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残缺骑士 The Ill-Made Knight
第一章
班威克城堡里，法国男孩看着磨光的茶壶盖表面，凝视着映在上头的倒影。盖子在阳光下闪现黯淡的金属光泽。壶盖几乎与今日士兵的钢
盔无异，自然很难将其作为镜子使用，可是他也没别的选择。他来回翻转壶盖，希望能从凸面的各种扭曲形象中，看出自己的大致模样。他试
图找寻自我，却畏惧可能找到的结果。
男孩认为自己出了问题。他虽然日后成为伟人，全世界都臣服脚下，仍终生为此缺陷所困，仿佛知道心底潜藏了什么，为之羞惭，却无法
理解。我们也无须试图理解。既然他宁可深藏心中，我们便不应多加探触。
男孩站在兵器库里，四周陈列着各式武器。过去两个小时里，他一边抛掷一对哑铃——他称作“秤砣”——一边唱着既不成调也无歌词的曲
子。他年方十五，刚从英格兰回国，父亲正是协助英格兰王弭平叛乱的班威克国王班恩。你一定记得，亚瑟有意招募年轻人成为骑士，趁早使
他们获得圆桌信念，而他早已在宴席上注意到蓝斯洛，因为这孩子不论玩什么几乎都是赢家。
蓝斯洛猛力举着哑铃，发出无言的噪音，心里想着威武的亚瑟王。他因满心怀着敬爱之意，才在此举哑铃。他将自己和英雄唯一的那次对
话铭记在心，只字未忘。
那时他们正要乘船返回法国，亚瑟与班恩王亲吻道别，然后唤住蓝斯洛，两人走到船的一角。班恩舰队的纹章船帆、忙于缆索的水手、武
装炮塔、弓箭手和铅白色的海鸥，便成了他们谈话的背景。
“蓝斯[1]，你过来一下好吗?”国王说。
“陛下。”
“晚宴时，我注意到你和别人玩游戏。”
“是的，陛下。”
“你可说是大获全胜。”
蓝斯洛眯眼看着地面。
“我想找很多精于游艺的人，一起来协助我实践理想。这是等我平定全国、成为真正的国王之后要做的事。你长大以后愿意来帮忙吗?”
男孩扭扭身子，突然瞥了对方一眼。
“这事和骑士有关，”亚瑟继续说道，“我打算建立一个骑士组织，就像嘉德勋章[2]那样，专门与滥用武力的人作对。你有兴趣加入吗?”
“有的。”
国王仔细打量他，不确知他究竟是欣喜、惊怕，还是纯粹出于礼貌。
“你了解我所说的话吗?”
蓝斯洛有些仓皇。
“法文中我们称之为Fort Mayne[3]，”他解释道，“家族里谁的臂力最强，谁就当头，可以照他的意思胡来。所以我们才说是Fort Mayne。您
想要集结一群相信正义而非强权的骑士，终止‘强壮的手臂’为乱的情形。是的，我非常想加入。但我得先长大。谢谢您。现在我要说再见了。”
于是他们乘船离开英国，男孩站在船首，始终不肯回头，怕流露自己的感情。其实早在宴席当晚，他便已臣服亚瑟。那位战胜归来的北方
君王晚餐时满脸通红、意气风发的模样，深深烙印心头，随着他回到法国。
在那双专注搜寻壶盖的黑眼睛后头，是他昨晚做的一个梦。七百年前——如果照马洛礼的记载，则是一千五百年前——那时的人与现代的
精神科医师一样，很把梦境当一回事。蓝斯洛的梦令他不安，并非因为这个梦潜在的意义，也不是因为他丝毫不知此梦意义何在，而是因为梦
使他觉得失落。梦境是这样的。
蓝斯洛和弟弟艾克特·德马利斯分别坐在椅子上，他们站起身，骑上两匹马。蓝斯洛说：“出发吧，让我们去追寻不该寻到的东西。”于是他
们去了。但是有某个人或某种力量朝蓝斯洛扑来，把他痛揍了一顿，夺去他身上的衣物，替他穿上一件满是绳结的衣服，令他改骑驴子。接着
有一口美丽的井，井水清澈至极，为他平生仅见。于是他下了驴子，到井边喝水，只觉世上美好之事莫过于此。不料他才弯身凑上去，井水便
往下降，直直降到井底，离他越来越远，碰也碰不到。他因此觉得凄凉，仿佛遭井水遗弃。
男孩反复倾斜手中的锡盖，将亚瑟、水井、使他够格为亚瑟效力的哑铃，还有肌肉酸疼的臂膀都抛诸脑后，心中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念
头。这个念头与金属盖上映出的面容有关，与那在他灵魂深处，使他长成如此容貌的缺陷有关。他从不自欺欺人，深知无论怎么转动头盔，镜
中倒影仍不会改变。他早已决定，等自己长大成人，受封骑士，一定要给自己取个忧悒的称号。他既是长子，受封骑士就是早晚的事，然而他
不愿自称蓝斯洛爵士，而愿被称为Chevalier Mal Fet，亦即“残缺骑士”。
在男孩看来——而他认为必定有什么缘由——他的脸就像皇家动物园里的怪物一般丑陋。他长得像非洲猩猩。
[1]蓝斯(Lance)是蓝斯洛(Lancelot)的小名。
[2]嘉德勋章(Order of the Garter)，于公元一三四八年左右由英王爱德华三世制订。相传某次舞会中，索尔斯堡(Salisbury)伯爵夫人不慎掉落袜带，国
王见状急中生智，捡起袜带系于自己膝下，因而替伯爵夫人解围。嘉德(garter，即袜带之意)勋章即源自此。
[3]意即“强壮的手臂”(Strong A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