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时间是圣诞夜，节礼日狩猎集会的前一天晚上。别忘了这里是古老欢乐的英格兰——格美利，在那个年代，脸色红润的地方豪族用手抓东西吃，菜单包括整只开屏孔雀，野猪的头上又插回了拔下来的尖牙。那时候人口太少，因此没有失业问题。那时候森林里有骑士互相痛击对方头盔，有独角兽在冬夜月色中跺着银白的蹄，在冻寒空气中呼出蓝色的高贵鼻息。凡此种种，皆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奇观。然而在古英格兰，最令人惊奇的是，天气很守规矩，不会乱来。
春天，小花温顺地在草地上绽开，露水晶莹，鸟儿歌唱。夏日炎炎而美好，通常会热上四个月，就算为了符合农作需要而有恰好的雨量，也会想办法趁你上床睡觉时才下。秋天，染成火红的叶子在西风里颤抖，为原本哀伤的骊歌增添一抹光彩。依照法律规定，冬天只有两个月，这时白雪铺地，深达三英尺，但绝不会融为泥泞。
这是野森林城堡的圣诞夜。雪恰如其分地覆盖城堡四周，层层堆积在城垛之上，有如蛋糕的厚厚糖衣;在某些适当的地方，又害羞地化身为澄澈的长长冰柱;或以圆形雪团之姿垂挂森林枝头，比苹果花还要漂亮;偶尔，见到路过的有趣人儿，雪还会从村舍屋顶滑溜而下，正好砸在他头上，为众人带来欢笑。男孩们做了雪球，但绝不会把石头包进去伤人。狗儿一被带出来溜达，便啃着雪在雪上打滚，若是一头栽进大堆积雪，则会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人们拿光滑的骨头当冰鞋，在护城河上溜冰，呼啸来去。岸边预备了热腾腾的栗子和加香料的蜂蜜酒，大家都可以享用。猫头鹰啼叫。厨师们拿出大量面包屑喂小鸟吃。村民戴起红围巾，艾克特爵士满面红光，比围巾还红。不过最红艳的还是夜晚时分，从村里那条街望去，农舍里透出的火光。风在屋外凄厉呼号，英格兰的古老狼群则在附近游荡，狰狞地流着口水，就像狼该有的样子，有时还贴着钥匙孔，睁大血红的眼睛窥探屋内。
既然是圣诞夜，当然有各种应景活动。全村人都来到城堡大厅用晚餐，菜色包括野猪头、鹿肉、猪肉、牛肉、羊肉和鸡肉——不过没有火鸡肉，因为这种鸟当时还没发明出来。此外还有梅子布丁和抢葡萄干游戏[1]，玩的人指尖会沾上蓝色火苗;以及让众人尽情饮用的蜂蜜酒。大家举杯祝福艾克特爵士身体健康，贺词包括“老爷，祝您万事如意”“各位老爷夫人，值此佳节，恭祝你们大吉大利”。哑剧班子带来一场精彩表演，讲的是圣乔治、撒拉逊人和一位滑稽博士的趣事，唱诗班则以清亮的男高音唱出《齐来崇拜》[2]和《少女之歌》[3]。在这之后，没吃坏肚子的小孩玩起捉迷藏和其他应景游戏。桌子收走后，未婚的年轻男女在大厅中央跳摩利斯舞[4]。年纪大的人则坐在墙边，手里拿着玻璃酒杯，一边喝蜂蜜酒，一边庆幸自己已过了那个又跳又闹乱折腾的年纪。没吃坏肚子的小孩跟他们坐在一块，没过多久就靠着大人的肩膀睡着了。前来参加明天狩猎集会的骑士贵宾与艾克特爵士一同坐在高台的主桌边，大家满脸笑容，不断点头，喝着勃艮地红酒、雪利酒和马得拉甜酒[5]。
过了一会儿，众人安静下来，让格鲁莫爵士唱歌。他站起来唱了以前的校歌，虽然歌词忘了大半，几乎都用哼的带过去，还是得到热烈掌声。接着派林诺国王在大家的怂恿下，也站了起来，羞赧地唱道：
喔，我生在那著名林肯郡的派林诺一家，
追逐寻水兽有十七年以上，
直到那年打猎季，
我随这位格鲁莫爵士回家，
(之后)我每晚在他那，睡着羽毛床，
老天，快乐得没话讲!
“总之呢，”派林诺国王唱完后，大家都拍着他的背表示鼓励，他坐了下来，红着脸解释，“咱们快乐地比武之后，老格鲁莫就邀我回家啦。啥，从那之后，那该死的寻水兽我就随它去啦，看哪天它会落得被人家挂在墙上的下场，啥!”
“干得好，”大家对他说，“这才是及时行乐，享受生命!”
接下来轮到威廉·特威提，他是前一天傍晚到的。这位远近驰名的猎人板着脸站了起来，歪斜的那只眼看着艾克特爵士，唱道：
你认识威廉·特威提吗?
那个衣服又破又脏的人。
你认识威廉·特威提吗?
那个从不落后的人。
是啊，我认识威廉·特威提，
是个早上嘴巴该被堵住的人。
他的狗还有他的号角，也该一起堵一堵。
“好啊!”艾克特爵士喊道，“你们听见了没，他说自己应该给堵住嘴巴哪，我的好家伙!老天爷，本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吹牛呢!真是了不得啊，这些猎师，你们说对吧?快把马得拉酒传给特威提师傅吧!我敬您一杯!”
男孩们蜷缩在火炉边的长凳下，小瓦怀中抱着卡威尔。卡威尔嫌热，又不喜欢周围的喧嚣和蜂蜜酒气味，直想脱身。可是小瓦想找个东西抱，把它抓得紧紧的，卡威尔不得已只好留下来，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喘着气。
“现在该劳夫·帕斯路了!”“亲爱的劳夫老先生。”“劳夫，母牛是谁杀的?”“请大家安静一下，帕斯路老爷不太方便。”
于是一位非常可爱的老先生在大厅最远最寒酸的一端站了起来。过去半个世纪以来，每逢类似的场合，他都是这么做。他少说也有八十五岁，双眼几乎全盲，耳朵也快聋了，不过仍然乐意鼓起余力，颤声唱出同一首歌，取悦野森林城堡的居民。早在艾克特爵士还紧裹着亚麻尿布躺在摇篮里之前，他就开始唱这首歌了。由于他置身遥远的时间彼端，歌声无法传到大厅另一头，所以坐在主桌的人听不到。然而每个人都明白那沙哑的声音在唱些什么，也都非常喜爱这首歌。他是这么唱的：
老——柯尔王走在——街上
看到——一位美丽小——姐过水——塘
她提——起裙子
准备跳过中央
他——见着了她的脚——踝
当场就失了魂
他没办法——非得这样
这首歌共二十节，歌词里的柯尔王无助地看到越来越多他不该看的东西。每唱完一节，大伙儿便高声欢呼。唱到最后，劳夫老先生被众人的恭贺所淹没，微笑着坐回位子上，杯中的蜂蜜酒再度斟满了。
接下来该由艾克特爵士为聚会做个总结，他一派主人风范地站起来，发表了如下的演说：
“各位朋友、佃农和其他贵宾，我虽然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讲话……”
大家一听这话，便知道是艾克特爵士二十年如一日的过节演讲，于是下头传来微弱的欢呼声，好像在欢迎自己的兄弟。
“……我虽然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讲话，但欢迎各位来参加我们的家庭晚宴是我的义务，这是一件开心的事，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今年牧场和田里的收获都很好，我敢说在座不会有人反对。大家都知道野森林的昆波克在卡道尔家畜展上又得了冠军，这已经是第二次，明年再一次就可以把奖杯抱回来永久保存了。这实在显示了咱们野森林的实力。今天晚上坐下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张熟面孔已经离我们而去，也有些新面孔加入这个大家庭。生死之事掌握在万能的神手中，我们只有感恩的分儿。我们被他创造出来，因为他的宽赦，我们才得以在此庆祝这愉快的夜晚。相信在座各位对我们获得的恩赐，心中都充满无比感激吧!今晚我们要欢迎远近知名的派林诺国王，他在咱们森林里四处奔波，要为我们除去可怕的寻水兽，他的义行举世皆知。愿上帝保佑派林诺国王!(下头喊着：‘好啊!好啊!’)格鲁莫·格鲁穆森爵士，他是位运动家，不过我要当着他的面说，只要他的猎物还好端端站着，他是绝对不会离开马背的。(‘万岁!’)最后还有一位贵宾，那就是国王陛下最有名的猎师，威廉·特威提先生，这回特地来访，真是让我们倍感荣幸。我相信等到明天，他一定会让咱们大开眼界，恨不得这片美好的森林里一年到头都有皇家猎犬在打猎。(听众发出吆喝猎犬的声音，并且模仿打猎时的号角声)我亲爱的朋友，感谢你们对这三位嘉宾如此热烈的欢迎，相信他们一定能够体会你们真挚诚恳的心。现在呢，我也该为这番简短的谈话收尾了。一年将尽，此刻我们应该放眼未来，接受新的挑战。不如就明年的家畜展吧?朋友们，我在此祝福各位圣诞快乐。待会赛巴顿神父会带领我们祷告，然后我们就一起唱国歌作为结束。”
艾克特爵士讲完后，要不是请大家安静，欢呼声简直要把神父最后一段拉丁文祷词给盖过去。然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火光掩映下，怀着满腔爱国情操齐唱：
天佑吾王潘德拉贡
愿他在位长又长
天佑吾王
赐流血征战给他
伟大和喧哗
恐怖和老态
天佑吾王
余音散去，厅堂少了欢聚的人们，归复空寂。村民怕在月光下遭狼群袭击，纷纷结伴返家，灯笼的火光在街头摇曳。灯火也远走之后，野森林城堡覆盖在圣洁的白雪之下，在这奇异的静寂之中，安详睡去。
[1]Snap-dragon，从一碗燃烧的白兰地酒中取出葡萄干的圣诞节游戏。
[2]原歌名是Adeste Fideles，意思是“O Come All Ye Faithful”，是一首传统的圣诞颂歌。
[3]I Sing of a Maiden，一首十五世纪的圣诞诗歌，作者佚名，内容歌颂圣母玛丽亚。
[4]Morris dance，一种英国古代舞蹈，舞者通常着奇装异服，时常打扮成罗宾汉故事里的角色，例如玛莉安和塔克修士。
[5]勃艮地红酒原产于法国勃艮地(Burgundy);雪利酒(sherry)是一种酒精成分高的西班牙白葡萄酒，通常饭前饮用;马得拉酒(malmsey wine)是一种暗褐色的甜味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