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骸骨之城9·遊魂之城> 第十二章 天堂之物

第十二章 天堂之物

  亞歷克回到馬格努斯的住所時,所有的燈都已經關了,但客廳裡仍燒著青白色火燄。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悟到那是五角星發出的火光。

  他在門口脫掉鞋子,盡可能悄悄地溜進主臥室。裡面是黑的,窗框上的彩色耶誕燈串是唯一的光源。馬格努斯平睡著,毯子拉到腰際,一隻手壓在露出肚腩的腹部。

  亞歷克迅速脫得只剩一條短內褲然後爬上床,希望不致把馬格努斯吵醒。不幸他沒有想到「喵主席」窩在毯子底下。亞歷克的手肘正壓到貓尾巴,「喵主席」叫一聲衝下床,馬格努斯眨著眼睛驚坐起來。

  「怎麼了?」

  「沒事,」亞歷克說道,心裡暗咒著全天下的貓。「我睡不著。」

  「所以你就出去了?」馬格努斯側翻過身,伸手去摸亞歷克的肩膀。「你的皮膚冰涼,而且聞起來就帶著夜氣的味道。」

  「我只是隨便走走。」亞歷克說道,很慶幸屋子裡很暗,馬格努斯看不清他的臉。他知道自己很不善說謊。

  「隨便走走?」

  一個人必須在愛情生活中保留一點神祕,亞歷克‧萊特伍。

  「去一些地方,」亞歷克清淡地說道。「你知道,一些神祕地方。」

  「神祕地方?」

  亞歷克點點頭。

  馬格努斯倒回枕頭上。「我看你是去『狂城』吃宵夜了,」他咕噥著閉上眼睛。「你有沒有給我帶東西回來?」

  亞歷克湊過去吻馬格努斯的嘴。「只有這個。」他輕聲說著,正要坐直身子,但馬格努斯笑起來抓住他的手臂。

  「好吧,如果你要把我吵醒,」他說道,「就最好讓我值得醒來。」然後他把亞歷克拉拉到他的身上。

  ❖

  想到他們已經有同床一夜的經驗,賽門猜想他與伊莎貝共度第二夜應該不會太尷尬。但是話說回來,這次伊莎貝是清醒的,而且顯然對他有所期待,問題在於他並不確定究竟是什麼。

  他把自己的一件襯衫借給她穿,然後很有禮貌地等她上床蓋上毯子。她往牆邊移過去,留給他相當大的空間。

  他懶得換衣服,只是脫下鞋襪,穿著T恤與牛仔褲就爬到她身邊。他們並肩躺了一會兒,然後伊莎貝翻過來靠著他,一隻手臂很不舒服地卡在他身側。他們的膝蓋碰在一起,伊莎貝的一根腳趾刮到他的腳踝。他想往前移,兩個人的額頭碰了一下。

  「噢!」伊莎貝氣惱地說道。「你不是應該很習慣這樣嗎?」

  賽門很困惑。「為什麼?」

  「你有那麼多個晚上都躺在克萊莉的床上,用美麗的柏拉圖方式抱著她,」她說道,臉貼著他的肩膀,所以聲音有點模糊。「我以為……」

  「我們只是睡覺。」賽門說道。他不想說克萊莉靠著他時有多合身,與她同床感覺自然得就像呼吸一樣,他也不想說克萊莉的髮香令他想起童年、陽光、單純與優雅。他有一種感覺講這種話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知道,但我不會只是睡覺,」伊莎貝生氣地說,「跟別人同床的時候。我通常不會待整個晚上,從來都不會。」

  「妳說妳想要──」

  「噢,閉嘴。」她說道,然後開始吻他。這部分他做得還算差強人意,他以前吻過伊莎貝,他喜歡她嘴唇柔軟的質感,以及雙手摸著她長長的黑髮的感覺。但是她貼在他身上時,他也感覺到她溫暖的身體,她光滑的雙腿碰著他,她血脈的悸動──還有他的尖牙冒了出來。

  他匆忙縮開身。

  「又怎麼了?你不想吻我嗎?」

  「我想。」他試著說話,但是有獠牙礙著。伊莎貝瞪大眼睛。

  「噢,你餓了,」她說道。「你上次喝血是什麼時候?」

  「昨天。」他設法說著,但是相當困難。

  她躺回枕頭上,黑亮的眼睛大得不可思議。「或許你應該喝一點,」她說道。「你知道如果你不喝會怎麼樣。」

  「我沒有帶血來。我得回公寓去拿。」賽門說道。他的獠牙開始縮回去了。

  伊莎貝抓住他的手臂。「你不必喝冰冷的動物血。我在這裡。」

  她的話帶來的震撼像是一股強烈的力道流遍他體內,使他全身的神經燃燒起來。「妳不是在說真的。」

  「我當然是說真的。」她開始解開襯衫釦子,露出喉嚨、鎖骨部分,蒼白的皮膚底下可以隱約看見淡淡的血管。襯衫往下滑開,她的胸罩遮住的地方其實比許多比基尼還多,但賽門仍感到口乾舌燥。她鎖骨下方的那顆紅寶石像紅色煞車燈一般閃爍著。伊莎貝。她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抬手將頭髮擦到一邊肩膀上,另一邊的脖子部分就整個露出來。「你不想要……?」

  他抓住她的手腕。「伊莎貝,不要這樣,」他急切地說道。「我無法控制自己,控制不了。我可能會傷害妳,害死妳。」

  她的雙眸發亮。「不會的,你能夠自制。你對傑斯就能那樣。」

  「我對傑斯沒有興趣。」

  「連一點都沒有嗎?」她懷著希望說道。「一丁點都沒有?因為那一定會很火熱。啊,好吧,太可惜了。聽著,不管有沒有興趣,你快餓死的時候還是咬了他,而且你那時候還能控制住自己。」

  「我對莫玲就沒有辦法自制,還得讓喬登把我拉住。」

  「你會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然後往下移到他的脖子,劃過他的胸部,最後在他本來有心跳之處。「我信任你。」

  「也許妳不應該信任我。」

  「我是闇影獵人,必要的時候我會把你推開。」

  「傑斯沒有把我推開。」

  「傑斯對死亡的感覺向來很著迷,」伊莎貝說道。「我可不會。」她張開雙腿跨在他腰上──她的彈性好得出奇──然後身體往上滑移,直到雙唇輕觸他的嘴。他想要吻她,想得整個身體發痛。他試探著張開嘴,舌頭伸向前與她的相觸,卻感到一陣劇痛,原來是獠牙的尖利邊緣割破了他的舌頭。他嚐到自己的血,立即猛然抽開身,將臉往旁邊轉開。

  「伊莎貝,不行。」他閉上眼睛,懷裡的她溫暖柔軟,逗弄著他,折磨著他。他的獠牙疼痛難忍,全身彷彿有尖刺在血管內流窟。「我不要妳看見我這樣。」

  「賽門。」她溫柔地摸他的臉,將他的臉轉過來。「這就是真正的你──」

  他的獠牙緩緩往後縮回去,但仍然發痛。他雙手掩面,隔著指間說道:「妳不可能喜歡這樣的。妳不可能想要我。我自己的母親都把我趕出家門。我咬了莫玲──她只是一個小孩子。我是說,看看我,看看我的樣子,我住的地方,我做了什麼事情。我一無是處。」

  伊莎貝輕輕摸著他的頭髮。他由指尖望著她。近看時他可以看見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褐色,夾帶著金斑。他確信自己可以看見那雙眼中的憐憫。他不知道自己期望她說什麼。伊莎貝向來對男孩是用過即丟。伊莎貝美麗又堅強,什麼都不需要,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連吸血鬼都做不好的吸血鬼。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帶著甜美的香味──血味、人味、梔子花味。「你不是一無是處,」她說道。「賽門,拜託,讓我看你的臉。」

  他勉強放下雙手。現在他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她在月光下柔美可愛,皮膚白滑如凝脂,髮如黑瀑。她鬆開攬著他脖子的雙手。「你看這些,」她說道,一面摸著自己銀色皮膚上白色的符印疤痕──在她的喉間、雙臂上、雙乳上。「很醜,是不是?」

  「妳沒有什麼是醜的,小伊。」賽門說道,感覺非常驚訝。

  「女孩子的身上不應該有疤痕,」伊莎貝認真地說道。「但你並不在意。」

  「它們是妳的一部分──不會的,它們當然不會讓我覺得在意。」

  她用手指摸他的嘴唇。「做吸血鬼也是你的一部分。我昨天晚上要你過來並不是因為我想不到別人可問,而是我想要跟你在一起,賽門。這個念頭把我嚇壞了,但我真的想要。」

  她的雙眸閃亮,他還不及猜想那是不是淚光,人已經湊過去吻上她。這一回吻起來就不會尷尬了。這一回,她靠到他身上,他突然躺下去,讓她趴在他身上,她的黑色長髮有如帷幔垂在他們旁邊。她在他耳邊低語,他的雙手在她背部往上撫摩,指尖感覺著她的疤痕。他想告訴她說,他認為那是她的裝飾,是她勇敢的證明,只會使她更美麗,但那表示他得停止吻她才能說話,而他不想停。她在他的懷裡呻吟著移動身體,手指插入他的髮際,兩人同時往旁邊翻,然後她變成壓在他的身下,他的懷裡滿是柔軟又溫暖的她,口中滿是她的滋味,還有她皮膚的氣味,鹽味、香水味,以及……血味。

  他再度全身僵住,伊莎貝感覺到了。她抓住他的肩膀,身體在黑暗中彷彿發著光。「繼續吧,」她低聲說道。他可以感到她的心臟貼著他的胸口怦怦跳。「我想要你繼續。」

  他閉上眼睛,與她的額頭相貼,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的獠牙縮了回去,頂到他的下唇,又硬又痛。「不行。」

  她的完美長腿環裹住他,腳踝相鎖,將他固定在她身前。「我想要你繼續。」她的身體往前拱起,雙乳平貼在他胸口,露出自己的喉部。她的血味整個圍住他,充滿整個房間。

  「妳不怕嗎?」他低聲問道。

  「怕,但我還是希望你繼續。」

  「伊莎貝──我不能──」

  他咬上她。

  他尖銳的牙齒滑入她喉頭的血管內,像刀子切開蘋果皮。血湧到他的口中,這種感覺跟從前完全不同。那次吸傑斯血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而吸莫玲的血當時他心裡深感愧疚。他當然也從不覺得被他咬的人會喜歡那樣。

  但是伊莎貝驚吸一口氣,眼睛倏然睜開,身體挺起來貼著他。她發出似貓的嗚嗚聲,撫摩著他的頭髮與背部,雙手急切的動作像在說不要停,不要停。熱氣從她身上散發到他體內,點燃他的身體。他從來沒有感覺過,也沒有想像過這樣。他可以感到她堅強穩定的心跳,將她的血液打入他體內,而從這一刻起他彷彿又活起來,心臟興奮地收縮著──

  他抽開身。他不確定是怎麼做到的,但總之他一抽身翻轉成平躺,手指用力掐著身側的床型。他的獠牙縮回去,身體仍在顫慄。整個房間繞著他旋轉,每次他喝過人血之後都會這樣。

  「小伊……」他細聲說道。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的獠牙離開她喉部之後,她就會滿臉嫌惡或是驚駭地瞪著他。

  「什麼?」

  「妳沒有阻止我。」他說道,語氣半帶著指控,半帶著希望。

  「我不想阻止。」他看著她。她躺在那裡,胸部快速起伏著,彷彿在跑步似的。她的喉間有兩個整齊的刺孔,兩道細細的血跡沿著脖子流至鎖骨間。彷彿受到深藏體內的本能驅使,賽門湊過去將血舔淨,嚐到鹹味,嚐到伊莎貝的味道。她打一個顫,手指在他的髮間拂動。「賽門……」

  他往後退開。她睜著黑色大眼睛望著他,眼神嚴肅,臉頰緋紅。「我……」

  「什麼?」他一時心頭狂亂,以為她要說「我愛你」,但她只是搖著頭,打一個呵欠,然後將一根手指勾住他牛仔褲的腰帶環,其餘的手指摸弄著他腰間的皮膚。

  賽門從前聽說過,打呵欠是失血的徵兆。他慌起來。「妳還好吧?我是不是喝太多了?妳覺得累嗎?妳──」

  她朝他偎近一點。「我沒事。是你自動停止的,而且我是闇影獵人。我們血液的替換率是普通人的三倍。」

  「妳……」他簡直無法啟齒。「妳喜歡嗎?」

  「是呀。」她的聲音帶著磁性。「我喜歡。」

  「真的?」

  她咯咯笑起來。「你看不出來嗎?」

  「我以為妳也許是裝出來的。」

  她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低頭用明亮的黑眼睛看著他──眼睛怎麼可能同時又黑又亮呢?「我不會假裝的,賽門,」她說道。「我也不說謊,不會造假。」

  「妳是一個會讓人心碎的人,伊莎貝‧萊特伍,」他盡可能用輕鬆語氣說道,儘管她的血仍在他體內如火般流竄。「傑斯曾告訴克萊莉說,妳會穿著高跟靴子從我身上踩過去。」

  「那是從前。現在你不同了。」她瞄著他。「你不再怕我了。」

  他摸著她的臉。「而妳什麼都不怕。」

  「我不知道。」她的頭髮落到臉前。「說不定你會讓我心碎。」他還不及說話,她已吻上他,而他不知她是否會嚐到自己的血味。「現在別說話了。我想睡覺。」她說道,然後俱在他的身側,閉起了眼睛。

  不知怎麼,現在他們的身體貼合得很完美,以前不曾這樣。沒有一點彆扭,也沒有什麼地方頂到他或者撞到他的腿。這感覺不像是童年、陽光與溫柔,而是陌生、火辣、興奮、強勁與……不同。賽門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一隻手心不在焉地摸著伊莎貝如絲般的黑髮。他感覺自己像被龍捲風吸進去,落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沒有一件事物是熟悉的。最後,他轉頭輕輕吻一下小伊的額頭,她微微動一下,嘴裡喃喃說著什麼,但是沒有張開眼睛。

  早上,克萊莉醒來,傑斯仍然在睡,他側躺著,一隻手臂伸到她的肩膀處。她親一下他的臉頰然後下床,正要進浴室沖個澡時,突然又好奇起來。她悄悄走到臥室門口,往外面瞞出去。

  甬道上的血已經不見了,牆上的灰泥毫無痕跡,乾淨得令她懷疑是否整件事只是一場夢──血,在廚房與賽巴斯欽的談話,所有的經過情形。她跨一步到甬道上,一隻手按在牆上原來有血手印的地方──

  「早。」

  她迅速轉身。是她的哥哥,他悄無聲息地由他的房間出來,站在甬道中央看著她,臉上帶著狡笑。他看起來已經淋過浴,神清氣爽,也有點濕濕的,金髮變成有點銀色,幾乎近似金屬色。

  「妳打算一直都穿著那個嗎?」他瞄一眼她的睡袍問道。

  「不是,我只是……」她不想說自己想檢查血跡還在不在。他只是帶著笑意看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克萊莉往後退開。「我要去換衣服了。」

  他在身後說了一句話,但她沒有停下來聽他說什麼,只是衝回傑斯的房間,將門在身後關上。片刻之後,她聽見甬道上有講話聲──賽巴斯欽,以及一個女孩,在講著音樂般的義大利文。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孩,她心裡想著,他說睡在他房間裡的那個。這時候她才悟到自己曾有多懷疑他在說謊。

  但他說的是真話。我要給妳一個機會,他這麼說過。妳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她能嗎?他們在說的是賽巴斯欽。她一面殷切地想著一面淋浴,然後仔細穿好衣服。衣櫥裡的衣服都是為喬瑟琳挑選的,與她平常的裝扮相差實在太大,很難挑出她可以穿的。她找到一條牛仔褲──由附的標籤就知道是名牌──還有一件圓點絲襯衫,領口有一個蝴蝶結,她喜歡那種古典感覺。她在外面再穿上自己的絲絨夾克,然後走回傑斯的房間,他已經不在了,但不難猜出他在哪裡。餐盤碰撞聲、笑聲,以及烹烤的香味從樓下傳上來。

  她兩步一級走下玻璃樓梯,但是在最下面一級停住,往街房裡看過去。賽巴斯欽靠著冰箱,雙臂抱胸,傑斯在用平底絹煎什麼東西,內容要用到洋蔥與蛋。他光著腳,頭髮凌亂,襯衫釦子隨便扣起,看見他令她心疼。她從未見過他這樣,一大早,洋溢著溫馨的金色流光,而她卻悲哀得心痛,因為這種種她見到的傑斯模樣,卻不是來自她真正的傑斯。

  即使他看起來真的很快樂,眼底的黑影都不見了,笑著翻著平底鍋裡的蛋,然後將一個蛋餅滑到盤子上。賽巴斯欽對他說著什麼,然後傑斯轉回頭,看見克萊莉就笑起來。「要炒蛋還是荷包蛋?」

  「炒蛋。我不知道你會煎蛋。」她走下樓梯,來到廚房的料理台邊。陽光由窗口照進來──儘管這個屋子裡沒有鐘,她猜此刻上午已經過了大半──廚房裡充滿明燦的玻璃與鉻金屬的亮光。

  「誰不會煎蛋?」傑斯好奇地問道。

  克萊莉舉起手──賽巴斯欽也同時舉起來。她不由心頭一驚,連忙將手放下,但賽巴斯欽已經看到並咧嘴笑著。他總是在咧嘴笑。她真希望能夠賞他一耳光。

  她將目光轉開,開始將桌子上擺的食物放到盤子裡──麵包、新鮮奶油、果趨,以及培根──圓形有嚼勁的那種。另外還有果汁與茶。他們在這裡吃得相當好,她想著,不過,如果不算賽門的話,十幾歲的男孩向來都是一副餓相。她朝窗口瞄一眼──隨即不禁又看一眼。外面的景色已經不是運河,而是遠處有一座山丘,上面立著一座城堡。

  她問道:「我們現在在哪裡?」

  「布拉格,」賽巴斯欽說道。「傑斯跟我在這裡有事情。」他朝窗外望一眼。「事實上,我們大概很快就要出去了。」

  她對他甜甜一笑。「我能跟你們去嗎?」

  賽巴斯欽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克萊莉雙臂抱胸。「是專屬男生的事情,我不能參與嗎?你們要去剪一樣的髮型嗎?」

  傑斯遞給她一盤炒蛋,但他眼睛看著賽巴斯欽。「或許她可以一起去,」他說道。「我是說,這件事──又不危險。」

  賽巴斯欽的眼睛像羅伯‧佛洛斯特詩裡寫的森林,黑暗而深沉,完全不洩露任何心思。「什麼事情都可能變得很危險。」

  「好吧,由你決定。」傑斯聳聳肩,伸手拿起一顆草莓塞到嘴巴裡,然後%一下手指上的汁。克萊莉心想,這可是既明顯又絕對的這個傑斯與她的傑斯之間不同之處。她的傑斯對任何事情都有強烈無比的好奇心,絕對不會聳聳肩就配合別人的計畫而行。他就像海洋永無休止地沖刷著岩岸,而這個傑斯……是一條平靜的河,在陽光下閃爍著亮光。

  因為他快樂?

  克萊莉的手抓緊叉子,指節泛白。她不喜歡自己腦子裡的這個小聲音。就像善福宮女王一樣,這個聲音在不應該有疑問的地方提出質疑,問著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要去拿我的東西。」傑斯又從盤子裡抓起一顆草莓往嘴裡一塞,然後快步走上樓梯。克萊莉伸長脖子看過去,玻璃樓梯彷彿隱形的,使他看起來像在往上飛而不是跑步。

  「妳沒有吃蛋。」是賽巴斯欽在說話,他繞到櫃檯這邊來──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真可惡──看著她,眉毛高高揚起。他帶著一點口音,混合著伊德瑞斯人與近乎英國人的腔調。她不知道是他之前都在掩飾著自己的口音,還是她一直沒有注意到。

  「我其實並不喜歡吃蛋。」她承認道。

  「但是妳不想告訴傑斯,因為他似乎很高興幫妳做早餐。」

  由於這話不假,克萊莉沒有接話。

  「很好笑,對吧?」賽巴斯欽說道。「好人也會說謊。他大概以後每天都會給妳煎蛋,而妳卻得勉強吃下去,因為妳無法告訴他說妳不喜歡吃。」

  克萊莉想起善福宮女王說的話。「愛情使我們都變成會說謊的人?」

  「正是如此。妳學得很快,不是嗎?」他朝她走近一步,她的一根神經微微緊張起來。他用的是跟傑斯一樣的古龍水,她認得出那種帶著橙香與黑胡椒的氣味,但是在他身上聞起來感覺就不同,不知怎麼就是不對勁。「我們在這一點有相同之處。」賽巴斯欽說道,一面開始解開襯衫釦子。

  她連忙站起身。「你要做什麼?」

  「放心,妹妹。」他解開最後一顆釦子,襯衫前面整個敞開。他懶洋洋地笑著。「妳會畫符印,對不對?」

  克萊莉緩緩點頭。

  「我想要一個『強壯』符印,」他說道。「而如果妳是最會畫符的人,我就希望由妳來畫。妳不會拒絕給自己的哥哥畫符印吧?」他的黑眼睛掃視著她。「再說,妳也希望我能給妳一個機會。」

  「你要我給你一個機會,」她說道。「那麼我就跟你打一個商量。如果你讓我跟你們一起去辦事,我就給你畫『強壯符』。」

  他將襯衫整個脫下來丟到櫃檯上。「成交。」

  「我沒有符杖。」她不想看他,但是很難,他似乎刻意侵入她的個人空間內。他的身體跟傑斯很像──很結實,沒有一絲贅肉,皮膚底下可以很清楚看出一塊塊的肌肉。他也跟傑斯一樣有很多疤痕,不過他太蒼白,疤痕在他身上不像在傑斯的金色皮膚上那麼明顯。在她哥哥的身上看來,那些疤痕就彷彿是用銀色筆在白紙上作畫。

  他從腰帶上抽出符杖遞給她。「用我的。」

  「好吧,」她說道。「轉過身去。」

  他依言轉身。她忍住驚呼聲,只見他的背上布滿一道道重疊的疤痕,整齊得不像是意外造成。

  是鞭痕。

  她說道:「是誰對你這樣?」

  「妳想會是誰?我們的父親,」他說道。「他用一根惡魔金屬做的鞭子,所以『療傷符』沒有用。這是刻意要讓我記住。」

  「要你記住什麼?」

  「聽話的危險。」

  她伸手去摸一道疤,在她的指尖下感覺有點熱,彷彿是剛形成沒多久,而且很粗,周邊的皮膚則很光滑。「你是指『不聽話』吧?」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會不會痛?」

  「一直都會痛。」他不耐地回頭望一眼。「妳在等什麼?」

  「沒什麼。」她將符杖尖端抵著他的肩胛骨,努力讓自己的手保持平穩。她有一部分腦筋在快速轉著,想著這樣有多容易給他畫一個會摧毀他的符印,讓他生病或者內臟扭轉──但是那樣的話傑斯會怎麼樣呢?她搖頭將臉前的頭髮甩開,小心地在他肩胛骨與背部相接處畫一個強壯符印,如果他是一個天使的話,就是長翅膀之處。

  畫好之後,他轉身拿回符杖,然後將襯衫穿回去。她不預期他會道謝──他也確實沒有說謝。他扣好釦子,扭動一下肩膀,然後露出笑容。「妳確實不錯。」他說道,但也只說了這句話。

  片刻之後,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傑斯回來了,正在穿著一件縣皮夾克。他也繫上了佩著武器的腰帶,還戴了露指的黑手套。

  克萊莉對他露出並無真心的溫暖笑容。「賽巴斯欽說我能跟你們去。」

  傑斯揚起眉毛。「每個人都剪一樣的頭髮?」

  「希望不會,」賽巴斯欽說道。「我如果鬈髮看起來很可怕。」

  克萊莉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我需要去換裝備嗎?」

  「其實不必。我們並不預期會有什麼打鬥的事,但是有備無患也好。我去兵器間給妳拿幾樣武器。」賽巴斯欽說著就走上樓去。克萊莉心裡暗咒著自己先前怎麼沒有搜到兵器間,那裡面一定會有一些線索讓她可以知道他們在計畫什麼──

  傑斯摸一下她的臉頰,她嚇一跳,差一點忘記他在旁邊。「妳確定要去?」

  「絕對。我在這屋子裡會發瘋。再說,你教過我怎麼打鬥,我想你也希望我能派上用場。」

  傑斯露出狡笑。他將她的頭髮輕輕撩到後面,低聲在她耳邊說著要她怎麼使用他教她的技巧。賽巴斯欽走回來時他立刻抽開身,賽巴斯欽也穿上了夾克,手裡拿著武器腰帶,上面露出一把匕首以及一把天使刃。他將克萊莉拉過去,幫她把腰帶繫上,在她下腰間圍了兩圈。她驚訝得還來不及將他推開他就已經做好,然後他轉身走到牆邊,牆上立即出現一扇門的輪廓,像夢境中的門口一般閃閃發光。

  他們走出門去。

  ❖

  有人輕敲圖書室的門,瑪蕾西抬起頭來。窗外是陰天,顯得相當暗,綠罩檯燈投下圓形光影。她不確知自己在桌子後面坐了多久,面前堆滿了空咖啡杯。

  她站起身。「進來。」

  門輕輕開了,但是沒有腳步聲。片刻之後,一個灰袍身影如滑行般走進來,帽兜拉起遮住臉孔。妳找我們,瑪蕾西‧萊特伍?

  瑪蕾西挺一下肩膀,她感覺又老又疲倦,身體彷彿在抽筋。「撒迦利亞長老。我在等──好吧,沒有關係。」

  伊諾克長老?他比我資深,但我想妳找我們或許是跟妳養子失蹤有關係。我對他的狀況特別有興趣。

  她好奇地看著他。大多數緘默長老不會表示個人意見或感情,即使他們有的話。她將糾結的頭髮撩到後面,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很好。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事實上從來不習慣緘默長老的方式,行動起來無聲無息,彷彿腳不著地。她領著撒迦利亞長老走向靠北的牆上掛的一幅世界地圖,他似乎在她旁邊飄浮著。這是闇影獵人的地圖,顯示著位於歐洲中央的伊德瑞斯,周圍一圈金邊代表那裡的防護罩。

  地圖下方的架子上擺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沾有血跡的碎玻璃,另外則是一只舊皮手環,上面畫有代表天使力量的符印。

  「這是──」

  傑斯‧海隆戴爾的手環以及強納森‧摩根斯坦的血。就我所知,你們想追蹤他們可是都沒有成功吧?

  「並不盡然算是追蹤。」瑪蕾西挺直肩膀。「我在圓環會的時候,華倫泰有一套方法可以找到我們每個人,除非我們是在某個受到保護的地方,否則他隨時都知道我們在哪裡。我想有可能他在傑斯小時候也對他動過同樣手腳,他似乎什麼問題都沒有就可以找到他。」

  妳是指什麼樣的方法?

  「一種符記,不是『灰書』裡面記載的。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幾乎忘了這個符,總之,沒有辦法把它除掉。」

  如果傑斯也有,他難道不會知道,然後想辦法防止妳用它來找他嗎?

  瑪蕾西搖搖頭。「那個符記可能非常小,只是頭髮底下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白色記號,像我的一樣。他就算有也不可能知道──華倫泰不會想告訴他的。」

  撒迦利亞長老離開她身邊,走過去檢視地圖。那麼妳的實驗結果如何呢?

  「傑斯也有那種記號,」瑪蕾西說道,但聽起來既不愉快也不得意。「我在這地圖上看過他。他出現的時候,地圖上他的所在之處就會亮起來,像一個火花一樣,他的手環也會同時亮起來。所以我知道那是他而不是摩根斯坦。強納森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張地圖上。」

  他在哪裡呢?傑斯在哪裡?

  「我看見他出現過幾次,每次只有幾秒鐘,在倫敦、羅馬與上海。不久之前他還到了威尼斯,然後又消失了。」

  他怎麼能這麼快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用『門戶』?」她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地圖的光一閃,我就知道他還活著……到目前為止。我就好像能夠再呼吸,只是很短一段時間。」她堅毅地閉上嘴巴,不讓其餘的話來──她有多想念亞歷克與伊莎貝,但又不忍把他們叫回來,至少亞歷克回到「學院」就得參加找尋他自己哥哥的工作。她怎麼還能對麥克斯日思夜想,她已經像肺部已經被人掏空了,幾乎要捧著心深怕自己會死。她無法再失去傑斯。

  我能夠了解。撒迦利亞長老雙手交疊在胸前,他的手看起來很年輕,既不粗獷也沒有扭曲,手指修長。瑪蕾西常覺得好奇,不知道緘默長老的年紀多大或者能活多久,但那種資料是長老組織的祕密。親情的力量很偉大。但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讓我看這個。

  瑪蕾西顫巍巍地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應該給政委會看,」她說道。「但政委會知道他與強納森現在有聯結,他們在搜捕他們兩個人,如果找到傑斯就會殺掉他。然而我如果知情不說也一定是叛逆行為。」她垂下頭。「我想如果告訴你們緘默長老,我大概還能承受。然後要不要給政委會看就由你們決定了。我──我受不了要自己決定。」

  撒迦利亞沉默許久,然後他溫柔的聲音在她的腦子裡說道:這個地圖告訴妳妳的兒子還活著。如果妳把它交給政委會,我想這對他們也沒有多大用處,只能讓他們知道他在快速旅行,無法追蹤。他們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妳留著地圖吧。我暫時不會說出去。

  瑪蕾西吃驚地搖頭看著他。「但是……你是為政委會工作的……」

  我本來也跟妳一樣是闇影獵人,生活跟你們一樣,而且也會把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放在其他任何事情之上──任何誓言,任何責任。

  「你……」瑪蕾西遲疑著。「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沒有孩子。

  「很遺憾。」

  不必。也請妳盡量不要讓為傑斯的憂懼折磨自己。他是海隆戴爾家人,他們都很懂得生存之道──

  瑪蕾西的內心彷彿有一根弦繃斷了。「他不是海隆戴爾家人。他是萊特伍家人,傑斯‧萊特伍。他是我的兒子。」

  接著是很長一段沉默。然後,我沒有別的意思,撒迦利亞長老說道。他鬆開雙手往後退開。有一件事妳必須知道。如果傑斯有哪一次在地圖上出現的時間超過幾秒鐘,妳就得告訴政委會。妳應該要準備面對這種可能性。

  「我想我沒辦法,」她說道。「他們會派人去獵捕他,設下陷阱抓他。他只是一個孩子。」

  他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孩子,撒迦利亞長老說道,然後轉身離開房間。瑪蕾西沒有目送他走,她已經又轉回去瞪著地圖了。

  ❖

  賽門?

  一陣寬慰感在他的心裡蔓延開。克萊莉的聲音在他的腦子裡響起,帶著試探意味,但是聽起來很熟悉。他斜瞄一眼,伊莎貝仍在睡覺,由窗簾邊緣可以看到外面正午的陽光。

  你醒著嗎?

  他翻成平躺,瞪著天花板。我當然是醒著的。

  嗯,我可不確定。你跟我這裡大概有六、七個小時的時差。我這裡是黃昏。

  義大利?

  我們現在在布拉格。這裡很漂亮,有一條大河,還有很多有尖塔的建築,遠看有一點像伊德瑞斯。不過這裡很冷,比家裡還冷。

  好吧,氣象報告已經說灼了。妳現在安全嗎?賽巴斯欽與傑斯在哪裡?

  他們跟我在一起,不過我離開了一會兒。我說我想在橋上看一下風景。

  所以我是妳在橋上看到的風景?

  她笑了,至少他在腦子裡感覺到那像笑聲──一種緊張的輕笑。我不能待太久,不過他們似乎沒怎麼懷疑。傑斯……傑斯絕對沒有懷疑,賽巴斯欽就很難猜了。我想他不信任我。昨天我搜過他的房間,但是什麼也沒有──我是說,沒有什麼可以顯示他們在計畫什麼。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沒什麼。很奇怪,怎麼可能她在他的腦子裡而他仍感覺她在隱瞞什麼。賽巴斯欽的房間裡有一個從前是我媽媽的盒子,裡面裝著他嬰兒時候的東西。我想不出為什麼。

  別浪費時間猜賽巴斯欽的事,賽門對她說道。他不值得。要搞清楚他們打算做什麼。

  我在試。她聽起來有點氣惱。你還在馬格努斯家嗎?

  是呀。我們換到第二階段的計畫了。

  噢?第一階段是什麼?

  第一階段是圍坐在桌子前面,叫披薩,一面爭辯。

  第二階段呢?圍坐在桌子前面喝咖啡,一面爭辯?

  不盡然。賽門深吸一口氣。我們召喚了阿撒茲勒惡魔。

  阿撒茲勒?她的聲音拔高起來,賽門差一點要摀住耳朵。原來你問的那個藍精靈的蠢問題是為了這個。告訴我你是在說笑。

  我不是。說來話長。他盡可能把經過告訴了她,一面看著伊莎貝在旁邊呼吸,看著窗外的光線越來越亮。我們以為他可以絮我們找一個武器能夠傷害賽巴斯欽但是不會傷到傑斯。

  是呀,但──召喚惡魔?克萊莉聽起來無法置信。阿撒茲勒又不是普通的惡魔。我是在這裡跟邪惡團隊在一起,你們是善良團隊,請記住這一點。

  妳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是那麼簡單的,克萊莉。

  他彷彿可以感覺到她在嘆息,一股空氣吹到他的皮膚上,使他的後頸寒毛直豎。我知道。

  城市與河流,克萊莉一面想著一面轉動右手上的金戒指,然後轉身離開查爾斯橋,回到傑斯與賽巴斯欽身邊。他們站在石橋的另一頭,指著遠處某個她看不見的東西。橋下的水色如金屬,靜靜由古老的橋柱旁邊流過去。天空也是同樣顔色,布滿烏雲。

  她朝賽巴斯欽與傑斯走過去,風吹動著她的頭髮與外套。他們再度上路,兩個男孩輕聲交談著,她想如果自己要加入談話也可以,但是這座城市有一種寧靜之美,遠方的建築尖頂聳入霧裡,使她只想安靜地自己欣賞與思考。

  橋的另一頭通往一條蜿蜒的鵝卵石街道,兩旁的觀光商店林立,賣著血紅色的石榴石與大塊的金色波蘭琥珀、沉重的波西米亞玻璃以及木製玩具。即使是一大早,仍有小販站在夜總會外面,舉著免費入場券或飮料優惠卡。賽巴斯欽不耐地甩手示意他們讓開,一面生氣地用捷克語斥罵著。這條街道盡頭是一個中世紀式廣場,人沒有那麼擁擠,不過雖然天氣很冷,還是有許多行人以及賣香腸與熱蘋果汁的販賣亭。他們三人停下來,圍著一張搖搖晃晃的高桌子吃東西,廣場上的大天文鐘響起了報時鳴聲,機械發條嘎嘎轉動起來,鐘的兩側出現一圈木頭人開始跳舞。賽巴斯欽解釋說,那些旋轉的木頭人是代表十二門徒。

  「有一個傳說,」他說道,身體前傾,雙手捧著熱蘋果汁的杯子,「這個鐘做好之後,國王下令把鐘匠的眼睛挖掉,他就無法再做出這麼漂亮的東西了。」

  克萊莉打一個顫,往傑斯靠過去一點。他們離開橋上之後他一直很安靜,彷彿若有所思。經過的人──多半是女孩子──都會停步看他,在這座舊廣場上盡是冬季的灰暗顔色,他的頭髮顯得特別明亮引人。「真殘酷。」她說道。

  寶巴斯欽用手指抹一下杯緣,然後把上面的果汁舔掉。「過去是另外一個國家。」

  「異國。」傑斯說道。

  賽巴斯欽懶懶地看他一眼。「什麼?」

  「過去是異國:他們做事的方式不同❦,」傑斯說道。「原文是這樣的。」賽巴斯欽聳聳肩將杯子推開。如果把杯子還給原來賣蘋果汁的攤販可以退一歐元,但克萊莉猜寶巴斯欽一定懶得為了區區一歐元假裝好公民。「我們走吧。」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they do things differently there.英國作家L.P.Hartley的名句。

  克萊莉還沒有喝完蘋果汁,但她還是把杯子放下跟著離開。賽巴斯欽帶著他們離開廣場,穿過迷宮似的蜿蜒窄街。傑斯糾正了賽巴斯欽的話,她想著,這當然只是小事,但莉莉絲的魔血不是應該把他與她哥哥完全聯結,他會認為賽巴斯欽的一言一行都是對的嗎?這會不會是一種徵兆──即使是非常細微的──表示他倆之間的符咒聯結開始消退了?

  她知道抱著這個希望是很愚蠢的,但有時候你也只能希望。

  街道越來越窄,越來越黑暗。上方的雲已經完全遮住了西沉的太陽,路邊一盞盞舊式煤氣燈照亮氤氳的昏暗。街道又變成鵝卵石路面,人行道變窄,逼得他們成一直線而行,彷彿在過一條窄橋。只有在見到其他行人由霧氣中出現時,克萊莉才不會覺得自己像走入某種時空,來到一座她想像的夢中城市。

  終於,他們走到一道石頭拱門前,進入一座小廣場。大部分店家都已經關燈,不過他們對面有一家還亮著,招牌上的金字寫著「古董」,櫥窗裡擺著各種材料做的舊瓶子,瓶上的拉丁文標籤泰半剝落。賽巴斯欽朝那家店走過去,克萊莉感覺很驚訝。他們要舊瓶子做什麼?

  他們跨過門檻後,她把這個念頭拋開。這家店裡光線昏暗,聞起來有樟腦味道,但是塞滿了各種不可思議的廢物──以及非廢物。美麗的天體圖與木頭人門徒形狀的椒鹽瓶擠在一塊兒。還有成堆的舊菸草罐與雪茄罐,用玻璃框裱起的郵票,東德與蘇聯牌的舊照相機,翡翠座上擺著一個漂亮的刻花玻璃碗,旁邊是一疊水漬的舊月曆,以及一根旗桿上面掛著一面舊捷克國旗。

  賽巴斯欽穿過一堆堆舊物,走向後方的櫃檯,克萊莉這才發覺,她原來以為是假人的東西事實上是一個老人,臉上布滿舊床單似的皺紋,雙臂抱胸倚著櫃檯。那個櫃檯的前面是玻璃,裡面堆著古董首飾與亮晶晶的玻璃珠、附珠寶扣環的小鍊包以及成排的袖釦。

  賽巴斯欽說了一些捷克語,那個人點點頭,然後昂起下巴指向克萊莉與傑斯,面露懷疑。克萊莉看見他的眼睛是暗紅色,於是她瞇起眼睛專心看過去,想要看穿他用的幻術。

  不太容易,那層幻象像蒼蠅紙般黏著他,最後她只能勉強揭開一點,瞥見那個人一閃即逝的本來面目──高高的人形,灰皮膚紅眼睛,一口亂翹的暴牙,如蛇的手臂末端像鰻魚頭──細長兇惡,滿嘴尖牙。

  「威啼司魔,」傑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它們很像龍,喜歡囤積亮晶晶的東西。舊物、珠寶,在它們看起來都一樣。」

  賽巴斯欽回頭望向傑斯與克萊莉。「他們是我的弟弟與妹妹,」一會兒之後他說道。「他們絕對可以信任,米瑞克。」

  克萊莉的皮膚底下窟起一陣微顫。她不喜歡被人當成傑斯的妹妹,即使只是為了瞞過惡魔。

  「我不喜歡這樣,」威啼司魔說道。「你說過我們只跟你一個人交涉,摩根斯坦。而我雖然知道華倫泰有一個女兒──」他的頭朝克萊莉這邊點一下,「──我也知道他只有一個兒子。」

  「他是收養的。」賽巴斯欽指著傑斯輕描淡寫地說道。

  「收養的?」

  「我想你會發現,如今現代家庭的定義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改變。」傑斯說道。

  那個惡魔──米瑞克──看起來並不信服。「我不喜歡這樣。」他又說一遍。

  「但是你會喜歡這個,」賽巴斯欽說道,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上頭繫緊的小袋子。他把袋口往下轉,一堆銅幣哐啷哐啷掉出來,在玻璃櫃檯上面滾動著。「死人眼睛上的硬幣,有一百枚。現在,你有我們講好的東西嗎?」

  一隻尖牙臂伸到櫃檯上,輕輕咬住一枚硬幣。惡魔閃亮的紅眼睛掃視著錢堆。「這些東西非常好,但是不夠買你要的。」他扭動的手臂比畫一下,上面就出現一個在克萊莉看來像

  一塊水晶的東西──只不過更亮、更純、更富光澤,也更漂亮。她愕然悟到,原來天使刃就是用這種材料做的。「純『阿達瑪斯』,」米瑞克說道。「天堂之物,無價之寶。」

  賽巴斯欽臉上的怒意如閃電一現,一時之間克萊莉看見了他外表之下的那個邪惡男孩,霍奇瀕死時在旁邊笑看的那個男孩。然後怒意不見了。「但我們講好價錢了。」

  「我們也講好是你一個人來,」米瑞克說道。他的紅眼睛看看克萊莉又看看傑斯,傑斯一直沒有動,就像一隻靜靜趴在那裡的貓。「我來告訴你你還可以給我什麼來交換,」他說道。「你妹妹的一綹漂亮頭髮。」

  「好,」克萊莉說著往前走一步。「你要一點我的頭髮──」

  「不行!」傑斯擋在她身前。「他是邪道巫師,克萊莉。妳沒有概念他能把妳的一綹頭髮或者一點血拿去做什麼。」

  「米瑞克,」賽巴斯欽緩緩說道,看都沒看克萊莉一眼。這時她不禁懷疑,如果賽巴斯欽要用她的一綹頭髮換「阿達瑪斯」,有誰能夠阻止他?傑斯已經表示反對,但如果賽巴斯欽要他同意,傑斯也不得不同意。在關鍵時刻誰會贏呢?是強制力還是傑斯對她的感情?「絕對不行。」

  那個惡魔像蜥蜴般緩緩眨一下眼睛。「絕對不行?」

  「你不能碰我妹妹的一根頭髮,」賽巴斯欽說道。「我們的交易你也不能反悔。誰都不能欺騙華倫泰‧摩根斯坦的兒子。要不是我們談好的價錢,要不就──」

  「就怎樣?」米瑞克不屑地說道。「我就會後悔?你又不是華倫泰,小男孩。現在,一個讓人保持忠心的人──」

  「沒錯,」賽巴斯欽說道,一面從腰間抽出天使刃。「我不是華倫泰。我不打算像華倫泰那樣對待惡魔。如果我不能讓你忠心,我就要讓你害怕。你要知道我比我父親強大得多,如果你不跟我公平交易,我就要取你的性命,然後把我要的東西拿走。」他舉起劍。「杜瑪,」他低聲說道,劍刃就像一道火柱射出來。

  那個惡魔的身子一縮,口中罵著難聽的字眼。傑斯已經手握匕首,他對克萊莉喊著,但是不夠快。有一個東西用力打到她的肩膀,她往前趴倒在地板上,然後迅速翻過身,抬眼一看──

  然後她尖叫出來。一條大蛇在上方俯看著她──或者至少是一個有厚鱗的身體,上面長著眼鏡蛇似的頭,不過它的身體像昆蟲一般分節,舞動著幾十隻長有利爪的腿。克萊莉摸索著腰間的武器,只見那個怪物身體仰立,尖牙之間滴下黃色毒液,然後攻了上來。

  ❖

  跟克萊莉「通話」之後,賽門就睡著了。等他再醒過來,燈是亮著的,伊莎貝跪在床緣,專著一件牛仔褲與舊T恤,大概是跟亞歷克借的,袖子上有洞,衣邊的縫線也鬆脫了。她將領口拉開,用符杖尖端在鎖骨下方的胸部畫著符印。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妳在做什麼?」

  「畫療傷符,」她說道。「給這個用。」她將頭髮塞到耳後,他看見他在她喉間造成的兩個刺穿傷口。她畫完符之後,傷口就恢復平滑,只留下兩個淡淡白斑。

  「妳……還好吧?」他的聲音低細。他把另外一個想問的問題呑回去。我有沒有傷到妳?現在妳會級為我是怪物嗎?我有沒有把妳嚇壞?

  「我沒事。我起來的時間比平常晚,但我想這大概是好事情。」看見他的神情,伊莎貝將符杖塞回腰間,像貓一樣姿態優雅地爬到他身上,頭髮垂覆在他們兩人身邊,距離近得鼻尖都碰在一起。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你為什麼這麼瘋?」她說道,他可以感到她呼出來的氣吐在他臉上,輕柔得像細語。

  他想把她拉過來親吻──不是咬她,只是吻她──但就在這個時候公寓外面門鈴響起。一會兒之後,有人在敲房門──實際上是用力敲,使得門在鉸鍊上震得直晃。

  「賽門、伊莎貝。」是馬格努斯在說話。「聽著,我不管你們是在睡覺還是在做不可告人之事。穿上衣服出來到客廳裡。快。」

  賽門與伊莎貝眼睛互視,她跟他同樣困惑。「怎麼一回事?」

  「出來就是了。」馬格努斯說道,然後他走開時腳步聲也非常大。

  伊莎貝從賽門身上翻下床,令他頗為失望。她嘆一口氣。「你想是什麼事?」

  「沒有概念,」賽門說道。「我想是『好人團隊』要召開緊急會議吧。」他發覺克萊莉用的這個稱呼很有意思,不過伊莎貝只是搖搖頭嘆一口氣。

  她說道:「我不確定如今有『好人團隊』這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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