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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双脚套上室内拖鞋,踮著脚尖走过平台,命令体内的光辉形成一层防卫隐蔽的屏障、毫不迟疑地推开半掩的房门探头进去查看。

  叮噹叮,细微的震动带出短促、尖锐的魔力,我的光芒照进房裡,看起来像是少女的卧房。

  我精准判断声音的源头应该来自于嵌入壁炉旁边凹陷牆壁上的书架,我伸手调整牆壁上的灯光调节器,室内大放光明,驱走所有的黑暗,裡面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人,我确信屋裡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东西,才让护体的光辉消散。

  单人床的两侧各有一扇窗,床上覆盖著小碎花的羽绒被,右手边是一个梳妆台,上方是椭圆形的大镜子,桌上摆著化妆包、乳液等瓶瓶罐罐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以我敏锐的感觉器官,立刻闻到跟客房一样的薰衣草香,但是更浓郁的味道来自于花瓶裡插著新鲜的东方百合的香气。

  我绕过床铺,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拂进来,带动背后的房门发出吱嘎的声音,我以最快的速度搜寻书架,从底部开始,逡巡打量排在罗曼史小说前方的小玩意和小饰品,继续寻找声音的来源。

  管风琴的旋律再次响起,一股寒意拂过手臂,声音跟我梦中的一模一样。

  我继续搜寻,找得更仔细。

  就在视线水平再高一点的书架上,旋转木马的音乐盒正在转动著,四匹马的马鞍中央各有一根螺旋形的金色柱子贯穿,马匹上下起伏,缓缓地绕圆圈。马的颜色各自不同,有蓝、有绿、有橘,最后一匹是白色的,装饰著粉红玫瑰的花环。

  我一看就认出它的身份:是乌丽。

  我举起沉重的木头音乐盒、拿在手中,轻轻抚摸著乌丽那光滑无比、手工绘制的鬃毛,我在座台底下摸索找钥匙,旁边贴了金色标籤,上头注明「四重预兆音乐盒公司」。

  我转动音乐盒的发条,再次释放出熟悉的旋律,把乌丽跟它的朋友放回原位,它开始转动,马儿上下跳跃,此时我的泪水跟著滑落脸颊,我困惑地吸了一口气。

  怎麽会有如此奇特的事情?

  为什麽会梦到这个音乐盒?

  它代表什麽含意?

  在悬崖边缘发生的事情之前,同样的物品从潜意识裡浮现,我聚精会神,试著解决这个谜题,甚至没听到达文的脚步声,直到他出现在房门口。

  「茜希?」他说。

  我擦擦眼睛,拍拍太阳穴旁边的面具,确保它安然无恙,才转身面对达文。「对不起,大概是风的缘故启动音乐盒,我是听到声音才跑过来查看声音的来源。」我解释著,微微退后。

  达文走到我身边,嘴角露出悲伤的笑容。「我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个音乐盒演奏了,妈妈不忍心清理萝丝的遗物——她是我妹妹。」他补充一句。「我来不及拯救的女孩。」

  没想到达文遇到我的那一夜,曾经说过他也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原来当时指的就是这一位,还说我让他想起他的妹妹。

  「音乐盒是她十三岁的时候,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说。

  「我深感遗憾,达文。」

  整点的钟声响起,音乐越来越大声,达文的心脏怦怦跳动,俨然在我听见的声音裡再多一道背景音乐。

  他扫了书架一眼,伸手拿下一个相框,呆呆凝视著相框裡面的少女,过了一会儿,他把相框递过来,照片裡面有一个白色的礼物盒丢在达文的妹妹旁边,她紧紧抱著旋转木马,眉开眼笑,看起来非常开心。她的模样看来还很年轻,乍看之下,长相好熟悉,尤其是那对神情热切的大眼睛,虽然不像达文翡翠绿的眼睛那麽亮晶晶,但如果我说他们兄妹长得很相似,应该也没有人会说我眼花或是看走眼——然而这样的假设在稍后让我后悔莫名。

  「她很漂亮。」我说。

  「是的,清秀可人。」他清清喉咙,把相框放回书架上。

  「她怎麽会……」

  「她在跟精神疾病奋战,十几岁的时候,症状开始显现,她逐渐跟现实脱节,瑞士当地的寄宿学校把她送回家,建议父母寻求专业协助、治疗她的『疯狂』。」达文摇摇头,嘲讽地哼了一声。「你可以想像,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大惊失色,很快就帮她收拾行李、送进一家私人医院,在她回家以后,又施加了莫大压力在她身上,一迳担心别人会怎麽想,他不能容忍蒙莫雷西的家族姓氏蒙羞,被别人说长道短。有一段时间,妹妹看起来似乎恢复健康,不再提到自己的妄想,彷彿一切恢复正常,我们的日子回到正轨,就跟以前一样。」达文的语气逐渐沙哑,我握住他的手臂。

  他茫然地望著前方,陷入回忆裡。怀旧的音乐变成配乐的原声带,引领他回到自己和萝丝的童年。一股暖流突然从他身上扩散出来,我定睛一看,柔和的白光环绕他身体四周,达文拥有光明的灵魂,对妹妹的追忆让他的气场变得更加明亮。

  加百列说的没错,他曾说过光与爱是一体两面。

  音乐盒的发条转到尽头,旋转木马渐渐慢了下来,达文回过神,轮廓周围的光辉闪烁摇曳。

  「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达文下巴绷紧,将眼镜推回鼻樑上方。「真是自我中心啊。」

  我皱眉以对。

  「她不给人自责的机会,也不能怪罪……呃,除了我自己,不像我弟弟……」

  达文这麽说是什麽意思?即便非常好奇,但我不想窥人隐私,印象中唯一一次提到他弟弟的事情,就是加百列跟蒙莫雷西爵士谈生意的时候,曾经提到小儿子失踪了,但他似乎不太担心,只说那小子闹失踪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那已经是三年前的往事。

  「我听不懂。」我摇摇头。

  达文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艾略特被谋杀。」

  「噢,达文……」我烦躁不安,出声询问。「究竟发生什麽事?」

  达文将音乐盒底座往后推进一吋,让它精准地回到原处。「父亲有各种生意往来,但最主要的生意在于商品交易方面。」

  我不能明说自己其实知情,否则他就会问我是怎麽知道内情的,然而我非常清楚他父亲在交易什麽东西。

  蒙莫雷西爵士的生意关注的是毫无瑕疵的水晶的金钱价值,而他一无所知的是自己的儿子达文却把专注力放在水晶的科学价值,甚至悄悄地从父亲那裡偷了几颗交给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做研究。

  「艾略特在家族企业工作,失踪的时候正在法国南部敲定一笔生意。」

  我的思绪快速转动,同一段时间我也在那一带。

  「父亲以为艾略特是利用空档跑去花天酒地,玩腻了最终会回家。在那次派对结束之后,又浪费了一整个星期,他才开始认真看待弟弟失踪的事情。」达文摇摇头。

  「父亲循著艾略特最后几天的足迹,追踪到一处谈生意的场地,从建筑物外面的闭路电视取得摄影画面,可惜摄影机的位置不好,录到的内容不多,但是有录到的部分……」他吞了吞口水。「我在酒吧告诉过妳——」

  「穿梭时空的外星生物?」我冷静地插了一句,承认他说的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的,影带大约只有十秒钟,或许更少。」他颤抖地说。「艾略特出现在摄影镜头裡,脚步踉跄地往后退,接著摔倒在地,这时候……怪物扑了上来,扯断他的手臂,抓住脚踝把他的身体甩飞出去。」

  「怪物的长相如何?」

  「牠移动的速度太快,让人眼花撩乱,几乎看不清楚,唯一可以辨识的特徵是手臂上有墨色的印记,我研究过很多次,但还是不够。」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牠身体发出的尖叫声,茜希……」

  毋庸等他说完,我已经猜到了。

  不管走到哪裡,只要再听见那个声音,一定认得出来。当我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受。显然达文描述的生物是纯种吸血鬼,任尼波当时在法国南部追踪我的下落。如果同一段时间,达文的弟弟艾略特跟我一样也在那一带,极有可能遇上牠们,如果我的假设正确,是我间接造成了他弟弟的悲惨遭遇。

  「我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什麽。」

  游乐场的音乐声逐渐安静下来,环绕达文身体轮廓的微光慢慢消失。

  「艾略特不幸惨死,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有平衡点,天秤总有平衡的一天,到时机会自动出现,我曾经对妳说过——我只是个凡人,举凡人性最好或是最卑劣的一面都自然存在,」他浑身紧绷。「一旦时机来到,我猜最卑劣的一面会佔上风。」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盯著我看。「妳会因此认为我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虽然他的语气激动得很吓人,但我知道达文不是邪恶的人,他身上没有一根做坏事的骨头。我才是恶人,我狠心杀了艾瑞尔,自己的父亲;当乔纳的纯血主人苦苦哀求我饶命的时候,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断然结束他的生命,执意要为乔纳及上千位拥有类似遭遇的受害人复仇。

  我当然能够理解。「想要透过报复来追求心灵的平静,这是非常强烈的动机。」

  「没错。」他尴尬地拉扯T恤的下摆,或许是因为他认为我有批判的意味。

  达文苦笑了一下,挥手示意我该跟他一起离开他妹妹的房间,当他伸手去抓门把的时候,我在原处流连,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语气含糊地回答他,其实我也担心暴露出自己超乎人性最卑劣的一面。

  我踮起脚尖,抓住达文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达文曾经对我引用过莎士比亚的话,如今我也用相同的方式回馈他。「如果你错怪我们,难道我们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15」

  旋转木马那不断缭绕的音乐声最后在璀璨的高潮中结束,我低声呢喃了一句。「达文,你有权利这麽做。」

  房门上锁之后,我颓废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门,把头垂到膝盖中间,接连几次的深呼吸,试著稳定情绪、平复过度活耀的想像力,当我抬头的时候,差点吓得魂魄都飞走了。

  「乔纳?」我嘶哑著声音说。

  我的吸血鬼背靠著浴室的门,指头勾著我的小内裤转啊转的,最后将它甩向床铺的方向。

  「是,乔纳。」他拨开深色外套的兜帽。

  我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手比出嘘的动作,提醒他小声一点。「你不该来这裡,」我几乎在咆哮,随即查觉另一个状况。「我怎麽不知道你在这裡?」

  乔纳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忽略我的问题,踩著高筒靴大步向前。「妳跟那个花孔雀在搞什麽鬼?问得更精确一点好了,妳没穿内裤,跟那个花孔雀在搞什麽鬼?」他沉著脸,故意漫不经心地皱皱眉头,但我非常肯定,在表面的嘲讽底下,他一肚子火,焦躁不安,甚至有点忌——

  「我不会忌妒的,美女。」

  我仰起头看著他。「或许我们的步调还是很一致的。」

  我伸手捞起床尾的小裤,塞进借来的浴袍口袋。

  「所以呢?」他质问道。

  我用力眨眼睛,过度使用右眼视力藉以弥补左眼的不足,感觉非常疲倦,向来敏锐的乔纳,没有错过我的反应,语气有了改变。

  「妳还好吧,莱拉?」

  「我没事,你为什麽跟来这裡?」

  「噢,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只要有机会,妳一定会叫我不要跟过来,而我这个人就爱唱反调。」他得意地窃笑。

  滥用幽默感和含糊不清的嘲讽是乔纳最近乎真心道歉的方式,今天早上他指责我去第三度空间找死、等同是尝试寻找摆脱困难的捷径,这句话深深伤了我的心。

  我坐在床边,伸手抓抓脸颊,固定面具的树酯该涂上新的了,旧的树酯让我的皮肤开始发痒。「牛仔裤口袋有东西。」我直率地说。

  乔纳迟疑了一下,一眨眼间已经来回浴室一趟,找到我从他素描簿上偷撕下来的纸。他抚平摺痕,看了纸张一眼,说道。「是妳拿走的?」

  「对,这就是我来这裡的原因。」

  乔纳抓了抓浓密的头髮,不安地欠动身体重心。

  「当你愿意为隐瞒我而道歉的时候,我也会为自己的窥探说对不起。」我补上一句。

  乔纳眯起淡褐色的眼珠,不慌不忙地拖了一点时间,最终开口说道。「好吧,为了今晚不要睡地板,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你倒是对自己信心满满。」我从过夜行李包裡拿出蕾丝背心和短裤。

  他一如往常的机智,反应快速。「那是因为我向来乐意奉陪,美女。」他猛眨眼睛,我对他翻白眼,单是这麽简单的行动都有刺痛感。我忍不住皱眉,鬆开手裡的丝绸短裤,摸摸刺痛的右眼。

  乔纳赶紧走过来,低声呼唤我的名字。「莱拉——」

  我挥挥手,打断他忧心忡忡的语气。「拜託你解释一下,为什麽单凭我短短几个字的描述,你就可以拼拼凑凑、画出一个机器人的图案?」

  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妳看见的我也看到了,而且我看到的是整体。」他举步走向窗帘,把它们拉拢在一起。

  「什麽?怎麽会?」

  他没有马上回答。

  「乔纳?」我尖锐地低语。

  他转过身来。「因为我也梦到了。」

  「你是吸血鬼,没有睡眠的需要。」

  「是没错。说一些新鲜事,至少是我不知道的。」他大步走过来,顺手脱掉外套,丢向角落的椅子,丢衣服的力道太大,椅子晃了两晃,差点翻倒。

  「嘘。」我出声警告,手指压著皱起的嘴唇,同时快速动脑,寻找可能的解释,勉强说得通的理由只有一项。

  「我——」乔纳和我同时开口,「或许——」

  我们也同时住嘴。他挥挥手,示意女士优先。

  「或许是因为时间扭曲的关係造成的,毕竟我们同时在三度空间裡面,」我停顿半晌,稍微整理思绪。「我不必睡著就可以看到影像。或许你没阖眼,但感觉却像睡著一样。」

  乔纳嘴巴微张,随即合起,把本来要说的话吞回去,他嚥下口水,嘴角一扬,微微一笑。「或许妳是对的。」

  「你就看到这些吗?」我再次追问,感觉很冷,鑽进羽绒被底下脱掉浴袍。

  「对。」他漫不经心地回应,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躲进床罩底下尝试换衣服。

  「所以洋铁匠跟花孔雀究竟有什麽关係?」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提问。

  我摆动身体,把短裤拉上小腿,裤腰只到臀部,再把蕾丝背心套过头顶。这时乔纳突然贴了上来,我们之间只隔著一条羽绒被,他敏捷的双手猛地扣住我的手腕,我浑身一僵,感觉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热度让我逐渐温暖。他慢条斯理地把我的蕾丝背心丢到一边,倾身靠近,鼻尖磨蹭鼻尖,他润了润嘴唇,手指插到我的头髮裡。我猛然倒抽一口气,他顺手拿掉水晶髮夹,双眼定定地凝视著我,须臾不离。

  「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吧。」他呢喃低语。

  15 这句出于莎士比亚名著中的《威尼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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