义,接着束缚它。我们其他人可以学到这一课,若是知道怎样好好维持就更好。”
达利纳闻言瑟缩了一下。“我有些事想和你讨论,像是一些你可能会欣赏的计划。但是今晚我只求你的祝福,如果你愿意的话。”
“母后会很高兴,”艾洛卡说。“所以,好的。”艾洛卡给了母亲的额头一吻,然后大步跨过塔顶。达利纳本来担心国王会下楼离去,但他只是站在较远处的暖炉暖手。
“那么,”娜凡妮说。“达利纳,现在唯一缺席的是你的灵。如果他要——”
一股强风吹袭塔顶,带着几近雨水的气息,还有打湿的岩石与碎枝的味道而至。娜凡妮惊呼一声,拉住达利纳。
空中慢慢形成一个形体。飓父包围了一切,他的脸延展到两侧的地平线,带着傲气看着众人。空气似乎凝滞了,塔顶以外的地方都褪入虚无,他们仿佛滑进超脱时间的空间之中。
浅眸人与守卫或低喃,或惊呼出声。就连已经准备好迎接这景象的达利纳,也注意到自己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对抗自己向灵屈膝的冲动。
誓言,飓父低鸣。是正直的灵魂。如果你们要从未来的风暴中存活,就必须让誓言引导你们。
“飓父,我能接受誓言。”达利纳喊道。“你也知道。”
是的,数千年来第一位与我缔结的人。然而,达利纳觉得这个灵的注意力正移到娜凡妮身上。还有你。誓言对你有意义吗?
“正确的誓言就有。”娜凡妮说。
那你对这个男人的誓言又如何?
“我向他起誓,并向你起誓,同时对愿意聆听的人祈求见证。达利纳.科林是我的爱,我也是他的爱。”
你以前破坏过誓言。
“人都会如此,”娜凡妮不卑不亢地说。“我们是脆弱愚蠢的人类。而我发誓,我不会破坏这个誓言。”
飓父似乎对此甚为满意,但这和雅烈席传统婚姻誓言差多了。盟铸师,你呢?他问。
“我发下同样的誓。”达利纳一边抱住娜凡妮,一边说。“娜凡妮.科林是我的爱,我也是她的爱。我爱她。”
那就成了吧。
达利纳原本以为接着会雷电交加,就像天降胜曲那般。然而超脱时间的体验却结束了。风已离去。飓父也已消失。虽然聚集的观众头上,都冒出赞叹灵的蓝色烟环,但是娜凡妮却没有如此。她头上冒出的是胜灵,金光在她头上旋转。站在附近的瑟巴瑞尔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试图了解刚才经历了什么事。达利纳的新护卫状似萎靡,看起来在这一瞬间耗尽了精力。
雅多林不改本性,大声欢呼。他跑了过来,悦灵在他奔跑的路径上如湛蓝的叶片一路追上。他先给达利纳一个大大的拥抱,再抱向他的新母亲。雷纳林也跟过来,虽然动作比较保守,但是嘴上大大的笑容,显示他也一样开心。
接着的场景就模煳起来了,不停的握手、致上感谢之意等等。他们坚持不需任何礼物,因此略过了传统庆典的部分。看来飓父的宣示已经够戏剧化,让人足以接受这桩婚事。就连稍早还气恼着的艾洛卡,也给他的母后一个拥抱,然后在下楼前搂了达利纳一下。
最后只有卡塔尔西留下。这位执徒紧握双手,等着塔顶的人们离去。
对达利纳来说,卡塔尔西永远不适合穿长袍。虽然他蓄起传统执徒的方形胡须,但达利纳眼中的他并不是一位执徒。他眼中的卡塔尔西是位士兵,身材瘦长的他站得直挺吓人,还有双敏锐的紫罗兰双眸。他剃光的头顶上有一道扭曲的旧疤。卡塔尔西现在或许过着平和服侍的生活,但是他的年轻时光都在战争中度过。
达利纳向娜凡妮低声保证一些事,让她先下楼到已经点好餐饮与酒的地方。达利纳信心满满地走向卡塔尔西。他完成这个延迟许久的大事,愉悦充满全身。他和娜凡妮结婚了。这是他年轻时未能获得的快乐,他甚至不曾梦想拥有这副光景。
他不会再对此或对她感到愧疚。
“光爵。”卡塔尔西静静地说。
“老朋友,为何拘礼?”
“若我只是以老友的身分来此就好了,”卡塔尔西轻声说。“达利纳,我必须向上报告。信坛那里不会对此满意的。”
“飓父本人见证了这个结合,他们当然不能否定我的婚姻。”
“一个灵?你认为我们会接受一个灵的权威吗?”
“他是全能之主的裂片。”
“达利纳,你这是在渎神。”卡塔尔西语带痛苦。
“卡塔尔西,你知道我不是异教徒,你曾经在我身旁作战。”
“而这样能够让我安心吗?达利纳,想想我们一起做了什么好事?我很高兴你现在变成这样。你不该让我想起你本来的样子。”
达利纳停顿下来,脑里深处的记忆开始回旋——他已经好几年没想起这件事了。这让他很意外。这段记忆是怎么来的?
他记得浑身是血的卡塔尔西,他呕到胃都快翻出来了。这个坚强的士兵遭遇了连他都无法接受的可怕事情。他隔天就离开军队,成为了执徒。
“壑城,”达利纳低声说。“拉萨拉思。”
“不要淤积黑暗的往事,”卡塔尔西说。“达利纳,这和……那一天无关。重要的是今天的事,还有你对书记传播的思想——讲起你在幻象中看见的东西。”
“那是神圣的讯息,”达利纳说,感到心中一懔。“由全能之主发送。”
“这神圣的讯息却宣称全能之主已经逝去?”卡塔尔西说,“而且这讯息在引虚者回归前夕出现?达利纳,你知道这看起来如何吗?我是你的执徒,严格说来是你的奴隶。而且没错,或许还是你的朋友。我曾试着向卡布岚司(Kharbranth)表达你立意良善。我向圣坛的执徒说,你看到的是灿军尚未堕落的时刻,而不是他们腐败的时点。我告诉他们,你没办法控制这些幻象。
“但是达利纳,在你开始传播全能之主已死的讯息后,事情就变了。他们对此表达盛怒,而现在你更是偏离正途、否定传统,直接朝执徒的眼里吐口水!我本人并不认为你迎娶娜凡妮有什么问题,禁令早已不合时宜,但你今晚的所作所为……”
达利纳朝卡塔尔西的肩膀伸手,但是卡塔尔西退了开去。
“老友,”达利纳轻声说。“荣誉可能已死,但是我感受到……其他东西。超越他的事物。带着暖意与光辉。问题并不是神祇已死,而是全能之主从来不是神祇。他尽力引导我们,但他只是顶替神名的一位,或许只是一位代理人。他并不是像灵一般的存在——他有神的力量,但并非神的血裔。”
卡塔尔西睁大眼睛看着他。“拜托,达利纳,刚才的话别再讲了。我认为我可以帮今晚的事情开脱。也许吧。但你并不理解自己已搭上在风暴里漂流的船,而你还锯开了船首!”
“卡塔尔西,我不会在发现真相后藏私。”达利纳说。“你刚才亲眼目睹我实实在在地与誓言之灵缔结。我可没敢撒谎。”
“达利纳,我不认为你会说谎。”卡塔尔西说。“但我的确认为你会犯错。别忘了那时我也在场。你不是一直都那么可靠。”
在场?达利纳一边想,一边看着卡塔尔西后退鞠躬,再转身离开。我忘记什么他记得的事了?
达利纳目送他离开。最后,他摇摇头,下楼去加入午夜的餐宴,打算尽快结束宴会。他想要有时间陪伴娜凡妮。
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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