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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暗女王 The Queen of Air and Darkness

  第一章

  圆塔顶端有个乌鸦形状的风信鸡,口中衔箭,指示风向。

  塔顶的圆形房间非常不宜人居。首先,屋里太过通风。东面橱柜的底部有个洞,正好监控高塔外侧的两道门。若遭围困,也可以从这里丢石头砸人。不幸的是,风常由此洞倒灌进来,再从没装上玻璃的露台窗或烟囱吹出去。有时候则反过来,由上往下吹,如同风洞。同样令人头痛的是房里总弥漫着烧泥炭的浓烟。浓烟非由室内火炉烧出,而是来自楼下房间。复杂的通风系统把烟囱里的烟也吸进了房里。遇上潮湿的天气,石墙会渗水。家具也不舒适:都是石块——以便朝洞里砸;几把生锈的热那亚十字弓与箭矢、从未用过的泥炭。四个孩子也没有床。假如房间是方形的,或许会有橱柜床;既然是圆形房间,他们只好睡在地上,勉强盖着干草和格纹长披肩。

  孩子们用长披肩草草搭起一座帐幕,彼此紧靠,躺在里面讲故事。他们可以听见母亲在楼下房里拨弄火堆,添加燃料,因此个个轻声细语,生恐让母亲听见。其实他们不是怕母亲会上楼处罚,也无人规定上床后不许讲话。他们无条件地傻傻崇拜着母亲,只因母亲的性格强过他们。或者说,她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给了他们一种有缺陷的善恶观。或许是因为不关心,或者是懒惰,或甚至是出于某种残酷的占有欲,致使他们似乎永远分不清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们正用盖尔语悄声交谈,或者我们该说,是一种混杂盖尔语和古老骑士语言的怪异综合体。他们长大后会用到骑士语,所以现在得学。他们很少讲英语。多年以后,他们成为远近驰名的骑士,在伟大国王的宫廷里任职,讲的便是一口标准英语。唯独身为一族之长的加文例外,他刻意保留苏格兰腔,借此显示对自己的出身并不感到羞耻。

  说故事的人是加文,因为他最年长。他们躺在一块儿,像群躲起来的怪青蛙,虽然消瘦,但骨骼发育大致健全,只要吸收适当的营养,就会长得结实强壮。他们都是亮色头发,加文发色亮红,加瑞斯的则是淡黄;他们中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四岁;加瑞斯是老幺。加赫里斯是个迟钝的孩子;年纪仅次于加文的阿格凡最是霸道,一肚子坏主意,既爱哭又怕痛——这是因为他有丰富的想象力,而且比其他人常用脑袋。

  “很久很久以前,亲爱的弟弟,”加文说,“在我们还未出生,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时候,我们有一位美丽的外婆,名叫伊格莲。”

  “她是康瓦耳伯爵夫人。”阿格凡说。

  “对,外婆是康瓦耳伯爵夫人,”加文附和,“而可恶的英格兰国王爱上了她。”

  “他就是尤瑟·潘德拉贡。”阿格凡又说。

  “到底是谁在讲故事?”加瑞斯愤怒地说,“你闭嘴啦!”

  加文继续说:“尤瑟·潘德拉贡国王招来伯爵夫妇……”

  “就是外公和外婆喽!”加赫里斯说。

  “然后命两人留在他住的伦敦塔里。他们在那里做客的时候,他要求外婆做他的妻子,和外公一刀两断。可是贞洁又美丽的康瓦耳伯爵夫人……”

  “外婆。”加赫里斯说。

  加瑞斯大叫:“该死的,你有完没完?”只听他们蒙在被子里吵架,间或还有几声尖叫、打人的声音和抱怨声。

  加文接着讲:“贞洁又美丽的康瓦耳伯爵夫人一口回绝尤瑟·潘德拉贡国王的求爱,并把这件事告诉外公。她说:‘国王此番召我们来,恐要辱我清白。夫君,容我建议,我们此刻立即启程,连夜赶路,返回居城。’于是,就在午夜,他们离开了国王的堡垒……”

  “是在深夜里。”加瑞斯纠正他。

  “城里的人熟睡之时,他们就着昏暗的灯笼,为坐骑套上鞍具——马儿四脚轻灵、眼神似火、迅捷如风、体形匀称、小头大嘴、性格暴烈,然后快马加鞭朝康瓦耳奔去。”

  “那是一场惊险的逃亡。”加赫里斯说。

  “马儿都累死了。”阿格凡说。

  “才没有,”加瑞斯说,“外公外婆才不会把马累死呢!”

  “到底有没有死?”加赫里斯问。

  “不,马没死,”加文想了一下说,“不过也筋疲力尽了。”

  他继续讲故事。

  “隔天早上,尤瑟·潘德拉贡国王发现了这事,怒不可遏。”

  “怒不可抑。”加瑞斯提议。

  “怒不可遏,”加文说,“尤瑟·潘德拉贡国王怒不可遏,说:‘我对天发誓,非将那康瓦耳伯爵的脑袋拿来加菜不可!’于是修书一封给外公,命令他先把脑袋填满食材,加上装饰配料。说无论他的城堡有多坚固,四十天之内,必会把他揪出来!”

  “外公有两座城堡,”阿格凡骄傲地说,“庭塔阁和台拉城。”

  “于是康瓦耳伯爵将外婆安顿在庭塔阁,自己留守台拉城。接着尤瑟·潘德拉贡国王便来攻城了。”

  “然后啊!”加瑞斯忍不住大喊,“国王就在那里搭起许多帐篷,双方展开激战,杀死了好多人!”

  “有一千人吗?”加赫里斯猜测。

  “至少有两千,”阿格凡说,“咱们盖尔人一旦动手,不杀个两千人不会甘休。说不定杀了足足有一百万人呢。”

  “外公外婆渐渐占了上风,眼看尤瑟王就要溃不成军,这时来了一个邪恶的魔法师,叫作梅林……”

  “他是个巫师。”加瑞斯说。

  “然后呢,说来你们不信,这个巫师施展妖术,竟然让诡计多端的尤瑟·潘德拉贡进到外婆的城堡里。外公立刻率兵从台拉城出击,却在激战中遇害……”

  “被诡计所害。”

  “而可怜的康瓦耳伯爵夫人……”

  “贞洁又美丽的伊格莲……”

  “亲爱的外婆……”

  “……被那个黑心肝,不讲信用的英格兰龙王[1]给抓了起来,沦为阶下囚。不仅如此,虽然她已经有了三个漂亮的女儿……”

  “美丽的康瓦耳三姐妹。”

  “伊莲阿姨。”

  “摩根阿姨。”

  “还有母亲。”

  “虽然她有这些漂亮女儿,还是被迫嫁给英格兰国王,也就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

  他们受故事结局所震慑,都静了下来,默默思考这惊人的英格兰恶行。偶尔母亲给他们讲故事,最喜欢讲的就是这段,故事的内容他们早已熟记在心。最后阿格凡引用了一句盖尔谚语,也是母亲教的。

  “洛锡安[2]人有四样东西不可信:牛角、马蹄、狗吠和英格兰人的笑容。”他悄声说。

  他们在干草堆里不安地扭动身子,凝神倾听楼下房间里的细微动静。

  就在这群讲故事的孩子所在房间的楼下,只有一支蜡烛和泥炭燃烧的橘黄色火光照明了房间。以王后的居室来说,委实有些寒酸,不过至少有张四柱大床——白天当成王座使用。一个三脚大铁锅在火上沸腾。蜡烛后方有一张磨亮的黄铜片,权充镜子。居室里有两个生命:王后和一只猫。两者皆有黑色毛发和蓝色眼瞳。

  黑猫侧卧于火光下,仿佛已经死了。这是因为它的四只脚全被绑在一起,活像刚猎到、等着被扛回家的狍子。黑猫早已放弃挣扎,此时眯起眼睛盯着火焰,身体随呼吸起伏,似乎认命了。或许它只是筋疲力尽——动物总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它们死前多半有种尊严,而这正是人类欠缺的。小小的火焰在黑猫斜睨的眼睛里跳动,它或许正以动物独有的冷静,回顾之前的八条命,不抱希望,也心无所惧。

  王后拎起黑猫,准备施展一个众所皆知的黑魔术,借以自娱。城里的男人都外出打仗了,此举至少可以打发时间。这是个隐身咒语。她不像妹妹摩根勒菲,算不上是顶认真的女巫,因为她脑袋空洞,无法认真学习任何高深的技艺,即使是黑魔术也不例外。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与同族其他女性一样,血液里带有魔法。

  沸腾的水里,只见黑猫在一阵恐怖的痉挛后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它试图用受缚的四脚跃起或游泳,全身湿透,绒毛在蒸汽中抖动,像被捕鲸叉刺中的鲸鱼肚子般闪闪发亮。它的嘴吓人地咧开,露出粉红色咽喉和锐利如尖刺的白牙。第一声惨叫过后,黑猫只能张开嘴巴,再也无法清楚发声,不久便断气了。

  统治洛锡安地区与奥克尼群岛[3]的摩高丝王后坐在大锅旁,静静等待,偶尔拿起木勺搅动猫尸。房间里逐渐充满煮沸猫毛的恶臭。如果此时有旁观者,他将会发现,今夜的王后因泥炭火光的增色看起来那么美艳:深邃的大眼,亮泽的黑发,丰腴的体态,以及当她留神静听楼上悄悄话时所流露的警戒之色。

  加文说:“我们一定要报仇!”

  “他们从来没和潘德拉贡国王作对。”

  “他们只想不受干扰,过平静的生活。”

  想到康瓦耳的外婆被强暴,软弱无辜的人民遭暴君欺压,这些不公不义的景象深深刺伤了加瑞斯。高卢人的旧时暴行有如对己身的伤害,奥克尼诸岛上每一位农民都有切身体会。加瑞斯是个善良的孩子,生平最厌恶恃强凌弱。他只要一想到这种事,便气得心脏狂跳,简直无法呼吸。加文则是因为事关家族荣辱而生气。在他看来,借由强权遂行己意没什么大不了,但要是敢惹到他的族人,那就罪该万死。他既不聪明也不敏感,可是绝对忠诚——有时几乎到了固执的地步。在他晚年,这种忠诚却使人困扰,甚至演变为愚蠢。对他来说,原则只有一个,现在如此,以后亦然,那就是“不论对错,永远以奥克尼为尊”。而阿格凡之所以激动,是由于此事与母亲有关。他对母亲有种特殊的情愫,藏在心里没让别人知道。至于加赫里斯,他向来没有主见。

  黑猫支离破碎。长时间的煮沸让它全身肌肉剥落,最后锅中只剩一层毛发、油脂和肉块构成的浮渣。白骨在浮渣下的锅底打转。比较重的骨头躺着不动,质轻的薄膜则优雅跳动,犹如秋风中的落叶。这锅新鲜的猫肉汤臭味扑鼻,王后皱着鼻子,把液体过滤到另一个锅子里。黑猫的残渣留在法兰绒滤网上:一团湿透的蓬乱猫毛、碎肉和纤细的骨头。她朝残渣吹气,用勺柄翻弄,让热气散去,再用手指拨开。

  王后知道,每只纯正的黑猫体内都有一根特别的骨头,只要把猫活活煮死,再把骨头含在口中,即可隐匿身形。不过就算在那个时代,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一根骨头。正因如此,这个法术才得在镜子前施展,经由练习而找到正确的骨头。

  摩高丝并非刻意追求隐身之术。以她美丽的外表,说不定还很讨厌。可是男人都离家在外,这个小把戏既可消磨时间,又很简单、众所皆知。况且,这也给了她流连在镜子前的借口。

  王后把黑猫的残骸分成两堆,一边是整理好、微温犹存的骨头,另一边则是其他碎块,冒着轻烟。她从骨头堆里挑出一根,翘起小指,把骨头贴近红唇。她用牙齿咬着骨头,站在磨亮的黄铜镜前,略带喜色地端详自己。她甩手把骨头扔进火里,又挑了一根。

  无旁人在场。这样的情况下,她来来回回,从镜子前回到骨头堆,挑一根新骨头放进嘴里,转身看自己消失了没,又丢掉骨头。她的举止优雅,仿佛在跳舞,仿佛真有旁观者在场。又或者,仿佛她只要能看到自己,也就够了。

  后来她失去了兴致——当然还没试完所有骨头。她不耐烦地丢下最后几根,把整团东西一股脑丢出窗外,也不管会落在什么地方。她熄了火,在大床上以古怪的动作伸展四肢,躺在黑暗之中,良久没有入睡——身体不满足地扭动着。

  “好弟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康瓦耳和奥克尼人必须永远反抗英格兰国王,尤其是麦克·潘德拉贡[4]一族。”加文做了总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父亲要出远门去和亚瑟王打仗了。母亲说过,亚瑟就是潘德拉贡一族的人。”

  “而且我们永远不能忘此世仇,”阿格凡说,“因为母亲是康瓦耳人,伊格莲夫人是我们的外婆。”

  “我们要为家人报仇。”

  “因为在这个高耸、宽阔、不断旋转的世界里,母亲是最美丽的人。”

  “而且因为我们爱她。”

  他们的确是爱她的。或许我们都是如此,毫无条件地付出最宝贵的情感,却给了那些几乎不把我们当一回事的人。

  [1]潘德拉贡(Pendragon)家族以龙为旗帜。

  [2]洛锡安(Lothian)是苏格兰地区的行政区。

  [3]奥克尼群岛(Orkney Islands)位于不列颠岛北方,苏格兰沿岸。

  [4]盖尔语中mac为儿子之意,冠于名字前即表示某某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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