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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往前走

  每走一步,我的脚都会碾碎树叶和枯枝,发出的不是温柔的沙沙声,而是尖锐的脆响,象征着无可挽回、不可重复的伤害——就好像要把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走过这条路的事实砸进我的脑海。每次落脚都在宣告不会有人来援救、打扰或让我分心。

  自从下车之后,我就感觉到虚弱和眩晕,有一部分的我依然希望我能直接昏过去,当场倒地,再也别爬起来。但我的身体没有显露出要屈服的迹象:它顽固地继续行动,就好像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全世界最容易的事情,就好像平衡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好像疲劳和恶心的感觉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我可以欺骗我的身体:我可以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肯动弹。就这么结束好了。

  但我没有。

  因为我不想就这么结束。

  我再次尝试。

  “卡特,哥们儿,你能发财的。我这辈子剩下的日子就给你打工了。”说得好。“我”这辈子,而不是“你”这辈子。这样听上去像是更划算。“你知道我六个月给芬挣了多少钱吗?五十万澳元!你算算看。”

  他没有回答。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他也停下了,与我保持距离。卡特看上去不像行刑者。他肯定快六十岁了,头发花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几乎称得上友善。他的体格依然健壮,但他看上去像是当过运动员的老祖父,四十年前打拳或踢足球,现在热爱园艺。

  他冷静地挥动手枪,示意我继续走。

  “再远一点儿。我们已经过了人们下车撒尿的地方,但还有野营者和穿林爱好者……做人嘛,谨慎一点儿总是没坏处的。”

  我迟疑片刻。他给了我一个温和的警告眼神。要是我站着不动?他会就在这儿毙了我,然后扛着尸体走完剩下的路。我能想象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轻而易举地用肩膀横扛着我的尸体。无论他给你的第一印象有多么体面,事实上这家伙就是个该死的机器人:众所周知,他有某种神经植入物,信奉某种诡异的东西。

  我轻声说:“卡特……求你了。”

  他挥了挥手枪。

  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我依然想不通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以为我是他手下最优秀的黑客。谁能从外部追踪我的足迹找到我呢?没人!他肯定在我替他入侵的某家企业内部安插了眼线——只是为了监控我,那个多疑的王八蛋。而我扣下的从不超过十个点。真希望我拿走了五成。真希望我做的事值得我去送命。

  我竖起耳朵,但这会儿连最轻微的车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鸟和昆虫的鸣叫声,还有森林的皮屑被我踩出的噼啪声。该死的大自然。我绝对不能死在这儿。我希望能像人类那样结束生命:在加护病房里,吗啡使我飘飘欲仙,周围是贵得能让普通人破产的医生和无休止运转的生命维持装置。然后尸体还要上轨道——最好是绕太阳公转的轨道。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只要能不让我回归该死的自然循环就行,我的碳、磷、氮就是我的。盖亚,老子和你离婚了。贪婪的臭娘们儿,去抢别人的营养物质吧!

  徒劳的愤怒,浪费的时间。求求你,卡特,别杀我,我不能忍受被吸收回毫无思考能力的生物圈。就好像这么说真能感动他似的。

  那说什么呢?

  “哥们儿,我才二十五岁。我的人生才刚开始。过去这十年我都在搞电脑。我甚至还没留下孩子。你怎么能杀一个没留下孩子的人呢?”有一瞬间,这番言论引诱我考虑要不要声称我还是处男,但这么说似乎有点儿过分了……另外,与抱怨我还没做过爱相比,宣称我有权当父亲似乎没那么自私和享乐主义。

  卡特哈哈一笑。“你想通过孩子永生?算了吧。我有两个儿子,亲生的。他们一点儿也不像我,完全就是陌生人。”

  “是吗?那太惨了。但还是应该给我这个机会。”

  “给你干什么的机会?假装你能通过孩子继续活下去,自欺欺人?”

  我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声,尽量弄得听上去像是我们是两个思想相近的厌世者,正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才能欣赏的笑话。

  “我当然想要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了。我想再欺骗自己五十来年,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没有回答。

  我稍稍放慢了速度,缩短步幅,假装不平整的地面带来了麻烦。为什么?我真的认为拖延几分钟能给我机会,让我想出一个机灵得无法想象的什么计划?还是说我只是在为了拖延时间而拖延时间?只是为了延长我受到的磨难?

  我停下了,突然发现我在反胃。抽搐来自腹部深处,但除了一股淡淡的酸味,什么都没有反上来。反胃过去后,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我想让身体别再颤抖了——我最厌恶的事实莫过于我还在乎我的尊严,我他妈还介意我会不会死在一摊呕吐物里,我是不是哭得像个孩子。就好像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走向死亡,就好像我生命的最后这几分钟压倒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但确实如此,对吧?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历史,已经过去了。

  对——这一刻也必将过去。既然我即将死去,那就没必要与我自己“讲和”了,没有理由要“保持镇定迎接死亡”。我面对湮灭的方式与面对生命中其他任何时刻的方式一样,同样一闪而逝,同样无关紧要。

  能让这个时刻变得有意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办法活下去。

  等我调整好呼吸,我尝试继续拖延时间。

  “卡特,这种事你做过多少次了?”

  “三十三次。”

  三十三次。一个被抛弃的枪支狂抄起冲锋枪扫射人群已经够难以想象了,而三十三次慢悠悠地走进森林……

  “那你告诉我,大多数人是什么反应?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呕吐吗?哭喊吗?哀求吗?”

  他耸耸肩。“有时候吧。”

  “试过拿钱买命吗?”

  “几乎每个都会。”

  “但你不吃这套?”

  他没有回答。

  “还是说——没人出价足够好?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性?”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没有皱起眉头瞪我,于是我没有就此开个玩笑,收回会被当作侮辱的揣测,而是轻浮地逼问下去,“是这样吗?你想要的话,我没问题。”

  他又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没有因为我没骨气的恳求而轻蔑地看我,也没有因为我错判的提议而嫌恶地瞪我,只有最淡然的一丝恼怒,因为我在浪费他的时间。

  我无力地笑了笑,借此掩盖他彻底的无动于衷对我造成的羞辱——他连一个可怜我的眼神都懒得给我。

  我说:“所以,人们的反应都相当糟糕。那你的反应呢?”

  他无可无不可地说:“我没什么反应。”

  我又抹了一把脸。“好的,你没什么反应,真的吗?你大脑里的那块芯片就是干这个的吗?让你在杀完人之后还能睡个好觉?”

  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某种程度上吧。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挥挥手枪,“继续走。咱们还有一段路呢。”

  我转过身,麻木地心想:只有他有可能救我一命,我却说他是个脑损伤的低等杀人机器。

  我继续向前走。

  我抬头看了一眼痴愚的空白天空,拒绝接受大脑通过同样令人惊叹的蓝色联想到的记忆洪流。那一切都过去了,都结束了。我不会有普鲁斯特的闪回[1],也不会有比利·皮尔格里姆的时间跳跃[2]。我不需要逃进过去,因为我要活到未来,我要逃过这次劫难。该怎么办呢?卡特也许冷酷无情,也许不会被收买——这样的话,我就只能用武力胜过他了。我确实一直过着久坐的生活,但我的年龄还不到他的一半;这一点肯定有意义。至少,我肯定比他跑得快。用武力胜过他,和一把上膛的枪搏斗?也许不需要,也许我能找到一个逃跑的机会。

  卡特说:“别浪费时间思考该怎么和我讨价还价了,没用的。你最好还是想想该怎么接受不可避免的结局吧。”

  “我他妈不想接受。”

  “不是这样的。你不希望它发生,但它还是会发生。所以你就想个办法解决问题吧。你在今天之前肯定考虑过死亡。”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即将杀死我的杀手给我上负面情感辅导课。“你想听我说实话吗?一次也没考虑过。这是另一件我从没想过的事情。要么你给我个十年二十年,让我理理头绪?”

  “用不着十年。根本用不了多久。你可以这么想:你的皮肤之外存在一些地方,而你不在其中,这让你感到烦恼吗?你的存在过了头顶就突然结束,再往上就只有空气了吗?不,你当然不会烦恼。那么,你为什么会因为在一些时间里你不存在而烦恼呢?既然你不在乎自己不占据一些空间,那你也不该在乎这个。仅仅因为生命有尽头,你就认为你的生命即将结束,以某种方式被消除了吗?你头顶上的空间难道消除了你的躯体吗?一切都有边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延续,无论在哪个方向上。”

  尽管不应该,但我还是笑了。他从虐待狂变成了超现实主义者。“你真的相信这些屁话?你真的这么想?”

  “不。我可以这么想;我可以选择相信它,而且我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相信。这样的观点完全站得住脚……但说到底,它对我来说就是不够真实,况且我也不希望它变得足够真实。我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好了,停下。”

  “什么?”

  “我叫你停下。”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拒绝相信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儿没什么特殊的,它和其他地方一样,被丑陋的桉树包围;干枯的下层灌木淹没了小腿。但我在期待什么呢?人工清理出的一块空地?供游客野餐的打卡点?

  我转身面对他,在我已经吓得瘫痪的大脑里搜寻,想找到办法抢走他的武器,或者在他开火前逃出射程范围,这时他开口了,语气非常真诚:“我可以帮你。我能让你更容易接受这一切。”我瞪着他看了两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难听而漫长的抽噎声。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我终于挤出三个字:“怎么帮?”

  他用左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掌心里伸给我看。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个胶囊,里面装着某种药物——但并不是。

  不完全是。

  这是个神经植入物的装配器。隔着透明的封套,我能辨认出植入物本身的形状,那是个灰色的小点。

  在一瞬间生动的幻想中,我走过去接过那东西:我终于有机会解除他的武装了。

  “接着。”他把装置径直扔向我的面部,我抬起手接住。

  他说:“当然了,用不用取决于你。我不会逼你用。”

  我盯着那东西,苍蝇落在我湿乎乎的脸上,我用另一只手赶走苍蝇。“这东西能把我怎么样?在被你打爆脑袋前享受二十秒极乐?超级真实的幻觉,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你想免除我知道自己马上要死的痛苦,那就应该在五分钟前朝我的后脑勺开枪,让我还以为我有机会活下去。”

  他说:“不是幻觉,这是一套……态度。说是哲学也行。”

  “什么哲学。你那些……时间和空间界限的鬼话?”

  “不,我说过了,我并不相信。”

  我几乎大笑:“所以这就是你的信仰?你希望我在被你杀死前皈依?你想拯救我该死的灵魂,所以你对杀人才那么无动于衷?你认为你在拯救他们的灵魂?”

  他不为所动,摇头道:“我不会称之为信仰。不存在神,也不存在灵魂。”

  “不存在?你是要向我推销无神论能提供的一切美好吗?我不需要植入物也知道。”

  “你怕死吗?”

  “你说呢?”

  “你用了这个植入物,就不会怕了。”

  “你想赐予我无穷的勇气,然后杀了我?还是给我最终极的麻木?我宁可死在极乐之中。”

  “不是勇气,也不是麻木,而是洞察。”

  他也许不会怜悯我,但我依然有足够的人性,愿意给他这份尊重。“洞察?你觉得接受关于死亡的可悲谎言算是洞察?”

  “不是谎言。植入物不会改变你对于任何事实的信念。”

  “我不相信死后的生命,所以——”

  “谁的生命?”

  “什么?”

  “等你死了,其他人还会活下去吗?”

  有一瞬间,我完全说不出话来。我在为我的生命而战,他却把这件事当成了抽象的哲学辩论。我险些尖叫:别戏弄我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但我不希望我的生命就这么结束。

  只要我还能继续说话,就有机会能扑向他,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能获得奇迹般的拯救。

  我深吸一口气:“对,其他人还会活下去。”

  “几十亿人。算上未来几百年的,也许几千亿人。”

  “别唬我。我从不相信我一死宇宙就会消失。但假如你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安慰——”

  “两个人能有多大的区别?”

  “不知道。你和我就很不一样。”

  “在这几千亿人里,你不认为会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吗?”

  “你在说什么?重生?”

  “不,统计意义上的。不存在什么‘重生’,既然不存在灵魂,也就没有重生这回事了。但迟早有一天,完全出于偶然,会出现另一个人,定义了你的一切都会体现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的对话越是疯狂,我就越觉得我还有希望——就好像卡特残缺的理性或许会让他在其他方面也变得软弱。

  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我的记忆、我的经历——”

  “记忆不重要,定义你的也不是你的经历。你生命中这些偶然性的细节和你的外貌一样肤浅。它们也许塑造了你的身份,但定义不了本质。存在一个核心,一个深层次的抽象——”

  “一个灵魂,只是叫法不同。”

  “不对。”

  我使劲摇头。哄他开心不会有任何收获。我的演技太差,做不到令人信服——争论只能帮我继续争取时间。

  “你认为我应该更容易接受死亡,因为……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也许会和我拥有一些相同的抽象特征?”

  “你说过希望有孩子的。”

  “我骗你的。”

  “很好,因为孩子不是答案。”

  “而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他没有我的记忆,对我来说不存在延续性,想到他怎么就能安慰我——”

  “你和五岁时的自己有多少共同之处?”

  “没多少。”

  “你难道不认为比起那个你,有几千上万人无限多倍地更像现在的你吗?”

  “也许吧。在某些方面,应该有。”

  “十岁时候的你呢?十五岁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好的,人是会变的,变得很慢,慢得难以察觉。”

  他点点头。“难以察觉——说得好!但因此就降低了它的真实性吗?谁会相信这个谎言?把你身体的生命视为一个人的生命,这才是幻觉。你诞生以来的所有事件构成了‘你’,这个说法仅仅是个有用的虚构。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合成物,一幅拼贴画。”

  我耸耸肩。“也许吧。但它依然是一个人能够拥有的最接近身份的东西。”

  “但它并不是!而且它使我们偏离了真相!”卡特越说越慷慨激昂,但举止中连一丝狂热都没有。我很希望他能开始咆哮,但他没有,反而说得比先前更冷静和理性了。“我的意思不是记忆没有价值,不,记忆当然有价值了,但有一部分的你是独立于记忆的,而那部分会再次存在。某一天某个人在某个地方会像你一样思考,像你一样行动。尽管也许只有一两秒钟,但那个人就是你。”

  我摇摇头。这种不折不扣的梦呓逻辑开始让我感到茫然,而我正在危险地接近丧失对关键问题的把握。

  我直截了当地说:“这是胡扯。没人会这么认为。”

  “你错了。我就这么认为。假如你愿意,你也能。”

  “好吧,但我不愿意。”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我的说法很荒谬,但我向你保证,植入物会改变这一切。”他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右前臂,端着枪肯定让肌肉僵硬了,“你可以怀着恐惧死去,也可以在释然中死去。这是你的选择。”

  我握住手里的装配器。“你向你的每一个受害者都提供这东西?”

  “不是每一个,其中一些。”

  “有多少人用了它?”

  “目前还没有。”

  “我不吃惊。谁会想要那么死去?这么自欺欺人?”

  “你说过你想。”

  “我想活下去。我说的是我想活着欺骗我自己。”

  我第一百次赶走脸上的苍蝇;它们再次聚拢,无所畏惧。卡特在五米外,假如我朝他的方向走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朝我脑袋开枪。我竖起耳朵,但只听见了蟋蟀的叫声。

  使用植入物能为我争取更多的时间,它需要四五分钟时间才会起效。我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卡特不愿杀死一个“未开化”的我?到最后并不会有任何区别,因为他已经干过了三十三次。我想活下去的意志?也许会,也许不会。生死观的改变并不会让我彻底放弃,就连信奉辉煌来世的人也会垂死挣扎以推迟上路。

  卡特轻声说:“下决心吧。我从一数到十。”

  清白而死的可能性?抱着我的恐惧和痛苦一直拖到最后一秒钟的机会?

  去他的吧。要是我死了,我如何面对死亡就不再重要了。这就是我的哲学。

  我说:“别数了。”我把装配器插进右鼻孔深处,然后扣动扳机。随着一下轻微的刺痛,植入物钻进我的鼻黏膜,朝着大脑而去。

  卡特喜悦地大笑,我几乎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五分钟从天而降,我又可以和他多周旋一会儿了。

  我说:“好吧,我照你说的做了。但我前面说的一切依然成立。让我活下去,我会帮你发财,每年至少五十万。”

  他摇摇头。“你在做梦。我能去哪儿?芬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能找到我。”

  “你哪儿都不需要去。我会逃出国,通过轨道银行的账户付钱给你。”

  “是吗?就算你能逃掉,钱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处?我不可能冒险去乱花钱。”

  “等你攒够了钱,就可以买平安了。买到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帮你脱离芬的控制。”

  “不可能。”他再次大笑,“你为什么还在找出路?你还不明白吗?没这个必要。”

  到了现在,植入物肯定已经派出了纳米机器,在我的大脑和微小的光学处理器之间建立连接,而后者的神经网络出现了卡特的怪异信仰,短接我本人的观点,把他的疯狂硬塞进我的大脑。但这不重要,因为我永远有办法取掉它,这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我还能有机会想这么做。

  我说:“没必要做任何事情。你没必要杀死我,咱们可以一起活着离开。你为什么非要做得好像你别无选择呢?”

  他摇摇头。“你在做梦。”

  “浑蛋!听我说!芬拥有的无非是钱。要是毁了他能让我活下去,那我就毁了他好了,从地球的另一头!”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吹牛了。我能做到这个吗?为了换取我的小命?

  最后,卡特轻声说:“不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没法儿继续争辩下去,没法儿继续哀求他了。我想转身逃跑,但我做不到。我不相信我能跑掉,而我也无法迫使自己让他早一瞬间扣动扳机。

  阳光亮得炫目,我闭上眼睛抵御强光。我还没有放弃。我会假装植入物不起作用,这样应该能让他分心,为我再争取几分钟的时间。

  然后呢?

  一阵眩晕席卷而来。我晃了一下,随即重新站稳。我站在那儿,望着我在地上的影子,身体缓缓摆动,感觉我轻得不可思议。

  然后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我——”

  卡特说:“你要死了。我会开枪打穿你的头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但这不是你的终结。你的关键要素不会因此终结。你相信这个,对吧?”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是的。”

  “你知道你要死了,但你不害怕?”

  我再次闭上眼睛,光线依然在刺痛它们。我厌倦地笑了笑。“你错了,因为我依然害怕。你骗了我,对吧?混账东西。但我明白了。你说的一切现在都有道理了。”

  也确实如此。现在看来,我所有的反对意见都非常荒谬,显而易见地欠缺考虑。卡特说得对,我憎恨这个事实,但我也无法不承认,我不愿相信他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出于短视和自我欺骗;我需要一个神经植入物来帮我看清这明显的事实,这更加证明了我的头脑曾经是多么混乱。

  我闭着眼睛站在那儿,感觉到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后脖颈。我在等待。

  “你不想死……但你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现在你接受这个事实了?”他似乎不愿意相信我,就好像他觉得我的瞬间皈依完美得不可能是真的。

  我对他尖叫:“对!对!给老子一个痛快吧!来吧!”

  他沉默片刻,然后是柔和的砰然枪声和灌木丛被压倒的哗啦一声。

  苍蝇从我的胳膊和脸上起飞。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颤抖着跪倒在地。我一时间失去了控制:号泣,用拳头砸地,撕扯野草,尖叫着命令鸟儿给我安静。

  然后我爬起来,走向那具尸体。

  他相信自己声称相信的一切,但他还需要其他的证据。不只是抽象地希望出于纯粹的偶然,某个人某个时候在这颗星球上的某个地方会变得与他一致,也就是成为他。他需要另一个人持有相同的信仰,而且必须在死亡的那一刻站在他的眼前;这个人必须“知道”他即将死去,这个人必须和他一样害怕。

  而我究竟相信什么呢?

  我仰望天空,以前被我驱散的记忆开始在我的脑海里翻涌。从小时候慵懒的假日,到我与前妻和儿子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同样蓝得令人心碎的天空始终贯穿它们。将它们统一在一起。

  真是这样吗?

  我低头看着卡特,用脚尖捅了捅他,低声说:“今天死的是谁?告诉我,究竟是谁死了?”

  [1] 意识流文学大师普鲁斯特擅长通过无意识的记忆来回忆过去。

  [2] 出自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主角比利因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感知到不同的时空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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