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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暗的交汇口把我们吸进去，随即将我们吐回黑暗裡。
我无心注意周遭的环境。
摸黑甩掉乔纳，我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拍打左边脸颊，试著平息皮肤颤动带来的不适和酥麻，天旋地转的感觉让我顿失方向感，虚弱地跪在地上。
「莱拉。」乔纳弯腰掐住我的肩膀。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看不见乔纳，他试著把我拉起来，但我浑身无力，根本站不稳，四肢著地的趴了下去，试著往前爬，我的两隻脚使不出力气。我撞到地面突起的矩形石头，整个人虚脱地爬到石头上，翻身仰躺，努力想找回平衡。
既然我同时拥有天使和纯种吸血鬼的超能力，混血的优势让我胜过任何一方，透过拥抱融合后的灰色地带，接纳双方的特质分别存在体内，让我特立独行，置身在他们之外，所以我能够在地球上终结纯血的生命。但是到了第三度空间，就必须把自己分别出来——隔绝天使光明的一面——才有击溃任尼波的机会，这也意味著白色光芒带出电流，然而被电击的不只是牠，我——的黑暗面——也受到衝击，而今回到第二度空间，电击的伤害仍然遗留皮肤上头。
我深吸一口气，凝视头顶的石块，刚才穿越的缝隙把我们捲入星光闪烁的洞穴裡，类似第三度空间的石头。
「任尼波……」我粗声警告，纯血在我和乔纳之前穿过交汇口，这表示牠还没走多远。
「不，这裡没人，我带妳出去，很快就能晒到阳光。」乔纳承诺。
听到阳光，我的胃就咕咕噜噜地响，如同肚子饿时渴望食物的反应，这段旅程耗损了我太多光明的能量，乔纳明白我此时此刻需要添加燃料。
这次的经验让我体会灵魂分裂的危险性，眼前迫在眉睫的是重新恢复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平衡，不只为身体注入光能，也得保持优越的战力以防范敌人。
话说回来，做决定的当时，灵魂状态不是考量的关键，那时抱著必死的决心，根本没打算返回第二度空间，如果按照原定计画，这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在我听来，大石块和燧石相互摩擦的声音尖锐得难以忍受，就像刀尖划过玻璃瓶的噪音，但是每一次的摩擦都意味著乔纳推动头顶巨石的努力，随著石头一吋一吋地移动，更多阳光洒进洞裡，越来越靠近我躺卧的地方，最后，终于见到久违的豔阳。
脖子上的水晶戒指已经被我送了加百列，不过少了它也无所谓，我不需要它传递能量。金黄的光辉笼罩，肌肤温暖许多，光线渗透表皮，促进能量的吸收，喂养灵魂的需求。我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水晶的光辉从体内辐射而出，接著咻一声，好像爆炸一样，身体恢复正常，不再反光。
光明与黑暗融合，灵魂再度涂上灰色。
雾茫茫的视线看不清楚，过了半晌才察觉乔纳退出光的辐射范围、伏在洞穴中等待。我们现在脱离了险境，但我的心情却是五味杂陈，一半是期待他衝过来大喊大叫、骂我不知死活，做这种自杀性的行为;另一半却是希望他把我拥进怀裡，说他来找我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受不了黑暗中的寂寞。
乔纳忽然冒出头来，从矩形洞穴上方俯瞰著我，张著嘴巴，却没有说话。
「乔纳?」我摇摇头，一脸迷惘。
一眨眼间他跪在旁边，拉我坐了起来，说道。「没事了。」
乔纳吞嚥著，喉结鼓起，搀扶我从石头上下来，因著洒下的阳光，勉强看到右边最远的地方就是通往第三度空间的交汇口，徐徐渗出墨黑的汁液。
乔纳推开石头让阳光进来的地方就是出口，我弯曲膝盖一跃而起，像猫咪一样落在洞外，日光从叶落枝枯的树干间洒下，阴影在我皮肤上交叉，放眼望去，落叶覆盖著大地，有些随风颳起，在空中迴旋，四处飞散。
加百列说过，通往一度和三度空间的交汇口都位于爱尔兰的卢坎镇，这裡是翡翠岛，现在是秋天，但我在英格兰进入缝隙的时候正是冬季，季节的变换违反常理。
我举目四望，检视周遭的环境，寻找可能的线索。
掉光叶片的老树屹立在中间，高耸的枝干宛如纪念碑一样，巨大的树干两侧是高度骤降的斜坡，从我的位置放眼所见的地方都罩著薄灰，颜色黯淡，没有草地也没有植物，彷彿这裡是寸草不生的荒土。
交汇口把我们抛入的结构体深埋在地底下，看起来是跟第三度空间一样的建筑材料，都是冰冷闇黑的物质，应该也是纯种吸血鬼的杰作。
用来隐匿交汇口的大石块被人蓄意切割、做成类似墓碑的形状，只有在这个特定的角度才看得到，显然摆放的目的就是要遮住地底的秘密，奇怪得很，搞不懂纯血怎麽会在意这件事。
远处看起来是一个悬崖，我大步走了过去，同时跟乔纳挥挥手、示意他留在原地，给我一点时间整理混乱的思绪。
摧毁第三度空间的任务终究宣告失败，等于白忙一场，没有任何改变，纯种吸血鬼逃过一命，我也活著回来，双方没有输赢，或许唯一的差别就是我终于明白任尼波所要的，以及牠这样做的大致原因。
但我忍不住有些气愤，如果乔纳肯乖乖听话，现在我所爱的每一个人都能安然无恙，再也不需担心纯种吸血鬼。虽说换回他的命是我个人的决定，他却不肯尊重我的想法，还害我因此欠了宇宙一个债务，哪天它找机会催讨的时候，肯定要跟我连本带利追回。
一部分的我很想忘怀这一切，但这是我的一部份，完全无法逃避。
因为乔纳，我失败了。
因为乔纳，纯血依然逍遥自在。
我回头望著乔纳，我们眼神交会，一个不应该有的念头——不，是一种感觉——浮现心底，至少目前不应该……
因为他，我会害怕。
我不安地揉搓光溜溜的手臂。乔纳偷走我的死期，这麽做的结果是把我送回最初的原点，现在该怎麽办?
我站在悬崖边缘，仰望天空，默默搜寻答案，下方的波浪前仆后继地冲刷著崖壁，河流努力要磨穿石头。
答案就像河流一样显而易见，没有选择，只能重头再来一遍。
我转身面对乔纳，浅褐色的眼珠似乎要把人看穿，他定睛看著我走过去，我也凝视著他的眼睛，一股寒颤陡然窜过全身，彷彿有人走过我的坟头。
那是无比熟稔的感受，周遭的景色扭曲变形、近似重叠，我停住脚步。
彷彿艺术家拿著炭笔素描，以秋天为底，勾勒大致的轮廓，接著画风一转，原本呼之欲出的形状，变成幽灵般的剪影。脸孔模糊的人体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分散环绕著老橡树的树根，准备加上色彩，变得栩栩如生。
天空云朵堆积，水声潺潺，悬崖边缘以外的一切都停滞不动，静静等待，唯一不受画面影响的是乔纳，双脚稳稳地站在墓碑上面，表情困惑地瞅著我。
忽地身后有人在呼唤我，我转过头。
景色上下跳动。
我摇摇晃晃，陡然灵魂出窍，看著自己猛然摔倒。
就像做梦一样，梦中的自己还没落地，我就被吓醒了。
我立刻明白自己看到什麽：那是时间之窗，不是过去的景象，而是预知未来，我的身体晃了晃，宁静得很奇怪。
实在太安静。
完全停滞不动。
人未到声先到，一个尖叫著乔纳名字的声音打破宁静的气氛，把我拉回现实的状态。
飞快的脚步搅动地上的落叶随风扬起，她直接跳到乔纳背后，手臂扣住胸口紧紧抱著他。
布鲁克。
我立刻如释重负，幸好她平安无恙。
布鲁克跟佛格私奔的时候，即便我已经尽力，佛格仍然受到重伤，几乎奄奄一息，当时还以为他会撑不过去。然而撇开他的两面手法、口是心非和奸诈的欺骗，我知道布鲁克很爱他，万一他死了，我更担心布鲁克会因此承受不住打击。
正要举步走向布鲁克，水中些微的动静引起我的注意，我偏头去看，水中波浪起伏，不过一瞬间，刚刚的异状已经消失不见。
我转身走向乔纳和布鲁克。
「莱拉!」布鲁克滑下乔纳的背，骤然停住没有拥抱我，转而望著乔纳。
「妳在这裡做什麽?」我问，没有把她的迟疑放在心上。
「我一察觉到乔纳的存在，就立刻赶过来了。」她回答道，将额边垂落的红色浏海拨进紫色帽沿裡面。
「立刻?」我听了深感困惑。「交汇口在卢坎镇。」
「是啊，」她说。「我们就在那裡。」
「我知道，只是不懂妳怎麽能这麽快就赶过来。」
乔纳和我穿入第三度空间的缝隙本来位于亨利小镇，就算她有吸血鬼的超能力，总要横越爱尔兰海，不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赶来卢坎镇。
「你们失踪以后，我们就搬来这裡了。」她给乔纳一拳。「顺便感谢你弃我而去。」
「我又没离开很久。」乔纳抓了抓他的一头乱髮。
我还没机会打岔，布鲁克就答道。「三年对你不朽的寿命而言或许是沧海一粟，转眼即过，可是你眼前这个女孩可是飢肠辘辘!感谢你喔!幸好我在你失踪之前就学会了自己猎食。」
「三年?」我和乔纳异口同声的惊呼。
「对，已经三年了，你们肯定不相信这裡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疯了。」她的语气热烈得很，彷彿知道全世界最大的八卦新闻。
布鲁克还没有逮到透露八卦的机会，后方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们三个同时转向来人。
「小可爱。」罗德韩的声音比他的人早了一步。
他粗壮的手臂伸过来把我抱住，吓了我一跳，这才察觉自己竟然没看到罗德韩来了。他先拍拍我的背，揉了几下才放开，当他收起笑容，浓密的眉毛便往下垂。
我摸摸眉毛，左眼似乎毫无视力可言，好几条鼓起的疤痕横过左边脸颊，这才了解乔纳刚才试图安抚的态度和布鲁克看见我的时候迟疑退缩的原因。
手指刚揉过皮肤就开始颤抖，乔纳反应极快，立刻脱掉帽T裹住我的肩膀。
「天气很冷。」他拿天气当藉口，抓住我的手腕穿过袖子，藉此阻止我继续伸手抓脸。
乔纳正要帮我拉起拉鍊，本来随风飞舞的落叶陡然同时落回地面，潺潺的流水声停滞下来，彷彿没了气息。似乎就在这个山坡上，短短一瞬间，没有任何警告，万物同时死去。连一脸不耐烦、不住扭动身体、等著要宣布八卦消息的布鲁克都一言不发。
罗德韩率先打破怪异的沉默。「我们赶快走吧。」
乔纳转向地上的洞穴。「先把墓碑移回去——」
「孩子，没时间了，」罗德韩打断他的话，「来吧。」他勾住我的手，左看右看，彷彿父亲带著女儿过马路。他先跨出第一步，他那保护的姿态让我平静下来，我捏捏他的手，这人从没让我失望过，谢谢他成为我人生中恆久不变的风景。
我们快步离去，带动尘土飞杨，留下满地的落叶、河流和岩石目送我们远去的背影。