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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虽然白天热闹滚滚,观光客挤满街道,汽车大排长龙,交通说打结就打结,路上永远有施不完的工,但晚上的华府市区却一片宁静。餐厅的生意不好也不坏,计程车在饭店之间穿梭,穿著正式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漫步,感觉都像城市大熔炉裡的小火苗。昆恩大约九点携带装备回来。九点半左右,三人已经到了市中心某个立体停车场顶楼。天际线三百六十度闪闪发亮,白灿耀眼,世界最知名的建筑就在眼前。巴比翘著腿坐在车顶上,笔电打开放在面前。雪伦爬上顶楼的水泥牆走来走去,像在走钢索,儘管有五层楼高,她还是一样泰然自若。

  库柏正在重组武器。昆恩连同其他装备一起带回了武器,他常进总部申请这类装备,因此警卫都不疑有他,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枪是贝瑞塔手枪,库柏最喜欢的厂牌。因为是局裡的武器,所以一尘不染,也保养良好,但军队教你绝不要使用你没拆过再组装回去的武器,所以他一直改不掉这个习惯。至少可以杀时间。

  说到时间……

  他瞥向昆恩,发现对方正看著他,点点头。

  库柏拿出第二支一次性手机,开始拨号,对回答「吉米床垫」的探员说出密码,等著彼得斯来接电话。当前老闆的声音响起时,库柏说:「找不到我,是吗?」

  「我说过了,我在忙著帮你善后——」

  「是吗?想好哪条街了吗?」

  「西北第七大道。」

  「收到。」他将电话调成静音。「西北第七大道。」

  昆恩立刻打字,指头在键盘上飞舞。「我看看……」

  库柏望著夜空,敲著指头,五秒、十秒、十五秒。「巴比……」

  「好了。第七大道九○○号。核心制造公司,十楼。给他……不多不少,十分钟整。」

  库柏取消电话静音。「西北第七大道九○○号,核心制造公司十楼,九点四十八分。如果你九点四十九分之前没到,交易就取消。」

  「我需要多一点时——」

  「驳回。」

  彼得斯叹道:「西北第七大道九○○号,收到。」

  库柏挂上电话。「咱们上吧。」

  立体停车场位在第十街和G街交叉口,离目标约三分之一哩远。巴比算得刚刚好。最后半小时他一直在浏览附近的建筑物,评估每条街的利弊。市区到处是单行道和红绿灯,而彼得斯想必会开车赴约(不然无法控制库柏的家人),因此巴比建议把这点变成他们的优势,挑个走路比开车更快抵达的地点。说到行动规画和资源调度,这傢伙无人能及!

  最后选中的地点是附近最高的建筑。本身是办公大楼,即使在这个时间仍有几扇窗亮著灯。可以理解。上班时间或许只到六点,但市区总会有人加班。

  大厅虽然漂亮但冷冰冰,一个令人眼睛一亮却又不想久留的地方。有个工友推著打蜡机在保养地板。宽阔的走廊通往不同的电梯。服务台后方,身穿深蓝色西装的警卫看见他们走进来,马上直起背。

  「需要帮忙吗?」

  「分析应变部,」昆恩说,亮出徽章,「你们的警卫室在哪?」

  「先生,我——」

  「我们现在没时间解释。带路。」

  「是,这边请。」他滑下椅子,身体有点僵,但看得出来身强体壮。「请问是什麽事?」

  「总之跟你无关,小子。」库柏说。

  对方不太高兴,也没再多问。库柏从他的举手投足看出他是军人出身,习惯服从命令。很好。一栋雇用军人和警察当管理员的大楼应该有他们需要的防护设备。

  警卫从伸缩夹拉出徽章,用它打开一道低矮的护栏,并扶住护栏让他们通过。三人走过一排闪亮的电梯,踏上一条狭小的走道,停在一扇标示著「非经核准请勿进入」的门前。门上装有闭路监视器,镜头对著下方。警卫敲了两次门,没等回答就拿起徽章开启。「这是我们的控制中心——」

  库柏往他的颈根一劈,对方倒地,他提脚跨过去,一步不停地扫视房间。二十呎平方大,两个男人坐在发光萤幕前的椅子上。其中一个站起来,他欺身上前赏他的喉咙一拳,然后抓住他的翻领把他丢向另一个人,两人撞在一起,有张椅子被撞得滚到旁边,砰一声撞倒垃圾桶,纸屑散落一地。库柏继续追击,在一团混乱的手脚中飞快用左手对另一名警卫的下巴一击,对方头一仰,砰一声撞上瓷砖地板,直翻白眼,全身瘫软无力。

  「不许动!」

  第三名警卫一直在后方一排档案柜旁边,不在库柏的视线范围内。半个三明治丢在包装纸上,显然正在吃晚餐。他拿出电击枪准备射击,枪口瞄准库柏,手指扣著扳机。

  昆恩站在我后面,我可以躲开电击,但他不行。电击枪虽然不会致命,也不一定会把人击昏,却会让他瘫在地上无法行动。

  少了昆恩,就没戏唱了。

  库柏慢慢直起背,举起双手。「听我说——」

  警卫将电击枪一转,瞄准自己的腹部扣下扳机。电流从枪管射进他的白衬衫,劈啪价响并发出火花。他全身僵直,身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然后像人形模特儿倒在地上。

  雪伦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笑著说:「哦噢。」

  漂亮。

  她对他眨眨眼,蹲下来从警卫腰带上取下手铐,把他铐起来。另外两个库柏也比照办理。「镇静剂呢?」

  「在袋子裡。十毫升。」

  库柏从袋裡摸出一个黑色小包包和注射器。他转开盖子,敲掉上层的泡沫,轮流帮每个警卫注射。等他抬起头时,昆恩已经坐在投影幕前,指头在空中飞舞。「来了,来了。」

  「看到什麽?」

  「艺术啊,老大。我现在是一整套监视器和门锁遥控开关装置的总指挥。」投影幕有四呎宽,挂在半空中闪闪发亮。昆恩只要移动或比划,萤幕就会发出回应,秀出不同监视器的画面,走廊、电梯、大厅都包括在内,全都画质清晰,清楚如镜面。昆恩心满意足地打开笔电靠在桌上,再从工具袋拿出一个小盒子。裡头放了一排枕著泡棉的小耳机,他递给他们一人一副。「测试一下。」

  库柏对老搭档竖起大拇指。雪伦说:「你们的玩具还真不赖。」

  「各位女士、先生,好戏上场了。」昆恩说。萤幕上,两个库柏不认得的男子踏进大厅,脚踩伞兵靴而非皮鞋,动作灵活一致,眼睛打量著四周,各自知道彼此负责哪些区域,两人都一手放西装口袋。

  下一批走进门的是库柏的家人。

  娜塔莉穿著牛仔裤和运动衫,可能跟狄金森找上门时的装扮一样。她看上去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但脸色苍白,肩膀紧绷。

  孩子跟在她身边,一边一个,两人都牵著妈妈的手。

  世界一颠,失去了平衡。库柏心裡又痛又甜,肠胃翻滚,各种情绪互相拉扯。自从告别过去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们,看到他们长那麽大,他心头一震。陶德整整高了一吋,重了十磅,凯特的婴儿肥愈来愈不明显。

  六个月就这麽过去了。多少个第一次,多少欢笑、好奇、恐惧,还有孩子们趴在他腿上打瞌睡的时间(只会愈来愈少),就这麽消失。失去的感觉如此深刻,像一股力量拉扯著他。

  更糟糕的是恐惧。看见他们在那裡,落入恶魔的手中,而且全都是他的错,要是他们有个万一,天啊,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太阳也会熄灭,只剩下狂风从空荡荡的天地间呼啸而过。

  彷彿要让他的恐惧更加集中似的,又有两个男人从他们后面走进来。一个是罗杰.狄金森,小心而警觉,四分卫的帅气外表下隐藏著不顾一切的冷酷决心。另一个是德鲁.彼得斯,一贯的整齐俐落,跟冬日早晨一样灰冷,手上提著金属外壳手提箱,看起来很重。

  我会照顾你的家人。

  「好。」昆恩说,双手在空中挥舞。萤幕分割成四个显示门外景象的画面。「没看到其他组员。我正在监视应变部的内部传讯……」他看著笔电。「半哩内没有可疑的行动。看来彼得斯很怕把你吓跑。」

  库柏没答腔,只盯著萤幕看。他看得出来打头阵的两个人不好对付。不意外。但他没见过这两人就表示彼得斯运用了衡平局编制以外的资源。可能是他的私人打手,他用来收拾烂摊子的人。他们一定知道你的能耐,都是有备而来。

  又有两个人走进来,一个在门边就位,一个走向空荡荡的服务台。打头阵的两人走向电梯。娜塔莉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彼得斯,并说了些话。

  「她说什麽?」

  「抱歉,老大,不能收音。」

  萤幕上的彼得斯摇摇头。狄金森上前按住娜塔莉的手臂,手指掐紧。库柏忍住挥拳打牆壁的衝动。小组开始行动,往电梯前进。

  工友关掉打蜡机,挺直腰杆。看他的姿势显然正在问这些人在干什麽。狄金森的一隻手仍抓著娜塔莉,同时转过身,从西装拔出枪,随意一指,子弹射中工友的脑袋。

  距离这麽远,又隔著门,子弹听起来像放烟火。

  萤幕上,灰色液体喷溅在乾淨的大理石地板上。工友倒地。

  库柏还没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便差点衝出门。雪伦比他快一步挡在门前,双手抱住他,一边肩膀抵住他的胸口。「尼克,不可以!」

  「让开——」

  「不可以。他死了,如果你现在跑出去,你的小孩也会没命。」

  库柏一手推开她的肩膀,然后——

  两人带头,蓄势待发。他们会第一批走上来。只要从地板滑过去,开枪射击,让他们措手不及,你可以一次解决两个。

  紧接著站起来跑向角落,瞄准……

  狄金森?但他一手拿枪,身旁站著你的家人。

  还有他们后面的彼得斯?

  以及两个站得很开的枪手?

  ——任由他的手滑下她的手臂。他深呼吸。现在露面等于是去送死。说不定正好中了对方的计。狄金森知道他就在附近,想引他上当。

  「库柏?」昆恩乾巴巴地问,「还好吗?」

  「还好。」他轻轻挣脱雪伦的手,她也鬆开手。「好。现在什麽状况?」

  「后面两个在移动尸体,其他人都往电梯移动。」

  「好。」他又吸一口气,然后转向昆恩。老搭档跟著对方的行动转换画面。时间显示为九点四十六分。「全在你的掌控之中?」

  「天助我也。」

  「很好。从现在开始由你指挥作战。你有办公室的平面图吗?」

  昆恩转向笔电,打开一张建筑设计图并转动了几次。「『核心制造』是一家平面设计公司,公司标语是『科技调和艺术』,可爱吧?」

  雪伦问:「你想弄到哪个地方的平面图都可以吗?」

  「亲爱的,我们可是鼎鼎大名的衡平局。」

  库柏靠上前。眼前的这张图一目了然,呈现出一间开放式办公室的简易平面图,还有一排排隔间。「可以用监视器看办公室内部吗?」

  「不行。大楼监视器只涵盖公用区域,不过我可以用遥控方式打开门锁。」

  「好。雪伦,妳走楼梯上楼,我搭电梯。他们预期我会单独赴约,所以会把焦点放在我身上,妳应该可以放心做妳的事。」

  「他们上来了。」昆恩在空中敲击,电梯内部的画面填满萤幕。前面是两个枪手,中间是娜塔莉和孩子,彼得斯和狄金森殿后。一名枪手按下十楼按键。

  工友送命虽然在意料之外,但其他部分都在你预期之中。有昆恩在这裡综观全局,还有能穿牆走壁的雪伦帮忙,你一定可以反败为胜。就让他们走进办公室就位,然后你走进去占据他们的注意力,让雪伦从后支援,扭转乾坤。你亲手让这件事画下句点。

  德鲁.彼得斯。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电梯上升,数字往上跳:二楼、三楼、四楼。

  一名枪手上前按下按钮。

  电梯停在五楼。

  「为什麽要——」

  两名枪手走出电梯。一个转头对娜塔莉示意。她摇摇头,枪手拿出手枪。

  枪口指著陶德。

  库柏离儿子大概只有一百呎的距离,却好像有一块大陆那麽远。五层钢筋水泥的距离。

  娜塔莉站到枪手和儿子的中间。正当库柏盯著萤幕看时,她扭身甩他一个耳光,然后回头牵起两个孩子的手,拉著他们走出电梯,踏上走廊。

  彼得斯按下按钮,电梯关上。

  库柏的脑中都是刀片和电流,电流劈劈啪啪,刀片乱割乱砍,一片刀光血影。他听到昆恩的声音,虽然感觉很远,但用猜的也知道——对方打算分散开来。

  看来彼得斯有自己的一套计画。

  「你可以停住电梯吗?」

  「我尽量,可是……」楼层号码继续往上跳。六楼、七楼、八楼……

  库柏想呐喊,想当场发洩情绪,想舞动拳头粉碎这个世界。他的家人就近在眼前,他却无可奈何。

  「抱歉,不行,没办法赶在……」

  九楼。

  「算了。追踪其他人,他们走去哪裡了?」

  昆恩发了狂地比划,在不同萤幕间转来转去,快到几乎让库柏头昏眼花。电梯、大厅、停车场、屋顶,最后停在一条走道上。枪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的家人在中间,一行人走到走廊的尽头,拐过转角。

  然后就不见了。

  「找出他们!」

  「五楼只有这个监视器,」昆恩语气凝重。「抱歉,库柏,看来每楼的电梯出来都有一台监视器,但也就这麽一台。只有公用区域有监视器,办公室还是想保有隐私。」

  「五楼有几家公司?」

  「呃……十家。」

  十家,每一家都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

  「走吧。」雪伦的声音绷紧。「我们可以去五楼一起行动,对方不会预料到我们有两个人。」

  电梯抵达十楼。彼得斯跟狄金森走出电梯,两人出现在另一个萤幕上。十楼电梯出来的监视器照到他们正在走路,彼得斯把手提箱换到另一隻手。

  库柏看看錶。九点四十七分。「不行。」

  「怎麽了?」昆恩和雪伦齐声问。

  「我还剩两分钟可以赶去那间办公室。如果我没出现或迟到一分钟,彼得斯就会察觉状况有异。幸运的话,他会通知队员任务取消。要是不幸,他会杀了我的家人,宁可冒险也要派人包围这栋大楼。」

  「所以……我们要怎麽做?」

  「我要妳去找他们。」他转向雪伦。「妳一定要救回我的家人。」

  雪伦睁大眼睛,他在她眼中看见以前从未在她身上看过的恐惧。「尼克,我——」

  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拜託妳了。」

  「你打算怎麽做?」

  「去见彼得斯。我会帮妳争取时间。」声音突然变得忧鬱而沉重。「救出我的家人。」

  他想多跟他们说一些话,但没时间了。他迳自走向门,雪伦很快跟上。

  两人快速从走廊步往电梯,到了电梯前停下脚步。

  耳机传来昆恩的声音。「一个在电梯旁,另一个在大厅服务台后面,假装成警卫。」

  雪伦问:「电梯旁的那个警卫正往这个方向看吗?」

  「没有。」

  她悄悄溜过转角。

  库柏定住不动,体内怒火沸腾,脑中的时钟正在倒数,思绪飞快旋转,娜塔莉、凯特、陶德、枪手、彼得斯、沃克总统……转个不停。

  今天就会画下句点。无论是哪一种句点。

  「雪伦就位。数到二就进去。一,现在!」

  库柏从角落走出来。雪伦趁枪手没注意时溜向电梯,一看到库柏站出来,她咳了一声,按下电梯钮。枪手飞快转身,一隻手飞向外套。库柏看得出他一定很讶异自己怎麽会没注意到有个女孩走近电梯。雪伦笑了笑,假装只是个在等电梯的普通上班族。枪手打量著她,先是鬆了口气,后来听见库柏的脚步声又全身绷紧,赶紧转身。

  可惜太迟了。

  库柏两手抓住他的头狠狠一扭,怒火一倾而出,对方的脖子喀嗒一声,身体顿时变成一滩烂泥。

  电梯叮一声。库柏抓著他软软下垂的头往裡头拉。雪伦按下五楼和十楼。

  「你们两个携手合作还真吓人,」昆恩的声音在两人耳中响起。「看来大厅那个完全没发现。干得好。」

  门关上,电梯开始爬升。雪伦说:「尼克,我——」

  他打断她。「妳可以的。」

  「我只是——」

  「听著。」他说,上前吻她。她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回应这个吻,两人的舌头交缠时,电梯一楼一楼往上升。好运之吻,也是求救之吻,是他想得到最清楚的表达方式,然后电梯停住。他一手摸著她的脸说:「我相信妳。」

  她挺起双肩。「帮我争取时间。」

  「不计一切代价。」

  雪伦踏出电梯,往右转。库柏按下关门钮,心中默唸快啊快啊,电梯又开始爬升。

  现在除了等待未来降临,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

  六楼、七楼、八楼、九楼、十楼。

  电梯门打开。库柏深呼吸,然后走出去。

  走道呈现时髦的企业风格,图案精緻的灰色地毯,米黄色牆壁,嵌壁式照明,一片背光玻璃列出公司行号。昆恩说:「左转,你左手边第三间办公室。」

  库柏往走道看过去。「有其他后援吗?」

  「没有。应变部地方分部的通讯频道静悄悄。我在这栋大楼也只监听到一通外拨电话,是三楼的某个女人打给老公说她会晚点回家。」

  办公室门是厚重的玻璃门,闪亮的金属门把,公司名称刻在玻璃上。他经过一间游说办公室、一间房屋仲介公司,拐个弯就看见第三间办公室。核心制造,前两个字框起来,字体还精心设计过。他踏进门时,响起两声微弱的叮咚声。

  昆恩说过这是一家平面设计公司,摆设看起来也像。迎面的牆壁漆成大胆但成功吸引眼球的橘色,上面没挂图画装饰,只见一个个滑板堆叠而上,每个都是一小件艺术品,画上机器人、怪物、涂鸦和天际线等各种图案。

  平面图上画出了隔间,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隔间不高,大约才四呎。天花板一览无遗,可见挂在主梁上的管线和空调。昆恩说:「我把五楼办公室的门锁都打开了。雪伦已经查过第一间——还没找到。她继续在找。」

  库柏踏上走道,走进办公室,四面八方都一览无遗。这间工作室占据了大楼的一角,玻璃牆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现在电灯都打开,玻璃便成了黑色镜面,投射出办公室的空间。办公室正中央是一张用椅子围住的会议长桌。

  桌子旁边站著彼得斯和狄金森。

  库柏缓缓迈步上前,脚步沉稳,不疾不徐。拖延得愈久,雪伦就有愈多时间。

  狄金森看起来一如往常。英俊、潇洒、随时戒备,右手蠢蠢欲动,很想从肩套拔出手枪。

  「你好,尼克。」彼得斯说。库柏今天才发现彼得斯长得很像齧齿动物,或许是因为他俐落的姿态、小小的嘴巴和无框眼镜。他带来的手提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好久不见。」

  会议空间是开放式空间。库柏走向桌子,站在他们两人对面。

  记住,对方不知道你有备而来,他们只要稍微起疑,一切就完了。「我的家人在哪裡?」

  「就在附近。」

  「这样不行。」他退后一步,眼睛看向前方。

  「我会证明给你看,」彼得斯说,「但你要先拿出你的枪。」

  「我没带枪。」

  「你当然带了。不过没关係,我先来好了。」彼得斯慢慢打开手提箱,裡面是显示器,萤幕亮了起来,先是全白,随即显现画面。

  娜塔莉坐在某个小房间尽头的皮椅上,陶德在她左边,凯特在她右边。孩子们面前摆著一叠纸,看起来正在画画。年纪较小的凯特画得很投入,娜塔莉贴著陶德正在鼓励他。库柏知道这是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安抚他们的情绪。他们背后是玻璃牆,远处可见明晃晃的国会大厦圆顶。两名枪手手持武器站在旁边,一个看著镜头,一个看著娜塔莉。

  「尼克,你前妻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很棒的母亲。两个孩子也很讨人喜欢。」

  库柏看著萤幕上的两个孩子,他所做一切的最终理由,这个理由足以让他放火烧掉全世界。娜塔莉抬起头直视萤幕,好像正盯著他看。

  怎麽可能?

  摄影机,他懂了。他们一定在三人面前摆了摄影机,聪明的娜塔莉猜到是拍给他看的。她不是「好像」正盯著他,而是真的盯著他看。她的眼神透露著恳求,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凯特和陶德。

  除了恳求,还有别的。是什麽?

  「现在该你了。把枪拿出来,请。」

  娜塔莉并没有转动眼睛,虽然心裡想要这麽做,想把眼珠子转向左边,对他使眼色。这个念头化成了细微的皮下动作,只有他看得出来。

  她知道你看得出来。

  她正在给你暗示。

  一股暖意涌上他的胸口。他生命中的女人都很不可思议。

  「我只看到一间会议室,还有后面的国会大厦,」他说,「他们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

  「尼克,咱们就别绕圈圈了。你知道我愿意下多大的赌注。枪掏出来。」

  昆恩在他耳边说:「还在找。」

  库柏迟疑片刻,像在考虑,然后慢慢反手从背后拿出手枪。狄金森全身绷紧,像随时会爆衝的螺旋弹簧。他用拇指和食指持枪放到桌上,再推到对面。

  昆恩说:「找到了。在五○八号。那间会议室在东南边的角落。」

  雪伦说:「我马上过去。」

  库柏说:「好了。罗杰也把枪放下如何?」

  狄金森笑了一声,彼得斯浅浅一笑。「我想不了。我们都知道你的本事。记忆卡呢?」

  「很安全。」

  「真令人欣慰。东西在哪?」

  「现在就告诉你,我怎麽知道你不会杀了他们?」

  「我向你保证。」

  「德鲁,这句话对我不像以前那麽有分量了。」

  「你非相信不可。我说过,你没有谈判的筹码。交出东西,我就放你们走。」

  狄金森说:「八成在他的口袋裡,我去搜。」

  雪伦说:「尼克,我到了,现在正在会议室外。进去了。」

  「不用了,罗杰。」彼得斯停了一下又说,「倒数三下,就毙了库柏的儿子。」

  萤幕上,一名枪手举起枪指向陶德——

  枪手听得到他说话。

  扩音器。通话灯亮著,他们接收得到这裡的声音。

  雪伦正要进房间,她可以解决那两名枪手……除非彼得斯或狄金森从这裡发出警告。

  只要看到萤幕,他们一定会这麽做。

  ——彼得斯接著说:「三。二。」

  「住手!」库柏快速挺身上前,彼得斯和狄金森同时跳起来,所有注意力都移到他身上。「东西在这裡。」他伸手进口袋,摸到轻薄的记忆卡,一秒也不敢鬆手。这是能证明他协助创设的恶势力的唯一证据,一旦放手就会风云变色,正义得以伸张的唯一机会也将化为乌有。

  选择正义,还是你的孩子?

  库柏从口袋拿出记忆卡,强忍住低头看萤幕的衝动。他的孩子是那麽脆弱无助,而他在这裡却无可奈何,狄金森在眼前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出手。库柏紧握著记忆卡,不让他们看见。确认东西真的在他手中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尽可能拖延时间,慢慢站上前,低下手,打开拳头。

  记忆卡掉到桌上。

  彼得斯集中目光查看,眼神贪婪而得意。

  萤幕一闪。库柏告诉自己别看,但来不及了,他的天赋已经不听控制,急忙搜索资料、分析状况。

  狄金森盯著他,循著他的视线看去。

  两人同时看到萤幕上的雪伦手肘一伸,刺向枪手的喉咙。

  狄金森对著枪手大喊:「杀了他们!」一隻手飞向外套。

  库柏一转身,衝向最近的隔间,把记忆卡留在桌上。身后响起枪声,清水牆粉碎。他继续跑,感觉到狄金森追过来,开了一枪又一枪,但没打中他。他闪进低矮的隔间后面,屈膝跪地,飞快爬向另一个隔间,子弹射穿布面牆壁。

  彼得斯会拿走记忆卡。

  但他也无能为力了。在这裡一不小心就会送命。他不是能躲掉子弹的超级英雄。猜得到对方会往哪裡开枪虽然是一大优势,但要在开放空间对付狄金森这种狠角色,光这样还不够。

  雪伦解决两名枪手了吗?他无从得知,也没时间想了。又飞来一枪,布面牆再次被射穿一个洞。有个萤幕应声爆掉。

  库柏压低身体,沿著隔间之间的走道快速移动。他在脑中叫出平面图,把自己放进图中。这间工作室很大,大约可容纳五十名员工。开放式空间就表示他只要站起来,狄金森就会看到他。如果不站起来,他的才能就无用武之地。看不到周围的状况,他不过是东躲西藏的猎物。

  他左右张望。旁边有两个隔间,一个堆满纸张和档案夹,另一个整齐别致,有人努力要把灰暗的牢笼变成舒适的角落,裡头放了躺椅、檯灯和相框。两边都没有看似武器的东西,至少没有一样可跟手枪匹敌。他往上看:主梁、管线、悬挂式日光灯。

  远远响起微弱的叮咚声。是门铃。

  如果来者不善,昆恩应该会提醒他。这就表示是彼得斯带著记忆卡跑出去了。

  一切渐渐瓦解。

  库柏爬进精心布置的隔间,从桌上拿走一个相框。玻璃相框很亮,反射出他的幢幢身影。他慢慢把相框往上移,虽然离镜子还差得远,但多少可以看到上面反射的影像:头上的灯光,闪动的光影,狄金森不知为什麽突然拉高。是桌子。他爬到桌上好看个清楚。库柏赶在他发现之前放下相框。

  「好了,库柏,」狄金森说,「出来吧,我会让你很快解脱的。就跟你的小孩一样。」

  胆汁涌上喉咙。他低声问:「雪伦?妳还好吗?」

  没有回应。

  昆恩说:「库柏,我不知道怎麽了。我这裡没有影像,她也没回话。」

  「我认出你那个恐怖分子女友,」狄金森说,「真遗憾哪,她没成功。」

  唬他的。目的是要激他露面。一定是。

  「而且这个小把戏赔上了你家人的性命。很抱歉,可是我们警告过你。」

  他闭上眼睛,背贴著隔间牆板。

  「唉,库柏,不用懊恼,孩子再生就有了,一、两个不算什麽。」

  昆恩没声音,雪伦也是。他只在萤幕上看到她一闪而过,正要去摆平其中一名枪手,但一定还有另一个。两个都是高度戒备的专业杀手。

  你的家人死了。

  库柏看过一个场面:有辆车撞上某名探员,他整个人被卡在金属护栏上,肋骨以下惨不忍睹,最后两条腿都截肢。重大创伤,想活命都难。不过最让他憷目惊心的是,那位探员十分平静,不喊不叫,好像感受不到痛苦。

  有些创伤大到让人感觉麻木。

  一种心如止水的沉痛感充塞胸臆,那种感觉几乎是甜的。如果他的家人死了,再坚持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活著也没有太多理由。只有一个。

  罗杰非死不可。彼得斯也是。

  他压低身体,离开隔间,衝向走道,肩膀贴著最近的牆壁,想像狄金森看得见的角度。爬到会议桌上虽然占据了制高点,握有战略优势,但同时也有限制。

  狄金森开了一枪,接著又一枪。他附近没有东西被打碎,可见狄金森是乱枪打鸟,故意要引他出来。

  我会出来的,罗杰。你放心好了。

  他沿著走道折回门口。牆壁那头,两个滑板中间正是他要找的东西。他非得衝过去不可,这麽一来就会暴露行踪,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他蹲下来准备起跑,接著放手一抛,尽量把相框往后丢得愈远愈好。

  狄金森立刻反应,连开两枪。库柏把握时间衝向另一面牆,瞬间拉近距离。身后传来玻璃碎掉的声音,相框不知打中了什麽东西。狄金森很快就会发现是声东击西之计,马上举枪继续追击。

  无所谓了。现在除了杀人,什麽都不重要了。库柏如愿衝到门边牆上的电灯开关前,伸出手用力一扫,日光灯全数暗掉。

  一片黑暗,跟他心中的愤怒一样纯粹。

  库柏转身并站起。现在不需要躲躲藏藏了。灯亮著的时候,库柏是猎物,狄金森是猎人。

  现在灯暗了。库柏成了一抹黑影,狄金森则是站在会议桌上的剪影,沐浴在彼得斯带来的显示器发出的光线中。跟站在聚光灯下相差无几。

  狄金森双手各执一把枪,右手是自己的,左手是库柏的。他高举双手,朝电灯开关方向射击,但库柏已经不在那裡。

  枪口喷出的火光只会让他更吃亏,让他在黑暗中看得更加吃力。

  库柏稳稳往前移动,不跑不跳,免得绊倒或发出声音,两眼盯著狄金森在黑暗中转来转去,手忙脚乱。他走到桌子前面时,狄金森跳下来,重重著地,但后悔已经太迟。

  库柏上前扣住他的双手一扭,两把枪掉下来。

  接著他双手持枪抵住狄金森的胸口,扣下扳机击发,直到子弹一颗不剩,套筒退到底。

  狄金森变成一滩烂泥。库柏将两把枪丢在他身上。

  他走向桌子,还有显示器。

  他的家人死了。

  现在他只是要亲眼证实,看一眼萤幕上的世界末日。

  库柏强迫自己面对萤幕。

  萤幕上是一间会议室,国会大厦圆顶在远处闪闪发光。

  一名枪手手脚大张躺在地上。

  另一名奋力要站起来,头昏眼花,手扒著桌面正在求救。

  没有他家人的尸体。

  上帝保佑妳,雪伦。我的穿牆女孩。

  「库柏?」昆恩的声音又响起。「我刚收到雪伦在三号电梯的影像。她救出了你的家人,不过右边脑袋流了很多血,一定是摆平对方时挨了一拳。她对镜头竖起拇指,其他人看来都平安无事。」

  一瞬间他让自己沉浸在当下,感觉自己可以一拳就让屋顶开花,心脏随时会炸开。

  昆恩说:「坏消息是,执法部门的频道很热闹,有一小支军队正往这裡赶来。该闪了。」

  「彼得斯人呢?」

  「他没在你旁边?」

  「没有。记忆卡在他手上。」

  「什麽?怎麽会?」

  「没空解释了。监视器上没看见他的人影?」

  「没有。他没从电梯出去。」

  跟昆恩、雪伦和他的家人赶紧撤退才是上策。先躲起来再想下一步。暂且让彼得斯带著唯一的证据离开。

  库柏转身跑向出口,穿过服务台,踏出门,门铃在他身后响起。「昆恩,楼梯有监视器吗?」

  「没有。」

  他凭著直觉左转,在走廊尽头找到楼梯口。他推开门,走进明亮的水泥空间。「楼梯直接通到外面吗?」

  「对,照规定是这样,火灾逃生用的,」昆恩回答,接著又说,「可恶。」

  库柏开始下楼,手抓著金属栏杆一次跳好几阶。彼得斯现在大概已经逃到街上,消失在——

  他并不确定狄金森可以摆平我,不然就会留下来帮忙。

  既然没留下来,就表示他猜测我会赢。

  他知道要是我赢了,一定会去追他。

  他不会照你想的去做。

  ——黑夜中。库柏握住栏杆煞住脚,转回头往上跑。小腿发烫,胸腔在大声抗议。经过十楼、十一楼、十二楼。

  昆恩说:「妈的,库柏,有架直升机飞来了,预计四十五秒内抵达。」

  你这个阴险小人,算你狠。库柏说:「很好。」

  「嗄?」

  「你们先走。先让雪伦和我家人离开这裡。我们回头见。」

  「库柏?」

  「马上。这是命令。」

  十二楼的楼梯停在一扇门前。库柏破门而入,门应声飞开,前面就是屋顶。砾石地面,不计其数的大型空调,夜晚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周围传来市井喧嚣,以及隐隐约约但愈来愈大的螺旋桨转动声。

  局长站在大楼东南边,周围的空地勉强可让一架直升机降落。

  一幅画面闪过脑海:圣安东尼奥,跟艾丽克斯.瓦兹奎兹站在屋顶上,她被逼到角落,身体成了夜空中的一抹剪影。

  彼得斯在跟他距离约十呎远时听见他的声音,扭过头说:「不要过来!」反手拔枪。库柏及时抓住他的手臂,往前一扭,转身用另一手的力量抵住彼得斯的手肘。他的手肘凄厉地喀一声,指头一软,骨头断掉,枪从手上掉下来。

  库柏一手抓住他,一手搜他的口袋。记忆卡就放在右前口袋裡。他拿走记忆卡,抓住彼得斯的翻领把他往后拖,三步就到大楼边缘。天际线在背后灼灼发亮,光线洒在大理石和纪念碑上。光线由下而上照射的白宫贵气逼人,气势非凡。他很好奇沃克总统此刻在不在裡面,是不是正坐在总统办公室裡,还是换上了睡袍正要鑽进棉被。

  直升机愈来愈近。一束探照灯从上面射下,来来回回照著周围的建筑物。正在寻找目标。

  彼得斯的脸上浮著一层冷汗,双眼圆睁,但开口说话时却异常平静。「你想杀了我?动手吧。」

  「好。」他把彼得斯往后逼进半步。

  「等等!」他的皮鞋鞋跟滑了一下,擦过边缘。「这件事不只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你要是这麽做,世界会大乱。」

  「还指望我是真正的信徒,是吗?」

  「我知道你是。」

  「或许你说的对,我到现在还是信徒,但我相信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玩的下流把戏。」

  「不是把戏,是未来。你迟早要选边站。」

  「是吗,」库柏说,「这种话我听多了。」他把过去的良师益友往前一提,然后使出全力往外推。

  当彼得斯从屋顶掉下去时,正好跟直升机的探照灯交错而过。一具布娃娃在一百呎高的半空中挥舞手脚。有那麽一瞬间,刺眼的光束彷彿将他举了起来。

  但只有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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