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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想应该再给你上点课了,”一天下午,梅林从眼镜上方看着小瓦说,“你也知道,时光不饶人啊。”

  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窗外风光明媚。冬天已经远去,格鲁莫爵士、特威提师傅、派林诺国王和寻水兽也随之离开。寻水兽在面包、牛奶和悉心照料之下,已恢复了活力。它满怀感激之意,又蹦又跳冲进雪地。两小时后,兴奋的国王追了上去。城垛上的人看着它抵达猎林边缘,灵巧地弄乱自己的足迹:它倒着跑,横向一跳二十英尺,又用尾巴抹掉脚印,沿着水平树枝爬行,花样百出,显然乐在其中。在这同时,他们也看着派林诺国王闭起眼睛,乖乖从一数到一万,等他赶到寻水兽故布疑阵的地点,被搞得一头雾水,最后终于往错误的方向驰去,母猎犬紧跟其后。

  那是个美好的下午,教室窗户外头的远方森林里,落叶松已换上一身耀眼的绿,泥土地受了千万雨滴滋润,湿亮饱满,鸟儿们都飞返家园求爱和歌唱。村民每天傍晚都在花园里种植豆类。种种焕然一新的气象(连同随着豆类一起蓬勃生长的蛞蝓),似乎让花蕾、小羊、鸟儿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探出头来了。

  “这次你想变成什么?”梅林问道。

  小瓦往窗外看去,听着鸫鸟连续两次如露水般清亮的歌声。

  “我变过一次鸟了,可那是晚上在鹰棚里,也没机会飞。虽然同样的东西不该学两次,可是您觉得我可不可以再当一次鸟,学习怎么飞呢?”

  春天时,人很容易对鸟类产生一种狂热,有时会热过头,甚至多事到去替鸟儿筑巢。他现在就是受这种情绪所感染。

  “我看没什么不可以,”魔法师说,“要不要晚上来试试看?”

  “可是晚上它们都在睡觉。”

  “它们就不会飞走,你才好观察呀!你不妨今晚和阿基米德一起去,他可以帮你解说。”

  “阿基米德,你愿意吗?”

  “我很乐意,”猫头鹰说,“我自己也想出去溜达溜达。”

  小瓦想起鸫鸟,便问道:“您知道鸟儿为什么唱歌,或者它们是怎么唱的吗?那算不算一种语言呢?”

  “当然算。或许不比人类的语言复杂,但也够瞧了。吉尔伯特·怀特[1]说,哎,应该是他‘以后会说’,你知道意思就好:‘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正如其他古老语言,言有尽,但意无穷。’他还说:‘乌鸦在繁殖季节,有时心情欢愉之下,会试图歌唱,然而表现拙劣。’”梅林说。

  “我喜欢乌鸦,”小瓦说,“说起来有趣,我倒觉得乌鸦是我最喜欢的鸟呢!”

  “为什么?”阿基米德问道。

  “就是喜欢嘛,我喜欢它们厚脸皮的模样。”

  “乌鸦父母不尽责,孩子没礼貌又别扭。不过,”阿基米德仔细想过之后又说,“乌鸦都有种扭曲的幽默感,这倒是真的。”

  小瓦解释:“我喜欢乌鸦享受飞行的样子。它们纯为乐趣飞行,不像其他鸟类。它们晚上成群结队飞回家,开开心心,一边说些没礼貌的话,还会粗鲁地相互扑打,那模样好可爱。有时它们会在半空中突然翻身,来个大筋斗,只为了耍宝,或者想也不想就大剌剌地抓起跳蚤,根本忘记自己还在飞。”

  “它们的幽默感固然低级,不过的确是种聪明的鸟。你知道吧,它们是少数有议会又有社会制度的鸟。”

  “你是说它们有法律吗?”

  “当然有喽。秋天时,它们会聚集在田野间,开会议论。”

  “什么样的法律啊?”

  “喔,像是保卫鸦群和婚姻之类的事啊。你不能和自己鸦群外的乌鸦通婚;如果你竟然不顾体面,从邻近聚落带了一只黑鸦大闺女回来,那么大家会把你的窝拆成碎片,你盖得再快也没用。它们还会把你赶到郊区,所以每个鸦群都会有些偏远的窝,在主巢几棵树外。”

  “还有一点让我喜欢,”小瓦说,“就是它们的冲劲。它们或许是小偷和小丑,也的确整天嘎嘎吵个没完,互找麻烦,却敢围殴敌人。我想,要和老鹰作对,就算自己人多势众,总是需要一点勇气吧。而且它们连攻击老鹰时都在耍宝。”

  “你说得没错,它们本来就是一班乌合之众。”阿基米德傲慢地说。

  “嗯,好歹是一群爱玩的乌合之众,”小瓦说,“所以我喜欢。”

  “你最喜欢的鸟又是什么呢?”梅林出来打圆场,很有礼貌地问道。

  阿基米德想了半天,然后说:“哎,真是大哉问。这就像问你最喜欢哪一本书一样。不过整体说来,我想应该是最喜欢鸽子。”

  “因为好吃?”

  “我本来不想把这点列入讨论,”猫头鹰用很有教养的口气说,“事实上,所有猛禽都喜欢吃鸽子,只要自己的体形够大,应付得来。我刚刚只是在想它们的家居习惯。”

  “说来听听。”

  阿基米德便说:“鸽子嘛,你看它一身灰,就像贵格教徒。它是听话的孩子,忠实的情人,睿智的父母,而且和所有哲学家一样,知道人类的手永远与它们为敌。几世纪以来,它们早已精通逃脱之术。鸽子从来不具侵略性,就算有人要加害于它,也绝不还手,然而世界上也没有一种鸟像鸽子这么擅长回避。若被猎人困在树上,鸽子会从树的另一头飞走,还懂得尽量低飞,让树成为天然屏障。没有一种鸟能把距离计算得如此精准。鸽子羽毛松软,因此狗不喜欢咬,而且对弹丸有保护作用。它们警戒心高,身上散发香气,身体脆弱。鸽子用咕咕的叫声表达真爱,将孩子巧妙藏匿起来,尽心尽力养育,遇上侵略者,则懂得明哲保身。它们实在是一种爱好和平的鸟,有如不断逃离残暴印第安人的篷车大队;也是真性情的个人主义者,唯有凭借智慧脱逃,才能在屠杀势力下存活。

  “你们知道吗,”阿基米德又说,“鸽子夫妇搭窝时永远背对背,以便将四方动静尽收眼底?”

  “我们养的家鸽的确是这样,”小瓦说,“我想,人类之所以一直要杀鸽子,就是因为他们太贪吃了。我喜欢林鸽翅膀拍动的声音,还有,它们在求爱季节时,会飞到高空,然后收起双翼往下急坠,那样子跟啄木鸟挺像。”

  “跟啄木鸟不怎么像吧。”梅林说。

  “嗯,是不太像啦。”小瓦也承认。

  “您最喜欢的又是哪一种鸟呢?”阿基米德觉得也该让主人发言,便开口问道。

  梅林像福尔摩斯一样十指并拢,立即答道:“我喜欢苍头燕雀,我朋友林奈[2]把它们叫作独身鸟。这种鸟知道冬天要分开,公鸟集中成一群,母鸟聚成另一群。如此一来,至少在冬天的那几个月里,大家相安无事。”

  这时阿基米德说:“我们原本是在讨论鸟究竟会不会讲话。”

  “我另一个朋友呢,”梅林马上用学识渊博的口吻说道,“他认为,或者将会认为,鸟类的语言是出自模仿。你们应该知道,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也是因模仿而生。”

  阿基米德叹了口气,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道:“我看您还是一吐为快吧。”

  “是这样的,”梅林说,“比如,一只茶隼扑向一只老鼠,而那只可怜的老鼠被针也似的利爪抓住,痛得大叫‘叽叽!’等到下回这只茶隼又见了别的老鼠,便也学着叫‘叽叽!’而别的茶隼呢,好比说它的配偶,听见叫声赶来了,于是几百万年之后,所有的茶隼都叽叽叫着互相呼唤啦!”

  “一种鸟不能代表全部吧?”小瓦说。

  “我也不想以偏概全,可是老鹰叫起来不就像它们猎物的惨叫声?绿头鸭吃青蛙,所以叫声嘶哑,有如蛙鸣;百舌鸟也是,叫声像青蛙哀鸣;黑鹂和歌鸫叫声喀达喀达,难道不像它们把蜗牛壳敲碎的声音吗?各种雀鸟的叫声如同咬破种子,啄木鸟则模仿自己敲打树干,抓虫子出来吃的声音。”

  “但是鸟儿的叫声都不止一种啊!”

  “那是当然,鸟类因模仿而生呼叫鸣声,继而不断重复,并加以变奏,于是便有了各种不同的鸟鸣声。”

  “原来如此,”阿基米德冷冷地说,“那我呢?”

  “这个嘛,你应该很清楚,”梅林道,“被你捉到的老鼠会发出‘叽呜’的惨叫,所以你年轻的族人会叫‘奇威’。”

  “那老的怎么解释?”阿基米德口气尖酸地问。

  “呼噜,呼噜!”梅林毫不气馁地叫道,“我的好伙计,这不是很明显吗?经过第一个冬天,它们便喜欢在空心的树干里睡觉,而这正是那里的风声啊!”

  “这样啊,”阿基米德的口气越来越冷淡了,“这和猎物好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嘛。”

  “哎,得了吧!”梅林答道,“除了吃的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啊。比如说吧,鸟类不也得喝水,偶尔也要洗澡?知更鸟的歌声就是在模仿流水声呀。”

  阿基米德说:“看来不但跟吃的东西有关,跟我们喝的和听到的东西也都有关系喽。”

  “有何不可呢?”

  猫头鹰泄气地说:“唉,算了。”

  小瓦想帮家教老师打打气,便说:“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可是语言又是如何从模仿中产生呢?”

  “起先是重复,”梅林说,“然后慢慢有些转变。你或许不晓得,说话的语气和速度可以有很多含意。举个例子,如果我说‘天气真好’,你会回答‘是啊,的确很好’。但如果我用安慰的语气说‘天气真好’,你大概会觉得我这人很亲切。还有呢,如果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气真好!’,你可能就会看看周围,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吓成这样。鸟类就是用这种方法,逐渐发展出语言。”

  “既然您懂的这么多,”阿基米德说,“能不能请您说说,咱们鸟类靠着改变速度和加重语气,能从呼叫声表达出多少不同的东西?”

  “很多哇!谈恋爱时,你可以轻柔地叫‘奇威’;如果要对人挑衅,或非常愤怒,可以生气地叫;要是找不到伴侣,或是有陌生人接近鸟窝,想警告同伴躲远一点,那么可以逐渐把声音提高;如果你冬天飞到老巢附近,因为条件反射的关系,忆起往日美好时光,可以亲切地叫‘奇威’;如果我突然走近,你可以连叫三声‘奇威、奇威、奇威’来表示警戒。”

  “居然讨论起条件反射来了!”阿基米德气呼呼地说,“我还宁愿去找老鼠吃。”

  “也行啊,不过等你找到,我敢说你一定会发出另一种猫头鹰特有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鸟类学专书上没有记载,我称之为‘毗’或‘嚓’,也就是人类咂嘴的声音。”

  “这种声音又是在模仿什么?”

  “当然是老鼠骨头碎裂的声音啦。”

  “您真是个狡猾的主人,”阿基米德说,“我只是可怜的猫头鹰,您讲出这话我也不能拿您怎样。我只能根据亲身经验告诉您,事实上根本不是这回事。一只山雀不但可以告诉您它身处险境,连何种险境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要它说‘小心那只猫’或‘小心那只老鹰’,或者是‘小心那只灰林鸮’,就像念字母一样简单。”

  “这我不否认,”梅林说,“我只是在告诉你语言的起源。不如你说说看,有没有哪一种鸟的叫声是我无法归因于模仿的?”

  “欧夜鹰。”小瓦说。

  “甲虫翅膀的嗡嗡声。”家庭教师立即回答。

  “那夜莺呢?”阿基米德绝望地大喊。

  坐在安乐椅上的梅林往后一靠,说:“啊,那是在模仿亲爱的普西芬妮[3],每当她从冥府苏醒的灵魂之歌。”

  “滴噜。”小瓦轻声说。

  “匹呜。”猫头鹰平静地补充道[4]。

  “模仿音乐!”魔法师无论如何想不出夜莺的叫声究竟模仿什么,最后激动地下了结论。

  “哈喽!”这时凯伊打开午后课室的门,走了进来,“我没赶上地理课,真是抱歉。因为我刚刚想用十字弓射几只小鸟,你们瞧,我杀了一只鸫鸟呢!”

  [1]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1720—1793),英国牧师和自然学者,代表作《塞尔伯恩博物志》(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是田园式生态学的重要人物。

  [2]林奈(Carolus Linnaeus,1707—1778),瑞典植物学家,二名分类法的创始者。

  [3]普西芬妮(Proserpine),希腊神话中泊瑟芬妮(Persephone)的拉丁文名字,她是宙斯与农业女神狄蜜特所生的女儿,被冥王掳走。因为吃了三颗冥府的石榴,因此每年有三个月必须回到冥府生活。

  [4]小瓦和阿基米德轮流模仿夜莺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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