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了准备第二次战役，卡利昂[1]城里乱成一团。其实梅林早已献上破敌良策，只因事关伏击和外国的秘密援军，不能张扬。洛特的军队节
节进逼，兵力又远在国王军之上，他们只好诉诸诡计。这场仗究竟要怎么打，全天下只有四个人知道。
老百姓虽对高层政策一无所知，仍是忙得不可开交。步兵的长矛要磨得锐利，因此镇上的磨石不分昼夜高速运转;还有成千上万支箭要安
上箭羽，因此制箭师傅的屋子即使入夜依旧灯火通明。牧草地上，兴奋的自由民成天追着可怜的鹅群到处跑，只为了拔羽毛制箭。皇家孔雀的
羽毛被拔得光溜溜，简直和破扫把没两样。箭术出众者多半喜欢这种乔叟所谓的“孔雀羽箭”，因为感觉比较高级。此外，煮沸糨糊的气味也直
冲天际。盔甲师傅为了替骑士打造行头，把工作时间加倍，铁锤叮当作响。铁匠替战马装上蹄铁;修女手中的针线没有停过，为士兵缝织围巾
和绷带。洛特王已经提议双方在毕德格连[2]决战。
英格兰国王费尽千辛万苦，爬上两百零八级阶梯，来到梅林的高塔房间，敲门进去。魔法师正努力找出负一的平方根，却忘记要怎么算。
阿基米德坐在椅背上。
“梅林，我要和您谈谈。”国王喘气道。
梅林砰一声合上书，一跃而起，抓起铁梨木手杖便朝亚瑟扑去，仿佛要赶走迷途的鸡。
“走开!”他大喊，“你在这做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英格兰国王吗?快走开，然后传我过去!出去出去!从来没听过这种事!马上
给我出去，再派人把我叫去!”
“可是我都来了。”
“没这回事!”老人机智地反驳，说完便把国王推出房间，当着他的面轰一声关上门。
“什么嘛!”亚瑟可怜兮兮地步下那两百零八级楼梯。
一小时后，梅林收到了侍从传递的召见信息，来到国王的居室晋见。
“这还差不多。”说着他舒服地坐在一个铺毛毯的箱子上。
“起立。”亚瑟说，接着击掌招来侍从，移走座位。
梅林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指关节泛白。
“我们上次谈到骑士精神……”国王口气轻快地说。
“我可不记得有这回事。”
“忘啦?”
“我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
“但我是国王，”亚瑟说，“你不能在国王面前坐着。”
“胡扯!”
亚瑟笑得东倒西歪，他的义兄凯伊爵士和年老的监护人艾克特爵士原本躲在王座后头，这时也都跑出来。凯伊摘下梅林的帽子，戴在艾克
特爵士头上。爵士说：“哎，老天保佑，这下我可成了黑魔法师啦!天灵灵!地灵灵!”每个人都笑了，最后连梅林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侍从搬
来椅子让大家坐下，又开了几瓶酒以免会议中途有人口渴。
“瞧，我召开了这场会议。”亚瑟骄傲地说。
说完，他暂停片刻，力图镇静，因为这是他头一回发表演说。
“嗯，和骑士精神有关，我想谈谈这个主题。”国王说。
梅林锐利的眼神紧锁住国王，手指在长袍上的星星和各式神秘符号间颤动，但他不会给予演讲者任何协助。你可以说这是他事业的关键时
刻——他倒着活了不知多少世纪，为的就是这一刻，好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白活了。
“我一直在想武力和正义这两件事，”亚瑟说，“我认为做一件事，不应该是因为你有能力这么做，而是出于必要。简单来说，一枚铜板就是
一枚铜板，无论武力在两边怎么敲打，还是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样清楚吗?”
无人答话。
“好，那天我和梅林在城垛上说话，他谈到我们前一场战役中共有七百名步兵阵亡，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有趣。当然了，只要仔细
想，就不会觉得战争有趣。我的意思是说，人不应该自相残杀对吧?活着总是好的。
“很好。可是好笑的是，梅林却帮助我打胜仗。一直到现在仍是这样，这回在毕德格连开战，我们希望也能获胜。”
“我们会打赢的。”艾克特爵士说，他知道制胜的秘密。
“在我看来，这有点自相矛盾。假如战争是坏事，那梅林为何要协助我作战?”
依旧没人回答，于是国王以热烈的语气继续说。
“我唯一想得到的，”说着他脸红了起来，“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释，就是我……就是我们……就是他希望我赢得这场仗，但这背后还有其他目
的。”
他停了下来，望着梅林，可是魔法师刻意撇过头去。
“这个目的——是目的对吧?这个目的就是，假如我打赢这两场仗，成为王国的主人，之后我便可阻止他们，并且改革武力霸权。我猜到
了吗?这个答案有没有错呢?”
魔法师头也不回，双手静静放在膝上。
“我猜对了!”亚瑟兴奋高喊。
于是他快言快语起来，差点跟不上自己。
“你们明白了吗?”他说，“武力绝非正义，但世界上有太多人仗着武力胡作非为，我们总得想想办法。这就好像人心一半好一半坏，说不定
坏的成分还多些。要是没人管，他们可就乱来了。于是我们常见到布鲁斯·索恩斯·匹帖爵士那样的贵族，成天穿着全套盔甲，四处粗鲁乱闯，
任性妄为，还以此为消遣!这就是我们诺曼人的性格，认为上流社会可以罔顾正义，独占一切权力。如此一来，人性坏的部分占了上风，随之
而来的便是烧杀掳掠，禽兽不如。
“但是，你们看，梅林要帮助我打赢这两场仗，好让我阻止这一切。他希望我能伸张正义。
“洛特、尤里安和安格西等人属于旧的世界，他们自成一个老式组织，只想依随己意行事。既然他们动辄诉诸武力，又主动向我挑衅，我
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这之后，真正的工作才要开始。你们懂了吗?毕德格连之战只是起点。梅林要我思考的是战争结束‘之后’的
事情。”
亚瑟再度停住，等待其他人发表意见或给予鼓励，但魔法师仍然撇过脸，只有坐在旁边的艾克特爵士能看到他的眼神。
“我仔细想过了，”亚瑟说，“结论是：我们为何不能驾驭武力，使其为正义行事?我知道这听起来天马行空，可是我们的确不能否认‘武
力’这东西的存在吧?武力存在于人心坏的部分，无论如何不能忽视。我们虽然不能去除这个部分，却可以试着将之导向正途，使其有益而无
害。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这下他的听众有兴趣了，纷纷靠前倾听，唯独梅林例外。
“我的想法是，假如我们打赢眼前这场仗，而且国内情势稳定，那么我便要成立一个阐扬骑士精神的组织。我不会惩罚那些坏骑士，也不
会吊死洛特，但我会试着招募他们加入这个组织。我们要让这件事成为无上殊荣，甚至变成流行，让每个人都觉得非来不可。接着我要替这个
组织立下誓约，规定武力只能依循正义而行。到这里为止懂吗?我这个组织里的骑士将云游四海，依然全副装甲，挥舞宝剑，这是为了让他们
发泄打杀的欲望，也就是梅林所谓的猎狐精神。但他们动武的条件是必须依循正义而为，保护少女免受布鲁斯爵士骚扰，改正过去的种种错
误，帮助那些遭受压迫的人民，诸如此类。你们了解这个概念吗?就是利用武力，不要与之对抗，把原本的坏事变成好事。好啦，梅林，我想
到的就这么多。我已经绞尽脑汁，大概又猜错了吧，不过我真的认真想过，只是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请您说点什么吧!”
魔法师站了起来，像根石柱般挺直身子，伸开双臂，看看天花板，然后念出了《西面颂》[3]的前几句。
[1]根据马洛礼，Carlion是亚瑟王早期统治的居城。
[2]Bedegraine，亚瑟击败叛乱诸王联军之地点，马洛礼在《亚瑟之死》中将之归为谢伍德森林里某处。
[3]Nunc Dimittis出自《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29至32节)。圣灵曾允诺老人西面(Simeon)死前得见弥赛亚，玛利亚和约瑟将婴儿耶稣带至圣殿行洁净
礼时，西面正好在场。他认出耶稣即是救世主，于是将耶稣抱在怀中吟诵此诗，开头是“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