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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病毒学者

  外面的街道上,亚特兰大一个温暖上午的灿烂阳光下,十几个孩子正在嬉闹。他们互相追逐、摔跤、拥抱,大笑、喊叫,疯狂而欢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能活着度过如此美好的一天。但是在这座闪闪发亮的白色建筑物里,隔着双层玻璃的窗户,空气有点凉丝丝的——约翰·肖克罗斯就喜欢这样——除了空调的换气声和微弱的电器运转声,你什么也听不见。

  蛋白质分子的示意图在微微颤抖。肖克罗斯咧开嘴,确定他已经成功了。随着显示在屏幕左上角的pH值超过临界值(根据他的计算,在这个值上,构象B的能量应该跌到构象A的能量之下),蛋白质突然抽动起来,然后彻底内外翻转。情况完全符合他的预测,他的整合研究也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性证据,但亲眼见到转变(无论从现实到屏幕上的算法有多么复杂)无疑还是最令人满意的证明。

  他正正反反播放了几遍这个事件,看得入迷了。这台设备太神奇了,他为之支付的八十万的每一分钱都花得值。销售人员固然做过几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演示,但这是肖克罗斯第一次在研究中使用这台机器。这是蛋白质在溶液中的图像!普通的X射线衍射只能用于晶体样本,但分子在晶体中的构型往往与它的含水状态、与生物相关的形态没什么相似之处。超声波激发的半有序液相是关键,更不用说计算方面的几个重大突破了。肖克罗斯听不懂所有的细节,但这并不妨碍他使用机器。他慷慨地祝愿发明者获得诺贝尔化学、物理和医药奖,再次查看了实验得到的惊人结果,然后伸个懒腰,起身出去吃午饭了。

  去熟食店的路上,他和平时一样经过那家书店。橱窗里贴出了一张新的下流海报,这吸引了他的视线:一个裸体的年轻男人躺在床上,处于性交后的慵懒状态之中,床单的一角勉强盖住他的裆部。书名印在海报顶端,字体模仿发光的红色霓虹灯:《安全销魂夜》。肖克罗斯气愤地摇摇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他们难道没读过他的广告吗?他们是瞎了还是太蠢?

  傲慢?安全只存在于遵守戒律之中。

  吃过饭,他来到一家报刊亭,这儿出售几种国外的报纸。上周六的报纸已经到了,上面都登着他的广告,在必要时还会翻译成相应的语言。一份主流报纸的半个版面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便宜,不过,钱从来都不是问题。

  索多玛人!

  悔改就能得救!

  立刻弃绝你们的恶行!

  他不可能说得更明白了吧?没人能声称他们没得到过警告。

  1981年,马修·肖克罗斯在《圣经》盛行带买了一家行将破产的微型有线电视台。电视台当时不是在播放20世纪50年代福音歌手的黑白电影的模糊片段,就是在给当地的新奇表演打广告,其中包括耍蛇人(受到信仰的护佑,更何况宠物的毒腺都被拔掉了)和癫痫儿童(在父母祈祷和精心计算时间的停药鼓励下,让圣灵感化他们)。马修·肖克罗斯拖着电视台进入了20世纪80年代,他耗费巨资用电脑动画制作了长达三十秒的台标(锯齿形的旋转太空船组成舰队,朝着美利坚合众国的信仰地图发射十字架形状的导弹,炸出自由女神高举十字架的台标),播放最新潮、最华美的福音摇滚音乐录影带,最重要的是,他确立了一些议题,把它们当作电话筹款节目的主题,用募得的资金扩展电视台,让以后的电话筹款节目能够办得更加成功。

  十年后,他拥有了全国最大的有线电视网。

  新闻第一次大规模报道艾滋病的时候,约翰·肖克罗斯正在大学里,准备投身于古生物学。随着这场大流行病愈演愈烈,他最崇拜的灵性名人(包括他父亲)开始宣称这种恶疾是上帝的旨意,而他不由得越来越痴迷于艾滋病。它毫无疑问地向肖克罗斯证明了,罪人一定会受到惩罚。他认为,艾滋病至少在两方面是可贵的:对罪人来说,责罚不再是个无法证实的遥远威胁,而是一个强有力的天赐理由,要求他们改恶从善;而对义人来说,这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上帝在支持和肯定他们,足以巩固他们的决心。

  简言之,仅仅想到艾滋病的存在,约翰·肖克罗斯就已经感到心旷神怡了,而他逐渐深信,直接干预人类免疫缺陷病毒(也就是艾滋病病毒)会让他的心情好上加好。他夜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思考上帝做事的神秘方式,琢磨他该如何参与其中。艾滋病研究的目标是治病救人,他该如何以正确的理由说服自己插手呢?

  在一个寒冷的凌晨,隔壁房间传来的响动吵醒了他。浪笑、呻吟和床垫弹簧的吱吱嘎嘎。他用枕头捂住耳朵,想要重返梦乡,但他无法对那些响动充耳不闻,它们对他软弱的肉体造成的影响也无法让他视而不见。他用人工方法压制他不想要的勃起,但在即将高潮时停止,他躺在床上,浑身颤抖,处于道德感知力高涨的状态之中。每个星期都是不一样的女人,他见过她们在早晨离开。他试过劝说他的同学,但被嘲笑说是他有毛病。肖克罗斯并不责怪这个可悲的年轻人。每一部电影、每一本书、每一份杂志、每一首摇滚歌曲都在认可滥交和变态,将它们视为正常和美好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怎么会不嘲笑真理呢?对艾滋病的恐惧也许拯救了几百万罪人,但还有更多的罪人依然选择视而不见,荒谬地相信他们挑选的性伙伴永远不会被感染,或者认为安全套能够挫败上帝的旨意!

  问题在于,很多人尽管过得放浪形骸,但依然没有受到感染,而根据他读到的论文,使用安全套似乎确实能降低感染的风险。这些事实使肖克罗斯深感不安。全能的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一个不完美的工具呢?

  是因为神的慈悲吗?他承认存在这个可能性,但反而让他感到更不愉快了:性爱俄罗斯轮盘赌恐怕不太可能符合上主垂怜世人的形象。

  或者——当这个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成形时,肖克罗斯激动得浑身发痒——艾滋病也许只是个预言般的阴影,暗示未来的瘟疫更加恐怖千百倍?这是在警告恶人,命令他们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改变生活方式?在给义人立下标杆,教他们如何实现神的意志?

  肖克罗斯激动得浑身大汗。隔壁的罪人呻吟得像是已经身处地狱,薄薄的隔断墙在震颤,狂风吹动乌压压的树木,敲打他的窗户。他脑袋里的这个狂野念头是什么?真的是上帝传给他的口信,还是他片面理解的产物?他需要指引!他打开台灯,拿起床头柜上的那本书。他闭着眼睛,随便翻到一页。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段文字。他当然能认出来!这是他反复读过上百遍的一个篇章,他能倒背如流——淫乱者的毁灭。

  起初,他想否认他的宿命:他不值得拯救!他本身就是罪人!他是一个无知的孩子!然而在上帝的眼里,每个人都不值得拯救,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都是无知的孩子。上帝选择了他,再反对就是傲慢而不是谦卑了。

  等到天亮,怀疑已经荡然无存。

  放弃古生物学是个巨大的解脱,他一直不太确定他能不能掌握这种思维方式。而生物化学刚好相反,他很容易就能掌握它(假如有必要,这也能证明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每年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毕业后去哈佛读分子生物学的博士,然后在国立卫生研究院做博士后,在加拿大和法国做研究员。他为工作而活着,无情地催逼自己,但总是留一个心眼,不让他的成就过于显赫。他很少发表论文,即便发布也谦虚地作为第三或第四作者,等他最终从法国回家,他的研究领域内没人知道(更确切地说,没什么人在乎)约翰·肖克罗斯已经归来,准备开展他真正的工作了。

  肖克罗斯单独在这座闪闪发亮的白色建筑物里工作,此处既是他的实验室,也是他的家。他不敢冒险雇用员工,无论他们的信仰与他的信仰多么接近。他甚至没有向父母透露这个秘密,只说在从事分子遗传学的理论研究。这么说只是在避重就轻,不算真正的撒谎——他不需要每周向父亲要钱,出于税务原因,肖克罗斯帝国巨大盈利的四分之一定期拨入以他的名字开立的账户。

  他的实验室里满是亮闪闪的灰色盒子,带状线缆从盒子蜿蜒伸向许多台个人电脑;最新一代全自动的DNA、RNA与蛋白质合成器和测序仪(全都有成品供出售,只要有钱就能买)。繁重的工作交给六条机械臂完成:移液和稀释试剂、给试管贴标签、装载和卸载离心机。

  刚开始,肖克罗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电脑上,在一个个数据库里搜寻能当作起点的基因序列和结构信息,后来他租用超级计算机,预测未知分子的形状和相互作用。

  水基X射线衍射技术出现后,他的研究效率提升了十倍。以前他必须为由几十万个原子构成的分子解薛定谔方程,现在他可以直接合成和观察真正的蛋白质和核酸分子了,这比那个过程(即便在最优化的捷径、近似值和取巧方法的帮助下也复杂得骇人)要快和可靠得多。

  肖克罗斯病毒在一个一个碱基、一个一个基因地成长。

  肖克罗斯光着身子坐在汽车旅馆客房的塑料圈椅里,看着女人脱掉最后一件衣物,他说:“你肯定和几百个男人有过性行为。”

  “几千个。亲爱的,你不想凑近一点儿吗?你从那儿能瞅见吗?”

  “我看得很清楚。”

  她向后躺下,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用双手捧着乳房,然后她闭上眼睛,开始用手掌爱抚身体。

  这是肖克罗斯第二百次花钱让女人诱惑他。五年前刚开始脱敏治疗的时候,他几乎觉得不能忍受。今晚他知道他能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女人达到(或者熟练地模仿)高潮,自己却不会体验到哪怕一丝色欲。

  “我猜你一定会采取预防措施吧。”

  她微笑,但没有睁开眼睛。“当然了。要是男人不肯戴安全套,他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而且不是他自己戴,是我替他戴。我戴的安全套不会自己掉下来。怎么,你改主意了?”

  “没有,只是好奇。”

  肖克罗斯总是预先为他不会实施的行为付全款,总是一开始就向女人解释得非常清楚,假如他的意志在任何时刻变得软弱,他也许会做出决定,从椅子上起身走向她。任何单纯的环境障碍都不能成为他不犯罪的理由,只有他本人的意志挡在他和道德大罪之间。

  今晚,他不禁思考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诱惑”已经成了一个正式的仪式,而他对最终的结果没有任何怀疑。

  没有任何怀疑?这当然又是骄傲在作祟,那是他最狡诈和最顽固的敌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永远在炼狱的边缘艰难行走,会在他或她认为最不可能的那个时刻坠向饥渴的烈焰。

  肖克罗斯起身走向女人。他毫不犹豫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脚踝上。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好笑地看着他,然后抓住他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沿着腿向上摸,把他的手掌重重地压在温暖而光滑的皮肤上。

  手掌刚过膝盖,他开始惊慌;再往上走,他猛地挣脱女人的手,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踉跄着坐回圈椅。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这样应该就行了。

  肖克罗斯病毒注定会成为一件生物钟的杰作。(威廉·佩利[1]永远不可能想象到这种东西,不信神的演化论者也绝对不敢将这归功于概率这个“盲眼的钟表匠”。)它的单链DNA描述的不是一种,而是四种潜在的生物体。

  肖克罗斯病毒A,简称SVA,“匿名”形态,将具有高度传染性,同时也完全无害。它会在皮肤和黏膜的各种宿主细胞内复制,但不会以任何方式干扰正常的细胞功能。它的蛋白质外壳经过精心设计,所有暴露的位点都模仿了自然存在的人体蛋白质的某些部分;免疫系统必然对这些物质视而不见(为了避免攻击机体本身),因此对入侵者也同样会视而不见。

  少量SVA会进入循环系统,感染T淋巴细胞,触发病毒基因程序的第二阶段。由多种蛋白酶组成的系统会从宿主DNA的各条染色体中复制数百个基因的RNA拷贝,然后把这些拷贝整合进病毒基因之中。因此,下一代病毒就会携带它们,这样就构造产生了宿主的基因指纹。

  肖克罗斯将病毒的第二形态称为SVC,字母C代表“定制”[2](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基因特征会产生一个独一无二的SVC病毒株)或“禁欲”[3](因为禁欲者体内只会存在SVA或SVC)。

  SVC只能在血液、精液和阴道分泌物中存活。它和SVA一样,对免疫系统来说是隐身的,但有个额外的变化:它所选择的伪装会在极大程度上因人而异,因此即便它的伪装不够完美,你能针对十几个(或者几百个,甚至上千个)特定病毒株产生抗体,想要普适性的疫苗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和SVA一样,SVC不会影响宿主细胞的功能——除了一个小小的例外。在感染阴道黏膜、前列腺或精索上皮的细胞时,它将使这些细胞制造和分泌几十种专门设计用于降解各种橡胶的酶。短暂暴露出的孔洞极小,肉眼不可能发现其存在,但从病毒的视角来看,它们巨大无比。

  重新感染T细胞之后,SVC有能力做出“知情决定”,从而决定制造什么样的下一代。和SVA一样,SVC会创建宿主细胞的基因指纹。它会用这个指纹对比它储存的祖代指纹,假如两个指纹完全相同,就证明了个人定制的病毒株依然在原先的身体内,这样它的后代将依然只是SVC。

  然而,假如两个指纹对不上,这就意味着病毒株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假如与性别相关的标志显示两个宿主的性别不同)那么后代病毒将是第三个变种SVM,它同时包含前后两个指纹。M代表“一夫一妻”或“婚姻证明”[4]。肖克罗斯,一个了不起的浪漫主义者,认为应该把感情烙刻在亚细胞层面上,以表达两个人对彼此的爱,而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通过做爱这个行为,用真正意义上的双方的血液,签署了一份至死不渝的契约,这一切都甜蜜得简直无法想象。

  从外表看,SVM很像SVC。当然了,它感染T细胞后也会用宿主的指纹来对比先前存储的两个拷贝,只要能匹配其中的一个,那就一切正常,仅仅继续复制出更多的SVM。

  肖克罗斯将病毒的第四个形态称为SVD。它能以两种方式产生:假如性别标记证明发生了同性之间的性行为,那么直接从SVC产生;假如侦测到第三个基因指纹的存在,那就意味着宿主违反了分子级的婚姻契约,在这种情况下则从SVM产生。

  SVD将迫使宿主细胞分泌多种蛋白酶,催化分解血管壁中至关重要的结构性蛋白;SVC感染会导致患者全身大出血。肖克罗斯发现,在注射预感染的淋巴细胞后,小鼠会在两三分钟内死亡,兔子则是五六分钟;所需时间略有不同,取决于他选择的注射位置。

  他把SVD设计成蛋白质外壳会在空气中分解,在温度和pH值处于一个狭窄范围外的溶液中也同样会分解。你几乎不可能被垂死的患者感染SVD。由于死亡非常迅速,通奸者不会有时间去感染无辜的配偶;遗孀或鳏夫当然必须终生禁欲,但肖克罗斯并不认为这是多么严厉的惩罚,他的理由是需要两个人才能铸就一场婚姻,另一方应当永远分担少许罪责。

  即便假设病毒能够精确地实现它的设计目标,肖克罗斯也明白它会产生几个副作用:

  在找到能够百分之百体外杀灭病毒的方法前,输血将变得不切实际。五年前这会酿成悲剧,但合成血液和人工培育成分血的最新进展鼓舞了肖克罗斯,而且毫无疑问,他这场大流行病会使更多的资金和人力转向这个领域。器官移植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但肖克罗斯认为器官移植本来就无关紧要,它既昂贵,也是在不正当地使用稀缺资源。

  医生、护士、牙医、急救人员、警察、殡葬业者……嗯,事实上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采取极端的防护措施,避免接触其他人的血液。肖克罗斯对上帝的远见卓识不禁深感佩服,但并不吃惊:更罕见和更不致命的艾滋病病毒就像他的先知,使几十种职业采取了近乎偏执的预防措施,橡胶手套的销量呈几何级增长。现在,这样的过度谨慎将被证明其正当性,因为每个人都会至少感染SVC。

  处男强奸处女将会成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强制婚姻,除此之外的所有强奸都将是谋杀加自杀。受害者的死亡固然是悲剧,但强奸者近乎必死的下场也将成为压倒性的震慑。肖克罗斯认为这种罪行将会彻底消失。

  同卵双胞胎之间的同性乱伦能逃脱惩罚,因为病毒会无从区分两者谁是谁。这样的遗漏让肖克罗斯感到气愤,尤其是他还找不到任何已发表的统计结果,所以也就无从判断如此可憎罪行的普遍程度了。最终,他认为这个小小的瑕疵能构成一个必要的象征性残余,就像某种道德化石,代表人类有某种难以剥夺的潜力——有意识地选择邪恶。

  病毒于2000年的北半球夏季最终完工,在组织培养实验和实验室动物身上都进行了尽可能完善的测试。除了确定SVD(通过在试管里模拟人类的肉体罪孽而制造)的致死率,大鼠、小鼠和兔子都没发挥什么作用,因为病毒的大量行为都绑定在它与人类基因组的互动之中。但是在人工培育的人类细胞系里,钟表的发条都只上到了适宜于环境的地步,一点儿都没有出格;SVA、SVC和SVM一代又一代复制,始终稳定而无害。当然了,他还可以做更多的实验,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后果,但不管怎样,结果都只有这一个。

  现在该采取行动了。最新的药物意味着艾滋病已经不再致命——至少对吃得起药的那些人来说。第三个千年正在快步走来,这是个不容忽视的象征性机会。肖克罗斯在行上帝之事。他有什么必要去研究质量控制呢?是的,他是上帝手中的一个不完善的人形工具,他在任务的每一个阶段都跌倒、失败了几十次,好不容易才达到完美,但那是在实验室里,他很容易就能发现错误和纠正错误。这必定是一种不可能出错的病毒,是全知全能者的意志造就的RNA,假如它不完美,他是绝对不会让它进入世界的。

  就这样,肖克罗斯找了一家旅行社订票,然后让自己感染了SVA。

  肖克罗斯先去了西海岸,立刻跨越太平洋,把他生活的大陆留在最后。他前往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东京、北京、首尔、曼谷、马尼拉、悉尼、新德里、开罗。SVA能够无限期地存活,休眠但保持感染力,停留在任何未经专门消毒的表面上。飞机的座位和旅馆房间的家具都很少会做高温灭菌处理。

  肖克罗斯不去光顾性工作者,他想传播的是SVA,而SVA不是性病。事实上,他只是扮演一名游客,观光,购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在旅馆游泳池里游泳。他以疯狂的速度放松自己,按照不知疲倦的时间表休闲,他很快就觉得只剩下神性的干预还在坚持了。

  因此,他抵达伦敦时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根本不足为奇。一具晒黑的僵尸,身穿褪色的花衬衫,眼神呆滞,就像他义务性地挂在脖子上(但没装胶卷)的相机的多层镀膜镜头。疲倦、时差、餐食和所处环境的无休止改变(说来矛盾,所有的食物和城市都给他一种黏滞的单调感觉,这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糕了),齐心协力把他拖进了泥浆般的恍惚状态。他梦见机场、旅馆和飞机,在同样的场所醒来,无法区分记忆和梦境。

  他的信念当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那是不可动摇的公理,但他还是忧心忡忡。飞机要升高到高空,意味着他要受到宇宙射线的额外辐射。他能确定病毒的自我检查和突变修复机制都万无一失吗?上帝会监管那以万亿次计算的复制,但只有等他回到家里,有能力检测他所携带的病毒是否表现出了缺陷,他的感觉才会好起来。

  筋疲力尽之下,他在旅馆房间里睡了几天,但他本应该去触碰伦敦人的,更不用说正在享受夏末时光的成群结队的国际游客了。关于他的瘟疫的新闻刚开始超过神秘死亡个案的范畴,政府的卫生部门正在调查,但时间还不足以汇集所有资料,自然也不愿过早发表任何声明。但为时已晚,就算他们能立刻发现并隔离肖克罗斯,同时封锁所有国境,目前已经被感染的人群依然会把SVA传遍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误了前往都柏林的航班,误了前往渥太华的航班。他吃饭睡觉,梦见他在吃饭睡觉和做梦。《泰晤士报》每天早晨在早餐托盘上被送进客房,刊登瘟疫消息的版面越来越多,这证明了他的成功,但依然没有他所渴望的那种特定类型的标题:以白底黑字认可瘟疫的神圣目的。专家纷纷宣称所有证据表明这是失控的生物武器,首要嫌犯是利比亚和伊拉克;以色列的情报人员证明两个国家在近几年间都极大地扩展了这方面的研究项目。即便有流行病学家已经意识到只有通奸者和同性恋正在死去,他们的想法也还没有通过层层过滤传到媒体的耳朵里。

  最终,肖克罗斯结账退房。他不需要再去加拿大、美国、中美洲和南美洲转一圈,所有新闻都证明其他旅行者早就替他完成了任务。他买票回家,但有九个小时需要消磨。

  “我才不做那种事呢!拿上你的钱,给我滚出去。”

  “但——”

  “正常做爱,前厅里写得很清楚。你不识字吗?”

  “我不想做爱。我不会碰你。你不明白吗?我要你摸自己。我只想要被诱惑——”

  “好的,你沿着这条街走,睁大两只眼睛,就能得到足够多的诱惑了。”女人瞪着他,但肖克罗斯没有退缩。事关他的重要原则。“我已经给过你钱了!”他哀求道。

  她把钞票扔在他的大腿上。“钱还给你了。晚安。”

  他站起来。“上帝会惩罚你的。你会死得非常可怕,鲜血从你所有的血管漏出来——”

  “你再不走我就叫伙计送你出门了,到时候会浑身漏血的是你。”

  “你没看瘟疫的新闻吗?你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代表着什么吗?那是上帝对行淫者的惩罚——”

  “唉,快滚吧,一个亵渎上帝的疯子。”

  “亵渎上帝?”肖克罗斯震惊道,“你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我是上帝选中的工具!”

  她怒目而视。“你是魔鬼的狗腿,不可能是别的。现在给我滚出去。”

  肖克罗斯想用目光震慑她,但一种怪异的眩晕感突然袭来。她将会死去,而他要为此负责。有短短的几秒钟,这个简单的事实停留在他的脑海里,赤裸裸地不容置疑,因为清晰而更加恐怖。他等待抽象化和合理化的大合唱像平时一样响起,掩盖不和谐的声音。

  他等了又等。

  最后,他知道假如不尽他所能拯救她的生命,他就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了。

  “听我说!钱给你,你听我说就行。听我说五分钟,然后我就走。”

  “说什么?”

  “这场瘟疫,听我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这种病毒。”女人一脸不相信和不耐烦,“是真的!我是一名专业的病毒学家,我为,呃,我为亚特兰大的疾控中心工作。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会在几天后公布,但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这份工作给你带来了风险,再过几天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他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病毒的四个阶段和存储宿主基因指纹的概念,还有只要第三个人的SVM进入她的血液,就会造成致命的后果。她坐在那儿,默默地从头听到尾。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当然懂了。但不等于我就会相信。”

  他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我非常认真!我说的是绝对的事实!艾滋病只是个警告,这次没有罪人能够逃脱!一个都不会有!”

  她挣脱他的双手。“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恐怕没有多少共同之处。”

  “你的上帝!”他啐道。

  “咦,难道我没资格拥有上帝吗?不好意思。我觉得《联合国宪章》应该有这么一条:每个人在出生时都会配发自己的上帝,但万一你后来弄坏或弄丢了他,我们不负责免费更换。”

  “现在是谁在亵渎上帝?”

  她耸耸肩。“呵呵,但我的上帝还运转良好,你的上帝一听就是个灾难。我的上帝也许没法儿解决世上的所有难题,但至少他不会反过来落井下石。”

  肖克罗斯义愤填膺。“有些会送命,一些罪人,谁也救不了他们。但你想一想,等神谕最终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再也不会有出轨了,也不会有强奸了;每一场婚姻都会至死不渝——”

  她厌恶地做个鬼脸。“但原因完全是错误的。”

  “不!刚开始也许是这样。凡人都很软弱,要他们行善,就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自私的理由。但过上一段时间,情况就会变得没那么糟糕了。首先会形成一种习惯,然后是传统,接下来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病毒会变得无关紧要。人类将会改变。”

  “嗯,也许吧。假如一夫一妻制是可遗传的,我猜自然选择终究会——”

  肖克罗斯瞪着她,困惑她是不是发疯了,然后尖叫道:“你闭嘴!根本不存在什么‘自然选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又说:“我说的是人类文明的灵性价值观的改变。”

  女人耸耸肩,对他的爆发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要跟你说说清楚。你是我这个星期见过的最可悲、最完蛋的一个男人。所以,你选择在生活中遵守一套特定的道德准则,这是你的权利,祝你好运。但你的行为里不存在真正的信仰;你完全不相信你的选择,因此需要上帝用烈火和硫黄惩罚与你选择不同的所有人,只是为了向你证明你是正确的。上帝没有照你说的做,于是你在自然灾难里搜寻‘罪人受惩罚’的范例,你找到的可以是地震、洪水和饥荒,也可以是大流行病。你觉得你这是在证明上帝与你同在?不,你只证明了你自己的不安全感。”

  她看一眼手表。“好吧,你的五分钟早就过了,我也从不免费讨论神学。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因为你很可能是我这段时间里会遇到的最后一个‘专业的病毒学家’了。”

  “问吧。”她必死无疑。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拯救她,但他失败了。唉,几万几十万的人将和她一同死去。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的信仰会保护他的神智。

  “你的上帝设计的病毒,应该只伤害通奸者和同性恋,对吧?”

  “对。你难道没听我说吗?妙就妙在这儿!这个机制太天才了,DNA指纹——”

  她说得非常慢,把嘴巴张得特别大,就好像在对聋子或智障说话。

  “假如一对感情深厚、一夫一妻、已经结婚的男女性交,女人怀孕了,孩子的基因肯定和父母都不完全相同,那么会发生什么?婴儿会发生什么?”

  肖克罗斯只是瞪着她。婴儿会发生什么?他的意识一片空白。他很疲惫,他想回家……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忧虑……他经历了一场苦难的行军——她怎么能指望他还会思路清晰,怎么能指望他可以解释清楚每一个细节?婴儿会发生什么?

  这个无辜的新生儿会发生什么?他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整理他的思路,但她的疑问蕴含着巨大的恐怖,拉扯着他的注意力,就像一只冰冷的小手在不懈地拽着他,一厘米一厘米地走向疯狂。

  他突然爆发出大笑;他如释重负,险些哭了出来。他朝这个愚蠢的妓女摇摇头,说:“你不可能用这种话骗我上当!我早在1994年就想到了婴儿!在小乔尔的受洗仪式上,他是我表哥的儿子。”他咧嘴笑着又摇摇头,高兴得头晕目眩,“我解决了问题。我给SVC和SVM添加了基因,产生的受体能与胎儿的六种血液蛋白结合;只要任何一个受体被激活,下一代病毒就完全是SVA了。连哺乳都是安全的,持续一个月左右,因为胎儿的蛋白质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完全替换。”

  “一个月左右,”女人重复道,“‘你添加了基因’是什么意思?”

  肖克罗斯已经冲出了房间。

  他漫无目标地奔跑,直到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然后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街道,双手抱着脑袋,无视路人的视线和羞辱。一个月不够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忘记了他原本打算怎么处理。细节实在太多了,连带的情况太复杂了。

  孩子已经开始死亡了。

  他在一条荒凉的小街上站住,这儿是一排俗气夜店的后门,他跌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砖墙,颤抖着抱住身体。发闷的音乐飘进耳朵,微弱而失真。

  他哪儿做错了?他难道不是看穿上帝创造艾滋病的目标,并进而推出了符合逻辑的结论吗?他难道没有把整个生命投入到完善一种能够辨别善恶的生物机器上吗?假如像他的病毒这么复杂得骇人、精心设计的东西都无法完成使命……

  一波又一波的黑暗在他的视野中涌动。

  万一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万一他做的事情根本不是上帝的旨意呢?

  肖克罗斯以弹震症[5]般的平静思考这个念头。想要遏制病毒的传播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可以去找当局,把病毒的细节告诉他们,省去研究所需的多年时间。等他们知道了胎儿的蛋白质受体的重要性,短短几个月就能据此研发出保护性药物。

  这样的药物能够让哺乳、输血和器官移植变得可能,能够允许通奸者交媾,同性恋做他们的可憎勾当。它在道德上会是完全中立的,否定了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一切。他望着空荡荡的天空,恐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能这么做吗?撕碎自己,然后从头开始?他必须这么做!孩子正在死去。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勇气。

  然后,奇迹发生了。神恩重新恢复。他的信念像光潮一般涌回来,驱散了他荒谬的犹豫。他怎么可以考虑投降呢?因为真正的解决方案竟然如此明显和简单!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然后再次开始奔跑,反复对自己念诵,以确定这次他找到了正确的答案:“可怜的人们!悔改就能得救……”

  [1] 英国哲学家,为陈述“上帝存在”的目的论观点,提出了著名的钟表匠类比。

  [2] 英文为customized。

  [3] 英文为celibate。

  [4] 分别对应monogamous和marriage certificate。

  [5] 因在战场上经历过残酷环境而产生的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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