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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上传中

  办公室里精密的软件系统通常会替我屏蔽电话,但这个电话毫无预警地直接打了进来,办公桌对面七米宽的墙壁显示屏突然停止展示我正在欣赏的作品(克雷斯齐格令人眼花缭乱的抽象派动画《光谱密度》),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年轻男性面孔。

  我立刻怀疑这张脸是个面具或拟像。没有任何一个面部特征不像真的,甚至没有一点儿不自然——软趴趴的棕色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细长的鼻子,方正的下巴——但这张脸作为一个整体来说过于对称,过于无瑕,过于欠缺个性,因此不可能是真的。背景里,仿陶六边形瓷砖拼成的艳丽图案缓缓飘过墙纸——乏味得可悲的复古几何主义,无疑是为了让这张脸相比之下显得真实。我在瞬息之内做出了以上判断。画面一直拉伸放大到画廊的天花板,四倍于我的身高,在我眼前供我无情地审视。

  那个“年轻人”说:“你妻子在我们手上/转五十万澳元/到这个账户/假如你不希望她/受苦。”我忍不住要这么断句;不自然的说话节奏和单个字的清晰发音,使这段话听上去像是某个无可救药的嬉皮行为艺术家在朗诵最糟糕的诗歌,作品名《索取赎金》。面具说话的时候,一个十六位的账户号码闪烁滚过屏幕底部。

  我说:“滚你的吧。一点儿也不好玩。”

  面具消失了,洛琳出现在屏幕上。她头发乱糟糟的,面颊红彤彤的,像是刚打过架——但她并没有烦躁不安,也不歇斯底里;她倔强地控制住了自己。我瞪着屏幕,房间似乎在晃动,我感觉到手臂和胸部涌出汗珠,几秒钟内就不可思议地流成了小河。

  她说:“戴维,听我说,我没事,他们没有伤害我,但——”

  然后通话就被切断了。

  我呆坐了几秒钟,只觉得天旋地转,汗水打湿了我的全身,我眩晕得太厉害,无法信任自己去移动哪怕一块肌肉。然后我对办公室说:“回放通话。”我以为电脑会拒绝我,说一整天都没有电话打进来过,但我错了。刚才那一幕重新开始。

  “你妻子在我们手上……”

  “滚你的吧……”

  “戴维,听我说……”

  我吩咐办公室:“打电话到我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我希望发生了什么。这更多的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你在坠落时会挥动手臂去抓坚实的东西,哪怕你很清楚你够不着。

  我坐在那儿听振铃声,心想:我能想到办法处理这件事的。洛琳会被释放,毫发无损——只需要付钱就行。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发生;一切都会不可阻挡地解决——即便途中的每一秒都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铃响到第七声,我觉得我像是在办公桌前不眠不休地坐了好几天:麻木,空洞,一切都不像真的。

  然后洛琳接听了电话。我能看见她背后的工作室,墙上是熟悉的炭笔速写。我张开嘴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她的表情从一般性的气恼转为惊慌。她说:“戴维?出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像是心脏病发作了。”

  我有好几秒钟无法回答她。一方面,我纯粹松了一口气——而且已经觉得自己在犯傻了,居然会这么容易上当……但另一方面,我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再一轮反转。既然办公室的电话系统能被攻破,我怎么能确定这个电话真的打回了家里呢?她落在绑匪手上的影像同样具有说服力,而我凭什么相信我真的见到了洛琳安全地待在她的工作室里呢?屏幕上的这个“女人”随时都会抛弃伪装,开始冷冷地吟诵:“你妻子在我们手上……”

  但事情没有这么发生。于是我镇定心情,把我见到的东西告诉了真正的洛琳。

  回头再看,一切似乎全都明显得令人尴尬。存心做得不自然的面具和随后可信度极高的图像,两者之间的对比是蓄意设计的产物,以免我怀疑自己亲眼见到的证据。虚拟场景应该是这个样子(自以为是的专家一眼就发现了)……因此现在这个(比先前的真实一千倍)肯定是现实。一个粗糙的花招,但奏效了——尽管时间很短,但长得足以让我动摇了。

  但是,即便我已经看懂了其中的手段,动机依然是个谜。某个疯子心目中的玩笑?但似乎未免过于大费周章了,因为吓得我汗流浃背六十秒只能让对方得到些许可疑的刺激。莫非是真的企图勒索我?但是……怎么可能成功呢?他们难道会希望我有可能立刻转账——不等震惊过去,不等我想到洛琳的图像无论多么栩栩如生,也什么都证明不了。假如是这样,他们会在电话上拖延我的时间,威胁会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增加压力——不给我产生疑虑的时间和证实任何事的机会。

  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我重播刚才的通话,但她似乎没把它当回事。

  “一个拥有先进科技的电话骚扰狂也还是个电话骚扰狂。我记得我哥哥十岁的时候喜欢随便拨个号码打出去,可笑地尖着嗓子说话,希望别人会以为他是女人,然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有人要轮奸他。不用说,我觉得这完全是有病,而且特别幼稚。我那时候才八岁,但他的朋友们坐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三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回事儿。”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十岁的孩子不可能拥有两万块的视频合成软件——”

  “不可能?有些孩子就有。但我确定还有很多四十岁男人也拥有同样微妙的幽默感。”

  “是啊,四十岁的变态狂,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们住在哪儿、我在哪儿工作……”

  我们就此争论了近二十分钟,但我们无法就这个电话的用意和该怎么处理它达成一致。洛琳明显越来越不耐烦,想继续做她的事情,我只好不情愿地挂断了电话。

  但我被打乱了心情。我知道那天下午我什么活儿都做不成了,于是决定提前闭店回家。

  离开前,我打电话给警察——违背了洛琳的意愿,但正如她说的:“接到电话的是你,不是我。要是你真的想浪费你的时间和警察的时间,我可拦不住你。”

  我被转给电信犯罪部的尼克尔森警探,我把录像播给他看。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但也说得很明白:他无能为力。确实有人实施了犯罪行为——无论骗局多快被揭穿,索要赎金都是一项重罪——但想要查明犯罪者的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画面里的账号确实属于来电者,它都带着一家轨道银行的前缀,而轨道银行百分之百会拒绝披露账户所有者的姓名。我可以请电话公司追踪以后的来电,然而假如信号是通过某个轨道国家中转的(事实上也多半是),那么追踪只能到那个国家为止。十年前,各国起草了一项旨在禁止卫星间金钱与数据往来的协议,但直到今天依然是草案;显而易见,很少有国家愿意放弃接入准合法的轨道经济所带来的利益。

  尼克尔森要我提供一份潜在敌人的名单,但我连一个名字都说不上来。多年来我有过许多敌对程度各不相同的业务纠纷,但大多数时候,对方都是心怀不满的艺术家。他们会带着作品转投其他画廊,但我无法想象他们之中会有任何人愿意在这么恶毒但又极为小气的报复行为上浪费时间。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妻子接受过扫描吗?”

  我大笑。“恐怕没有。她厌恶电脑。就算收费降低到千分之一,她也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去做的人。”

  “我明白了。好吧,感谢你的配合。要是再有后续的发展,请立刻联系我们。”

  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但没来得及问他。“万一她真的接受过扫描呢?这会是一个犯罪因素吗?黑客已经开始入侵人们的扫描档案了?”

  这是个令人不安的想法……然而就算是真的,与这个诈骗电话也毫无关系。不存在这么便利、计算机化的描述,因此无论骗子是怎么重建她的外貌的,他们都必定通过其他手段获得了她的数据。

  我手动驾驶开车回家,前后五次违反了速度限制(就一点点),看着仪表盘显示屏上的罚款额逐渐增加,直到最后轿车警告我:“再违反一次,你的驾照就会被吊销。”

  我从车库直接去了工作室。洛琳当然在工作室里。我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她,而她在忙着画一幅素描。我看不出她在画什么,但最近她又开始用炭笔了。我经常取笑她复古的作画方法。“你为什么要美化传统画材的缺陷?以前的画家别无选择,只能把必要性奉为优点,但为什么还要坚持这样的虚妄呢?假如纸上的木炭或帆布上的油彩真的这么美妙,那就向虚拟作画软件描述一下你为什么觉得它们如此伟大,然后从中生成比你自己的好两倍的虚拟画材。”她每次都回答我说:“这是我正在做的事情,这是我喜欢的做法,这是我习惯的方式。这么做没有任何害处,对吧?”

  我不想打扰她,但也不想走开。就算她注意到了我,也没有任何表示。我站在门口,心想:我真的很爱你。我也真的敬佩你,你依然保持头脑冷静,即便发生了——

  我想不下去了。发生了什么呢?被绑架犯推到摄影机前面?那个镜头里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过。

  不……但我了解洛琳——我知道她不会崩溃,她必定会控制住自己。我依然可以敬佩她的勇气和冷静——无论我是以何等怪诞的方式被提醒想起这些品质的。

  我转身正要离开,她说:“喜欢的话就待在那儿。我不介意被你看。”

  我朝乱糟糟的工作室走了几步。从空旷而刻板的画廊回来,这儿看上去非常有家的气息。“你在画什么?”

  她让到画架的一旁。这幅素描快要完工了。画里是个女人,攥紧的拳头叉着腰,直勾勾地盯着观赏者。她的表情是那种不安的迷惑,就好像她在看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倍感压迫的、深感困惑的东西。

  我皱起眉头。“画的是你,对吧?自画像?”我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两者的相似性,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不敢确定。

  但洛琳说:“对,就是我。”

  “我能问一问你在看什么吗?”

  她耸耸肩。“很难说。正在画的作品?也许画的就是正在画自画像的画家。”

  “你应该试试用相机和平板电脑。你可以给风格化软件编程,建立你自己的合成画像——而你看着结果,对它做出反应。”

  她摇摇头,觉得很可笑。“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为什么不干脆给镜子装个框?”

  “镜子?人们想看见艺术家的呈现,他们不想看自己。”

  我走过去亲吻她,但她没什么反应。我温柔地说:“我很高兴你是安全的。”

  她大笑。“我也是。别担心——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绑架我的。我知道你在有机会交赎金前就会中风的。”

  我用手指封住她的嘴唇。“并不好笑。我吓坏了——你不相信我吗?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我以为他们要折磨你。”

  “怎么折磨?用巫毒魔法?”她挣脱我的怀抱,回到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方的墙上挂满了她的素描——她为了“有益的原因”而留下来展示的“失败作品”。

  她从台面上拿起一把美工刀,在一幅画的对角划了两道——这是一幅以前的自画像,我非常喜欢它。

  然后她转向我,假装震惊地说:“一点儿也不疼呢。”

  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直到很晚才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我们坐在客厅里,依偎在壁炉前——准备上床休息,但不愿离开舒适的位置(尽管对着屋子说几个字就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复制出同样的炉畔暖意)。

  “让我担心的是,”我说,“肯定有人拿着摄像机跟踪你,时间长得足以录下你的脸、声音和举止……”

  洛琳皱起眉头。“我的什么?这东西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另外,他们不需要跟踪我——他们只需要拦截我的一通电话,然后就有了伪造的根据。他们穿透你的办公室防火墙,直接把电话打了进去,对吧?他们很可能只是一伙儿没事干的黑客,而且从我们知道的情况看,他们甚至有可能住在这颗星球的另一面。”

  “也许吧。但一通电话不够,需要几十通。无论他们是怎么做的,都必须采集大量数据。我和画虚拟肖像的艺术家聊过——十到二十秒的动作画面,基于几个小时的坐姿——他们说依然很难骗过真的了解被画对象的人。好吧,也许是我太多疑了……但我怎么能不多疑呢?因为那段视频太有说服力,因为那正是我想象中你的——”

  她在我的怀里气呼呼地扭了扭。“那东西一点儿也不像我。剧情太狗血了,表演过度电脑化——他们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剪得那么短。”

  我摇摇头。“没人能评判关于自己的伪造画面。你必须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视频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我敢发誓,他们做得很出色。”

  我们的交谈拖到了凌晨,洛琳坚持她的立场,而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来电者是不是真的打算伤害我们,我们都很难让自己生活得更加安全了。屋子拥有最先进的安保硬件,而洛琳和我都通过手术植入了无线电警报信标。但就算是我,对雇用武装保镖的念头也望而却步。

  另外,我也必须承认,没有哪个抱负远大的绑架团伙会用恶作剧电话来向我们通报他们的意图。

  最后,疲倦(就好像我们必须在当时当地解决争端,否则就要一直争论到天亮)打倒了我。也许我确实是反应过度了。也许只是憎恨受到了愚弄。也许这件事确实是个恶作剧。

  无论多么病态。无论在技术上有多大的成就。无论看上去多么毫无意义。

  我们终于在床上躺下,洛琳几乎立刻睡着了,但我醒着躺了几个小时。那个电话不再垄断我的头脑,但我刚把它踢出脑海,另一组隐忧就飘过来取而代之。

  正如我告诉警探的,洛琳从没做过扫描,但我做过。高解析度成像技术生成了我身体的详尽地图,一直详尽到细胞层面——这张地图里除了其他内容,还描述了大脑里的每一个神经元和每一根突触连接。我已经购买了某种形式的永生:无论我遇到什么意外,我身体的最新快照都能作为一个副本复活,那是个精密的电脑模型,被嵌入一个虚拟现实。这个模型最不济也能像我一样地行动和思考,它会拥有我全部的记忆、信仰、目标、欲望。就目前而言,这样的模型运行得比实时慢,所处的虚拟环境有诸多限制,而旨在与实在世界互动的远距离操控机器人还是个笨拙的笑话……但它涉及的各种技术正在快速发展。

  我母亲已经在名叫“科尼岛”的超级计算机里重生了。我父亲死于这套方法面世之前。洛琳的父母都还健在,而且没有做过扫描。

  我已经扫描过两次了,上次是三年前。我早就应该再去做一次备份了,但那意味着要再次面对我必死无疑的未来。洛琳没有因我的选择而谴责过我,对我将会在虚拟世界内重生的事实似乎也无动于衷,但她说得很清楚,她肯定不会与我为伍。

  这样的争执太熟悉了,我不需要吵醒她就能在自己脑海里演练一遍。

  洛琳:我不想在死后被一台电脑模仿。那对我有什么用处?

  戴维:不要贬低模仿——生命就是由模仿构成的。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不断地以其自身为蓝本来重建。每个分裂的细胞都会死去,然后被模仿者取代。你的身体里没有一个原子是出生时就有的——那么你的身份从何而来呢?身份是信息的模式,而不是实在的东西。假如模仿你身体的是一台电脑,而不是你的身体在自我模仿,那么唯一真正的区别就在于电脑犯错的概率反而更小。

  洛琳:假如这就是你所相信的……也行吧。但在我的眼里,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尽管我和其他人一样怕死,但接受扫描不会让我感觉更好。扫描不会让我觉得我能永生,它根本安慰不到我。所以我为什么要去扫描呢?给我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说出口(即便在我的想象中,我也还是说不出口):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为了我,去做个备份吧。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在接待一家大型保险公司的艺术品管理人,他想更换几百个门厅、电梯和会议室(真实和虚拟的皆有)的装潢。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卖掉了一些相当有格调的电子墙纸,作者是一些备受推崇的年轻天才。

  有些饿肚子的艺术家会把作品的低分辨率缩略图放进网络画廊,希望能在粗糙得让人倒胃口的版本和清晰得不需要去买原作的版本之间达成某种折中。没人会为没见过的艺术品花钱——在网络画廊里,看见就是拥有。

  实体画廊(安保措施严格)依然是最好的出路。我的所有客人都要被筛查有没有夹带微型摄像机,视觉皮层也要接受监控;他们离开画廊的时候,要是不付钱,顶多只会带走一个印象。要是法律允许,我会要求他们提供血样,把拥有照相机式记忆遗传倾向的人拒之门外。

  下午,我像平时一样浏览有抱负的艺术家的展品。我看完了昨天被打断时正在欣赏的克雷斯齐格的作品,然后开始筛选一大堆没那么出色的作品。决定我的企业客户能不能接受一件艺术品的过程不需要投入智力或情感,在这一行做了二十年以后,这已经成了一种纯粹的机械行为——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脑子,就像站在传送带前分拣螺钉和螺母。我的审美判断力并没有钝化(就算有什么改变,也是变得更加敏锐了),但只有最杰出的作品才能在可销售性评估(高度敏锐,极为精确)之外激发我的情绪。

  当“绑架者”的影像再次突破防火墙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吃惊;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整个下午都在等待它。尽管我对即将发生的不愉快事件感到越来越紧张,但与此同时,有机会搞清楚来电者的真正动机也不可否认地让我振奋。我不会再受到愚弄了,所以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知道洛琳没有危险,因此可以超然地观察画面,尝试提取线索,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具说:“你妻子在我们手上/转五十万澳元/到这个账户/假如你不希望她/受苦。”

  洛琳的合成影像再次出现。我不自在地哈哈一笑。这些人指望我相信什么呢?我平静地扫视画面。我看见“她”背后的寒酸“房间”非常需要重新粉刷——又一抹特定营造的“现实主义”色彩,与上一个面具的背景形成鲜明对比。这次,“她”看上去没有经历过搏斗,也没有遭受虐待的迹象(“她”似乎甚至有机会洗漱了一下),但“她”的表情里存在某种不确定性,“她”脸上带着一丝强忍的恐惧,上次我没有见到这些东西。

  然后她直视镜头,说:“戴维?他们不让我看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那头。我知道你肯定在尽你所能救我出去,但请你快一些。求求你,尽快把钱给他们吧。”

  客观性的外壳被打碎了。我知道这只是一段精心制作的电脑动画,但听着它这么“哀求”我,我几乎和上次以为确有其事时一样感到心烦意乱。它看上去像洛琳,听起来像洛琳;它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手势都像是真的。我不可能拨动我脑海里的某个开关,关闭我对见到我爱的人为了活命苦苦哀求我而做出的反应。

  我捂住脸,喊道:“变态的王八蛋——你就是这么发泄性欲的吗?你以为我会付钱给你,不让你继续骚扰我吗?我只会去修好电话,这样你就穿不过防火墙了——然后你只能回去玩你的互动凌虐小电影,玩弄你自己的浮尸。”

  没有回应,等我再次望向屏幕,通话已经结束了。

  等我停止颤抖(主要是被气得),尽管没什么用处,但我还是打给了尼克尔森警探。我给他这次通话的副本供他存档,他对我说了句谢谢。我乐观地对自己说:对使用电脑分析犯罪手法来说,每一件证据都会有所帮助。假如这个电话骚扰狂继续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情,搜集到的信息迟早能整合成某种指向犯罪者的侧写。有朝一日甚至有可能抓住这个该死的心理变态。

  然后我打电话给办公室软件的供应商,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没有详细说骚扰电话的具体目的。

  他们的排障人员要我授权建立诊断链接,我这么做了。她从屏幕上消失了一两分钟。我心想:肯定是什么简单的小问题——安全设置里的某个微不足道的小差错,很容易就能修复。

  女人重新出现在屏幕上,显得很警觉。

  “软件似乎一切正常——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也没有未授权访问的记录。你上次更改穿透密码是什么时候?”

  “呃,我没改过。自从系统安装好,我就什么都没改过。”

  “所以过去这五年一直是同一个密码?这么做很不妥当。”

  我悔恨地点点头,嘴里说:“我不明白别人怎么可能搞到密码,就算他们随机试上几千个单词——”

  “猜错四次你就会收到通知。而且还有声纹检测。密码往往是通过偷听窃取的。”

  “嗯,知道密码的人除了我,只有我妻子,而我不认为她曾经用过它。”

  “记录里有两个授权访问的声纹,另一个是谁?”

  “我。以免我需要从家里打给办公室管理系统。但我从没那么做过,所以我估计从安装好软件那天到现在,密码连一次都没被大声念出来过。”

  “哦,两通穿透来电都有记录——”

  “没用。我录下了所有的来电,已经把副本交给警察了。”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来电的起始部分,也就是念密码的那一段,是用加密格式独立存储的。要是你想查询,我告诉你怎么进入——但授权解密需要你本人念出密码。”

  她一五一十地把流程说给我听,然后下线。她看上去并不高兴。当然了,她不知道来电者在模仿洛琳,多半以为我即将“发现”威胁电话是我妻子打给我的。

  当然,她猜错了——但我也错了。

  五年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会让你忘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得不猜了三次,这才说出了正确的密码。

  我鼓起勇气,等待再次见到仿冒的洛琳,但屏幕一片空白,而说“Benvenuto[1]”的声音属于我自己。

  回到家里的时候,洛琳还在工作,于是我没去打扰她。我走进书房,用电脑终端查邮件。没有新邮件,但我往前翻了翻历史邮件,直到看见我母亲最近一次发来的视频明信片,那是近一个月前收到的。由于时间流速的区别,面对面交谈非常费劲,因此我们用录制独白的方式保持联络。

  我命令终端播放视频。我隐约记得结尾处的一段话,想重新听一遍以确认一下。

  我母亲在科尼岛重生后,就一直在缓慢减少外貌的年龄;她现在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她还在忙着改造居所,它从现实世界里她最后住的那座屋子开始,逐渐变形和扩展,化作18世纪的法式庄园,到处都是有雕纹的木门、路易十四风格的椅子、精美的墙围和枝形大吊灯。

  她和平时一样,先问候了我和洛琳的健康、画廊的情况和洛琳的作画事业。她尖酸地评论了几句当前的政治局势——包括岛内和岛外的。她年轻的外貌、款式繁复的家具,并不是自我欺骗的表现。假装她别无选择,只能模仿活体存在时最后几年的模样,这未免过于荒谬了。她很清楚她是谁、她在哪儿,而她只想尽可能过得更好。

  我本来想快进跳过闲聊,但我没有。我坐在那儿逐字逐句地听她说话,出神地看着这个并不存在的女人的面容,尝试厘清我对她的感觉,想挖掘出我的移情、忠诚和爱的根源……而这些情绪的对象都是这个信息模型,复制自一具早已衰朽的身躯。

  她最后说:“你总是问我快不快乐、孤不孤独、有没有找到另一半。”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并不孤独。你知道你父亲在这项技术成熟前就去世了,你也知道我多么爱他。唉,我现在依然爱他。他没有消失,就像我没有消失一样。他活在我的记忆里,这就足够了。他就在这里,这已经足够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段话的时候,以为她在说一些不符合她个性的陈词滥调。现在我好像理解了藏在安慰背后的近乎无意识的暗示,一阵寒意传遍我的身体。

  他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就在这里,这已经足够了。

  他们当然不会声张;活体世界没有准备好听到这个消息——而副本可以很有耐心。

  这就是我一直没有听母亲提过她的伴侣的原因。他可以等上几十年,直到我“亲自”来到科尼岛——到时候他自然会“再次”见到我。

  服务小车把晚餐放在餐台上,洛琳问:“今天有没有新的高科技骚扰电话?”

  我缓缓摇头,有点儿过于强调了,感觉像是一个在外面偷情的人——不,比这更加糟糕,在内心深处,我快要被淹死了。然而即便我流露出了什么迹象,洛琳也没有表现出她注意到了。

  她说:“好吧,那恐怕不是那种能在同一个受害者身上玩两次的花招,对吧?”

  “对。”

  躺在床上,我凝视着令人窒息的黑暗,考虑我该怎么做……尽管绑匪无疑早就知道了答案,但假如他们不相信我最终肯定会付钱,就不会执行这个计划。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太符合逻辑了。洛琳没有扫描,但他们窃取了我的档案。为了什么?一个人的灵魂有什么用处?唉,没必要瞎猜,它会告诉你的。问出办公室系统的密码只是最简单的,他们肯定用几百个虚拟场景测试了我的副本,最后选择了最有可能得到最大投资回报率的那一个。

  几百次重生,几百次勒索的幻梦,几百次死亡。我不在乎——这个概念过于怪异和陌生,难以打动我——因此他们没有选择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勒索要求:“你的副本在我们手上……”

  而伪造的洛琳甚至不是这个真实女人的副本,而是完全基于我对她的了解、我的记忆和我的心灵图像建构的,我对她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移情、忠诚和爱呢?

  绑架者未必完全复制了在科尼岛上使用的记忆—重生技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创造了什么,他们给了什么东西以“生命”。“她”说的话、“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肢体语言背后的电脑模型有多么精密?它复杂得足以体验它所描绘的情绪吗,就像一个副本那样?还是说仅仅复杂得足以动摇我的情绪——复杂得足以操纵我,但本身没有任何情感?

  我怎么可能知道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我该如何分辨呢?我把我母亲的“人性”视为理所当然之物,也许她反过来对未经扫描而通过她的虚拟大脑重生的我父亲也是如此,但想要说服我相信这个信息模型是我应该在乎的一个人,身处绝境之中,需要我的帮助,它需要精密到什么程度呢?

  我躺在黑暗中,身旁是血肉之躯的洛琳,努力想象电脑模拟的我心灵图像中的她在一个月后会说什么。

  模拟洛琳:戴维?他们说你就在那头,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假如这是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不付钱?出什么事情了吗?警察不许你付钱吗?(沉默。)我还好,我能坚持住——但我不明白现在的情况。(长久的沉默。)他们对我不算太糟糕。我受够了垃圾食品,但我能活下去。他们给了我一些纸让我画画,我画了几幅素描……

  就算我一直无法信服,就算我一直不能确定,但我依然会思考:万一我错了呢?万一她真的有意识呢?万一她和重生后的我一样有人性呢?而我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我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和眼前的表象,就足以让我心碎了。

  而他们知道。

  我的财务管理软件花了一整夜从各种投资中兑换现金。第二天上午九点,我把五十万澳元转进了指定的账户,然后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我考虑要不要把穿透密码改回以前的“Benvenuto”,但转念一想,既然我的扫描档案任凭他们处置,那他们很容易就能推算出我的下一个选择。

  九点十分,绑架者的面具出现在巨型屏幕上——没有任何诗意的矫饰,直截了当地说:“同样的数字,两年后的今天。”

  我点点头。“好的。”到时候我肯定能筹到这笔钱,不会被洛琳知道。但是——

  “只要你继续付钱,我们就不会解冻她。不经历时间,没有体验——不受折磨。”

  “谢谢。”我犹豫片刻,然后逼着自己开口,“但到最后,等我——”

  “等你什么?”

  “等我重生……你们会让她和我团聚吗?”

  面具宽宏大量地笑了。“当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模拟的洛琳解释一切,或者她知道了自己的来源会怎么做。在岛上重生对她来说就等于下地狱,但我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让她自生自灭,直到绑架者不再认为让她受苦能够打动我?或者花钱赎回她,然后再也不运行这个信息模型?

  等我们在岛上团聚,她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做出自己的决定。就目前而言,我能做的仅仅是仰望天空,希望她在无知无明的停滞状态中真的一切安好。

  就目前而言,我还要和血肉之躯的洛琳共度人生。当然了,我必须把真相告诉她——每天夜里,我躺在她身旁,都在脑海里演练这段对话。

  戴维: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她?我怎么可能任由她受苦?她就是通过我爱你的全部理由建立出来的,我怎么可能抛弃她呢?

  洛琳:模拟人模拟的人?根本没人在受苦,根本没人在等你解救。没人需要被拯救,也没人被抛弃。

  戴维:我难道不是吗?你难道不是吗?因为这就是我们可能拥有的彼此——一个模拟,一个副本。我们能够了解的本来就只是我们在对方脑海里描绘的肖像。

  洛琳:你认为这就是我吗?你脑袋里的一个概念?

  戴维:不!但假如这就是我能拥有的一切,那么它也就是我能真心去爱的一切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明白了。她最终理解了我。

  夜复一夜,永远如此。

  我闭上眼睛,如释重负地坠入梦乡。

  [1] 意大利语,意为欢迎。——编者注(本书中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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