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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喚醒地獄

  路克的姊姊抬起眼睛盯著克萊莉,那雙藍眸子好像路克。她似乎困惑又震驚,神情有點恍惚,彷彿被人下藥了。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卡特萊又把她推回去。賽巴斯欽朝他們走過去,手裡拿著杯子。

  克萊莉心往前衝,但傑斯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回去。她用腳踢他,但是他已經將她連人抱起來,手摀著她的嘴。賽巴斯欽在用催眠似的低沉聲音對阿瑪提絲說話,她猛力搖著頭,但卡特萊抓住她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往後拉起。克萊莉聽見她喊出聲,但在風中聽起來相當細弱。

  克萊莉想起晚上她看著傑斯睡覺時起伏的胸膛,想著自己只要一刀刺下去就能終結一切。但當時所謂的「一切」並沒有明確的臉孔、聲音或者計畫,現在則有了路克姊姊的面孔,也知道了計畫,但是已經太遲了。

  賽巴斯欽一手抓緊阿瑪提斯的頭髮,一手將杯子按到她的嘴巴上,將裡面的血灌到她喉間。她邊吐邊咳,黑色液體沿著她的下巴往下滴。

  賽巴斯欽將杯子收回,工作已經完成。阿瑪提絲發出可怕的乾咳聲,整個身體僵起,眼睛凸出,變成像賽巴斯欽那樣全黑。她用雙手拍著臉,口中號叫著,克萊莉駭然看見她手上的「視見」符印漸漸變淡,最後就完全消失了。

  阿瑪提絲雙手垂下,神情放鬆,眼睛又變回藍色,直盯住賽巴斯欽。

  「放開她,」克萊莉的哥哥對卡特萊說道,眼睛仍望著阿瑪提絲。「讓她到我這裡來。」

  卡特萊鬆開阿瑪提絲的鐵鍊然後退開,臉上露出擔憂與著迷交雜的神色。

  阿瑪提斯先是靜立著,雙手垂在身側,然後她站起身走向賽巴斯欽,在他面前跪下,頭髮碰到地上。「主人,」她說道。「有什麼吩咐?」

  「起身,」賽巴斯欽說道,阿瑪提絲優雅地站起來。她似乎移動方式突然改變了。所有的闇影獵人都很靈巧,但她現在的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優雅,令克萊莉看著興起一股怪異的寒意。她直直站在賽巴斯欽面前,克萊莉這才看清楚她穿的白衣服原來是睡袍,彷彿是睡在床上被人挖醒拐來的。這樣醒來發現自己置身這些戴著帽兜的人中間,在這個荒涼可怕的地方,實在宛如噩夢。「到我這裡來。」賽巴斯欽招手說道,阿瑪提絲就朝他走近一步。她比他至少矮一個頭,得伸長脖子抬起頭聽他對她細聲說話。她的臉上咧開冷笑。

  賽巴斯欽舉起一隻手。「妳願意跟卡特萊對打嗎?」

  卡特萊丟下鍊子,伸手到斗篷裡摸索腰間的武器。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金色頭髮,方正的下巴。「但是我──」

  「當然要示範看看她的力量是否已經具備,」賽巴斯欽說道。「過來,卡特萊,她是一個女人,年紀又比你大。你會害怕嗎?」

  卡特萊神情困惑,但仍從腰帶上拔出一把長匕首。「強納森──」

  賽巴斯欽的目光一閃。「跟他打,阿瑪提絲。」

  她的嘴角翹起。「非常樂意,」她說道,然後往前一跳,速度驚人。她飛躍到空中,雙腳往前一踹,將他手裡的匕首踢落。克萊莉驚訝萬分地看著她再攻向他的身體,雙膝踢到他的腹部。他踉蹌倒退著,她又用頭去頂撞他的頭,將他的身體轉過去之後用力揪住他的袍服背後,把他摔到地上。他隨著一陣噁心的斷裂聲趴倒在她的腳邊,嘴裡痛苦地呻吟著。

  「這是為了你在半夜把我從床上拉起來。」阿瑪提絲說道,然後用手背抹一下微微流血的嘴唇。群眾之間響起一陣壓抑的輕笑聲。

  「你們都看到了,」賽巴斯欽說道。「即使是一個沒有特殊技能或力氣的闇影獵人──對不起,阿瑪提絲──也能變得比族友更強更快。」他用拳頭用力擊一下自己另一隻手的手掌。「力量,真正的力量。有誰準備好了?」

  眾人一時猶豫著,然後卡特萊爬起來,一隻手撫著肚子。「我。」他說道,同時恨恨地瞪阿瑪提絲一眼,她只是面露微笑。

  賽巴斯欽舉起煉獄之杯。「那麼,請到前面來。」

  卡特萊朝賽巴斯欽走過來,這時候,其他闇影獵人也離開隊形,湧到賽巴斯欽這邊,排成不甚整齊的一列。阿瑪提絲冷靜地站在旁邊,雙手交疊。克萊莉瞪著她,希望她能往她這邊看。她是路克的姊姊,如果依照原來的安排,她現在已經是克萊莉的「繼」姑媽。

  阿瑪提斯。克萊莉想起她在伊德瑞斯運河畔的小房子,她一直那麼親切,而且她是那麼愛傑斯的父親。請妳看我,她想著。請讓我知道妳還是妳自己。阿瑪提絲彷彿聽見她的默禱,抬頭直朝克萊莉望過來。

  然後她笑了。不是那種親切或安慰性的笑,而是陰沉冰冷又無聲的笑意。克萊莉想著,是那種想看著人淹死的笑容,而且不願意動一根手指搭救。那不是阿瑪提絲的笑,完全不是阿瑪提絲。阿瑪提絲已經不見了。

  傑斯的手已經鬆開她的嘴巴,但她沒有想尖叫的欲望。這裡沒有人會幫她,而這個雙臂抱住她,將她囚禁在他懷裡的人不是傑斯。就像一件衣服雖然已經多年沒穿,卻仍保有主人的身形,或是一個人已經死了,但枕頭上面仍留著他睡過的痕跡,他就是那樣。一個空殼,而她曾在裡面裝滿了她的希望、愛與夢。

  而她對真正的傑斯做了錯得非常離譜的事。她在想救他的過程中,幾乎忘了自己是要救誰。她想起他在回復自我的那短暫時刻中對她說的話。我不喜歡想到他跟妳在一起。他,那另外一個我。傑斯早知道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他自己,以及靈魂被挖空、完全不是他的那個人。

  他曾想自己向政委會投案,但她不讓他去。她不聽他說他想要做的事。她為他做了選擇──雖然是出於時間緊迫與驚慌心理,但她還是自作主張──完全沒想到她的傑斯寧願死去也不願意這樣,她或許像是救了他一命,卻害他淪落至一個自己痛恨的生活中。

  她癱靠在傑斯的身上,而他以為她突然轉變是表示她不會再反抗了,於是鬆開了手。最後一個闇影獵人正站在賽巴斯欽前面,急著想接過他舉起的煉獄之杯。「克萊莉──」傑斯說道。

  她沒有機會知道他想說什麼。只聽得一陣喊聲,那個伸手接杯子的闇影獵人踉蹌退後,喉頭上插了一支箭。克萊莉簡直不敢相信,轉頭一看,只見一身勁裝的亞歷克站在墓石頂上,手裡拿著弓。他得意地笑著,然後伸手往肩上再拿一根箭。

  然後,其他人也從他身後的平原上冒了出來。一群狼人貼地跑著,斑紋毛皮在各色光線下閃閃發亮。她想梅雅與喬登一定也在其中。在他們後面陸續跟著熟悉的闇影獵人身影:伊莎貝與瑪蕾西‧萊特伍,海倫‧布萊克桑與愛蘭‧潘哈洛,還有喬瑟啉,紅頭髮老遠就可看見。賽門也跟他們在一起,肩膀上露出一把銀劍鞘。還有馬格努斯,手上冒著藍火。

  她的心臟在胸腔飛跳起來。「我在這裡!」她對他們喊道。「我在這裡!」

  ❖

  「你看見她了嗎?」喬瑟琳問道。「她在那裡嗎?」

  賽門努力聚焦望著黑暗的前方,遠處的血味使他的吸血鬼感覺變得非常敏銳。各種不同的血混在一起──闇影獵人的血、惡魔血,還有賽巴斯欽帶苦味的血。「我看見她了,」他說道。「傑斯抱著她,不讓她越過那一排闇影獵人。」

  「如果他們對強納森就像圓環會對華倫泰那樣忠心,就會用身體當人牆保護他,以及克萊莉與傑斯。」喬瑟琳充滿母性的冰冷怒意,綠眼睛冒著火。「我們得突破他們才能面對他們。」

  「我們需要面對的是賽巴斯欽,」伊莎貝說道。「賽門,我們會幫你劈出一條路。你去找賽巴斯欽,用『榮耀之劍』刺穿他。等他一倒下──」

  「其他人大概就會散去,」馬格努斯說道。「或者,要看他們與賽巴斯欽的聯結有多強,他們也可能死掉或者跟他一起倒下。至少我們能這麼希望。」他拉長脖子看著。「說到希望,你們有沒有看見亞歷克用那把弓的樣子?那是我的男朋友。」他笑著轉動著手指,指尖上冒出藍色火花,他全身都在發亮。賽門認命地想著,只有馬格努斯才有辦法弄到用亮片做的戰甲。

  伊莎貝解下繞在手腕上的鞭子,往前一甩,有如一道金色火舌。「好吧,賽門,」她說道。「你準備好了嗎?」

  賽門挺直肩膀。他們跟那一排敵軍還有一段距離──他不知道除了「敵軍」還能怎麼稱呼他們──身披紅袍,穿著勁裝,手揮武器,有些人困惑地喊著。他忍不住笑起來。

  「看在天使的分上,賽門,」小伊說道。「有什麼好笑的?」

  「他們的天使刃已經沒有作用了,」賽門說道。「他們還在想搞清楚為什麼。賽巴斯欽剛剛要他們改用別的武器。」那排人裡面又發出一聲慘叫,一根箭從墓石上飛出,穿透一個魁梧的紅袍闇影獵人背部,他往前倒下去。那排隊伍微微分散了一點,像牆上現出一道裂縫。賽門看見機不可失就往前衝去,其他人也跟著殺過去。

  這就彷彿在夜間潛入黑暗的大海,海中盡是鯊魚與生著利齒的海怪。這不是賽門第一次參戰,但是在上次的聖器之戰中,他帶著剛畫的「該隱的記號」,還沒開始發揮作用,就已經有許多惡魔一見到它就嚇得退開。他沒想到自己會懷念那個記號,但現在他拚命想突破這一群朝他動刀的闇影獵人時,他確實會懷念它。伊莎貝在他身邊,馬格努斯在另一邊,保護著他──保護「榮耀之劍」。伊莎貝的金鞭發出強勁堅穩的呼嘯,馬格努斯的雙手噴著紅、綠、藍的火燄。有些黑暗亞衲人被彩色火燄擊中,當場就燒了起來。還有些闇影獵人尖叫著被路克族群的狼人撲倒,用尖牙咬穿他們的喉嚨。

  一把匕首以驚人的速度射過來,劃破賽門的身側。他喊出聲,但仍繼續跑著,心知傷口在幾秒鐘內就會自動癒合。他往前衝著──

  然後猛然僵住了。他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是路克的姊姊阿瑪提絲。她的眼睛看著他,他看出她也認出了他。她在這裡做什麼?她是來幫他們打嗎?但是──

  她朝他撲過來,手裡抓著一把陰森森的閃亮匕首。她的動作很快──但也不是快得連他的吸血鬼反射動作也救不了他,這是說,如果他不是太過吃驚而動彈不得的話。阿瑪提絲是路克的姊姊,他認識她,而這瞬間的遲疑可能就此終結了他,但是馬格努斯跳到他身前將他往後一推。一道青火從馬格努斯的手上噴出,但阿瑪提絲比這個巫師快,她一閃身避開火燄,賽門由馬格努斯的腋下瞥見她手中的刀反射一下月光。馬格努斯驚愕地瞪大眼睛,只見她那把烏黑的匕首往下劃透他的戰甲然後再抽出來,刀刃上染著血光,馬格努斯跪倒在地。賽門想跑到他身邊,卻被激戰的群眾擠開了。他喚著馬格努斯的名字,只見阿瑪提絲俯身對著倒在地上的巫師再度舉起匕首,這一次瞄準了他的心臟。

  ❖

  「放開我!」克萊莉連扭帶踢地喊著,拚命想掙脫傑斯的掌握。那群紅袍闇影獵人擋在她、傑斯與賽巴斯欽的前方,將她與家人及朋友隔開,她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他們三人站在戰陣的幾步之外,傑斯緊緊抱住極力掙扎的她,而賽巴斯欽站在旁邊,滿面怒容看著戰局的發展。他的嘴唇在動,她不知道他是在咒罵、祈禱還是唸咒。「放開我,你──」

  賽巴斯欽轉過身,露出介於獰笑與咧嘴咆哮之間的駭人神情。「讓她閉嘴,傑斯。」

  傑斯仍抓緊克萊莉,說道:「我們就這樣站在後面讓他們保護我們嗎?」他抬起下巴朝著那排闇影獵人比一下。

  「對,」賽巴斯欽說道。「我們太重要,不能冒險,你跟我。」

  傑斯搖著頭。「我不喜歡這樣。他們那邊人數太多。」他拉長頸子朝人群後面望過去。「莉莉絲呢?你能不能把她召喚回來幫我們?」

  「什麼,在這裡?」賽巴斯欽語帶輕蔑。「不行。再說,她現在也還太弱,幫不上什麼忙。她本來可以殲滅整支大軍,但是那個有『該隱記號』的臭異世界傢伙把她的本體打散到虛無世界去了。她能做的只是現身,把她的血給我們。」

  「懦夫,」克萊莉朝他吐口水。「你把那些人變成你的奴隸,根本不想上陣保護他們──」

  賽巴斯欽舉起手,彷彿想打她耳光。克萊莉希望他打下來,希望傑斯能看見,但是賽巴斯欽反而咧嘴笑開。「要是傑斯放開妳,我想妳就會去打嘍?」

  「我當然會──」

  「幫哪一邊呢?」賽巴斯欽迅速朝她走近一步,手中舉起煉獄之杯。她可以看見杯子的內容,雖然已經有很多人喝過,裡面的血仍然一樣多。「把她的頭抬起來,傑斯。」

  「不要!」她更加奮力掙扎。傑斯的手移到她的下巴底下,但她彷彿感覺到他的動作有點猶豫。

  「賽巴斯欽,」他說道。「不──」

  「快,」賽巴斯欽說道。「我們沒有必要留在這裡。我們是重要人物,不是那些砲灰。我們已經證明了煉獄之杯有效,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抓住克萊莉的衣服前襟。「但是我們有比較容易的脫身辦法,」他說道,「如果沒有她在這裡亂踢亂叫礙事的話。」

  「我們可以稍後再讓她喝──」

  「不行,」賽巴斯欽咆哮道。「別讓她動。」然後他舉起杯子,按到克萊莉的嘴唇上,想逼她張開嘴巴。她拚命咬牙反抗。「喝下去,」賽巴斯欽兇狠地低聲說道,聲音低得她想傑斯可能聽不見。「我說過了,今天晚上妳就會完全聽命於我。快喝。」他的眼睛變得更黑。他把杯子用力壓下,劃破了她的下唇。

  她嚐到血的味道,而在此同時她伸手到背後,抓住傑斯的肩膀,用他的身體當作施力點,雙腿用力踢出去。她感到袍裙的下襬裂開,她的兩隻腿狠狠踢中賽巴斯欽的肋間。他踉蹌退開,肺裡的空氣都被她踢了出來,而她將頭往後用力一頂,很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後腦勺撞到傑斯的臉上。他喊出來,手一鬆,她就趁勢掙脫身子,頭也不回地鑽進戰鬥的人群中。

  ❖

  梅雅疾奔於崎嶇的石地之上,冷風透入她的外套內,她敏銳的嗅覺聞到了強烈的戰爭氣息──血與汗,還有黑巫術產生的橡皮燒焦味。

  狼人群迅速在戰場上散開,露出尖齒利爪撲殺著。梅雅一直不離喬登身邊,不是因為他需要保護,而是因為她發現兩人並肩作戰打得更好更有效率。她之前只打過一次仗,在布洛斯林平原,而那是惡魔與異世界人的一場混戰。在石墓這裡的參戰者少得多,但那些黑暗闇影獵人非常兇悍,揮舞刀劍又快又猛。梅雅曾看見一個瘦長的男人用短匕首將躍在半空的一隻狼頭砍下來,那隻狼跌落地上,變成一個無頭的人屍,血淋淋的無法辨識。

  就在她回想的時候,一個紅袍亞衲人擋到他們面前,兩手各握著一把雙刃劍,月光照著劍上染的紅黑色血跡。在她身邊的喬登狂吼一聲,但朝那人撲過去的是梅雅。他往旁邊閃開,劍也同時揮出。她感到肩膀上一陣劇痛,頓時趴落到地上,痛楚穿刺全身。她聽見匡噹聲,知道自己已經將那個人的一把劍打落。她得意地轉過身,但喬登已經撲上去咬那個人的喉嚨──

  那個人抓住飛躍在半空中的喬登脖子,彷彿在抓著一隻不聽話的小狗。「異世界渣滓,」他啐一聲說道,這雖然不是梅雅第一次聽見這種侮辱,但他那冰冷的恨意令她聽了渾身顫慄。「你應該可以做成一件外套,我應該把你穿上。」

  梅雅的牙齒深深咬到他的腿肉裡,帶銅味的血迸濺到她的嘴裡,那個人痛呼著踉蹌退開,踢到了梅雅,他抓住喬登的手也就鬆了。梅雅緊咬著他不放,喬登再次猛撲過來,這一回,這個闇影獵人的怒吼聲只喊出一半,喉嚨就被狼人的利爪扯裂了。

  ❖

  阿瑪提絲將刀子朝馬格努斯的心臟刺下去──就在這時,一支箭在空中呼嘯而過,插到她的肩膀上,而且力道猛得將她往旁邊擊倒,身體轉了半圈,趴倒在多石的地上。她的尖叫聲迅速被兵器交接的聲音淹沒。伊莎貝跪在馬格努斯身邊,賽門抬頭望過去,看見亞歷克僵立在墓石上,手裡抓著弓。他大概距離太遠,無法看清楚馬格努斯。伊莎貝用手摸著巫師的胸口,但是馬格努斯──向來生龍活虎,精力充沛的馬格努斯──在伊莎貝的照料下卻動也不動。她抬頭看見賽門在瞪著他們,她的雙手滿是鮮血,但她對他猛搖著頭。

  「繼續走!」她喊道。「去找賽巴斯欽!」

  賽門扭回頭,鑽入戰陣中。紅袍闇影獵人的緊密陣勢開始瓦解,狼人四竄,逼使闇影獵人散開。喬瑟琳在跟一個狂哮的男人鬥劍,那個人的一隻手臂淌著血──賽門在蹣跚前行,設法從交戰者之間的空隙擠過去時,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些紅袍亞衲人都沒有符印,皮膚上什麼圖案都沒有。

  他也發現──他由眼角瞥見一個敵方闇影獵人揮著錘矛殺向愛蘭,結果被海倫從旁邊衝過來將他開腸剖腹──他們的動作比他所知的亞衲人快得多,迅速可比吸血鬼,他心裡想著,同時看見其中之一揮劍將一隻躍起的狼腹劃破。那隻死狼跌落地上,變成一個有著金色鬈髮的矮胖男人。不是梅雅或喬登,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又心生愧疚,他踉蹌地跑著,周圍滿是濃烈的血腥味,他又懷念「該隱的記號」起來。他想,要是他仍然有那個記號,就可以使這些亞衲敵人當場化為灰燼──

  一個黑暗亞衲人在他面前冒出來,揮舞著一把單刃寬刀。賽門連忙閃身,但是他並不需要閃躲。那個人的刀才揮了一半,脖子上就中了一支箭,身體倒在血泊裡。賽門抬起頭,看見亞歷克仍站在墓石上,臉上彷彿戴了一個石頭面具,像機械般精準地不停發箭,伸手機械式地抓起一支箭安到弓上就射出去,每箭都命中目標,但亞歷克似乎沒有注意。賽門又聽見一支箭由身邊呼嘯而過,他繼續往前衝,想在戰場上開出一條路──

  他僵住了。她在那裡,克萊莉的嬌小身影夾在人群中,赤手空拳地衝過來。她穿著一件扯破的紅長裙,頭髮亂七八糟。她看見他時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神色,唇形喊著他的名字。

  傑斯就在她身後,臉上滿是血。他衝過來時,群眾都往兩旁讓開,而在他後面,賽門可以看見一個紅色加銀色的亮影──身形熟悉,頂著一頭跟華倫泰一樣的銀白色頭髮。

  是賽巴斯欽,他仍站在最後一排的黑暗闇影獵人後面。賽門看見他,立刻伸手到肩上,將「榮耀」拔出鞘。一會兒之後,一群人推著克萊莉朝他擠過來,她的眼睛幾乎因高濃度腎上腺素而變得暗黑,但是她看見他時的喜悅之情顯而易見。一股寬慰感覺湧遍賽門全身,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在擔心她是否還是她,還是像阿瑪提絲一樣改變了。

  「把劍給我!」她喊道,聲音幾乎被金屬交錯的匡噹聲音蓋過去。她伸臂過來,一時之間,她不再是他的童年摯友克萊莉,而是一個復仇天使,這把劍理所當然應該握在她的手中。

  他將劍柄轉向前,把劍遞給了她。

  ❖

  戰場就像一個漩渦,喬瑟琳想著,一面揮著路克的坎扎爾劍殺向前,看見紅色斬下去。周圍的人迅速攻過來又湧過去,身在其中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法控制的危險,努力要求保命,不要被漩渦淹沒。

  她的眼睛狂亂地在戰鬥者之間搜尋,找著她的女兒,想看見一頭紅髮──甚至是傑斯也好,因為他在哪裡,克萊莉也就會在哪裡。這個平原上散布著岩石,像是沒有波浪的大海中聳立的冰山。她爬到一塊岩石上,想看清楚整個戰場,但是觸目只見擠在一起的屍體、閃亮的兵器,以及在打者之間低竄的狼人身影。

  她轉身要爬下岩石──

  卻看見一個人在下面等她。喬瑟琳猛然停步,眼睛瞪著。

  他披著紅袍,一邊臉頰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疤,是某次戰役留下的痕跡。他的臉色憔悴,不再年輕,但她不會認錯他。「耶利米,」她緩緩說道,聲音幾乎被吵雜的廝殺聲蓋過去。「耶利米‧龐摩西。」

  那個人從前是圓環會的一個年輕會員,他用殺紅的眼睛看著她。「喬瑟琳‧摩根斯坦。妳是來加入我們的嗎?」

  「加入你們?耶利米,不是──」

  「妳本來也是圓環會的,」他朝她走近一步說道,右手上掛著一把刃如剃刀的長匕首。「妳本來也是我們的人,現在我們要追隨妳的兒子。」

  「你們追隨我丈夫的時候我就離開了,」喬瑟琳說道。「現在我兒子帶領你們,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會追隨你們呢?」

  「不管妳是不是在我們這一邊,喬瑟琳,」他的臉色變硬。「妳都不能與自己的兒子作對。」

  「強納森,」她輕聲說道。「他是華倫泰所創造出最邪惡的東西。我絕對不會支持他。我也從來不曾支持華倫泰。所以你現在怎麼可能勸服我?」

  他搖著頭。「妳誤會我了,」他說道。「我是指妳無法與他對抗,與我們對抗。政委會也沒辦法,他們沒有準備,無法抵擋我們能做也願意的事。每個城市都將血流成河,全世界都會焚燒起來,妳所知道的每個東西都將被摧毀。我們將由你們失敗的灰燼中升起,像浴火再生的鳳凰。現在這是妳的唯一機會,我懷疑妳兒子會再給妳機會。」

  「耶利米,」她說道。「華倫泰吸收你的時候你還很年輕。你可以回來,甚至再回到政委會,他們會很寬大──」

  「我永遠都不能再回到政委會,」他得意地說道。「妳不明白嗎?我們這些擁護妳兒子的人,都已經不再是亞衲人了。」

  不再是亞衲人。喬瑟琳正想回話,但是還沒有開口,他的嘴巴裡就噴出鮮血,身體往前傾倒。他倒下之際,喬瑟琳才看見他的背上插著一把寬劍,瑪蕾西站在他後面。

  兩個女人隔著耶利米的屍體互視片刻,然後瑪蕾西又轉身朝戰場上走去。

  ❖

  克萊莉的手一握住劍柄,整支劍就綻放出金光,火光沿刃一直燒到尖端,照亮了劍身刻的黑字──誰能如天主?──劍柄也亮得彷彿裡面裝著陽光。她差一點把它丟到地上,以為它會著起火來,但那火燄似乎是在劍身內部,她手掌上的金屬摸起來仍是涼涼的。

  接下來的每件事情似乎都是以慢速度進行。她轉過身,手中握著冒火的劍。她用眼睛在群眾之間急切搜尋賽巴斯欽。她沒有看見他,但是知道他就在自己剛才奮力穿過來的那群闇影獵人後面。她抓緊劍朝他們走去,卻發現有人擋住她的路。

  是傑斯。

  「克萊莉,」他說道。她似乎應該不可能聽見他,周圍是各種震耳的聲音:尖叫咆哮,金屬交接的鏗鏘聲。但那一堆戰鬥的人影似乎都往旁退開,就像紅海分開一般,留下一條空蕩的通道給她與傑斯。

  劍燒了起來,抓起來滑滑的。「傑斯,讓開。」

  她聽見賽門在身後喊著話,傑斯搖搖頭,金色眼睛毫無表情,無法解讀。他的臉上有血,是她剛才用後腦勺撞的,現在皮膚已經發黑變腫。「把劍給我,克萊莉。」

  「不行。」她搖著頭,往後退開一步。「榮耀之劍」照亮了他倆所站之處,照著她周圍遭到蹂躪染血的草地,也照著朝她走近的傑斯。「傑斯,我可以將你與賽巴斯欽分開,我可以殺死他可是不會傷害到你──」

  他的面部扭曲,眼睛跟劍上的火同樣顔色,也或許是反射著火光,她不確定,但是她看著他的時候發覺其實那不重要。她看到的是傑斯與非傑斯,是她記憶中的他,她初見的那個美少年,大膽輕狂,但也在學著關心別人與接受關心。她想起他們在伊德瑞斯共度的那晚,在窄床上握著手,也想起這個臉上染血的男孩用著魔的眼睛看著她,坦承在巴黎殺了人。「殺他?」這時傑斯但非傑斯問道。「妳瘋了嗎?」

  她又想起那晚在琳恩湖畔,華倫泰用劍刺到他身上,她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跟他一起流血。

  當時她看著他死去,在伊德瑞斯的沙灘上。之後,她把她救回之後,他爬到她身邊,低頭看著她,那雙眼睛就像這把劍一樣在燃燒,像天使會發光的血。

  我在一片黑暗中,當時他這麼說道。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黑暗,而我只是一個影子。然後我聽見妳的聲音。

  但是那個聲音模糊起來,變成另外一個,時間比較近的一個:傑斯在華倫泰的住所客廳裡面對著賽巴斯欽,告訴她說他寧願死也不願意那樣活著。她現在可以聽見他說話,叫她把劍給他,說如果她不給,他就要動手拿。他的聲音嚴厲又不耐,像在對小孩說話。這時她知道了,正如他不是傑斯,他所愛的克萊莉也不是她,而是記憶中的她,模糊而變形:是一個乖馴聽話的人,一個不明白沒有自由意志的愛根本不是真愛的人。

  「把劍給我。」他伸出手,下巴昂起,語氣傲慢。「把它給我,克萊莉。」

  「你想要?」

  她把「榮耀之劍」舉起,像他教的一樣,讓它保持著平衡,不過她的手拿起來感覺相當重。它的火燄越來越明亮,最後變得彷彿可以上達星辰。傑斯距她只有一劍之遙,金色眼睛充滿難以相信的神情。即使現在他仍無法相信她可能會傷害他,真正傷害他。即使現在。

  她深吸一口氣。「拿去。」

  她看見他的眼睛亮起來,就像那天在湖畔一樣,然後她把劍朝他刺過去,也正如華倫泰當時所為。她現在明白了,事情必須這樣做。他當時這樣死了,她把他從死神手中搶回來,現在事情又周而復始。

  妳不能欺瞞死神。到最後它還是會得逞。

  「榮耀」插入他的胸膛,劍刃碰到他的肋骨時,她感到自己染血的手滑了一下,然後劍再一直刺穿過去,她的拇指碰到他的身體,她僵在那裡。他沒有動,而她此時已經貼靠著他,手抓著「榮耀之劍」,血開始從他胸部的傷口流出來。

  一聲尖叫響起──充滿憤怒、痛苦與驚駭,像一個人被活生生撕裂的聲音。是賽巴斯欽,克萊莉想著,賽巴斯欽在尖叫,他與傑斯之間的聯結被切斷了。

  但是傑斯,傑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儘管發生這一切,他的面容平和,有如一座雕像的臉。他低頭看克萊莉,眼睛明亮,彷彿他的整個人也充滿了光。

  然後他開始燒了起來。

  ❖

  亞歷克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墓石上面爬下來,怎樣跑過多石的平原,經過散亂的屍體:有黑暗闇影級人,也有死傷的狼人。他的目光只在搜尋一個人。他踉蹌著差一點跌倒,然後他抬眼掃視前方,看見伊莎貝跪在躺在地上的馬格努斯身邊。

  他感覺肺裡好像沒有了空氣。他從未見過馬格努斯這麼蒼白,或者這麼靜。但那是不可能的。馬格努斯已經活了這麼久。他是永恆的,是不變的。亞歷克的想像世界中,他無法想像馬格努斯比他先死的樣子。

  「亞歷克。」小伊的聲音彷彿在水中朝他游過來。「亞歷克,他還有呼吸。」

  亞歷克顫魏巍地吁一口氣。他對妹妹舉起一隻手。「匕首。」

  她無言地遞給他。在上急救貿務課的時候,她從來不曾像他那麼專心。她總說用療傷符就可以了。他將馬格努斯的皮甲割開,再割開裡面的襯衫,他的牙齒在打顫。可能只是有甲冑在撐著他的傷口。

  他小心翼翼地把兩邊拉開,自己也很驚訝他的手這麼穩。馬格努斯流了很多血,右肋邊有一個很寬的刺傷,但是由馬格努斯的呼吸節奏看來,顯然他的肺並沒有被刺穿。亞歷克扯下自己的夾克,捲成一團壓在仍在流血的傷口上。

  馬格努斯的眼睛眨呀眨地睜開了。「噢,」他虛弱地說道。「別靠在我身上。」

  「感謝拉齊爾,」亞歷克感激地喊道。「你沒事了。」他用另一隻手托起馬格努斯的頭,拇指摸著馬格努斯染血的臉頰。「我以為……」

  他抬眼看看妹妹,以免自己說出什麼不好意思的話,但她已經悄悄溜開了。

  「我看到你倒下,」亞歷克細聲說道。他俯身輕輕吻一下馬格努斯的嘴唇,不想把他弄痛。「我以為你死了。」

  馬格努斯歪著嘴笑著。「什麼,被那一點點抓傷害死?」他瞄一眼亞歷克手上染紅的外套。「好吧,比較深的抓傷。好像是一隻,真的很大很大的貓抓的。」

  「你在胡言亂語嗎?」亞歷克說道。

  「不是。」馬格努斯的眉毛皺在一起。「阿瑪提斯想瞄準我的心臟,但她沒有傷到要害。問題是失血過多,讓我沒有精力,無法治療自己。」他深吸一口氣,亞歷克與他的手指相握,馬格努斯的手掌與他緊緊相貼。「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在華倫泰的船上打仗,我需要你的力量的時候?」

  「你現在還需要嗎?」亞歷克說道。「因為我可以給你。」

  「我永遠都需要你的力量,亞歷克。」馬格努斯說道,然後閉上眼睛,兩人交握的手指開始發光,彷彿合握著一顆星星。

  ❖

  天使給的劍從柄部爆裂出火燄,順著劍刃一直延燒,火光像閃電般由克萊莉的手臂射出,將她擊倒在地。一股灼熱穿透她的血管,她痛苦地緊縮起來,彷彿這樣就能防止身體炸成碎片。

  傑斯跪倒在地上,劍仍插在他的身體上,但是它在燃燒著,冒出白金火燄,而且充滿他整個身體,像玻璃水瓶內裝滿彩色的水。金色火燄射穿他身體,使他的皮膚變透明。他的頭髮變成紅銅色,骨骼可以透過皮膚看見像發亮的火絨。「榮耀之劍」本身則在慢慢燒化,像熔爐裡的金屬化成液滴。傑斯的頭往後仰,身體彎成弓形,整個裹在大火團中。克萊莉想爬起來朝他跑去,但他身體散發的熱氣太猛,他的雙手抓住胸口,一道金色血流從指尖溢出。他所跪之處的地面開始發黑龜裂成灰。然後「榮耀」像篝火燒到最後一般迸裂出如雨的火星,傑斯往前撲倒在石頭地上。

  克萊莉拚命想站起來,但雙腿發軟,血液似仍感到被熱氣貫穿,痛楚像熱火棒穿透皮膚。她勉強站直身子,手指上全是血,耳邊聽見身上的紅衣服扯破,她好不容易走到傑斯的身邊。

  他側躺在地上,頭枕著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臂伸開。她趴在他身旁,他的身體仍散發著熱氣,彷彿一堆漸熄的炭火,但是她不在乎。她可以看見他背部被「榮耀」穿透的傷口,他的金髮上沾著燒焦的石屑以及血跡。

  她每動一下都像老人一樣感到劇痛,彷彿隨著傑斯燃燒的每一秒鐘她也在同時老化。她將他拉過來,讓他仰躺在染血的黑石地上。她看著他的臉,雖不再是金色,但仍然俊美。

  克萊莉伸手按在他的胸口,勁裝衣服上面滲著暗紅的血。她剛才曾感到劍刃磨到他的肋骨,也見到血由他的指間噴出,那麼多血將下面的石頭染紅了,也使他的髮緣凝結起來。

  然而,如果他的天堂部分多過地獄的部分。

  「傑斯,」她細聲說道。他們周圍都是腳步聲,殘餘的賽巴斯欽手下個個棄甲曳兵,在石頭平原上竄逃,她全不理會。「傑斯。」

  他沒有動,面容平靜,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安詳,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長的暗影。

  「求求你,」她說道,聲音彷彿刮著喉嚨。她呼吸的時候肺部燒痛。「看看我。」

  克萊莉閉上眼睛,等她再睜開時,她母親跪在旁邊,伸手摸她的肩膀,淚流滿面。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母親為什麼要哭?

  「克萊莉,」她母親低聲說道。「讓他走吧。他死了。」

  克萊莉看見遠處亞歷克跪在馬格努斯身邊。「沒有,」克萊莉說道。「這把劍──它會燒掉邪惡的部分。他仍可能活著。」

  她母親用手撫摩著她的背部,手指繞著克萊莉髒污的鬈髮。「克萊莉,不會……」

  傑斯,克萊莉激動地想著,雙手挽著他的手臂。你比這個堅強。如果這是你,真正的你,你就會睜開眼睛看我。

  賽門突然出現,跪在傑斯的另一側,臉上沾著血污。他朝克萊莉伸出手,她猛然抬頭怒視著他,看著他與她母親,然後看見伊莎貝走到他們身後,眼睛圓睜,動作緩慢,衣服前面也沾著血。克萊莉無法面對小伊,於是轉開頭,眼睛望著傑斯的金髮。

  「賽巴斯欽,」克萊莉說道,或者是想說出口。她的聲音沙啞。「應該有人去追他。」而且不要管我。

  「他們正在找他。」她母親湊過來,憂慮的眼睛睜得好大。「克萊莉,讓他走吧。克萊莉,寶貝……」

  「隨她吧,」克萊莉聽見伊莎貝厲聲說道。她聽見母親在抗議,但他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很遙遠,克萊莉彷彿坐在最後一排看戲。除了傑斯,其他什麼都不重要。傑斯,燃燒的傑斯。熱淚燒痛她的眼睛。「傑斯,可惡,」她說道,聲音嘶啞。「你沒死。」

  「克萊莉,」賽門語氣溫和地說道。「有可能……」

  離開他,賽門是要她那麼做,但她不能,也不願意。「傑斯,」她細聲說道。就好像在唸經文,像上次在瑞尼克醫院那裡,傑斯抱著她,不停喚著她的名字。「傑斯‧萊特伍……」

  她僵住了。就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細微得根本不像動作。一邊眼皮微顏。她趴上前,身體幾乎失去平衡,然後將手貼在他胸口的紅色破衣料上,彷彿這樣就能讓她造成的傷痕復元。她感覺到──這種神奇的感覺一時在她看來完全沒有道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她的指尖摸到了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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